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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拉小姐
送交者: 夢子 2002年04月22日18:18:0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桑 拉 小 姐


我一直認為,記憶顯然只是對某個時間片段的濃縮或者進行想象的擴充,真實而完整的記憶其實根本就不存在.因為記憶很難將作為整體的過去進行實在的重現,從而使其中的每一個曾經發生過的細節都不能失漏.這給記憶增添了沉重的負擔,因此它的真實性往往令人生疑.但是也許正是那些失落的記憶,才使得我們對往事回味無窮.我總是拿捏不准我記憶中的某些細節是否真的發生過,這樣等於我在回到過去的時候,找不到那扇粗糙又經時光侵蝕得支離斑駁的記憶之門.重新淘汰往事,絕對不像清算流水帳那麼繁瑣並且有根有據.我們的大腦就像個勢利鬼,它只有意識地記住那些它感興趣的內容.

記憶中許多時間的準確性似乎也無法定位,因為我們在走過那些日子的時候,並沒有有意識地將所有的瑣事進行刻畫,像嚴格的語文老師逼我們寫日記那樣.只是在我們的經歷出現了某些重要的事件時,我們的記憶才深刻地切入那事件的核心,在其中找到些許位置.比如我們對75年與76年的的印象就截然不同,我們對後者的記憶要繁重而且深刻的多.這並不因為後者具備了更長的時間跨幅與更寬廣的空間,而僅僅是因為它濃縮了若幹個歷史性的事件.某些重大事件在發展到一定的時候,不得不在這個時候攤牌 .如此而已.

所以,記憶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東西.你的一生如果沒有幾件跌宕起伏的事件伴隨着 ,那麼你的記憶將蒼白無力,松松垮垮.文學可能鑽的就是這個空子,尤其是執筆者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時候,他們的故事顯然讓人肅然起敬.他們占的是記憶的便宜,也就是說,他們可以以記憶的名義,去編撰所謂的"真實"的過去,而且天衣無縫.這樣反而將真實的記憶擠兌到了可有可無的角落.同樣的一道菜,有沒有經過烹調,完全是兩碼事.執筆者是記憶的烹飪師,他們的技藝在於,他們重新發現了過去.

對過去的重新發現,彌補了執筆者對既往事實了解的欠缺,那些欠缺的理由,他們幾乎可以通過對記憶的敘述隨手拈來.因此失憶在文學中並不顯得很重要,關鍵在於敘述本身的可信度,也就是所謂的"真實"能不能叩擊到人們記憶的興奮點.因為大多數人都希望通過想象去羅織記憶,他們也許非常執著於某一人某一事,而對於那些占滿大多數時間的吃喝拉撒等事,卻根本不屑一顧.這是文學立足的基礎.過分渲染往日的生活細節,必然讓人大倒胃口.這種現象同樣存在於史書中.因此歷史的真實也是一筆糊塗帳,因為即便被抖落出來的隱私或業績,很多也大都是經過執筆者加工過的,然後以他們所喜歡的面目,讓它們登上了冠冕堂皇的台面 .

很多年以前,在我曾經居住過的一個農場,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時農場中什麼人都有,有接受改造的各類地富反壞右,還有下放的知識分子.甚至一般的場工也是從四面八方來的.農場裡實行工資制,有點像工廠,而不是像一般的公社那樣實行工分制.從這點來說,農場更貼近於早期理想中的社會主義的工作與分配 制度.這裡的人都是工人,即便他們要下田耕作.農工們的素質也相對比較高,不像一般只對土地與農具感興趣的農民.農場裡實行配給制,大家拿的都是居民戶口,定量供應糧食與油肉布票,有固定的假期.

農場跟公社屬於同一級的行政單位,但是它機械化的程度明顯要高於一般的人民公社.我始終在幻想,有一天中國的農村如果都實行了農場制,那麼狀況可能要比現在要有所改觀.二十來年的小農經濟讓農民們品嘗到了最初的發家致富的快樂,溫飽之後,便是面對僵硬的土地的萬般無奈.產業革命似乎不是糧食產量的提高,而是人的技術的熟練,是人的觀念的更新.我覺得農場是一種不錯的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渡形式.農民們是二十年來改革開放最大的受害者.他們至今除了幾畝乾巴巴的土地之外,一無所有.他們吸着劣質的紙煙,眼角掛着勞神的眼屎,在陽光下眯着眼,期待着一場豐收.大多數現代化所帶來的進步跟他們都沒有緣分.他們對一場雨的期待,有時更甚於我們對我們所叫囂的民主的盼望.他們習慣於把莊稼看得高於一切.時過境遷,二十多年後,當我再次走過鄉間的田野時,仍然像是漫步在童年的時光里.這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悲哀.

