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跟我要纸画画，我说你自己去抽屉里找。她找来厚厚的一本，棕黄色牛皮纸封面，16开，是我熟悉的厂里工人用的岗位操作记录本。 

打开一看，工工整整的钢笔字，是父亲的笔迹，他的日记，从02年到今年初。 

我拿一本杂志裹着日记本，一页页翻看起来。女儿好奇为什么这样读书，我当然不能告诉她，这是妈妈小时候为对付老师和爷爷奶奶练就的疑兵之计。 

一连好多页，父亲从他小时候写起，如何与奶奶姑姑相依为命，如何离开家自谋生路，如何一边工作一边自学文化，如何探望结肠癌晚期的姑姑，看她痛苦痛哭的样子，“我真的希望她，我唯一的妹妹，能够早些离开人世。” 

也有关于奶奶的篇章。 

母亲在日记里前后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道歉，父亲曾经打过母亲一巴掌。“这是我平生最错的一件事，我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母亲勤俭持家，贤良恭顺，将父亲牢牢地服侍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竟然也被打过？ 

第二次，“华联有促销活动，老伴去抢购，被人挤摔倒扭了脚，半个月上下楼不方便。我帮她搓红花油，跟她说以后不要去了，我们的钱够花。其实我知道，不是钱多少的事，苦日子过来的，节俭了一辈子，成习惯了。” 

第三次，母亲住院了。“我只会做面片。这辈子都是她给我做饭。女儿教我买鸡炖汤，我买了，炖了一大锅。面片做好浇了汤送去医院，好几次上楼梯我一步上两个台阶，想让老伴喝到面汤时还是热的。我很累了。我得坚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其他部分都是我们姐妹了。 

写姐姐时，“当时家里太穷，给她的生活费少。好在她在本市上大学，周末能回家，就单独炒些有肉末的咸菜雪里蕻给她带去，接济一下，还有洗衣粉肥皂也不用买。。。” 

“老二是我最喜欢的”，我？我一直以为我夹在姐妹中间最不受重视，是放养的，“她自小聪明伶俐，虽然贪玩，学习上却能争强好胜，不用我们操心。。。唯一对不起她是对她婚姻的干涉，给女儿造成很大心理伤害。可是那个年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过每年12天的探亲日子。我希望他们能够理解谅解，不要记恨我。” 

“最让我伤心的是小女儿。她一直体弱多病，在家里最受照顾，记得每次吃苹果，都挑最大最好的给她。。。” 

又翻了几页，“今天去了趵突泉，心情沉重，眼里没有风景。”哦，那年。 

那年4月，父母去妹妹家小住。我寄钱过去，希望她能带父母去烟台威海一带转转，他们已经有多年没有旅游过了。 

“老三告诉我们：二姐病了，手术了。”---是在去手术的路上，实在没忍住脆弱，拨通了妹妹的电话---“我和老伴难过了一宿，想着女儿在受苦，我们不能去照顾，却用她辛苦挣的钱游山玩水，还有我们这样不称职的父母吗？。。。”，这一页多处字迹被晕开。 

“。。。终于等来了女儿的电话，她还想宽慰我们，可是声音里没了往日的轻快。老伴不住地抹泪，说不出话。” 

嗯，记得那天父亲一遍遍说：你别说话，不要用力，哦？你躺着，听爸爸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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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坐在楼下乘凉，周围人渐渐离去，只剩下我和父亲。 

“爸爸，再有几天我们就该回去了，一个月的假期还以为多长呢，一下就过去了。” 

“回去吧，住多长时间都是要回去的。。。哦，我常听人家说入籍，你们怎么想的？” 

“不入。” 

“为什么？” 

“。。。拿绿卡不用签证，万。。一。。。家里有事，来回方便，快。” 

“家里能有什么事呢？”，父亲望着脚下不远的地方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把脸转向我：“到了这个年纪，发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该面对的就要去面对，人嘛，凡是该经的事，一件都省不了。” 

“邻居的老张，楼后的老孙，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坐在这里说话，第二天一早，没了。这样的突然变故，你拿什么颜色的卡能赶得回来呢？再说，最后一面。。。也不重要。” 

“爸，天真热啊” ，我别过脸去装作整理头发，抬手抹去已经流到嘴边的泪，但马上就知道这是徒劳，泪水不断淌下来。 

“爸爸现在活得很脆弱，不敢听到一点点你们不好的消息，只要你们都能照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顺了。所以，如果入籍对你们的生活工作有好处，就不要考虑别的了。” 

性格内向的父亲是不善于这样表达感情的，这翻话好像已经准备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诉说的时机，好像怕不说就来不及了。我心里一阵阵酸楚，使劲抿着嘴唇摒住呼吸，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伤感。 

“到我的时候，我希望能像老孙老张一样走得利利索索，自己不受罪也不拖累你们。。。” 

“爸。。。”，我还是哭出了声，“我也有愿望啊，我希望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能听到你和妈妈的声音。。。” 

只要听到父母的声音，我就知道有人在牵挂我，有一扇门在为我敞开着，我随时可以回头。可如今，周围长辈的相继离世，多病的父亲，孱弱的母亲，让我对生命的感觉越来越敏锐越来越紧迫，我感觉到生命一丝丝的抽离，我听到那扇门缓缓的关闭，我恐惧，从心底生出悲哀。 

父亲看着我，眼里含着泪，“看见你，我知道你是大人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可是看不见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坐在楼门口等我下班、哭着闹着要吃冰棍的你。那时候咱们住四层，为了节省时间，不想上下来回跑，我就让你坐在车梁上，连车带人我一起扛上楼去。” 

哦？真的吗？我竟然也被这样娇纵过？我以为。。。“我。。。可是奶奶说我小时候很乖像绵羊一样的？” 

“你？咳，你小时候啊。。。”，父亲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疼爱地，无可奈何一言难尽的样子。 

父亲回忆着，叙说着，过去的时光就这样不可抑制地倒流回去，我又过上了原来的日子：父亲揽着我扛着车，小心翼翼地爬楼梯，我嘬着冰棒，脸上是眼泪和尘土和出的水墨画，是耍赖得逞后的得意。。。跑出去太远找不到家被派出所收留，学龄儿童了还不辩左右，吊着一条断臂跳皮筋踢毽子，逃课逃避大扫除，躲在窗户下朝行人飞烂西红柿。。。诸如此类的，都是我生命中发生过的事实。 

可是，野百合也有春天，我也有过光宗耀祖的瞬间。那是全家每年一次的春游，从家里出来乘市郊火车。车上，邻座的妈妈问她孩子：火车在往哪边开？那孩子被难住了，半天回答不出来。母亲用眼神把问题转给我，我用手指了指，显然指对了，附加题“请说明原因”，“因为电线杆往那边去了。”，又对了，two times in a row！对一次可能是运气，对两次就是本事喽。 

父亲说，他们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我后来的变化，一夜之间化蛹成蝶凤凰涅槃。 

像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和父亲交流的机会几乎从来没有过。父亲不苟言笑，除了在饭桌上不得不碰面，其他时间我都是能躲就躲，隔阂与疏远真实得让人无可奈何。我能做到倾听母亲的家常理短，自己的苦水却常常欲言又止，在他们面前我尽量表现得顺风顺水，举重若轻。

可是在这个夏季的夜晚，吹着高原凉爽的风，我又成了父亲的女儿，不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操劳，疲倦的心得以休息，缺失的亲情得以弥补。靠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我的故事，感受岁月在我们生命中的流动。。。。哦，这一生父女情缘，这一场血脉相传。 

我静静地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