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骨董:老骨董讲故事:说说京剧(续) |
送交者: 老骨董 2014年03月21日16:16:53 于 [竞技沙龙] 发送悄悄话 |
梅兰芳的传记大多是说他1907年(也有说1908)进喜连成科班,当时的艺名叫梅喜群,到了宣统时候名字就变成了梅兰芳,这个过程有些不清楚。
先说说这个喜连成是怎么来的。晚清的时候有个闯关东的山西人叫牛子厚,在东北发财了,号称是东北首富。他在1901年冬天的时候,想请一些北京的戏班子到东北演出,大概就是过年热闹热闹。在被邀请的演员中有一位叫叶春善的,从北京出发之后没照顾好,得了感冒。唱戏的得了感冒,那是绝对没戏唱了。按理说出现这种情况,也就算主办方倒霉。没想到叶春善为了表示歉意,欲退还戏份(就是给他的演出费)。牛子厚知道了这个,大为感动,觉得此人忠厚,于是两人就有了交情。后来到了1904年,牛子厚就委托叶春善在北京办个科班,起的名字就叫喜连升(因为牛老板的买卖都有个‘升’字)。要说这牛老板赚钱的时候很是随俗,可办文化事业的时候还真是不俗,他说不要用‘升’,要用‘成’,于是就有了喜连成。后来喜连成换了东家,改成“富连成”,像什么马连良,袁世海就都是晚辈了。
以前戏班子的学员都得排辈分儿,喜连成第一拨学员的名字里都有个‘喜’字,梅兰芳开始时候叫梅喜群。百度里边有这么一段:
“祖父梅巧玲,咸丰年醇和堂歌郎,同治年脱籍自营景和堂,甚为名望,名列同光十三绝,乃四喜班班主,巧玲长子梅雨田(大锁),次子梅竹芬(二锁),皆承祖业,为名歌郎。梅竹芬后为景和堂二主人,二锁体弱,昼歌夜饮,因致肺疾,支离床次,骨瘦如柴,未几病死。梅兰芳遂孤,恃伯父大锁抚育。稍长,送云和堂朱小芬(祖父门下,兰芳姐夫)处学艺,同习者小芬弟幼芬、兰芳表兄王惠芳,开蒙吴菱仙。其始,兰芳不甚入艺,吴师感巧玲恩,特加恩教。在此期间亦曾有过侑酒生意,赖仕商以巧玲孙特垂青之,京僚文博彦,嬖兰芳甚,出巨金脱籍,遂搭班喜连成,时14岁。遇冯耿光(字幼薇,大银行家),尤尽其力,为营住宅于北芦草园,挥金如土,不稍吝惜。彼时仕商结成梅党,兰芳急速蹿红,为梨园教主。非惟时机,亦以德艺色皆重。” http://baike.baidu.com/view/8006.htm
这一段是从波多野乾一的《京剧二百年历史》抄来的,里边有几个关键词。所谓“脱籍”可不是脱旗籍,也不是脱“乐籍”。以前所谓的“乐籍”就是政府管制下的从事演艺行业的人员,自古以来他们的地位都特别低下,有称呼为“贱籍”的,这类人不能当官不能科考甚至不能与平民结婚(嫁入豪门就更别想了),万恶的封建社会啊。后来到了雍正年间,出于调和阶级矛盾和谐共建开明盛世的考虑,皇上下了两次旨意,废除贱籍,臣民之间一律平等。所以说,到了同治年间,已经没有“乐籍”的限制了。唯一的解释这个“脱籍”就是脱离某个特殊行业的限制。
这段说的“京僚文博彦”从未听说过,梅兰芳的后台是冯耿光(电影里的冯六爷)大家都比较认可。如果文博彦把梅兰芳从堂子里捞出来,难道说是冯六爷把梅兰芳从喜连成“赎”出来的?因为那时候最受约束的就是科班里的学生,在《霸王别姬》里有很多的描述,从入科班立文书开始,到每天的练功挨打,挨打练功。一般进科班都有七到八年的合约,在这个期间班主负责学员的食宿及教学,但不负责学员的生死!而且,所有演出收入都归班主。
梅兰芳属于带艺坐科,具体的立约文书内容如何已经无从知晓。还有说法是他搭班喜连成,这个也有问题。喜连成是才成立没几年的科班,主要以培训为主,自己还没出来什么角儿,如果梅兰芳搭这个班,能得多少好处。如果我写小说,这段大概的情节会是这样的:光绪和慈禧太后相继驾崩,全国进入禁演时期。喜连成为谋生计,远赴东北(天高皇帝远嘛,只要不是太招摇,演出几次还是没问题的)。这个时候,有人和牛子厚磋商要还梅喜群自由之身,而且要消除喜连成的印记。几番讨价还价,最后以近乎天价的上万大洋达成协议,此后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就是梅兰芳了。
这位牛人是冯六爷吗?