那時,我們的農場裡有個叫大德的中年男人,因為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了一些故事,從而闖入了我們的生活.大德看起來讀過很多書,因為他在講故事的時候不斷地引經據典,掉書袋,他背起孟子文章的時候,就像唱歌一樣.但是他的形象一點也不像我們心目中斯文的讀書人.他的脖子後面長了個大肉包,滿臉橫肉,加上眼睛有點斜視,他在跟我們說話的時候,老像是正在打量另外一個人,我們的視線也只好隨着他的斜視挪動.他的目光中老像是隱藏着什麼,讓人膽顫心驚.我們是在跟他 接觸了很久之後,才慢慢地,費勁地習慣了他的眼神的.

我第一次見到大德時,他剛剛從農田裡犁好地回來.那時農場裡不管是誰,到春耕的時候都要下地做農活的.他的雙腳沾滿泥巴,就象穿着一雙老舊的襪子,往那一站,小腿上的泥巴剝落下來,露出裡面蚯蚓似的青筋.他的這個形象讓我久久難以忘懷.他顯然不是個莊稼好手.他是開54式拖拉機的.54式屬於經濟型的機械車輛,駕駛室里可以坐四到五個人,後面有拖斗,走運輸的時候就把拖斗掛上去.現在已經很難看到這種拖拉機了.那時農場裡只有兩台拖拉機,另一台是履帶式的.履帶式的不能跑長途運輸,這種拖拉機農忙時可以在機身後面安上一副大鐵犁,下田犁地,半晌時間就可以耕完幾十畝地,農工們都蹲在田埂上抽煙聊天,東家長西家短,中間夾雜着一些盎然生趣的葷笑話.等拖拉機犁好地後,他們才慢吞吞地下到地里,把泥塊整平.大德的輪胎式54式拖拉機,農閒時就四處跑運輸,把農場的甘蔗,水果,樹木甚至雞鴨豬羊等拉到山外面去,然後再拉回一些農場裡的生產用具與生活必需品.

那時的農場就像個社會主義的大家庭.

駕駛輪式54式的大德成了我們心目中的偶像."文革"後期,放假的時候,我們一堆小孩經常跟着大德的拖拉機四處亂跑,然而回來的時候,等待我們的一般都是 父母的巴掌與細細的竹枝.父母的懲罰對我們的教育意義不大,而且我們又是健忘的人.兩天后我們又會爬上大德的拖拉機,到處遊山玩水.

後來我們發現,大德的行程似乎跟我們一樣也是毫無目的性,這給我們每次短暫的旅行增添了不少刺激.大德時常拐彎抹角地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先在那裡閒逛一通,打兩瓶酒,買幾包煙,然後再運載回來一些被包裝得不着邊際的貨物.那些貨物中有不少食物,讓我們垂涎欲滴.有一次大德的拖斗車在城裡急轉彎時,拖斗突然翻倒了,裡面的貨物散滿四處,都是一些平時難得一見的食物與日用品.圍搶的人群互相爭毆,大德反而不緊不慢地點上一支煙,在一邊看熱鬧.要知道,翻車只是事故,而哄搶則是違法行為.事後搶東西的人都被公安抓起來關了幾天,而大德只不過受到農場領導幾句蜻蜓點水般不痛不癢的批評,然後照樣開他的拖拉機.看起來大德是個心眼很深的人,他知道農場裡離不開他.

但是那年夏天,大德不知何故忽然被解除了駕駛員的職務.這樣他便乾脆稱病,賦閒在家了.農場裡沒活干的人照樣發工資給他們.那一段日子大德便抱起了一把白錫打造的精緻的酒壺,終日與酒為友.那把酒壺是個衝州撞府的遊方金器匠替他打的,足足可以裝下兩斤酒,大德就那麼一天一壺,過午時便開始喝起,一直喝到晚上,酒壺空了,他才沉沉入睡.大德閒散時便拎着酒壺,踱出門外,到打穀場上看我們玩耍.夏夜月亮上來的時候,他便掇了一張竹榻,揮舞着一把破蒲扇,靜靜地在場中乘涼.那時的夜晚仿佛特別的漫長,無窮無盡似的.然後大德的故事於是就開始了.

