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如此過了幾個月，肯尼獲准回國休假兩個星期。

在等行李的地方，肯尼一身迷彩服朝我們走來，外形基本上沒有什麼變化。阿
爾同他說話打趣。阿娥眼裡都是笑，看着他，一會兒摸摸他的胳膊，一會兒摸
摸他的背包。

“這個包值　135　塊。”
-　“這麼貴？哈利波頓真會賺錢。”
“這是特殊設計的，你看這根管子，一直伸到前面，不用從包里拿水壺，張嘴
就能喝水。”
-　“那也不值　135。”

同機出來的還有另外兩位穿軍裝的。一位的胸前繡着“CHANG”，象是個華裔，
同來接他的一群華裔年輕人比劃着，談得眉飛色舞。另一位是戴眼鏡的白人，
從妻子手裡接過一歲左右的孩子，親了又親。

(8)
肯尼是乘軍用飛機到德國，然後轉民航到達拉斯，再轉國內航班到加州。

在達拉斯機場轉機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走過來對他說：
“小伙子，幹得不錯！謝謝你為這個國家的服務。”

還有一個人，看見他的軍裝，沒有說話，可是使勁盯着他看。
“我當時心裡想：幹嘛這麼瞪着我？至少打個招呼，說聲你好啊。你有什麼問
題嗎？You hate the army? Me too!”

換國內航班登機牌的時候，空姐說：“我幫你升級到頭等艙。”
“那我要多付錢嗎？”
“不用，免費的。”

飛機落地前，機長向全機廣播：“今天我們的飛機上坐了三位從伊拉克回來的
軍人，讓我們以掌聲向這些英雄們致意。”

大家熱烈鼓掌。

"That makes me feel sooo good." 肯尼說。

(9)
這次回來，肯尼的精神狀態比剛出發前好多了。他在伊拉克還沒有傷過人，沒
有親眼見到戰友倒在自己面前。平時站崗巡邏，也去民宅搜查嫌犯，給伊拉克
兒童發過 Ty 的小粒子熊以示親善。

“伊拉克人對你 nice 嗎？”
“媽，我手裡有槍，你手裡沒有槍，你能不對我 nice 嗎？”
阿麗問：“那是真 nice 還是假 nice？”
“我不知道。”

肯尼沒有多談軍事值勤方面的事情，只是提到大部分軍人不相信他們真能幫伊
拉克建立一個民主制度，還有不少士兵自殺，上頭在 cover up。他談得比較多
的是伊拉克的風土人情　-　都是些負面印象。

“伊拉克人又蠢又髒，隨地大小便，把他們的國家弄得到處都是垃圾。”
阿娥聽不慣：“我從來不知道你原來是個種族主義者。”
“他們確實髒啊，自己都不管自己的國家，亂扔垃圾。”
阿麗說：“上次我們一塊吃飯，阿娥談她們公司工種上的種族隔離，說墨裔專
門干粗活，亞裔操作機器，白人管理，你還嫌她聲音太大，說這種種族主義之
嫌的言論，讓餐館裡其他人聽到不好。怎麼才幾個月，你自己變得這麼種族主
義？”
“可是我在這裡說他們，伊拉克人聽不到啊！”

伊拉克的沙漠一下雨就變成爛泥地，當地的鴨子特別多。軍隊餐廳里雇的是伊
拉克服務生，做一些當地菜，也有冷凍美國飯。
“有一次那個伊拉克人用左手撕了一塊鴨子給我，你知道他們左手是幹什麼的
嗎？我沒敢吃。”
-　“那些美國飯是當地做的還是從國內運過來的？”
“我不知道，反正所有的後勤供給都是 KBR 提供的。”
阿麗問：“你知道 KBR 是什麼來歷嗎？”
“不知道。”
於是阿麗告訴他 KBR 和哈利波頓的關係，以及錢尼和哈利波頓的關係。但凡國
家有大的項目，比如戰爭，比如奧運會亞運會，都是一小撮人發財的良機。
肯尼聽了目瞪口呆，半晌，突然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那我們去買哈利波頓的股票！”

