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專諸》(18)
§9 (2)
公子掩余與公子燭庸出征的那一日,公子光陪同吳王僚一起送出東門外。公子燭庸正要登車的時候,公子光從背後拍拍公子燭庸的肩膀說:“今早張武撈到三條大的,可惜你是吃不成了。”
公子燭庸不理,一躍登車,上車之後,方才回過頭來說:“你不過成心氣我,哪那麼巧?”“你們說什麼呢?”
吳王僚本來正送公子掩余上車,聽見公子光說什麼“三條大的”,趕忙湊
過來問。公子燭庸用馬鞭指着公子光說:“他成心氣我,說什麼張武今早撈着三條大的,可惜我吃不成了。你信麼?”
說罷,揚鞭拍馬,絕塵而去。
吳王僚目送公子掩余與公子燭庸走遠了,回過頭來問公子光:“真的假的?”
“什麼真的假的?”公子光裝傻。
“你以為我沒聽見燭庸說什麼?”
“嗨!我以為你說什麼呢!他不是說我成心氣他的麼?”“那是他說的。我要聽你說。”“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公子光笑,笑得詭秘。
“什麼意思?”
“我成心氣他,是真。我說張武撈着三條大的,是假。”
“假到什麼程度?”吳王僚也笑了一笑,也笑得詭。
“假就是假,還分什麼程度?”公子光說,好像大吃一驚。
“是撈着三條,但其實並不怎麼大?還是撈着兩條?還是只撈着一條?這難道不是程度不同?”
“你怎麼不說一條也沒撈着?”
“那根本不可能。”吳王僚不屑地搖一搖頭。
“為什麼不可能?”
“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張武要是當真一條也沒撈着,你還會有心思來氣燭庸!”
公子光不答,一副默認的樣子。
“究竟撈着幾條?”
“兩條。”
“那不正好嘛!咱一人一條。日子就定在明晚了?”吳王僚說,雖然略帶一點問話的口氣,其實是催促。
吳王僚既然饞得很,為什麼不選當日夜晚卻選明晚?因為龍筋鳳尾豚至少得在清水裡養一日,才能徹底去掉泥腥。其實,專諸早在兩天前就撈着了兩條龍筋鳳尾豚,公子光故意把他說成是這一天的早上。
“為什麼要這麼說謊?”專諸問。
“不是說謊,是策略。”公子光提醒他。
“你這話怎麼像是伍子胥說的?”專諸問。
“不僅這話是他的話,這計策也是他的計策。”公子光說。
“伍子胥?”專諸的語調透出幾分驚,也透出幾分喜。深藏不露的伍子胥既然出面了,他知道這回是玩真的了,絕對不再會是什麼試驗。他希望儘快了結,等的滋味不好受,無論是等死,還是等成名。
“拖這麼一天有什麼好處?”專諸相信伍子胥的策略必然有道理,但他還是想問個明白。快要死的人,其實是什麼都可以不再問,可快要死的人,偏偏總想把一切都弄個水落石出。公子光笑而不答,不是不想給專諸一個答覆,讓他帶着疑問去死,是因為屏風后走出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出這謀劃的人。伍子胥既然露面了,這問題當然是由伍子胥來回答最好。
伍子胥顯然也明白這道理,所以不等公子光示意,就自行解釋說:“赤雲幫的人來早了,容易暴露,白天來,也容易暴露。只有在魚已經上鈎之後,趁黑夜趕來最安全。如果不多等這一天,如何能有這機會?這是原因之一。”
說到這兒,伍子胥把話頓住,望着專諸,像是關懷。伍子胥所說的“魚”,不是魚,是人,是專諸獵取的對象。這一點,專諸明白。不過,還有原因之二?這就出乎專諸的意料之外了,專諸的眼神因而流露出些許氣憤,不是生伍子胥的氣,是生自己的氣,他氣自己總是不如伍子胥想得深遠、想得透徹。不過,生氣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因為這也令他認識到他沒本事當謀士,想要成名,只有當刺客。這麼一想,他不僅消了氣,而且也減輕了等死和等成名的煩燥不安。他總算是選擇對了一條 成名的路,他想。
等到他的眼神回歸平靜了,伍子胥接着說道:“不錯,還有其二。多等這一天,公子掩余與公子燭庸就進入楚國境內了,一旦同楚軍對恃,即使聽到了什麼風聲,想撤也難了。”