大德每次跟我們講的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一位叫桑拉小姐的女人,這是一聯串的系列故事.每次講到精彩的時候,大德都搖晃着酒壺,匆匆收場,我們再怎麼求他都沒用.這個桑拉小姐從大德嘴裡冒出來的時候,無一例外的都是貌美如花,風姿綽約,形象生動,令人着迷.但是對我們這些不知漂亮女人為何尤物的小孩來說,我們根本就難以構畫出她的真實形象,覺得她只是個虛無飄渺的人物.我們喜歡聽的是故事情節,而不是節外生枝的女人.大德顯得略微有些失望.於是我們說了幾位農場裡我們認為是頂級漂亮的女知青的名字,做為桑拉小姐的參照,大德都不屑地搖着頭否決了.我們又舉了我們小學裡一位年輕女老師的名字,那位女老師身邊經常有一堆笑嘻嘻的男人圍着,眾星捧月般將女老師映襯的光彩照人,大德仍是不住的搖頭.我們開始困惑了.這個桑拉小姐可能是個不可思議的尤物,對我們來說也一直是個迷團.我們在看廣場電影的時候,每當影幕上一出現一個年輕女人,我們首先就想到了桑拉小姐.我們發現,就象大德是我們的偶像一樣,桑拉小姐也是大德的偶像.大德對她痴迷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們對桑拉小姐形象的無知,並不影響我們對大德所講的她的故事的關注.只要故事本身吸引人,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大德有板有眼地演義中的桑拉小姐,一會兒是個侵略中國的兇狠的日本大佐的女兒,生性風流,但又深居簡出,讓人遐想聯翩.某次她打着一把花紙傘招搖過市,結果被一個人力車夫給碰了一下.人力車夫被憲兵抓了起來,桑拉小姐又求情將他放了,還給了他一筆錢,要他回家好好贍養老母,娶房媳婦.後來日本人被趕走了後,車夫乾脆娶桑拉小姐做老婆,他們生下了一個小子,眼睛有點斜.

我們聽着有點不對勁.有個小子呆頭呆腦地提出疑問說,日本鬼子裡也有好人嗎?我們怎麼可以跟日本女人結婚呢?大德拒絕回答這個無事生非的臭小子的問題.那小子隔天又把這個問題向女老師請教,得到了否定回答.

而另一會兒桑拉小姐搖身一變,又成了個受過專門訓練的國民黨的年輕女特務,她神出鬼沒,能拳打腳踢,雙手開槍,百發百中,專以美貌姿色誘引叛徒,拉他們下水.有個年輕的共產黨員,眼睛有點斜視,他故意裝作被女特務勾引上了,打入了敵人內部.後來跟女特務談起了戀愛.最後兩人都投奔解放區去了.在一次戰鬥中,那男的犧牲了,女的後來生下一個小男孩,眼睛也有些斜視.

在三天之後,桑拉小姐又成了某個大地主家的千金,待字閨中,整天在閣樓上看楊柳依依,秋葉颯颯,恨不盡的春去冬來.然後有一天,一個膽大而且模樣英俊的年輕長工爬上了閣樓,第二天一大早又爬下來.半年之後他跟地主小姐的偷情曝光了,長工被打斷了雙腿,趕出地主家門.由於沒有採取避孕措施,桑拉小姐懷孕了. 地主同樣把她給趕出家門.長工被游擊隊救了.解放後他回來,把地主一槍斃了. 他找到了地主女兒,她已經給他生了個小子,眼睛有點斜.

我們很少去過問這些故事中桑拉小姐頻繁變換角色的可靠性,她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我說過,我們關注的只是故事本身.

後來我們對桑拉小姐的系列故事開始有點厭煩了,因為裡面過多地重複了煩瑣的愛情故事.愛情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在十萬八千里之外.有幾次我們發現大德根本就是一個人在自我陶醉,他可能喝多了,醉意提前到來.他的眼睛不知在看着什麼地方.大德似乎也窺透了我們這些心思,於是他變了個花樣,把桑拉小姐演說成是一個專門吸食小孩脖子上血的女鬼.這使我們終於在百無聊賴的卿卿我我的纏綿中,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我們身上起了疙瘩,呼吸變得急促而濃重.我們慢慢又打起了精神.大德儘量渲染女鬼凶厲的猙獰面目,他的口氣越恐怖,我們就越投入,越是心驚膽顫.故事結束的時候,我們都不敢摸黑走回家去.看那大德時,他早已歪着腦袋睡着了.多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其實那些鬼的故事都是"聊齋"里的,只不過主人公變成了大德自己編造的偶像,桑拉小姐.

