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文

1979春天，第35屆世乒賽在朝鮮首都平壤舉行。這裡有朝日鮮麗的國土，現代化的高樓大廈，綠茵茵的街道，身着節日盛裝的少年兒童，一塵不染的藍天白雲，是公園般的神話世界。各國運動員們被請進了國賓館，能歌善舞的朝鮮藝術家們在開幕式上為來賓們表演了精美的舞蹈和大型團體操，體育館內的各項設施均為世界一流，甚至於乒乓球檯子的腳都是雕花木漆的。這一切，都是世乒賽歷史上最好的，跟兩年前摳門的英國人為體育健兒們準備的學生宿舍和水泥地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鴨綠江這邊的人們，當然不知道那是慈父領袖、鋼鐵元帥金首相築的萬景台，紛紛抱怨自己的舵主、板主們，“為什麼搞了這麼些年，連個北朝鮮都不如呢？”於是跑到北京西單的BBS上發貼，強烈要求鄧青天當總板主。鄧青天說，累死人的事我不干，給我刪貼、踢人的功能就好。拿到這功能後，老人家給大家開了個方子，“我下班後還要抱孫子、打橋牌。你們自己過日子吧！”幾十年來習慣了兩口子吵架也找領導解決的人們，當然不能理解這貌似“寡婦床頭，塵土一撮”的方子卻正是治國安民的靈丹妙藥。一時間人們怪話連篇，BBS上矛頭直指青天。有了“踢人”功能的老鄧一生氣，就把那BBS給封了。

自己過日子，當然是各顯神通的白貓黑貓比試。國家體委也拿出了自己的改革措施。首先，恢復了主教練負責制，李富榮終於有了主帥的頭銜。其次，一系列“功勳運動員”、“十佳運動員”評選章程的草案也在逐步修改，即將出爐。跟過去發獎狀、上光榮榜不同，這回的職稱、榮譽後面，是官位和銀子。就連浙江普陀寺的知客僧也對香客們說，“我是處級和尚，我們主持方丈是局級和尚”。這些，在已經倍受壓力的中國乒團心裡，又加上了微妙的份量。

第34屆世乒賽後，河野滿、約翰遜先後退役，斯蒂潘契奇技藝明顯退步，老對手日本、瑞典和南斯拉夫都成了一個人孤掌難鳴的局面，自然不能對我軍造成威脅。唯一能跟我軍對抗的是兵強馬壯、十幾年來磨刀霍霍的匈牙利。為了對付匈牙利，中國隊專門從陪練隊員中克隆了自己的約尼爾、克蘭帕爾和蓋爾蓋伊。

北歐的瑞典、挪威、芬蘭和丹麥北部，通稱為斯堪的納維亞。在韋小寶年代，這裡受瑞典主宰。所以從1954年以來，在瑞典舉辦的乒乓球公開賽，冠名為斯堪的納維亞公開賽。由於瑞典乒乓球的蓬勃發展，加上東、西方對抗的國際形勢，斯堪的納維亞公開賽當時的地位是僅次於世乒賽的賽事。七十年代裡，除了單項比賽外，還增加了採用女隊賽制的團體賽。這項賽事，到九十年代，更名為瑞典公開賽。因為它所舉辦的時間是11月底、12月初，跟世乒賽相隔幾個月，所以是我軍出征世乒賽的練兵場。當年的乒乓球迷們，往往可以從參加斯堪的納維亞公開賽的人員中對世乒賽的陣容看出端倪。

1977年，由陸元盛、盧啟偉等人組隊參加了斯堪的納維亞公開賽和法國公開賽。盧啟偉打敗了匈牙利的三員大將，並且在斯堪的納維亞公開賽上戰勝陸元盛獲冠軍。1978年，由李振恃、黃亮等人組隊參加了斯堪的納維亞公開賽。雖然在單打中獲冠、亞軍，但是團體賽卻輸給了匈牙利。這是近二十年來匈牙利首次戰勝中國。當別爾切克興致勃勃地來到記者招待會場時，那位曾在伯明翰問李富榮“中國隊是否靠拍子取勝”而被中國同行多年來說他“挑釁”的英國記者，又將了老別一軍：“你怎麼能斷定，中國隊不是打的友誼球呢？”氣得老別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等着瞧！”

第35屆世乒賽，甲級隊仍然是18個隊，分兩組，前兩名出線後交叉淘汰。但是由於南北朝鮮聯合組隊的動議在國旗問題上擱淺，北朝鮮怕名次不如南方而拒絕讓南朝鮮參賽。所以A組有9個隊，B組只有8個隊。中國隊在A組中再次七戰七勝，除了在同南斯拉夫比試時李振恃、梁戈亮各丟一分以外，其它每場都是5：0。盧啟偉在歐洲戰場上的成功，使得他從眾小將中脫穎而出，取代王俊，成為五虎將成員，是中國乒團用來對付匈牙利的一顆棋子。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同八戰全負的羅馬尼亞對陣時，小盧跟格魯基打了個17：21，25：23，21：9，差點丟了一分。