伍子胥的話就說到這兒,沒有進一步解釋公子掩余與公子燭庸回不來意味着什麼好處。會說話的人,不少說,也不多說。說少了,意思表達不全。說多了,不僅是廢話,也可能令聽話的人惱怒。我連這都不懂?你以為我傻?伍子胥不想令專諸產生這樣的想法。生氣的人,很難視死如歸。專諸必須視死如歸,所以,專諸絕不能生氣。
專諸能做到視死如歸麼?六年前的那一晚,當他以為那將是他這一生的最後的一個夜晚的時候,他沒做到。手心不停地冒冷汗不就是證明麼?這回呢?想起了那一晚,專諸下意識地伸出手掌來看了一看。沒有,手掌乾得很。其實,手心冒不冒冷汗,哪用得着看?難道還感覺不出來?忘了能夠靠感覺,或者說不敢相信感覺,說明他至少是有些緊張。緊張不等於不能視死如歸,比如,擔心失手也會導致緊張。專諸擔心失手麼?多少有點兒,這是人之常情,完全不擔心,反倒說明有問題,那是自信過頭了。自信過了頭,難得不大意。大意,就可能導致失手。專諸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他對自己有那麼有一點兒擔心感到很滿意。
專諸這麼想着的時候,也像六年前一樣,獨自躺在自己臥房的睡榻上。所不同的是,他沒有想去見瀟瀟子的念頭,雖然吃晚飯的時候他並沒有當着瀟瀟子的面剔牙。其實,他根本就沒同瀟瀟子一起吃晚飯,他的晚飯是在公子光府上吃的,不是在宴會廳,也不是在膳房,而是在公子光的書房,一個本來不該吃飯的地方。一起吃飯的是兩個人,沒有客,也沒有主人,只有兩個專心吃飯的人。其實,本來是有主客之分的,只因為吃飯吃得專心,所以忘了誰是主人,誰是客。對專諸來說,這頓晚飯將是他最後的晚飯。對公子光來說,這頓晚飯也可能是他最後的晚飯。將是最後,可能是最後,能不專心?
兩人對席而坐,席上只有一盤菜。一盤什麼菜?龍筋鳳尾豚。龍筋鳳尾豚?不錯。龍筋鳳尾豚不是要留給明晚宴客用的麼?不錯。不過,明晚只需要一條,不是為了吃,甚至也不是為了做樣子,而是為了暗藏魚線,殺人的魚線!專諸與公子光默默地吃着魚片,默默地喝着黃酒。酒喝光了的時候,盛魚的盤子正好也空了。兩人一同起身,一同出了書房,一同行到府門門外,一同停住腳步,一同相對拱一拱手,一個說:“你不必送了”。另一個說:“我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說“你不必送了”的,消失在黑暗中,說“我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的,退入門內。門內涼颼颼,門外也涼颼颼,至少,門內門外的兩個人都感覺如此,絕無絲毫熱感,也絕無絲毫亢奮之意。是因為龍筋鳳尾豚本來就無效呢?還是因為公子光與專諸的心涼透了,所以才無效?當時公子光與專諸忘了琢磨這事兒,如今龍筋鳳尾豚絕種了,無從研究起,只好作為永恆的疑案處理了。
“我的性命就是你的性命”,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公子光沒有解釋,因為他認為專諸懂,否則,他就不會這麼說了。專諸當真懂麼?至少,他以為他懂,所以他沒有問。根據後世史學家的揣測,公子光的意思是:只要有我公子光在,就會有你專諸的一切。你專諸雖然死了,就同沒死一樣。專諸是這麼理解的麼? 似乎不是,因為當專諸回到閒閒園,獨自躺在自己的臥榻之上回味公子光的這句話的時候,他想的是:只要他公子光能成功地當上吳王,我專諸就必定會名垂不朽!專諸想的是殺身成名,不死,不能成名,死與不死怎麼能夠一樣?後世的史學家為什麼會猜錯?並非因為史學家不是刺客,而是因為後世的人不是當時的人。公子光與專諸那時代,肯殺身成名的人雖然並非多如過江之鯽,至少不是九牛一毛。後世呢?好像只數得出欺名盜世的人,卻數不出殺身成名的人。
“咿呀”一聲門響,打斷了專諸的思緒。專諸沒有起身,沒有抬頭,也沒有說“你進來幹什麼?嚇我一跳!”他只是閉上眼睛,假裝睡着了。他知道進來的是誰,也知道他騙不了她,他只希望她因為看見他裝睡而生氣,生氣就會走,走就正合他意。他為什麼不想見她?他有些累了,想休息,不想被打擾。更正確地說,他只是不想見任何人,並不是不想見瀟瀟子,只不過是包括瀟瀟子在內罷了。生命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誰都會覺得累,不管是二十歲,是三十歲,還是一百歲。所以,專諸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也不能不覺得累。瀟瀟子在門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走到臥榻旁邊,把臥榻左右兩邊的兩枝蠟燭一一吹滅,又悄悄地退出門外,輕輕地把門關了。
