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冷冰儿谨遵观棋不语 南二楼思渴风月无边 (续)

3) 岳阳楼前

荆老爷子笑道：“雨姑娘还记得三年前你力保的李钉儿李姑娘么？说来你还算她的恩人呢。要不是姑娘那次出头，这李钉儿说不定还只是个荆钗布裙，空负一身才学，纵然落得个才女的美名，那又有甚么意思？终究难平其意。”

雨半窗笑道：“这么说那位李钉儿姐姐得以重用了？但愿小女子当年没有给她添什么乱子才好。其实小女子和她萍水相逢，原也只是佩服她的才学，为她打抱不平而已。”

荆老爷子笑道：“雨姑娘没有给她添乱子。既然当今圣上和老佛爷颁旨修建沙龙村，那湖南巡抚和两湖总督就得承认雨姑娘是仙女下凡，拔得了头筹，否则岂不犯有欺君之罪？雨姑娘既已拔得头筹，按照约定，李钉儿就得是前十的举人。那位主考官其实是个德行操守很不错的学究，也幸亏他从中周旋，好歹将那李钉儿定了个第二名举人，因考虑到这是湖南第一个女举人，给的待遇和解元一样，进士级的。先是在衡阳给知府当了一年的州学正，八品芝麻小官，但终究是份差事。随后因为成绩出色，评了先进，经过总督大人批准，调任衡山县担任县令，据说政绩口碑很不错呢。”

冷冰儿不满道：“据雨姐姐说，那李钉儿实有头名解元之才，如今只给个第二名，未免不公平吧？”

荆老爷子叹道：“冷哥儿忒也一厢情愿了。这女性考科举，本来就是前所未闻的大事，对人们观念的冲击大着呢！没错，李钉儿确有解元之才，可是她生性羞怯，那临场应试时就会打折扣，真考的话，李钉儿能否拿下解元还真的不好说。如果定个第一名，那未免有些着相，况且那主考大人在巡抚和几位同僚面前也不好说话；再者，诸多秀才考生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还是男秀才，如果这个解元让李钉儿夺去，他们的面子就失大了，不吵翻天才怪。给个第二名，算不错的啦！”

冷冰儿愤然道：“晚辈是说那个主考官湖大人。他是主考，李钉儿做第几名，不都是他说了算？”

雨半窗骂道：“呆子！你也忒一厢情愿了！湖大人纵然是主考，即使再欣赏李钉儿，他身边还有六位考官、上面还有巡抚大人、总督大人甚至圣上和老佛爷呢呢，他也不能一手遮天，是不是？”

荆老爷子叹道：“雨姑娘言之有据，切中要害。这官场其实是个酱缸，是个专门磨损棱角的地方。谁的言行如果突兀，谁就会遭到修理，直到平衡光滑为止。官场最是讲究中庸之道，行事自然是以明哲保身为前提。湖大人是主考，那是不错，不过那也得看巡抚大人的眼色。他要是过分了，引起大家的反感，这李钉儿不说会名落孙山，他自己很可能会被参一本，吃不了兜着走。”

雨半窗笑道：“荆老伯似乎对那位主考大人很推崇的，不知那位主考大人是哪方哲学贤人？”

荆老爷子笑道：“也谈不上推崇，老夫实话实说而已。这位主考大人姓湖，因先祖祖籍在浙江在文化名城湖州，于是自号湖洲，另外一手狂草，独醉吴门，那真是笔走龙蛇、酣畅浑厚。学问也是傲人一等，深不可测。这位湖洲湖大人曾经在京城任过数年的内阁学士，官拜从二品，不期性格耿直了些，受到了排挤，如今贬在长沙做了个从三品盐运使。因为湖大人学问高，人品也好，这次被两湖总督内定临时客串担任乡试的主考。哎，咱们这位总督大人虽然为官不清不白了点，但看人还是蛮仔细的。这次选主考官不说，就从总督任命湖大人为盐运使就可以看出。这盐运使历来是个肥缺，可湖大人刚好是个清官，这总不能解释成巧合吧？三年前湖大人和那李钉儿不打不相识，如今算是有师徒之谊。”

雨半窗笑道：“李钉儿姐姐能这样奔个前程，当上地方父母官，造福百姓，也算是学有所值。不像小女子，至今在江湖飘泊，未知何日是尽头......”

冷冰儿道：“姐姐，当官有什么好的？家父曾说，官场之黑，令人不寒而栗。坑上司呢没胆量，坑百姓呢又显得没良心，里外不是人。你想想家父为何隐居遁世？道理是一样的。其实行侠江湖有哪门子不好？不是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吗？”

雨半窗叱道：“你又知道甚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跃得出皇帝老儿一张鱼网，飞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李钉儿姐姐除了生性羞涩外，简直完美无缺。如今中了湖南省第一个女举人，当上了知县，自然能名留青史了......”

