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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雞記 ZT
送交者: YUZI 2002年02月18日18:57:0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養雞記

                ·圖 雅·

  小時候我喜歡跟人家比扔石頭,看誰扔得遠。我覺得三妞和其他人都不足為患,只有麻敲子是勁敵。他長得象鬼子小隊長,石頭老是扔得比我遠那麼一點。我很生氣,可沒辦法,因為他是我養雞的同夥。

  我養雞的對手是高老太太,我發誓要比她養得更出色,連雞窩都要比她搭得堂皇,所以召集了院裡的小孩,到工地上去偷磚,然後翻牆到隔壁院子裡去揭石棉瓦。當然,我是不幹這些個粗活的。我考慮的是設計問題。考慮得差不多了,材料也偷夠了,這才能正式施工。

  開工那一天盛況空前,一圈兒小孩兒,個個拿着鐵銑提着桶。我一聲號令,話音還沒落,地下已經挖出了一個大坑,裡頭還放了水。三妞光着個腳下坑去踩泥。說不這麼幹這泥就和不勻。麻敲子看出來她實際有玩水思想,有些眼紅。這人野蠻,他不說甚麼,一把就把三妞推開了。三妞是一個嬌小姐,三歲描口紅,四歲燙頭髮,到了六歲,已經搓個紙卷叼起來,學着她爸爸抽煙了。現在竟被這樣簡單粗暴地一推,真是成何體統?所以她馬上就大哭起來了。這樣哭太影響士氣,可我不是她的家長,不能管教她(其實她家長也不能),所以我便把麻敲子調去砌磚了。

  與此同時,高老太太也在搭雞窩。她可沒我這人緣。她是軍人出身,曾跟某政要的太太一起當童養媳,從死(四)川逃出來便當了兵。她現在退了休,沒什麼事可干,遂以院長的身份,對院裡各戶的家政做些指導。她走到我家,語重心長地對我媽說:小孩一定要“捶”,不捶的孩子絕不會有出息。我媽自然是極希望我出息的,與此同時她又是一個講究效率的人。她信以為真地說:那等會兒我就捶幾下看看吧。

  媽用拳頭捶了我幾次,功課仍然三分。於是換用鞋底子和搓板,終於把我捶傷了心,憤然決定再也不出息了。幸好在我們院裡,沒出息的孩子占絕大多數,可以狼狽為奸,跟高老太太作對。高老太太沒有嘍羅,只有家將。說來也怪,過去她以打仗為生,據說什麼草根啦,樹皮啦,凡神農吃過的她都吃過,甚至於神農沒吃過的(例如清燉皮鞋幫子)她也吃過。可她卻向楊老令公的太太佘太君學習,在吃皮鞋幫子的間隙里生了六個軍閥似的兒子和一個花瓣兒似的女兒。軍閥一律禿瓢兒,把自行車的座子亮晃晃地拔起來,來去如風,不知謀幹什麼大事。花瓣兒則扎一縷紅頭繩,端一碗瓜子,在小凳上坐着,成年累月地破壞環境衛生。當然,蓋雞窩這種事指望不上兒子們,高老太太遂啟用了花瓣兒。

  可花瓣兒哪是和泥的人?她兢兢業業地挖了半天,只挖了盤子大一個小坑。她往裡頭放了點水,用一根火筷子小心翼翼地攪來攪去,我問她是不是在淹螞蟻。她瞪我一下,說:德性!我很好奇,問:為什麼你老叫我“德性”,難道我沒別的名字嗎?這個簡單的問題把她難倒了,她眨了半天眼睛,我見她又要張口,便搶着說:德性。她見我替她說了,很是愕然,眼睛瞪着,說不出話。我也學着她一瞪,也不說話。兩人正在瞪得熱火朝天,突然有人過來,在我腦袋上敲了一個暴栗子。原來是高老太太,橫眉立目地說:大家都趕火(幹活),揍(就)你閒着!

  這老梆子!我氣得要死,跑開時我想:死川話死川話,丫可真夠呂洞賓的。

  雞窩落成了。它是由房子跟籠子兩部分組成的。總體設計思想接近動物園的鳥山。外邊用鐵絲編成網,圍出很大的活動空間。裡面有一座房子。這房子的牆上邊紅,下邊青,頂的顏色是綠和黃,總之就是故宮那種富麗堂皇的顏色。我走進去看一看,這個漂亮!再放一把龍椅,從這裡統治全國老百姓絕對不成問題。第一層的地板是用向日葵的杆兒造的,這是根據老家廁所里茅坑的原理,杆與杆之間有一兩寸的距離,如果雞拉屎,就會漏到下面的大坑裡去。大坑裡本來應當養豬,現在沒有,所以我在旁邊設計了一個出糞口,將來就從那裡掏糞,掏出之後可以直接用於旁邊的美人蕉花圃。第二層我設計了一排窯洞,類似西藏布達拉宮牆上那些小炮眼兒。我在每個洞裡都放了柔軟的金黃色的稻草,大致相當於現在大學裡的青年教師宿舍。已婚的每對分配一間,在裡頭做該做的事。當然,唯一不同的是將來我會把它們的後代煎了吃掉。房頂我是採用西式的,角度比較斜。我看過一些北歐童話,注意到為了防雪,屋頂非得這樣設計不可。