難道瀟瀟子真的被他騙了?以為他睡着了?不可能,專諸想。專諸為會什麼這麼想?因為他從來沒有成功地騙過瀟瀟子。他不相信這一晚會是例外。專諸沒有錯,瀟瀟子的確知道專諸不過在裝睡,但她沒生氣,只是走了,因為她來的目的,不是打攪,是安撫。那當然是說,如果她認為專諸需要安撫的話。她怎麼會想到專諸可能需要安撫?難道她知道明日的刺殺行動?不錯,瀟瀟子不是外人,她知道公子光的底,比專諸更知道公子光的底。六年前那一晚,專諸不知道是試驗,瀟瀟子知道是試驗。這一回,專諸知道是玩真的,瀟瀟子也知道是玩真的。消息都是經鄭姬傳遞的,當然也都是公子光的意思。六年前,那意思是讓瀟瀟子放心。這一回呢?讓瀟瀟子做好逃命的準備?公子光沒有這麼說,鄭姬在傳話的時候沒有自做聰明地做這麼一點補充,瀟瀟子聽過鄭姬的傳話之後也沒有這麼問。說話的人、傳話的人、聽話的人,都是聰明人,聰明人懂得什麼時候應當推開窗兒說亮話,什麼時候應當心照不宣。
瀟瀟子來看專諸,既是為了看看專諸是否需要安撫,也是為了看看是否有必要做好逃命的準備。在推門進去之前,她在門外悄悄地站了一會兒。從專諸的臥房出來之後,她也在門外悄悄地站了一會兒。兩次都聽不見門裡有任何動靜,可見專諸的心態很好,至少,瀟瀟子認為如此。這令瀟瀟子感到滿意,她相信明日專諸必然能夠大功告成,準備逃命是大可不必的了。感到滿意之餘,瀟瀟子也不禁感到一些惋惜、一些失落。她回想起當年唯恐專諸死了,如今卻唯恐專諸不能視死如歸。從當年到現在,不過七年的時間,變化竟然是這麼大!其實,從她唯恐專諸死,到唯恐專諸不能視死如歸,並沒有七年。六年前她答應公子光同專諸結婚的時候,難道不是已經在指望專諸能夠殺身成名麼?唯恐專諸死,是為了滿足她自己,唯恐專諸不能視死如歸,也是為了滿足她自己。她原來竟然如此自私!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一種恐懼,一種衝動。她扭轉身,匆匆返回專諸的臥房,猛然把房門推開。門裡傳來專諸的鼾聲,悠揚、渾濁、頓挫有致。瀟瀟子立在門口靜靜地聆聽了一會兒,也許是在判斷那鼾聲是真是假,也許只是舉棋不定,不知道是應當進,還是應當退。她終於悄悄地把房門帶關,悄悄地走了。如果專諸沒有進入夢鄉,瀟瀟子會幹什麼?她猛然推開房門的時候是衝動的,她悄悄地帶關房門的時候是冷靜的。然而,無論是衝動的時候,還是冷靜的時候,她都並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幸虧他睡着了,否則,我怎麼辦呢? 在往回走的路上,瀟瀟子想。不過,瀟瀟子究竟可能幹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事實是,專諸睡着了,瀟瀟子走了,什麼也沒幹。推測如果事實不是這樣,結果會變成怎樣,對歷史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歷史只是對事實進行事後的記錄,不是對事實進行事前的排演。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小雨,夜晚在陰暗中來臨,不知不覺,正像那蒙蒙小雨。吳王僚的車隊在公子光府門前停下來的時候,雨忽然停了,燈光恍惚之中,兩個使女攙扶着公子光從門內一瘸一拐地迎出來接駕。吳王僚見了略微一驚,問道:怎麼啦?公子光勉強笑了一笑,說:嗨!都怪我自己不小心,聽見你的車駕到了,想快走一步,結果踩滑了腳。吳王僚問:沒什麼大事吧?公子光說:不過崴了一下,能有什麼大事?吳王僚說:聽說這龍筋鳳尾豚大發,你要是傷了筋骨,恐怕是不宜吃的了。公子光聽了大笑,說:我不宜吃?那豈不是便宜了你?
