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萌:送老爸上路 |
送交者: 藝萌 2014年10月17日05:54:5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送父親上路。
父親要走了。
第一次離別是年輕的他和新婚不久,有孕在身的母親。不清楚當時我母親的反應,我想她肯定是懵了,連我父親自己都懵了,頭號右派? 僅僅只是因為他曾是美國空軍?家族在上海開電影廠而熟知江青的事?或是說了幾句真話,比如,美國的新聞自由,中國的戶口制度不合理等?
漂亮的母親不乏人追,但痴情的她拒絕了別人的求愛卻跑到秦城去看他。大了肚子的她被拒之門外,不甘心的她在外面一直徘徊,呼喊着父親的名字,希望他可以聽到,讓他知道她將永遠等着他。後來父親被送去中蘇邊境的興凱湖,餓得全身浮腫,兩次病危。無親無故,孤苦無依的我媽獨自一個人把我哥生了下來。父親告訴我他在興凱湖得知後,激動得一晚上都沒有睡,想像着兒子的樣子, 想着取個什麼名字,甚至還憑想象畫了一個他心中的兒子。而另一邊,母親則在歧視下艱辛地把兒子養大。
父親終於活着回來了,有了我,可是不久文革又開始了, 他又走了。前後算下來17年。但不管是哪次的送別,他都頑強的活着回來了。
但這次的告別要走的可真正是條不歸路。父親將要踏上人生最終的一個未知旅程,邁上通往天國之路。
人對自己的生死是沒有辦法選擇的, 生的時候我們毫無準備;死的時候是不是該讓我們有所預感?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這兩年,一向充滿自信的父親忽然變得傷感起來,特別喜歡唱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中的《日升日落》— …… Sunrise, sunset. Sunrise, sunset. Swiftly fly the years. One season following another, Laden with happiness and tears. 這是一個父親在女兒婚禮上發出的感慨。
有一次老爸在email中給我發出一些諸如人生苦短之類的感慨。 我跟爸說,“人死那是必須的,都不死,地球就沒地兒了。為了子孫後代, 為了地球的環保,我們老的理當給小的騰騰地兒,做些貢獻”。看我,說的輕鬆啊,呵呵。
暑期臨去成都看父親的時候, 忽然傳來父親得了不治之症的消息而且生存期只有6個月到一年。這回我的心無法輕鬆起來了。看着成都小區泳池裡依舊生龍活虎的他,這個年輕時曾擔任美軍基地的滑水板教練,救生員。這個開着轟炸機準備隨時投入對日作戰的老兵, 我不禁感慨萬千。
“我都87了!” 父親喜歡用他渾厚的嗓音對我說。 可能他對九死一生還能活到這個歲數自己都無法想象。我也這樣認為,其實如果我父親不經歷那麼多災難,以他的身體素質,活到百歲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臨回美國當晚,我前去與他告別,他在床上向我招招手,我說, 我們擁抱一下吧,父親樂呵呵的從床上欠起身,看上去絲毫沒有傷感。我喉頭髮緊,知道這一別恐怕彼此再也無緣相見了。父親那時還不知道他自己的情況。我們尊重他老伴的意願,瞞了他。就這樣,心頭堵了一塊似的我回到了美國。
回到家中後,倒時差,上萬維,分享圖片,調整心態,回歸從前。
沒多久,父親的老伴來了封email,告訴我父親終於知道了病情, 但出乎意料的是當時他表現得很坦然,只是奇怪怎麼自己會得這樣的病?令人感動地是,他第二反應是以為子女們還不知道,怕我們知道後會很難過,不能接受。