1915年北京的《国华报》登载了穆儒丐(辰公,六田)写的连载小说《梅兰芳》,从梅兰芳幼年从业写起,到1913年首次赴上海演出为止。小说重点描述了梅兰芳在云和堂做歌郎走红的过程,这里的料就多了去了,里边涉及到的许多名人,其中就包括冯耿光(小说里的名字是马幼伟)。小说刊出之后立刻就在读者之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能不轰动吗,一个是当红的旦角,身后又都是一帮名流,而且潜意识里还和南风有关。哪成想,还没登多少呢,那个《国华报》和另一个叫《群强报》的相继被勒令停刊。理由呢?没啥理由,就是有人看你们不顺眼。
要说这位穆先生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八卦记者,他是正经的旗人,还留过洋,对戏曲研究有相当水准。他写的东西,往好了说是社会小说,揭露文学,最不济也是娱乐界的风云人物。然而,就因为写了《梅兰芳》,穆先生在北京都待不不下去了,到处找工作都没人敢收留他,您想想这八卦名家都找不到饭辙,都什么世道啊,那不跟文革时候一样了。迫于压力他1916年离开北京,去了外企,还是个挺有名的外企,就是在沈阳日本人办的《盛京时报》。有过此番磨难,老穆为了吐一吐心头的不平和怨愤,他写完了15回本的纪实性小说《梅兰芳》,在1919年由盛京时报社印刷出了个单行本。
按理说这自己出书,谁也拦不住了。可小说出版之后,冯耿光“悉数收购而焚之。”后来,《盛京时报》也没有重印,可见六爷的决心是够坚定的。据说现在这本小说只能在日本的图书馆看到,而在国内几乎绝迹。这种捧角的大手笔,确实是不多见的。
另外还有个说法是,宣统时候的冯六爷还没那么大势力呢,传说把梅兰芳从喜连成捞出来的这位金主是张勋。大家都知道张勋有个辫子军,1917年搞过一次十几天的复辟。他这个人,看起来一介武夫,其实还是挺喜欢参与文化活动的,自己就是票友,有机会就往家里划拉女明星。他老家是江西的,北京的江西会馆就是他张罗扩建的。民国初期有个很刺激的八卦,就是跟张勋有关。
宣统时候,老张是江苏的军分区司令,有一天去逛秦淮河,结果看上了一个叫小毛子的妓女,立马将其纳为小妾。到了武昌起义的时候,南京的革命党迅速响应,打进了南京城,赶跑了张绍轩,缴获了小毛子!消息传到上海,据说是陈其美要求迅速把小毛子押送过去,他打算把小毛子放上海哪个游乐场,卖票供人参观,连票价都定了:大洋四角。他说是这样可以使清军将领“寒其胆魄”,你说这革命军里怎么净是这类人物啊。
南京这边的可琢磨了,虽说这只是张勋的小妾,万一这张大帅“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杀回来了,那还不搞个南京大屠杀报复啊。你们上海小开过了眼瘾了,我们南京人倒落个尸横遍街,那可不行。于是,南京方面派津浦路南段局长陶逊过江,专程送小毛子回徐州。张勋接到小毛子,自然大大的招待来使,一时间珠烹玉馔,莺歌燕舞,全没一点战争时期的气氛。那位陶局长趁机给张勋灌了一顿迷魂汤,结果带回了机车14辆,车皮80节。看看,这才是能办事的干部。
后来,小毛子在1913生了一个女儿,但是很不幸孩子才三个月就夭折了。为这个,小毛子哭瞎了双眼,又过一年就死了。张勋在干嘛呢?他这时候又有了新欢,叫王克琴,是个唱戏的(转了一大圈,总算兜回来了)。王克琴是和刘喜奎一批的坤伶,虽然没有“美艳亲王”刘喜奎那么大名气,但也算是佼佼者了。民国时候张勋驻扎在徐州,他每年过生日办的堂会,必有梅兰芳,而且梅兰芳都不要钱。后来准备复辟的时候,张勋还专门搞了以优伶承值,仿效大清时候的内廷供奉制度。在这些演员里,他给定了男班头为梅兰芳,女班头为王克琴,还专门以刘喜奎副之。这小心眼够多的吧(注:罗瘿公的《鞠部丛谈》曾专门辟谣,说不是张勋为梅兰芳赎身,可也没说是谁。)