  這個集古今中外優秀文化於一身的工程吸引了許多大人的注意。他們圍過來,嘖嘖稱讚。等到他們知道設計師是八歲的我時,都驚奇了:“呀,這孩子,聰明!”我根本就懶得理他們,從我懂事的時候起,人們便一迭聲地說“這孩子,將來是要做官的”。只有高老太太不屑地撇了撇嘴,不用說,她的意思是:“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

  根據麻敲子報告,高老太太曾在傍晚的時候,以散步為名考察了一次我的雞窩。對此我馬上提高了警惕。果然,第二天工地就派了一個人來。他把我們叫到一起,問:搭雞窩的磚是哪來的?大家對看一眼,指着三妞異口同聲地說:你問她吧。三妞尖聲大哭,在地下打滾,那人嚇了一跳,急忙走開了。大家都說我這個計策使得妙。

  但是高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她站在院子裡,用死川話大聲說:我在老家養了四十多隻雞,妹(每)天都放出去吃蟲子!院子許多人都傾倒了,承認她是餵雞聖手,畢恭畢敬地請教她,我卻從不服她:死川是她的,北京可是我的。我的人每天上學都抓一些吊死鬼回來。吊死鬼也叫槐蠶,喜歡用絲把自己吊起來乘涼,小的時候它把纖巧的身子彎起來,甚是淒涼可愛。大了以後它越來越難看,最後終於蛻變成“金剛”,丑到可憎的地步。但是對雞來說它的味道正相當於五香花生米,所以抓吊死鬼的運動便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在最高潮的時候,本來見了蟲子就會尖叫的三妞,為了一隻肥大的吊死鬼,竟跟麻敲子互相唾起吐沫來了。

  雞吃了大量的吊死鬼,羽毛中透出隱約的綠色,表情陰陽怪氣,仿佛隨時都會上吊。我打一個寒戰,腦子裡突然冒出“將來是要死的……”覺得不大穩便,於是派人去偵察一下高老太太。那時她的雞窩剛搭成,泥做的牆,頂上用碎油氈蓋着,很像小人書上日本鬼子的破炮樓。偵察的人說,高老太太派了花瓣兒去餵雞。花瓣兒親切溫柔地叫:“咕咕咕,咕咕咕,”一面把一種玉米粒兒大小的神秘東西撒進雞窩。雞一擁而上,吃得興會淋漓,有一隻黃色的雞為了搶食,把另一隻的冠子啄出血來了。

  傍晚,我和麻敲子趴在房頂上,從高老太太家的天窗里往下偷看,只見高老太太正在洗腳。她的腳很小,五個腳趾頭並在一起,尖尖地顯得很可笑。不知那腳為什麼那麼寶貴,她不厭其煩地洗了又洗。最後洗完了,她卻不去做雞食,反而不慌不忙地剪起指甲來了。這麼懶的老太太實在是少見,我和麻敲子都生氣了。於是輕敲一下天窗,說,“咕咕,”可是她好象根本就沒有聽到。我們再叫,她仍然沒有注意。叫到第三聲,她抬起頭,喊:來呀,給我用這盆水澆一澆房頂的小崽兒!我們還沒醒過神,高老太太家那六個禿瓢中的一個已經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就聽“嘩”地一聲,我和麻敲子都被澆了滿身洗腳水,差點兒從房頂上滾下來。

  最後三妞出動了。她用一包五香瓜子從花瓣兒的口中套出了真相:高老太太的秘密武器是白菜幫子。她把菜幫子剁碎,摻上棒子麵再喂。我們這才明白什麼老家啦,蟲子啦,都是兵不厭詐。好的食譜,應當在五香花生米之外再加上正餐才對。比方鄉下人吧,一天到晚的高梁面大窩頭吃着,可是他們仍然體格健壯,孩子也很多。當然,為了賭這一口氣,菜幫子我們是不會用的。我們爭到怒氣沖沖,最後三妞說,她媽媽說過,西紅柿有“衛生素”,吃了之後臉蛋紅。她理直氣壯地說,既然這些雞的臉綠,用西紅柿當然是最好的了。

  我們拿着網兜兒到菜市場去,在菜籃子和老太婆的腿之間鑽來鑽去,為了搶一兩個爛西紅柿和街上的野孩子打架,然後抹着血,把西紅柿扔給雞吃。我們對雞們的聰明感到由衷的驚訝,它們吃了一兩個西紅柿之後,就懂得啄一個小洞,伸嘴進去吸汁。當然,也別忘了高老太太。我們把西紅柿拿到她的雞籠外頭,那些雞把嘴伸出來,爭先恐後地啄。可是西紅柿是圓的,一啄就滾開,反而夠不着了。那情形很像結婚時,新郎和新娘爭吃用線吊起來的蘋果。儘管做了巨大的努力,還是吃不着。雞生氣了,使勁撞籠子,最後高老太太趕到了,她用笤帚疙瘩把我們打得抱頭鼠竄。我們逃得遠遠地,學着花瓣兒,齊聲對她喊:“咕咕,咕咕咕,”心裡充滿了惡毒的愉快。