冷冰儿道：“姐姐，你为什么老是羡慕别人呢？姐姐聪明美丽，文武双全，哪一项又落了下乘？女举人又如何？比比人家武则天试一试？人家武则天还是皇帝呢，也不见姐姐整天挂在嘴头说佩服的。”雨半窗不得不呵斥冷冰儿一顿。

三人接着又聊了些别的话题，直到深夜。分别在即，大家难免有些伤感。冷冰儿沉吟道：“家父曾说，凉亭折柳表示朋友惜别的意思。小可曾经填词忆江南一首，念作：

江南柳，折柳古凉亭。
互惜互知同互爱，同栽同折互同心。别意拂秋风。

这里凉亭是没有，但是要不要小可去外面折些柳枝回来烘托离别的气氛？”雨半窗笑骂道：“呆子！好端端的去折什么柳枝烘托离别的气氛！还不如大口喝酒，一醉方休！”话未说完，自己已是嘤嘤哭了。

当晚荆老爷子，冷冰儿以及雨半窗三人喝得大醉。翌日清早，三人洗漱完毕，荆老爷子从包袱里取出些衣物和银两，赠送冷冰儿和雨半窗每人五十两黄金和三百两白银，又择江湖要义谆谆叮嘱一番，嘱咐两小互相扶持；又另封白银一百两，和春秋衫一套，嘱托冷冰儿以及雨半窗，如果遇到荆棘鸟，就转交给她，否则就自己留用；并要雨半窗转告荆棘鸟，说秋去冬来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乃是自然规律，大可不必为写作文日记而故意伤春悲秋；又转告说过年之前务必回家，老父母想念得很，不必花钱购买贵重礼物，等等，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又云自己须得快马加鞭先行一步；以后如果有机会经过长沙，一定要前来作客，不提。

招财、进宝已先一天回长沙。荆老爷子挂念荆棘鸟的安全，策马加鞭赶回长沙，仗著武功高强，江湖门槛隐语驾轻就熟，自是一帆风顺，并无节外生枝。等到得家中，早有布店伙计来寿欢天喜地报告说收到了小姐报平安的信件，荆老爷子悬着的心此刻才放下，自是无须笔者详细交代。笔者且追寻这冷冰儿和雨半窗携手江湖之行。

冷冰儿虎背熊腰，心中更是感念雨半窗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是故将所有的包裹都抢著自己背上，步步亦趋般跟在雨半窗身后，涨红著脸，一声不吭，问什么答什么，很少主动开腔，那问路住店打尖之事全凭雨半窗拿主意，当真没把天真活泼的雨半窗气得直跺脚。两人信步游走江湖，原也不必区分东风西雨、北海南山，何况两人都是菜鸟。只听雨半窗娇声笑道：“大哥，小妹见你寻找令尊令堂大人虽然辛苦，但是大半年了竟然毫无进展，所以却不见得有什么章法呢！”冷冰儿嗫嚅道：“这又有甚么办法？能寻得着，那自是上苍的恩赐；如果寻不到，那就继续苦苦寻找罢了。姐姐莫非有什么好主意？”

雨半窗生性好热闹，乃笑道：“好主意没有，笨办法倒是有一些。比如说，每逢交通要塞，或者名山大川，在显要处留下一些伯父伯母能看得懂的记号。另外，小妹觉得你以前专走羊肠小道是下策。都走些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怎么能寻觅到伯父伯母呢？小妹觉得要走官道。”

冷冰儿沉吟道：“姐姐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小弟以前是考虑到家父家母的性格而选择走羊肠小道的，他们是隐士性格，不喜和尘世间的俗人为伴。不过小弟用这个法子找了半年了，不但毫无结果，还差点丧生，要不是遇到姐姐和荆老伯父，小弟早就暴尸荒野了。如今且依着姐姐，专走大道。”正是：

三生石，牵手话前缘。惊鸿瞥，休羡燕成双。

却说冷、雨半窗二人于是吩咐船家掉转船头，顺着湘江漂流而下。船到长沙桔子洲头时已是深夜，两人略一商议，决定暂时不拜访荆老爷子，将那紧要的事做好，先寻觅冷冰儿父母和荆棘鸟。于是又加了些银两，吩咐船家往洞庭湖、岳州城陵矶码头、长江、汉口一带进发。船家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欢天喜地地接过船资，何况雨半窗可怜他这等劳苦的下人，船资几乎加倍。