75年秋後,大德時來運轉,又恢復了駕駛員的身份.這次他駕駛的不再是54式拖拉機,而是農場剛剛從省城開回來的一輛嶄新的兩噸半運輸卡車.卡車是墨綠色的,全身上下閃閃發光,烏黑的輪胎,亮晶晶的車窗玻璃.整個農場上下像歡迎剛入門的富麗華貴的新娘一樣接回了這輛卡車.農場書記還作了簡短的臨場賀詞,說從此以後革命形勢將一派大好.車是大德到城裡開回來的.他從車上跳下來時,精神煥發.他在城裡理了發,刮了臉,一掃平時竹榻上昏昏欲睡,萎靡不振的邋遢樣子.我們那撥子幾個小孩蜂擁而至,在車上爬上爬下,東摸西弄.大德揮舞着雙手,大聲吆喝着我們,把我們一個個從車上趕下,一點也不顧及以前他的虔誠聽眾的面子.於是我知道我們的桑拉小姐的故事該要結束了.

於是我們乾脆就把那輛新車叫做"桑拉小姐".

此後大德隔天都要出車,他駕駛着桑拉小姐,每天清早送物資進縣城或省城,傍晚時候再拉一車貨回農場,好象沒有閒下來的時候.我記憶中最有趣的一次,是我 學校組織了一次春遊,他拉着我們班上三十多個人到省城去逛了一趟,讓我們這些鄉巴佬的子女大開眼界.我們的校長跟我們年輕美貌的班主任坐在駕駛室里,我們三十多人擠在拖斗上,像一群鴨子.在山路上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大家都沒有過坐車斗的習慣,哇哇亂叫,笑聲在山谷里響徹.幾個女孩都吐了.從省城回來的時候,大家精疲力盡.我的心裡暗暗對省城留戀不已,幾天時間裡神情都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尤其是省城裡那些穿着入時的年輕女孩,她們臉上洋溢着春天的氣息,無憂無慮,一個個都像我心目中的桑拉小姐.之後我暗地裡下了狠心,一定要好好讀書,以便將來到省城去,出人頭地,再風風光光地娶一個漂亮而且穿着迷人的桑拉小姐,然後再講些鬼的故事給她聽,讓她嚇得瑟瑟縮縮的躲在我的懷裡,使我全身充滿溫暖.

我的這個夢想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那些日子裡我變得沉默寡言,像個飽讀詩書的小老頭.我暗地裡瞧不起我身邊那些只顧一張嘴巴的夥伴們,覺得他們腦袋空空,沒有生活的情趣,毫無追求.

快過年的前三天,大德拉了一大車粗大的杉木以及幾麻袋的乾貨到省城去,然後,他照例要載回一大車的年貨,讓大家過個好年.農場裡外地來的員工差不多都沒有長假期回去,除了幾個特殊的人要告假之外,大多數人都要在農場裡呆着.很多外地人其實一家子都住在農場裡.知青們回去了不少,書記讓他們回家好好跟家人團聚.這些回家的人順便都擠在大德的車上.

大德走了快兩天了還沒有回來.農場書記有些急了,就派了另外一個駕駛員到縣城去打聽一下,因為大家都知道大德有些貪杯.雖然他在開上卡車後,已經保證不在出車時喝酒,但書記還是怕他控制不了自己,而且年關又近了,保不准他又躲到什麼地方喝上兩杯也難說.那位駕駛員當天晚上就回來了,說縣交通局給省城那邊供銷局打過電話,那邊回說大德昨天清早就接了滿滿的一車年貨,早已經上路離開省城了.

書記聽了開始擔心起來,她估計大德出事了,車子不是遭了搶劫,就是在什麼地方擱淺了.她儘量避免使用"翻車"這個詞去想象大德跟他的卡車.要真出了這種情況,後果不堪設想.她想過年後該送兩個年輕人到城裡去學駕駛卡車,將來替換大德.書記連夜叫了幾個人,開上一輛拖拉機,沿着去省城的路,去找大德.書記特別吩咐大家一路上一定要小心.當時大家心裡想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大德他要是在大年三十回不來,農場裡上千人的這個年就不要過了.大家嘴上雖然不說出來,但心裡顯然都很焦躁不安.有的人私下裡已經開始罵娘了.