跟匈牙利小組第一的爭奪賽，幾乎是上屆世乒賽比試的復盤。還是中國隊打主場，雙方排陣依舊。唯一不同的是梁戈亮取代了黃亮上場。

首先對陣的又是李振恃和克蘭帕爾。照老歸矩，依然是速度與旋轉的較量。李振恃的特點是閃電般的正手快攻，克蘭帕爾的特點是旋渦式的正反手弧圈球。老克排名天下第四，老李排名世界第六。棋逢對手，勢均力敵。跟上次不同的地方是，老克已經習慣了老李的速度，並且加以控制。他發短球，發揮自己搓球優勢，在自己合適時起板搶沖。關鍵性的第一局，打到20平後，克蘭帕爾險勝。其後各勝一局，老克以2：1為匈牙利拔得頭籌。

第二盤梁戈亮對蓋爾蓋伊。上屆世乒賽上，老蓋被黃亮的倒拍削球搞得暈頭轉向，回去後專練怎麼對付削球，發誓要報仇雪恨。兩年過去，排名已是天下第三，自然已非昔日吳下阿蒙，該刮目相看了。跟天才克蘭帕爾如雲似水般流暢的手法相比，蓋爾蓋伊每次擊球前先頓一下，象個機器人。他兩腿叉開站立，反手一板，從左邊胯下引拍，一直拉過右方頭頂；正手一拍恰是反手的鏡像反射，讓人聯想到迪士尼教小孩認字的動畫片中的“X”字。老梁這時候排名天下第二，從上屆世乒賽的經驗中認準了老蓋怕削球的弱點，一板又一板地削過去極轉的下旋球。然而老蓋卻象吃過興奮劑一樣，一跳三尺高。無論老梁的球有多轉，他都能“不講理”地起板拉打過來。這是一番宇文成都跟裴元慶的比試，只不過天下第二和第三倒了過來。老蓋把上次在黃亮手下受的氣，一古腦兒地撒到老梁身上。梁戈亮遭到了自1973年第32屆世乒賽被約翰遜砸了一錘以來最大的慘敗。如果說第一盤李振恃惜敗克蘭帕爾沒出意料的話，梁戈亮的慘敗則是大出所料，中國隊從上到下的心脈受到了嚴重的震撼。

第三盤跟上屆一樣，郭躍華對約尼爾。郭躍華現在排名天下第一，而約尼爾自第34屆輸給比羅肖後一直戰績不好，此時的排名已經掉到了不能成為世乒賽單打種子的位置。本屆世乒賽上匈牙利的三個人中，就數他丟分最多。按實力，郭躍華應該高出半籌。郭躍華退役後曾經對日本記者說過，梁戈亮是我運動生涯中的楷模。作為榜樣的師兄，被蓋爾蓋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大概也影響到了小郭的士氣。他一上來就連出軟招被約尼爾搶得先手。落後時憑自己天下第一高手那一板神出鬼沒，讓人意想不到的正手前衝弧圈球，把比分追回，以21：19贏得首局。約尼爾自然非等閒之輩，第二局只見他左摩右擦，兩面開弓，把局分扳平。決勝局，郭躍華以7：1開局，然而，或許因為命該如此，或是小郭心理不穩定，這大好的局面，楞沒有把握住，被老奸巨猾的約尼爾翻盤，再度惜敗。

第二輪首盤，梁戈亮出戰克蘭帕爾。克蘭帕爾以其獨特的搓球和控球讓老梁起不了板，只得跟他對搓。老克抓住機會就沖一板，逼得老梁削球。因此老克牢牢地掌握了主動權。梁戈亮歷盡千辛萬苦，以19：21輸掉了第一局。第二局老梁急了眼，不管合適不合適，從蓋爾蓋伊的作業里抄了一些，見球起板，打起攻球來。這樣一來反倒搞得克蘭帕爾摸不着頭腦，梁戈亮很快便以16：5遙遙領先，扳回一局。可惜的是1979年梁戈亮的球，象1989年聶衛平的棋一樣，關鍵時刻頻出昏招。此時本該乘勝追擊，可是他老兄在決勝局又打起削球來，18：20時一板削出界，匈牙利4：0 領先。這場球已經十去其八了。這時候，李富榮失去了他“派克”牌的笑容可掬，換上的是二十多年後重新記票完畢時美國副總統戈爾的面容，跟兩年前在伯明翰完全不同。

