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隆軼聞

顧曉陽

左隆，西城缸瓦市人。長身粉面，若玉樹之臨風。聲細婉，嚅囁不長於言辭。年七歲，父為“右派”，家道衰落。初中入“清華附”，知己負右派之子之累，難升大學，遂荒嬉學業，思習他技為將來立身之用。課中，不聽講，伏案上，執刻刀琢磨印石。刀刀勒石，久之有積粉，輒吹之，石粉盡入前座同學施鋼長後頸中。鋼長以掌捫頸，回顧謂曰：“哥們，吹我脖子裡啦。”隆亟謝過，迭聲請宥。不移時，篆刻入神，見積粉，又吹之。噗噗不止，一課時畢，鋼長背後皆白。歸，鋼長母見狀，疑其為不法，詰之，鋼長為言所以然。翌日，鋼長頸背毛髮益白，母以為所言誑詐，痛撻之。

左隆為人溫雅高潔，貌若柔，而志氣如山，不可搖動。文革中被囚於學校地下室，毆三日夜，及穌，伏地書反文革檄文三千餘言。後押於校園“勞動改造”，清茅廁積糞，洗刷便池，伐木掘土。乘人不備，逡巡至牆前，牆高丈余，隆持長杆疾走數步，以杆觸地，一躍至牆頭，再躍落於牆外，由是得脫逃。

隆父家為二進四合院，有房十七間、廁所二間。隆聚數人至家，謀赴山西插隊。有號“金耳朵”者，不知其號所由來，其父亦為右派，時內急，因問隆茅廁所在？隆聞之不答，遽出香帕以掩鼻，爾後伸蘭花指指茅廁處，細聲曰：“那裡。”其潔癖也如此。

時左家已遭紅衛兵抄沒數回，家徒四壁。隆插隊所攜僅衣裳衾褥而已，與他人同。及入窯洞安置，隆啟箱篋，出一硬紙盒，盒中藏“三接頭”牛皮鞋一雙；乃踞炕上，以巾沾鞋油，悉心擦拭，光亮如新，復收於盒中。又於道旁見死羊，負之歸，剝革剖肚，解為塊肉，入鍋烹煮，香氣四溢。呼“知青”圍而啗之。鄉俗不食死畜，故村人聞知青食死羊，大驚奇，觀者如堵。

一年余，潛回北京，自立一黨曰“人民黨”，其一人而已。撰立黨宣言、反江青等文章，自刻蠟版，印製傳單，伺中夜無人，揭於電線杆或路牆之上。其油印機乃文革初起時趁亂竊自學校者也。乏錢市紙張、油墨等，於是拆卸汽車車輪，竊得輪胎輪轂，售於黑市。又潛入“高級住宅”，行“鼓上蚤”時遷之事。當其時，知青插隊皆去、幹部又下幹校，京城人寥寥，多空其室，宜其入戶也。然國困民窮，家有餘財者，百不一二。嘗夜入一戶，有全家福照片，夫婦幹部裝束，並五子一女。視其家，一貧如洗：桌几床榻皆為公家物；箱內半滿，積舊布敗絮、斷鐵廢釘之類，如垃圾箱然。隆甚憐之，探己囊中得一元錢，遂置案上，並留書云：一元雖少，且濟緩急；建國廿年，人貧如此；為什麼呢？何不思之！

金耳朵在晉，日夜勞作，而家人四散飄零，音問斷絕。忽有“電匯”自北京來，匯錢二元，驚喜不已；然父母兄妹皆不在京，久思不解寄自何人？不旬日，同炕之小伍亦收北京電匯三元，亦弗知其誰。正詫嘆間，北京市公安局二警察至，押耳朵、小伍於公社，詢左隆事。二人未審其由，故詳言隆逸聞趣事，以探警察究底。警察怒，問“人民黨”，則懵然不知。警察以為紿，苦掠之，二人哭爺喊娘，然終無所供述，乃釋之。由是知隆系獄；而電匯己錢者，隆也。

先是，“小腳偵緝隊”見左隆滯京不歸，又晝伏夜出，以為異，屢報派出所。而公安局已立“人民黨反動傳單”案，限期偵破。於是警察率“工人民兵”圍左隆家，以其身長大有力，故遣數人上房壓頂，眾破門入，呼其名。隆出，檐上大喝“上邊有人！”攝其不敢妄動也。眾擁上，銬其腕。入室，獲油印機、傳單並所盜之汽車輪轂等物，大喜，遂解往看守所。

隆身系囹圄，無所懼，每聆訊，輒慷慨亢言，陳說天下興亡之道。鞫其同黨，則曰億萬人民皆為其黨。於是用酷刑，腰折骨裂，而辭氣不屈。以“現行反革命罪、流氓盜竊罪”，處有期徒刑十年。

一九七六年，文革終。七七年，左隆平反獲釋。時隆在獄中已七年矣。既出，父已亡，家破，貧無立錐之地。施鋼長方自陝北還，病臥在床，招隆至家，同榻而眠。鋼長母見而問之曰：“爾非刻印者乎？”隆大笑。鋼長母在文物商店任職，多識於書畫家，遂命隆刻印章數枚，持以示人。觀者稱善。於是隆為人治印，凡有求請，或贈隆字畫，或送書籍，或酬以薄金。隆由是得自給。施鋼長抱病著述，勤苦倍於常人，以文章行世。

後左隆父獲“改正”，隆始有正式工作。

九〇年，金耳朵已定居美國有年，文名播於海內外。聞左隆困厄，思報“電匯”之恩，乃邀隆來居美。隆曰：“中國大戲方精彩。吾人跌宕半生，今才至於前排觀戲，豈可錯失哉！”辭不赴。

九二年鄧公南巡後，左隆下海經商，不數年竟成鉅富。乃一朝罷手，於郊外築室居之，閉門謝客，讀書過萬卷，欲窮究古今之變，而著文以述之。及網絡大興，遂名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