出乎大家的意外,沒想到大德當晚半夜的時候就開着"桑拉小姐"回來了,滿滿一車的年貨,令人眼花繚亂.大家舒了口氣,歡天喜地地連夜就將年貨卸到供銷社倉庫里.早先的陰霾一掃而光.有人過來拍大德的肩膀,給他點煙.書記抱怨了大德幾句,然後問他碰到出去找他的幾個人沒有.大德驚詫地說,他一路上都沒碰到一輛54式拖拉機,更不用說人影了.大德說:

"要我再開車出去找一下他們.他們晚上少出車,會不會迷路了?"

書記說不用了.然後大德便笑眯眯地從駕駛室里扶下一位女人來.原先那女人一直在駕駛室里蓋着棉大衣昏睡着,天色又黑,大家都沒注意到有這麼個人.那女的下得車來,眾人頓覺眼前一亮,這顯然是個山區里難得一見的漂亮女子,一根粗黑的 大辮子,裹着一件軍用棉大衣,領口上的白襯衫格外醒目,低眉淺笑,羞答答的 一旁的幾個小年輕便看得眼睛有點發呆.大德囁嚅着介紹說:

"她是我在省城的一個中學時候同學的妹妹.我們早就認識的.今天我把她帶回來,是想跟她成親."

這話說得幾個小年輕眼裡都要冒出火來.想想看,大德是什麼貨色?而那個女的, 輕輕掐一把都會滴出水來.大家都拿眼去覷書記.書記看了眼大德,然後謹慎地把那女的拉到一邊,問了她一些話.大德顯得有些緊張,拼命地抽着煙.眾人只見那女的不住的點頭.書記回來對大家說:

"小蕭同志說她跟大德倆是自願的.既然這樣,這真是天大的喜事.今年我們農場裡又多了個人,要熱熱鬧鬧地過個好年."

她握着小蕭的手說:"明天正好是年三十,我就給你們登記結婚.晚上你就住農場招待所吧.回頭我讓人給你送兩張被子過來."

小蕭笑着說:"不必麻煩書記了,晚上我就住到他家."她指了指大德.

書記看着大德.大德斜着眼,不知道是在看誰,拼命搓着手不說話,顯得又興奮又緊張.書記猶豫了一下,於是不表態先走了.旁邊的年輕人都起鬨,說晚上要到大德家窗下聽房.大德忙着團團做揖,拿出兩包香煙來分了.大家簇擁着大德來到他的家.大德的家凌亂不堪,一張床像垃圾堆一樣.不久書記讓人送了兩張嶄新的被子過來.大家忙活了一會,終於把房間收拾得有點樣子了.大德到灶台燒了一鍋熱水,炒了兩個菜,燙了一壺酒.

那天晚上,那叫小蕭的年輕女人就住在大德家裡.這在那年頭算是一件比較開放的新鮮事.那年月男女關係普遍受到廣泛的監督,稍為不慎或許就有殺身之禍.我們的書記並不是個頑固的死腦筋.農場的生活氣氛相對來說要比一般的公社大隊要活潑得多.農場裡知青也多,私下裡談戀愛是家常便飯.只要不出事,書記對這類事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網開一面的.至於避孕問題,農場裡做的也很到家,不必擔心哪天有個小小的不速之客不期而至.男知青們被他們的女友說服使用避孕套,否則就不跟他們野合.據說這些都是書記的主意.書記的丈夫是個軍官,在很遙遠的地方,一年才到農場來一兩次,像執行任務一樣,然後匆匆地又走了.書記好象也沒有什麼怨色.那軍官每次來的時候,即便是在大冷天也要用冷水沖澡.晚上的時候他跟書記倆如魚得水,有時氣若游絲,有時又如山崩地裂,種種奇妙的聲音吵得我睡不着覺.我之所以對他們的行動瞭如指掌,是因為我不得不管那個來去匆匆的軍官叫父親.其實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是沖我媽的那張床來的.

那時的避孕工具供過於求.後來我想避孕套對男人可能是個負擔.這是我在有了性經歷後發現的,因為它使做愛的操作程序變得很虛假.人類可以把人送到月球,卻不能發明出一種雅俗共賞的避孕措施,實在是個遺憾.大家如果能用研究熱核聚變的勁頭去研究避孕措施,那麼人類將充滿了樂趣.不過話又要說回來,熱核戰爭便是最好的避孕措施.