緊接着我就看到了郵箱中父親的email:
“親愛的女兒 爸爸患上了XX癌。人總是要走的,是自然規律。何況我已是高壽了。本不想告訴你但最後還是感到應該讓你們知道。你會很難過但要理智一些來對待。只希望走時 少些痛苦。就像日出日落一樣絕不會改變的。爸爸從小就那麼疼愛你。如果真有靈魂我會經常託夢給你。只要你們幸福我就安心了。我會在天上watch over you. 愛你的爸爸”
看到他的反應,我忍了一個夏天的淚此時盈滿眼眶。
在成都,和父親散步在小區的林蔭道上,我們來到了一個池塘邊,雨後的池塘里,小烏龜們都出來曬太陽。我看到一個小小的烏龜寶寶趴在媽媽的背上,伏在一片大大的荷葉上,這個場景讓我很感動。 我突然衝動地牽起早已經陌生了的老父親的手。這隻手還是那樣大且柔軟。小時候被父親的這雙手高高舉起,坐在他寬厚的肩上從北京王府井小甜水井幼兒園往家走。此刻,我必定手上會有個小圓盒冰激凌, 用扁扁的小木頭勺舀着,嘴裡心裡都甜絲絲的。這種甜蜜的時刻不多,因為他總在出現後不多久又消失……。
多少年過去,這聚少離多的苦難日子終於結束但並沒有讓父母親苦盡甘來, 真正在一起時他們才發現彼此性格的不可調和性,苦命的鴛鴦因為精神的重壓不但無法互相慰藉,心離得卻越來越遠,變得彼此陌生直至……。父親終於又走了,這回是永遠地離開了。母親鬱鬱而終。 從那時起壓在我心底的怨恨就像一個無法掙脫的套。
我重又拿起他寫的英文版自傳。這本書不算很厚, 但每一頁都沉甸甸的,我幾次拿起又幾次放下,始終沒辦法讀完,牽扯到那個沒有人性的時代,無法迴避的我的苦難的母親和我的家庭,我感到很痛苦。現在父親要走了, 我覺得是時候該把它讀完,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了……。書中那動盪起伏,複雜繽紛的背景下的父親本是如此天真,浪漫,勇敢和無畏,二戰結束後,原本應該留在美國的他卻選擇回到自己的母國,而後他更名改姓離開了部隊只是為了拒絕參與內戰。對“新中國” 抱有無限憧憬的他完全沒有料到從此開始了他飽受政治的凌辱和摧殘的惡夢。
我拉着他的手,我們慢慢地到處走, 到處看。 父親永遠保持他一貫地對人世間的好奇心。對一切蟲魚鳥獸都有着慈愛心腸,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喜愛駕駛可以動的直到現在------跑車,遊艇,當然了,還有……飛機。他的心似乎還停留在16歲那年他離開家鄉隱瞞年齡加入遠征軍的時候。可父親畢竟老了,頭髮稀疏,步履緩慢,雖然背還是挺得板直。我有時喜歡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邊,看着正專注於電視節目或電腦的父親,靠着他的臂膀,悄悄的就這樣我們回到了從前。
父親談起對我母親深深的自責。長久以來對這個沉重的話題我一向避免與他交流,因為我有一顆無法釋懷的心。 這顆心裡埋藏了許多的話和許多的淚。但此時我覺得一切都沒有必要了,誰都不是完人,況且他的人生已經快到盡頭了。 也許我是真的放下了, 更也許是我也開始老了吧,有了少許的滄海與桑田?我對他說,其實你們沒有誰對誰錯,那是一個毫無人性的時代造成的,一個影響了幾代人的悲劇。你們都不容易,像一隻只無助的被大浪打翻的貝殼,被沙子裹挾着,被陽光暴曬,然後被雨水沖刷,最後再被一隻腳踏上, 毫無尊嚴地被碾碎。留下來的哪個不是遍體鱗傷?這…真是我的心裡話。說出來之後,我感到長久以來束縛着我內心的那個套似乎被掙脫了。沒有選擇去看他的眼睛,我望向了窗外。樹影搖曳,經歷了一夜的暴雨的成都此刻如此寧靜, 我們就這樣一起享受着雨後的雲淡風輕。
現在看到老父親的email, 我感受到了父親的愛, 還有他經歷過風風雨雨後的豁達。我重新開始審視父親,打心裡欽佩他的堅毅和達觀, 不愧是做過軍人的。