说到梅兰芳,就不得不提齐如山。电影《梅兰芳》里边的邱三爷邱如白在梅兰芳赴美演出之前,基本就是齐如山的样子,后来的抗日时候的情节就瞎掰了。因为从美国回来之后,梅兰芳举家南迁到了上海,跟齐如山算是终止了合作关系。
根据齐如山自传的叙述,他的履历大概是这样的:老家是河北高阳,祖上都是做官的,他自己考中过秀才。后来进同文馆学德文和法文,赶上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整个人生就此改变。八国联军驻扎北京期间,需要向当地采购粮草之类的,齐如山懂洋文,地面上人头熟,结果就从这里开始了经商之旅。那个时间的钱特别好赚,洋人都直接跟他讲:钱不是问题,我们用多少钱最后也是你们的朝廷买单。
就这么干了几年,齐家很快就攒下了一份家当,齐如山都觉得做买卖没什么挑战性。后来,借着带外劳到法国的机会,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据说是在这个时期,有很多看戏的机会。他好像也没去专门学过什么这个那个理论之类的,就自己看出些门道。后来回到北京,看了梅兰芳的演出之后,给梅兰芳写信谈关于剧中人物场景的处理方法等等,这个就不是普通粉丝所能做到的。等过了几天,齐如山又去看梅兰芳同样的戏码,他发现梅兰芳居然按照他信中的意见演出了,这对一个粉丝是多大的鼓励啊。在往后的一年多时间,齐如山给梅兰芳写了100多封信,都是讨论戏剧的。
有人说,你俩见个面聊一聊不就得了,写信,还是用毛笔,多费劲啊。这个问题又回到前面那段介绍里的另一个关键词“侑酒”。从字面上看,侑酒顶多就是个三陪的性质,可放到当年的环境里,这就是相公的代名词。《霸王别姬》和《梅兰芳》里都有一些权贵们凌辱旦角的情节,那都是万恶的旧社会了,这是中国戏剧历史上无法避免的一个话题,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那些成名的路途有多么艰难。齐如山不愿意和梅兰芳见面,就是要避免这类的闲言碎语,电影《梅兰芳》有个镜头,梅兰芳登门拜访,齐如山托故不见,齐家老太太还专门说“我们家如山认识的不是那个唱戏的梅兰芳。”这就是表明一个当时的状况,哪儿像现在粉丝都堵到家门口了。
经过了长时间的了解,齐如山还是和梅兰芳见面了,好像感觉不错,于是粉丝成了高参,就此开始了近20年的合作。这个合作对提升梅兰芳的表演艺术大有助益,后来最成功的一项活动就是梅兰芳赴美演出。对于这次演出,从当时的媒体到现在的回忆,都是一片溢美之词,梅兰芳的收获一个是得了“梅博士”的称呼,后来从苏联又得了个“梅兰芳体系”的赞誉。可实际上,这是一次典型的“赔本赚吆喝”,具体的账目一直就不清楚,后来也就没人计较了。当然了,凡事不能只算经济帐。
齐如山在中国戏剧里的作用有些类似梁思成,他花了很大精力整理了中国戏剧的历史,原理,各个行当的做派,服装道具,等等等等。他对京剧最经典的概况就是“有声必歌,无动不舞”,写了许多专著。搞到后来,只要他往那儿一坐,说起来这个唱腔不对,那个身段不行,很有些《霸王别姬》里那位袁四爷的架势(袁四爷就为了七步还是五步的问题跟段小楼较劲好几次)。也许是因为这个,得罪人很多。六十年代他在台湾去世之后,专门有一套《齐如山全集》出版,陈诚给题的书名。《京剧》这套系列片里能正面讲述齐如山,已经很不错了。