有一個星期天,我夥同幾個夥伴偷偷爬進了農場的衛生院,翻箱倒櫃,進行清洗.最後我們弄到了幾大盒被我們視作是氣球的避孕套.我們爬到一座山上,費盡氣力將一個個避孕套吹得鼓鼓的,然後順着山坡飄放下去.黃昏的時候,陽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乳白色的氣球,蔚為壯觀.男知青們看了都大聲喝采,讓我們得意洋洋了好幾天 .


第二天一大早,大德跟小蕭就到農場登記結婚.書記主持了整個儀式過程.登記過後,大家在農場前面舉行了一場蘭球賽,由沒回家的知青組成的知青隊對農場工人隊.比賽氣氛非常熱烈.一有進球新娘子就站起來拼命鼓掌,大德手裡夾着煙,斜着眼看着場外,也隨着鼓掌.在新娘子掌聲的鼓勵下,球賽超水平發揮,雙方拼搶主動,比分交遞上升,讓人大開眼界. .

書記關注着昨晚上派出去的幾個人,他們到中午時候還沒有消息.她有點焦慮,因為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她給城裡公安局打了個電話,公安局說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消息.如果他們出了什麼事,局裡肯定很快就會接到報告的.那時農場的電話不能直通省城,農場又是在山裡,到省城的距離有一百多公里.過午之後書記就有點急了.大德說要不我出去看看吧,他們也是為了我才走丟的.書記看了眼小蕭.小蕭笑吟吟地沒說什麼,像是默許了.

大德走後不久,農場裡來了一部軍用吉普,車後的灰塵卷得老高.車上跳下三個人高馬大,風塵僕僕的軍人.

平時農場裡出現軍人並不奇怪,因為經常有一些荷槍實彈的軍人押着一些勞改犯到農場裡來勞動.有一次一個勞改犯藉口到草叢裡大便逃跑了.軍人們封鎖了所有路口,縣裡馬上就派下來一個連,漫山遍野搜捕,最後那犯人在一個山洞裡被逮住了,他嚇得屁滾尿流,身上臭氣熏天.解放軍士兵就用槍托狠命砸他,砸得他臉上血肉模糊,眼珠子都掉在了地上,他雙手在地上亂摸,試圖揀回光明,但是一個軍人一腳就把那眼球踢飛了.那時我也在一旁看熱鬧.我看着那犯人就那樣慢慢地咽了氣.據說這就是無產階級專政.專政就是殺人.這是我對政治的第一印象.

但是在年關時候突然出現軍人,書記憑感覺馬上就意識到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她跟軍人握過手後,其中一個有四個口袋的軍人說:

"我們有急事想請你們幫忙.你們見過一個年輕女孩嗎?大眼睛,大辮子,穿一套 軍裝?她是前天早上走失的.沿途我們打聽到,她一直在你們農場的一輛卡車上."

書記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但是她不動聲色,說道:

"我們的卡車司機剛剛出去找幾個我們農場走失的人,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問問他.也許他知道內情."

軍人說:"我們沒有時間等.首長要我們晚上就要趕回去匯報.如果你們的卡車司機是沿着往省城的路走的,那麼我們也許還趕得上.你們要是有任何消息,請立即 軍區司令部直接聯繫."

軍人說着匆匆忙忙就走了.書記馬上就去找了小蕭.小蕭跟書記說了實話.她說她是軍區副司令的女兒,原來在廈門大學讀書,跟同班一位鼓浪嶼的學生談上了戀愛.但是她的父親又要她嫁給他的老戰友的兒子.她跟那男的連面都沒有見過,所以就賭氣逃了出來.小蕭說:

"離開省城後,我四處亂轉,後來就碰到大德的車子.我看大德哥人挺厚道的,就上了他的車."

書記說:"你想就這樣跟他過一輩 子?我原來還以為你真跟他早就認識. "

小蕭說:"我們說好了的,我們只是做假夫妻,等春天開學的時候,我回學校去,我們就解除婚約."

書記說:"既然這樣,你何必要登記結婚?"

小蕭笑說:"我想讓整個事情更逼真一些."

書記嘆了口氣.黃昏的時候,昨晚出去的幾個人駕駛着拖拉機回來了.他們一個個耷拉着眼,呵欠連天.姓鄭的司機說:

"我們沿着去省城的路都找遍了,就是沒有大德的蹤影.這小子看來是躲到地下去了.回來的時候,我們聽說有一輛卡車翻到了離縣城不遠的小溪里.車上有一對男女,身上血肉模糊,都死了.我們想總不會是大德吧?他哪來的桃花運,帶個年輕女人在身邊?這小子,溜了也不打個招呼.這年怎麼過?" .