“親愛的爸爸”,我回復他(原文抄錄如下):“你的前一封信,看得我熱淚盈眶。非常佩服你對生死的坦然面對與和豁達。你對我將來自己該怎樣面對死亡,怎樣對我的孩子講都樹立了一個楷模。謝謝你留給我們這些精神遺產。這次回成都我有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回憶。自從我們母親去世, 我們之間都一直隔的很遠, 這次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的感觸很深,有時我感覺好像回到了童年跟你一起。你身上散發着很多生命力的光彩,你老了,可是你依然擁有童心,和好奇心, 你的心依然年輕。你的意志和樂觀都值得我學習。 小蘋果視你為英雄。你女兒和全家會每天為你祈禱,希望你一定相信自己,相信奇蹟”。
我們開始在微信上聊天,像談論家常一樣的談論死亡。 父親告訴我他已經跟老伴交代說在癌症疼痛來臨之前把攢夠了的安眠藥吃下去, 來個安樂死。我補充說,“然後狂喝一頓啤酒,來個真正的醉生夢死”。 因為啤酒是老爸一生的摯愛。現在被禁止一滴啤酒都不能沾。老爸聽着就笑, 嘿嘿, 女兒懂。
“你們以後可要對外面的小動物好一些啊, 我沒準會變成一個小動物, 松鼠什麼的, 到你們家院子裡, 跟你們招手, 嗨, 我是爸爸啊, 你們的爸爸啊!……” ,爸爸眨巴眨巴眼睛笑嘻嘻地說。“放心,松果仁無限供應!”, 我說。
那天開上driveway, 下了車,看到一群群的松鼠在我家前面的樹下為冬天忙着儲備, 我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站在那裡,神情恍惚起來。
父親還總想着該給我們留點什麼。我說,把你的歌聲,你吹的薩克斯的曲子錄像下來給我們就是最好的紀念了。
前幾天我送了他一輛漂亮的模型賽車, 父親很高興。“那我就開着這輛車走了啊……”,爸爸詼諧地說。“想着開回來啊!”我跟他笑說。要是我給爸買個模型飛機,我敢說他直接駕着飛機就走了。知道他心中那份美好而浪漫的英雄情懷,我還給父親買了一個空軍的“狗牌”—軍人身份牌。還有一頂神氣的有美國空軍標誌的棒球帽。
老伴問他, 要不要最後時刻叫子女都回來陪你,他說,“不需要了。我走時拉着你的手就行了,這樣我就不感到孤獨了”。
謝謝你,老爸。不知該說什麼。謝謝你讓我重新認識了你,也謝謝你幫助我卸下了心中的負擔。最重要的是謝謝你教會了我該如何勇敢地面對死亡。
我問女兒如何看待爺爺。 她就一個字: 酷!
老爸現在去了重慶, 他的出生地。他想走之前最後再看一眼, 還準備去上海, 他成長過的地方。還有海南島, 他一直想在臨別前去大海里暢遊一番。我想,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愛過, 恨過,也享受過,這樣的結局對他算是圓滿了吧。
老爸,放心吧,我們會堅強的。既然無法選擇死亡的時間和方式至少我們還可以選擇如何堅強地面對。可是別忘了走前跟我們招招手。 我知道他會的, 他會笑着跟我們招招手,還會行個俏皮的美式軍禮。 老爸, 如果我趕不回去, 我一定會對着你走的方向行注目禮, 目送你。 Salute! 父親。
後記:奇怪的是, 寫完這篇的當晚我就做了個夢, 夢見在我的婚禮上,我牽着爸爸的手,踏着《日生日落》的曲子一步步地向前走…… 父親步履有些匆忙,我記得我還對他說, 走得慢一點嘛。
父親,真的,你能走得慢一點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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