  第二天,大家餘興未盡,見了花瓣兒,又操練“咕咕”。她漲紅了臉逃回家去。但是第二天,她又不怕了。大家叫“咕咕”,她便得意洋洋地說:叫吧——叫我姑姑還不好嗎?大家想不到她竟然這樣阿Q,都楞住了。她又說:我媽說了,我們家的雞就要下蛋了!

  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我們緊急察看高老太太的雞群。裡面果然有一隻淺黃色的,它腳上有毛,腹部很大,走路沉甸甸,顯然是懷上了。相比之下,我們的雞個個身輕體健,象廣告上那些細腰蜂似的美人。高老太太滿面春風,逢人便打招呼,我們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麻敲子說為了讓雞生蛋,可以餵雞蛋殼。三妞馬上回家,拿了兩個雞蛋來——到了這個關頭,做弊也顧不得了。我們把雞蛋餵給雞吃,盼望它們再生出來。誰知它們吃了並不就生,反而擺起架子來。第二天餵它們米,它們只不屑地啄兩下子,便把頭抬起來,用期待的眼神耵住我們,好象該生蛋的不是它們,反倒是我們似的。

  到了第三天,一切努力歸於失敗。中午時分,高老太太的雞窩突然傳出“咯噠,咯噠”的叫聲。那隻黃色的雞終於生了本院的第一隻雞蛋。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一個幻想破滅的悲慘時刻。但對本院來說,這是可以跟“最新指示”和“×××又被打倒”並列的大新聞。高老太太喜笑顏開,院子裡的人爭先恐後地向她賀喜,好象那隻雞生的不是雞蛋,而是她的孫子。花瓣兒滿臉飛紅,站在吃瓜子的小凳上,不計前嫌地把那隻掛着血絲的雞蛋舉給大家看。三妞不宵地哼了一聲,麻敲子推了花瓣兒一下,花瓣兒手一抖,雞蛋掉在地下,蛋黃流了一地。

  “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忿忿地說。

  “你說什麼?”高老太太問。

  “我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大逆不道地重複,“不就是下了一個蛋嗎!”

  高老太太向前走了兩步,可能想捶我。但是她沒有捶到,她犯了高血壓,搖晃一下,便倒下去了。那一次她病了很久,我媽提着水果,帶我去看她。她被一大堆枕頭和被子埋着,把蒼白的臉十分費力地露出來,用蚊子的嗓音說話。

  後來我就回老家去了。老家給我的印象不好,澆菜必須用桶在井裡打水。桶老漂在水上,怎麼也不能使它翻轉過來扣進水裡。第一次我費了大概一個下午,沒能把水打上來,太陽下山的時候,完全出於運氣,來了一個跟水桶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她擦了一把鼻涕,揪住井繩一抖,水就流到桶里去了。我一擔又一擔地挑水,學會了象女人一樣扭腰,使水濺不出來。最後菜終於長大,卻讓我大伯挑到集上賣了。有一年,我實在氣不過,便勾結了隔壁的石頭去偷大伯的雞。我按石頭的主意,把那隻雞按住,試着把頭塞到翅膀下面去。它厲聲尖叫,我生了氣,便把它的脖子擰斷了。雞煮好了,石頭讚揚我的果決,我則埋頭對付燉得噴香的雞肉,用兩聲含糊不清的唔唔代替了回答。

  再次回到北京已經是許多年以後了。我到原先住的地方去看麻敲子,他當了下水道工人,請我喝二鍋頭。我提起當年撿吊死鬼和搶西紅柿的事,他停住夾着豬頭肉的筷子,說:咳,你還不知道——高老太太死了。死了?我放下酒杯,茫然地問。然後大家就沉默了。

  那——花瓣和三妞呢?不知過了多久,我打破了沉默。

  ——三妞下鄉了,花瓣兒參加了流氓團伙,被警察抓走便沒有消息了。

  然後又是沉默,大家都覺得有些不自在。我們一起到院子裡去,景色變得太多了。當年金碧輝煌的雞窩,現在已經變成了瓦礫場,那些雞早就不知去向了。“是非成敗轉頭空”啊,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一種感觸。高老太太已經死了,當年的朋友和對手也大都不在了。只有當年的戰場依然存在,在夕陽中無言地沉默着。

  “比比誰能扔得遠吧,”我突然想起這個主意,便從廢墟上撿起一塊瓦片。

  我們把瓦片扔出去,它們象鴿子那樣高高地飛起來,發着颼颼的聲音,越飛越小,然後便溶入了天邊金紅色的餘輝之中,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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