書記告訴他們,大德昨晚就回來了,現在又出去找他們去了.姓鄭的瞪圓眼睛說:

"這就怪了,我們回農場的路上,一輛卡車也沒碰上.他倒好,找我們去了.還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灌馬 尿 呢 !"
 

書記聽了他們的話,心裡隱隱約約地覺得有點不安.山中晚間開始冷起來了,書記跟小蕭在農場的值班室里升起一盆炭火,一邊聊天,一邊包着餃子,等待着大德的回來.外面斷斷續續地響起了鞭炮聲,震裂夜空.再過幾個小時就過年了.小蕭包餃子就像捏泥巴一樣,下到鍋里全都爛了.書記的餃子包得很結實,她們先下了一 鍋吃了.

夜深時候,書記用手支着下巴就睡了過去.約莫一個多小時後,她突然感覺到一股冷意,便醒了過來,炭火還亮着,卻不見了小蕭.心裡正在猜疑,小蕭裹着棉大衣推門進來了,笑盈盈地說道:

"外面真冷.我去一趟廁所.手都凍僵了."

兩人都睡不着了,書記開了一瓶酒,兩人喝了幾口,身子暖和多了,便擁着爐火聊起天來.不久外面傳來汽車喇叭聲.兩人隔窗一看,是大德回來了.大德一進來就拼命跺腳搓耳朵,說道:

"他們幾個人出事了.他們的拖拉機翻到了山谷下的溪澗里.我回來時才看到的.天色黑了,我沒下谷去.估計都沒命了.我想回來帶幾個人一起去看看."

書記說:"他們已經回來了好幾個小時了.是開着拖拉機回來的."她湊近大德臉 前嗅了嗅,道:"還好,你今天沒有喝酒."

大德這時從懷裡掏出一瓶滿滿的白酒,就着嘴咕咚猛灌了幾口,問書記道:

"你說他們是開着拖拉機回來的?真是見了鬼了.那拖拉機明明還在山谷下面.他們幾個人能抬的上來?"

書記呆了一下,對大德說:"你開車,我們一起去山谷那邊看看."  

三人開了約半個鐘頭的車,來到那個山谷.他們把卡車停在盤山公路上.大德拿着手電筒往十幾丈深的山下溪澗里照去,果然看到那裡正有一輛跌得支離破碎的54式拖拉機趴在那裡.書記是個細心人,一下就認出了那拖拉機正是黃昏時鄭姓司機開回來的那輛.難道他們幾個人後來又開着它出去了?

回到農場,書記馬上讓大德把民兵營長叫來.營長可能因為過年了,多喝了幾杯,舌頭生硬,眼睛通紅.書記要他帶上十個人和幾支槍,把鄭姓司機幾個人抓起來. 營長打了個嗝,問說出什麼事了?鄭姓司機剛才還在跟他一起喝酒呢.書記認真地吩咐他說:

"你什麼也別跟他們說,就把他們抓來見我 ."

書記看了一眼小蕭說:"你明天就離開這裡,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

營長很快就把鄭姓司機幾個人押來了,他們一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的.書記問姓鄭的說 :"你的拖拉機呢?"

姓鄭的瞪大眼說:"拖拉機不是停在機庫里嗎?"

書記說:"那麼那山谷溪澗里的那輛翻了的拖拉機又是怎麼回事?"

姓鄭的愣了一下,不解地問道:"哪個山谷?"

於是書記讓營長押着幾個人,大家一起到機庫去.那輛拖拉機果然安安穩穩地停在那裡.書記的脊梁骨忽然間覺得涼嗖嗖的.她回頭看了眼大德,見他斜着眼,也是滿臉的迷惘.
 
書記把所有人都打發走了,只留下小蕭一人在值班室.她們加了一些炭,把爐火重新燒旺.小蕭的臉色紅撲撲的.書記也只是三十多歲的人.臉色一放鬆,便紅潤起來,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書記對小蕭說:

"你不必再隱瞞我了,我知道你是誰.你死了多長時間了?"