第五盤李振恃出戰約尼爾，以2：1獲勝，中國隊終於進球了！

第六盤郭躍華對蓋爾蓋伊，結果非常古怪。老蓋贏了首局後，卻被郭躍華以21：8和21：7連扳兩局。曾經有傳言說，第一局中朝鮮裁判搞鬼幫中國隊的忙，搞得老蓋生氣，所以被郭躍華痛宰。這種說法，筆者多年中試圖找旁證未果，大概是無稽之談。如果裁判幫忙的話，為什麼不幫前面已經有過的三場險球，要等到這時候才幫呢？其實老蓋的球就是那麼回事，順手時有萬夫不當之勇，不順時一塌糊塗。可惜的是中國隊有人沒交作業，搞得當時《體育報》還有記者的報導稱其為“新手”，對老蓋的這一特點不了解也就很自然了。其實此君跟克蘭帕爾同庚，第32屆就參賽，第33屆中單打曾被郗恩庭淘汰，和約尼爾一起獲得雙打冠軍。第34屆團體賽還打敗了郭躍華。

第七盤雙方主將梁戈亮、約尼爾對陣。兩人同齡同庚，都是在1971年第31屆世乒賽上首次出征揚名天下。當時約尼爾是靠從右腳後跟開始引拍的一板正手側弧圈球出名，從此世界乒壇有了拉弧圈球如扔鐵餅一說。而梁戈亮也正是在名古屋跟匈牙利爭奪小組第一的開盤的決勝局以21：19神奇地打敗約尼爾為中國隊保駕走過鋼絲而立威。八年過去，老約頭頂上的頭髮已經掉得差不多了，現在很少扔鐵餅，換上的是兩邊起板的加轉弧圈球。梁戈亮呢，雖然容貌未改，嘴邊卻也有了黑鬍子；攻削結合技藝高超，卻也到了昏招頻出的時候。七十年代，梁戈亮屢次為中國隊立功，化險為夷，這次梁戈亮還能重顯神奇嗎？比賽一開始，觀陣的各國記者紛紛議論開來，“中國隊的教練到底怎麼了？約尼爾明明怕攻球，梁戈亮靠攻球獲得過亞洲冠軍和亞運會冠軍，為什麼還是削呢？”削來削去，最後一板扣殺出界。匈牙利隊獲A組第一。

小組賽的B組，捷克斯洛伐克隊和日本隊分獲第一、二名出線。半決賽中，匈牙利隊打敗日本隊，自1959年第25屆世乒賽以來，二十年後第一次獲得決賽權。捷克隊老將孔茲已經退役，此時除了歐洲名將奧洛夫斯基外，啟用了多年來不堪重用的德沃拉切克和新手潘斯基。這個老德，是乒乓世界的巨人，他身高一米九四，體重二百多磅。他1971年第31屆世乒賽首次亮相，由於不堪大用曾在1975年第33屆被捷克隊棄用。可是，他大器晚成，此時已經練成了一手極穩健的正反手弧圈球，自1979年第35屆後也擠身世界超一流選手之列。這是後話，在此不表。

中國隊梁戈亮因為對匈牙利一場丟三分被罰面壁，派出了黃亮、李振恃、郭躍華出場，向B組第一挑戰。首先上陣的是黃亮對潘斯基，或許是梁師兄丟三分影響了大家的心態的緣故，排名天下第五的黃亮首局居然輸給了名不經傳的潘斯基。李富榮心裡一緊，難道我們決賽都進不去不成？趕緊叫黃亮放鬆。這放鬆果然見效，黃亮輕取兩局，為中國隊取得了第一分。其後，李振恃以21：8，21：11將歐洲冠軍奧洛夫斯基打下台來。奧洛夫斯基至此只失過一分，可見其身手了得，而李振恃更是球技超群。郭躍華勝老德，黃亮勝老奧，中國隊以4：0獲先手。第五盤，郭躍華對潘斯基，以16：2開局。以為勝利已經到手，思想開起小差，琢磨起決賽來。結果陰溝裡翻船，被潘斯基翻盤，以1：2敗陣。這一結果引起連鎖反應，本以為不用打第六盤的李振恃倉促上陣，以1：2不敵德沃拉切克。調整心態後的郭躍華重新上場，以2：0擊退奧洛夫斯基，中國隊以5：2獲得決賽權。此戰的教訓是，高手比試，勝負就在毫釐之間。任何時候，都容不得一點點鬆懈和雜念。