梅兰芳从美国回来之后没多久,又有一件烦心事儿搞得比较累,就是关于他和孟小冬的事情。电影里的描写有些不明不白,这就实在不应该了。梅兰芳和孟小冬是正式结婚的,证婚的就是冯六爷冯耿光,到离婚的时候是杜月笙居中调停,好像是梅兰芳拿出四(五?)万大洋才算了结。梅兰芳的原配王氏也是京剧这个圈子的,结婚几年之后,梅兰芳又娶了福芝芳。福芝芳原来也是演员,而且是在旗的。为了风风光光嫁进梅家,当时可费了劲了。福家要求进门不做小,可王氏还健在啊。虽然身体不好,可也是健在嘛。要不咱等几年?俩人又都不愿意等。这时候就显出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了,对这个Case,有一种解决之道叫兼祧。比如兄弟三个,老大老二都没儿子,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是很大的,大到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程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个方法是过继,就是老三有富裕的儿子过继给老大和老二。还一个就是兼祧,老三也就一个儿子,没法过继,于是名义上这个儿子同时是老大老二的儿子,他娶的头一个是给自己娶的,他娶的第二个可以说是作为老大的儿子娶的正房,以此类推。正房和偏房的地位差距那可是绝对不容小觑的,但凡有些身价的是绝不愿意让女儿去做小的。
福芝芳通过这套程序进了梅家,享受大奶奶的礼遇,比如每周必有那几天梅兰芳要到福芝芳这里歇息。后来的孟小冬可就没这个福气了,闹过几次之后,这对儿“天作之合”还是以分手结束。后来孟小冬跟余叔言学了几年,号称是得其真传。再后来,进了杜家,避居香港,老死台湾。一代“冬皇”,就闪亮了那么几次。。。
后人对梅兰芳极力称赞的不仅是他的艺术成就,更多提到的是他在日军侵略中国的时候,拒绝为日本人演出,表现出一个艺人的民族大义。看看他周围的“梅党”成员在日本侵华时候的所作所为,更显出了梅兰芳的高贵,真是不容易。其实,在《霸王别姬》和《梅兰芳》里关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好像都留有余地。《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为了救段小楼,去日军那里演唱,等接回了段小楼,他还特别兴奋的说“青木是懂戏的。”这里,编导唯恐观众不明白,特别用了“青木”这个名字。在那个时代,有位日本人叫青木正儿,专门研究中国戏剧,写过一些很有分量论文。用这个“手筋”,隐隐提出了艺术是否有国界的问题,艺术家在民族大义面前何以自处的问题。
电影里的另一个小花头是,说“青木是懂戏的”,实际上暗指他并不全懂。程蝶衣在为日本人表演的时候,并没有“扮上”,也就是没有穿戏装和化妆,这样的表演严格说来不算正式演出。像以前皇帝驾崩,照例是全国遏密八音,停止唱戏一年(也有说100天的),但是在自己家里这种没扮上的清唱还是可以的。程蝶衣这个做法等于是为自己留有余地。而在另一场景中,程蝶衣和袁四爷喝高了之后,在院子里比比划划,那都是勾了脸的,更说明了什么才算是入戏。最近有人说《霸王别姬》是陈凯歌他爹帮忙拍的,从这个细节判断我觉得此说有道理,感觉上以当时陈凯歌的才力不足以拍出《霸王别姬》那样的片子,就是后来的作品也少有这样的电影语言。
《梅兰芳》里借邱如白的口,说“如果德国人打下英国,那英国人就不演莎士比亚了?”还是那个艺术在民族冲突阶级矛盾中,如何生存的问题。几十年来,我们都是学《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用这个思维考虑作品的,要想真正完全开放,还是不太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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