小蕭幽幽說道:"不錯,我是鬼.我知道瞞不過你的.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透徹得多.我逢年過節都要回家,我家裡人還不知道我已經不在人世了,每次我回家,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讓我快樂.我又害怕熱鬧,所以我今年想躲到這裡來過年.沒想到惹了這麼多麻煩."

書記說:"告訴我實話,他們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小蕭說:"前天傍晚我出城的時候,剛好碰到喝得醉醺醺的大德,正歪歪斜斜地開着車往縣城這邊趕.我知道他肯定要出事,就跟着他一段路.沒多久他的車就翻到 水裡去了."

書記有點不太相信,說道:"這麼說大德他已經死了?"

小蕭點點頭.書記暗地裡倒抽一口冷氣.她又問了拖拉機上的幾個人,小蕭說,她一見到他們幾個人時,就看出他們身上的鬼氣.他們其實都已經死在了山谷下.但是新鬼是看不見老鬼的.小蕭說:

"你們趕緊準備幾部棺材把他們的屍身給埋了,不然時間長了,他們的鬼魂就會為害不淺,農場裡就沒有安寧的日子過了."

書記又問小蕭,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小蕭說:

"兩年前,我因為失戀患了精神分裂症.我從一個懸崖上跳海自殺了.我當初跳崖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屍體被海潮衝到了大海上.我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身上輕飄飄的,我不知道我已經變成鬼了.剛死去的人一般都不會發現自己變成了鬼.我回到宿舍,大家都拿我當人看,問我昨晚上哪兒去了.有一次我削蘋果,不小心切到手指上,但是卻沒有血流出來.我往自己的大腿上刺了一刀,也不覺得疼.我知道我死了,便哭了起來,眼裡卻沒有淚水流下來.此後我夜晚川行於空中,飄飄蕩蕩,白天我又像人一樣活着.我把自己掩藏得不露痕跡,沒人知道我是誰,真是自由,比做人要快活多了.你沒做過鬼,你就不知道做鬼的快活!像我這樣來去自由,豈是人類所能想象的?"

書記默然了.她沒想到人世間真的有鬼,而且做鬼要比做人快活的多.看那小蕭稚氣未褪,怎麼就成了鬼了?她又想到了大德等人,忽然覺得有些可怕.不知道他們 今後會不會為害農場?

小蕭笑說 :"我該走了."書記覺得她的笑異常的嫵媚. . .

她款款移步到門口,眨眼之間,倏忽不見.

正月初一一大早,書記讓民兵營長帶上十來人到山谷里去收屍.一行人去了半天后回來,說什麼也沒見到.再問到姓鄭的幾個人時,說他們正湊在一起喝酒打牌,興 致很高.書記不好說什麼.她來到車庫,看到那輛54式拖拉機明明還在那裡. 於是她便把大德叫來.大德因為小蕭忽然間不告而別了,心裡正沮喪萬分.雖然他們只是假夫妻,但是他還是相當地投入的.在他的 心 目 中 ,小蕭就是桑拉小姐. 他覺得假的事情未必就會比真實的差到哪裡去.書記問他身上有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大德斜着眼,認真地嗅了嗅身上,說道:

"是不是我喝多了?"

書記拿出一把水果刀來,遞給大德道:"你用刀在你的手臂上割一下看看."

大德看書記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就拿起刀子,在小臂上輕輕割了一下,開了一道口子,沒有血.大德覺得有些奇怪,就用了幾分勁.這次刀子入肉有一公分,他的手臂上開了個嘴巴大的口,書記好象聞到了他手臂上像蒸熟了的肌肉的味道,但是刀口處仍然沒有鮮血流出來.

書記馬上讓大德去把民兵營長叫來.


望着大德的背影,書記想,看來小蕭說的是實話,眼前的大德只是個影子了.三天前還是個鮮活生動的人,轉眼之間就成了新鬼.人世與陰間斯須變幻,反覆無常,真是讓人捉摸不定.

書記長長嘆了口氣,手裡拿着刀子發呆.她把刀尖在左掌心上劃着,重複寫着一個"鬼"字.突然一不小心,刀尖在掌沿剮破一道口子.但是鮮血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從刀口滲出.

書記吃了一驚,心下登時一涼.於是她屏住呼吸,把手臂翻轉過來,然後閉上眼用勁在小臂上刺了一刀.小臂登時豁開一道口子,刀口上的肉色粉紅,就像在水中浸泡過似的.

書記瞪眼覷了自己那粉嫩豐滿的手臂很長時間,但是,刀口上仍然沒有一滴血滲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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