这日来到湘北重镇岳阳境内。岳阳又称巴陵、岳州。位于湘江下游，东临东洞庭湖，北接城陵矶与长江交汇。尤其那昔日第一淡水湖八百里洞庭，更是烟波浩淼，渚清沙白，芳草如茵，港汊纵横，渔歌唱晚，自古为文人墨客雅聚之所，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雨半窗久居长白山，冷冰儿更是呆在苦寒的漠北，不禁被眼前的水势惊呆了。两人略一计议，决定在这里盘桓数日，乃舍舟登岸，打发船家回去。

两人上岸简略地买了些小吃，然后又买了两匹骏马。冷冰儿是穷家子弟，如今一会儿游船、一会儿山珍海味、一会儿又是良鞍骏马，何曾这样花钱如流水过？偏偏那雨半窗还连说为了让大哥高兴这钱花得值什么的，心里连呼可惜，心疼不已，只不过他不忍拂逆雨半窗的兴致，忍住不出声而已。

两人沿著巴陵大道策马缓行，半个时辰后就到达尽头，直抵洞庭湖边缘。时约申时许，冷、雨二人见斜阳夕照处游人如织，诸情诸景陪衬有一雅楼，上书 “岳阳楼”，字体婉转秀丽，更衬托岳阳楼的巍峨富丽，绵绵不绝的是汉魏古朴遗风。雨半窗自幼饱读诗书，不觉看得呆了，遂轻勒缰绳，靠近冷冰儿，轻言道：“大哥，你看岳阳楼前水天一色，浩淼烟波，和我以前居住的长白山冰宫相比，很不一样呢。”

冷冰儿接口道：“那是自然。依小弟看，姐姐的长白山以山势见长，这八百里洞庭湖则以水色取胜，说句中庸的话，两者兴许能平分秋色呢......”

雨半窗笑叱道：“这不是废话吗？这么多日了，说话还是没有长进，在小妹面前来甚么中庸之道！咱们下马休憩片刻，暂缓一程如何？没的耽误这美丽风光。”

冷冰儿一愣，见雨半窗没来由叱了自己一句，乃嗫嚅答道：“风光美丽不美丽的，小弟倒不怎么觉得，也不甚在意；但荆老爷子说过，姐姐聪明伶俐，凡事总依著姐姐的便是。”言毕解鞍下马，又小心翼翼地将雨半窗扶了下来。旁边醉花楼早迎出一个伙计，点头哈腰地跑过来，边接过冷、雨半窗两位马匹的缰绳，边唱肥喏道：“公子和姑娘这边请。”雨半窗白了伙计一眼，努嘴道：“称少侠、女侠的好，我们都是使得动刀剑的。好好服侍，赏金少不了的。”言毕径直走向楼上雅阁，随后回眸一笑，招呼冷冰儿跟上。伙计见两人会武功，心知此等人最是招惹不起，所以更显殷勤，不提。

这二楼雅阁装饰倒是雅致精致，清幽冷静，二十来张桌子大约有五成座位的客人。客人大抵西装革履，清一色蝴蝶结燕尾服或者羽扇冠巾的。正中有两人下棋，旁观者众；不远处有祖孙俩唱黄梅戏，数名雅客边喝酒边时不时叫好。那唱戏的是个老年婆婆则戴了个帽子，时不时用眼睛看了看冷冰儿，煞是奇怪。因时值盛夏，所以显得不伦不类。不远处有一少年乞丐席地而坐，大口喝红高粱酿成的二锅头，用手抓吃花生米，甚为不雅。雨半窗微蹙眉头，心想这二楼雅阁装饰得如此富丽堂皇，却怎地招徕了几个怪异的人落座？也不怕将些俊秀文雅的客人得罪走了。于是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冷冰儿虽然聪慧，但是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长大，自然丝毫不懂人情世故，更别提文章练达，因此步步亦趋，在雨半窗下首坐下，双手置于膝上，状极恭敬，生怕出洋相被旁人取笑了去，倍受雨半窗的责罚。

一会儿小二提了壶热茶、陪着笑脸给冷、雨半窗斟上。雨半窗点了份甘露羹和葫芦鸡，冷冰儿点了盘花生米。雨半窗笑道：“大哥，花生米那么好吃吗？你身材高大，何不再点份别的。”于是冷冰儿又点了份红烧猪蹄。小二笑道：“姑娘竟然知道甘露羹这菜，委实不简单。这是昔年唐玄宗的最爱，如今很多格格都不曾吃过。放眼整个湖南，也唯有敝店和长沙的七星楼能炒出甘露羹。姑娘和公子稍待，小的即刻给姑娘和公子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