中匈決戰之前，隊裡為誰上、怎麼打的問題，費盡了腦筋。一致認為，匈牙利不怕削球，所以黃亮首先被排除。梁戈亮小組賽一人失三分，也不能上。因此五虎將只剩三人。可是教練們對首次出征世乒賽的新手盧啟偉能否勝任，心裡沒底，於是找他談心，問他感覺怎麼樣？小盧心裡其實是七上八下，可是嘴裡還是硬撐着，說有信心。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小盧。歷來是中流砥柱的梁師哥也頂不住了，十九歲的小盧又怎麼能沒有想法呢？其實教練們的心裡又何嘗不是“貴州驢子”的感覺呢？

中國隊一出場，就引起了觀眾席上各國記者們議論紛紛。一個說“中國隊今天只怕要輸啊。你看他們個個眼圈發黑，沒睡好覺的樣子，連穿的衣服都是五顏六色的。過去的中國隊可都是整整齊齊的啊。”另一個說，“你懂什麼？人家現在改革開放了，不再是個單一的社會。不論是過去的‘清一色’，還是今天的‘十三雜’，人家還是最強的。”第三個說，“我也看好中國隊，但是我卻沒有你老兄那麼有信心。你看跟郭躍華練球的那個人，姿勢雖然跟蓋爾蓋伊差不多，但是一點兒也沒有老蓋那份狠勁。拿跟李鬼練的功夫，去跟李逵比試，能行麼？”那位麻將高手回答說，“這你就外行了。信心是關鍵。用李鬼練功，正是中國教練的高明，目的是為了增強郭的信心。只要郭相信自己能贏，這球就沒問題了。” 可惜，中國隊沒有請這位仁兄當教練。

首盤由郭躍華出戰蓋爾蓋伊。以往小郭上場眼睛發亮，可是今天的小郭卻眼大無神。平時跑動積極的他，這回卻象腿上綁了沙袋一樣跑不動。而老蓋卻渾身是勁，連到擋板外撿球用的都是跨欄動作，一躍而過。10：21，18：21，匈牙利隊首先得分。

第二盤盧啟偉對約尼爾，小盧雙腿發抖，手拿不穩球拍，一上來便以1：10落後。第二局雖然他定下神來，然而始終未能獲得先手，以19：21不敵。

李振恃跟克蘭帕爾歷史上對陣過多次，回回都打得難解難分，輸贏都在幾分之間，然而這回卻以0：2不敵。第一輪下來，中國隊以0：3落後。

第二輪開始，郭躍華憑着自己善於擺短的功夫，以16：12領先。可是由於他打得死板，沒有變異，被老約趕上，以17：21丟局。第二局，老約19：17領先後自己年老眼花出昏招，被小郭以21：19扳平。決勝局老約10：6領先時，郭躍華打一擦邊球，老約不服，說球是從台外打在台邊上，該算出界。北朝鮮裁判維持原判，約尼爾轉過頭，看了看坐在他身後的李富榮。中國隊打友誼球，為對方加分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時候的練功口訣是“抓得住老鼠便是好貓”，李富榮把脖子一扭，假裝沒看見。老約想起十年前在名古屋跟老李對陣那回事，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他嘴裡嘀嘀咕咕的罵着匈牙利髒話，然後氣急敗壞地指指裁判，又把中國隊從李富榮到盧啟偉每個人都指一遍，用英語說，“你，……，你，還有你，都是瞎子和賴皮！”賴皮，當然是有的。但絕不是中國隊，我們最多不過是“悶聲發大財”。有人曾經說過，“世界冠軍中最賴的是約尼爾”。老約在這頭髮瘋，小郭在另一頭喝水加油，氣沉丹田。比賽重新開始後，郭躍華連連得分，以21：15為中國隊進了一球。可是，太遲了。李振恃不敵蓋爾蓋伊。

這天是克蘭帕爾26周歲生日，他第二局幾乎餵了盧啟偉一個鴨蛋，匈牙利隊自1952年27年後重新獲得斯韋思林杯。別爾切克十五年來的心願得以實現，他一時間忘記了和克蘭帕爾之間的恩怨，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賽後的記者招待會上，老別興高采烈，口若懸河，對那個調皮的英國記者說：“這回中國人打的不是友誼球吧？” 與其相反，李富榮只對外國記者說了一句話：“匈牙利人重新捧杯花了27年，我們不需要那麼久”。隨後對新華社記者說了一通技術原因，無非是“發球單一”，“技術老化”，“被人家研究透了”等等。當時筆者是聽話的“三好學生”，對老李崇拜的五體投地，他的話照單全收。遠不象十年後那樣對許紹發同樣的說法那麼不以為然。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請看下回，《乾坤大轉移 比單挑中國隊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