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我大我和性天大義

余東海

不少人分不清楚“天字多義”和“天道多義”的區別。聖經中，天字多義，有自然之天、義理之天、人格之天、道體之天。這是天字多義。但道體之天即天道，只有一義，事實上既不可能、儒理上也不允許二義，遑論多義。否則就變成二元論多元論了，整個儒家文化、道德體系就動搖乃至坍塌了。烏乎可！

荀子天論篇曰：“ 治亂，天邪？曰：日月星辰瑞歷，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物質之天，當然可以制天而用之。《大禹謨》講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利用就是利物之用。只要科技允許，對於日月星辰宇宙萬物，都可以制而用之。但對於天道，人類只能敬之順之，不允許悖逆之，不可能凌駕之，更不可能制而用之。

或認為“天道本體論”與“心性本體論”並列，固然錯誤，典型的二元論；或認為“天道本體論”含攝“心性本體論”，同樣錯誤。那意味着天地之性與天命之性有大小高下體用之別，為天道人格化和儒家宗教化開了方便之門。

究極而言，性即天，知性即知天。此義微妙，非西化和宗教化腦袋所能領略。然這裡信不及，便不可能上達和執中。朱子《孟子集注》引程子曰：“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謂之天，自稟受而言謂之性，自存諸人而言謂之心。”

特補充曰：天也，道也，乾元也，上帝也，天理也，良知也，一理也。自絕對性而言謂之天，自超越性而言謂之道，自潛在性而言謂之乾元，自統帥性而言謂之上帝，自宇宙本體而言謂之天理，自生命本質而言謂之良知。注意，乾元坤元，雖名二元，實為一元，乾元所在，坤必隨之。故稱乾元，即可包括坤元。

又曰：仁也，性也，天也，乾元也，太極也，上帝也，天理也，良知也，一也。就萬善之本而言為仁，就萬德之源而言為性，就萬物之本而言為天，就萬物資始而言為乾元，就陰陽統一而言為太極，就造化之主而言為上帝，就總萬物之理而言為天理，就主乎人之身心而言為良知。不同時代、不同聖人、不同範疇、不同語境或稱謂不同，所指則同。異名同指，此之謂也。

分而言之，每個人都有兩個我：小我和大我。仁也，性也，良知也，皆大我也。佛教是法身和化身，真身和妄身，就類似大我和小我之別。注意，類似而已，並不全同，而是同中有異，茲不詳論。

孟子說：“從其大體者為大人，從其小體者為小人”雲，小體就是小我，肉體身和意識心構成的生命體，形而下的、現象性的我，我的現象；大體就是大我，即形而上、本體性的我，我的本質、本性和本來面目。

孔子說“知我者其天乎”，此我指小我；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此我指大我。小我是具體而微，有形有象有跡有限，大我則具有超越性無限性。每個人都是大我和小我的統一，即形上與形下、本體與作用、大體與小體、本質與現象、無限與有限的統一。

故以仁為本和以天為本，一也，仁性即天性故，天命之性即天地之性故。天性全於德則為聖，聖德發於政則為王，王道落實於制度則為禮制。

此處不通則天人有隔，內外不合，思想支離，觸處有礙；此處一通則吾道一貫，通天通地通人，無所不通。放之則彌六合，一歸萬法；卷子則退藏於密，萬法歸一。這個密和一，說是仁，固然中肯；說是天，是天道太極，昊天上帝，同樣合乎孔聖之旨。關鍵不在仁本天本，而在如何理解和定義仁與天，如何認知性天關係、聖王關係。

本性至善，性即太極，性外無物，性外無天，性外無聖，聖外無王。此是對本性和最正確的認知，最符合孔孟之道。其它認知都有問題，小則偏，大則錯。凡性惡論者，性外拜天者，凡倡導孟荀統一、馬儒統一者，皆不明性天者。

有一種說法頗有迷惑性，認為四書五經中的天，有的沒有人格，是義理之天；有的有情感有意志，是人格或隱性人格之天。這是將道體之天一分為二了，一則義理化，降道為理；一則人格化，都是降天為人，都是降形而上為形而下。殊不知，這樣一來，恰把那個生天生地、神鬼神帝的道體之天遮蔽了。

儒者欲明天道，首先必須明白，天既沒有人格，也不是義理。救國先救民，救民先行道，行道先傳道，傳道先救天，把天道從體制內外、國內外乃至儒門內外重重三非性思想的遮蔽中救起來。

只是此理高妙，若非上上之智，大不易解悟，所謂見道難。古今不少學者，一輩子都不能解悟。曹端是明初著名儒者和理學家，被論者推為“明初理學之冠”雲。《明儒學案-師說》介紹：“乃先生自譜，其於斯道，至四十而猶不勝其渺茫浩瀚之苦，又十年一悟，始知天下無性外之物，而性無不在焉，所謂太極之理即此而是。蓋見道之難如此，學者慎毋輕言悟也哉！”

吾之性天論和仁本主義學說，雖與孔孟程朱一脈相承，卻是經過自己審問慎思而得出的結論，伴隨着的是持之以恆地反對極權追求自由的難險。可以說，孔孟之道及其性天大義，雖是孔孟程朱啟發，卻是吾用自身性命切實驗證過、體貼來的。

那是血淚交迸的體驗和血肉交融的認證，難與局外人道也。若非悼痛家國天下之禍，吾白白說出來，讓無明之輩、無禮之徒白白聽聞，我都覺得虧了，遑論放下身段爭論。2021-11-28余東海集於邕城青秀山下獨樂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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