(10)
肯尼一回來便查他的銀行賬戶，上面攢了7000　塊錢。肯尼說這兩個星期我要
租車，我要買手提電腦好上網泡 MM，我要請你們大家吃飯。

阿麗勸他：“你這點錢來得不容易，還是不要亂花。”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留着這些錢有什麼用呢？不
如買個心裡痛快。”
阿麗不以為然，阿娥說：“我理解他，他自己的錢，就讓他自己決定怎麼用
吧。”

當初肯尼告訴我們，說部隊上說了，去伊拉克的話有戰鬥津貼，一個士兵能拿
到四、五萬的年薪。這次回來很失望，原來那所謂的四、五萬，是 "UP TO"
四、五萬，當時的宣傳，是在有意無意地誤導。我們這樣的老狐狸，與信用卡
公司、各種 rebate programs 鬥智鬥勇慣了，知道要去看 fine prints，
read between the lines，然後還要打電話不厭其煩地問清楚。可是，當兵的
大多數高中畢業生，雖然成績不好，基本上還是純樸的，哪裡有這麼多的心思
算計？上頭只要拿出商業公司十分之一的手段來，便能達到預期的效果，怪只
怪你自己當初沒有問清楚。

“我要是能拿五萬，冒點生命危險也就算了。可是只有兩萬五，為了兩萬五去
冒生命危險？”

阿麗心想：就是為了五萬塊錢，也不值得去冒生命危險啊。當初你要是放點心
思在學習上，醫院的技工，熟練後拿個四、五萬也不是什麼難事。

(11)
從前阿麗跟初來美國的很多人一樣，特別不待見有身份卻過得不好的美國人。
我們總覺得自己唯一的問題，就是身份問題，否則憑着聰明才智吃苦耐勞，廣
闊天地，大有可為。為身份焦頭爛額心力交瘁的時候，眼睛便格外紅，覺得這
些公民們有身份還不知珍惜好好做，簡直是暴殄天物。

後來接觸的人、經歷的事多了，才知道 socioeconomic status 對決定一個人
命運的重要性。來美國讀書的人，從小受的是比較良好的教育，即使到了美
國，畢業出來，起點也是相對要高一些。

(12)
肯尼和阿爾小時候，家裡開一個小加油站兼修車鋪，阿娥管加油站，丈夫肯則
幫別人修車。當時的加油站還是 full service，阿娥要站在東北地區的寒風
中，為來來往往的汽車加油。

自己開店的小業主，事事親力親為，工作時間冗長，全年沒有節假日，沒有休
息，更無暇照看孩子。肯尼和阿爾就是這麼“放養”過來的。阿娥的外甥女
說，當時兩兄弟連口熱飯都吃不上，餓了就自己弄點冷牛奶泡麥片圈充飢。孩
子們沒有上學的時候，阿娥便將他們帶到店裡，邊照料生意邊看孩子。

加油站位於一個治安很差的地區，搶匪光顧過好幾次。附近有很多無家可歸的
流浪漢，吸食大麻和海洛因。花五塊錢，便可達成一次性交易。

肯夢想着自己的小事業可以發達興旺，躋身中產階級，將店面作為父子相傳的
事業經營下去。他投共和黨的票，說，雖然我現在很窮，可是將來會富的，正
應該投票給共和黨。

加油站有一段時間經營得不錯，可惜好景不長，市場環境、政府規則改變，而
小本經營無力因應，最終蝕掉所有利潤，瀕臨破產。由於壓力過大，肯得了心
髒病，終於不治。說白了，他其實就是窮困而死的。投了一輩子共和黨票的
肯，到頭來也沒能成為他所羨慕的共和黨的富人。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肯尼和阿爾兩兄弟半自生自滅地長大，熱愛家人，品行
純良，沒有暴力傾向，沒有壓抑陰鬱，沒有吸毒濫交，甚至都沒有抽煙喝酒。
這本身便是一個了不起的 achievement，遠勝於中產階級的孩子考上哈佛耶
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