公子光在大門口同吳王僚周旋的時候,專諸獨自一人在廚房裡收拾那條龍筋鳳尾豚。獨自?不錯。那時候雖然沒有專利法,卻有保障商業秘密的不成文法。怎麼收拾龍筋鳳尾豚既然是廚師的秘密,專諸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廚房裡,誰也不會起疑心,包括吳王僚在內。雖然吳王僚應當是吃不着這條龍筋鳳尾豚的了,專諸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兩條龍筋抽出來。一場混戰之後,說不定有什麼人會想起來吃這條魚。不把龍筋給抽出來,豈不會令那人死得冤枉?專諸一邊抽龍筋,一邊這麼想。刺客雖然以殺人為職業,卻不是濫殺無辜的獨夫。專諸是個敬業的 刺客,他不想破壞刺客的形像。他把龍筋取出之後,把依舊生猛的龍筋鳳尾豚放回水池,然後從腰下摸出一條一丈來長的魚線來,反手往灶台一甩,擱在灶台上的一個葫蘆好像顫動了一下,又好像沒有。專諸走到灶台跟前,用兩根手指夾住葫蘆的把兒輕輕往上一提,葫蘆齊腰以上被手指提起來,葫蘆齊腰以下卻紋絲不動,原來那葫蘆已被魚線齊腰一切為二。專諸放下葫蘆,抄起灶台上的魚網,走到水池旁邊,那龍筋鳳尾豚在池中遨遊自得,不知死期將近。專諸看了幾眼,不無惋惜地嘆了口氣。不過,專諸所嘆息的,不是這條龍筋鳳尾豚即將成為案板上的肉。專諸所嘆息的,是從此以後不再會有龍筋鳳尾豚這道菜了。魚伯已在兩年前去世,專諸確信他自己是這世上唯一會做龍筋鳳尾豚的人。他走了,做為宴席上的菜,龍筋鳳尾豚難道不會從此而絕跡麼?龍筋鳳尾豚因上宴席而死,就像他作為刺客而死,那是死得其所,有什麼可嘆息的?老死江湖,那才是虛此一身!誰老死江湖?是龍筋鳳尾豚?還是刺客?
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打斷了專諸的思緒,提醒專諸:該是上魚的時候了。專諸應了一聲,用魚網把魚撈起,把魚線繞成圓圈,從魚嘴裡塞進去,左手提着魚網,右手抓過一把切魚刀,出了廚房。吳王僚的四大護衛在門外等着他,虎視耽耽地盯着他手上的切魚刀,像往常一樣。專諸對他們點頭笑了一笑,也像往常一樣。他對吳王的四大護衛並無惡感,他明白他們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他甚至有些欣賞他們的敬業精神,他設想如果他自己是吳王僚的護衛,他也會這麼敬業。不過,他多少有些瞧不起他們,他自己是絕不肯幹這行當的。為保護一個人而活,遠不如為殺一個人而死,他想。況且,他們能保護得了那人不死麼?這麼想着,專諸又不禁笑了一笑,不再是禮貌的微笑,是輕蔑的冷笑。他知道他今晚會死在他們手中,但他也相信他們會死在他的赤雲幫的手下。他死了,會名垂千古。他們死了呢?有誰知道?沒有。有誰想知道?也沒有。
專諸在吳王僚的四大護衛伴隨下進入宴會廳的時候,下酒的腊味已經在席上擺好,黃酒也已經煮熟,酒香瀰漫,燭光輝煌,排簫齊鳴,好一派歡騰的氣象!專諸在切魚的案前立定,把龍筋鳳尾豚從網中抖出,放到案上,正要舉刀破魚之時,公子光從席上起立,舉起酒杯,繞過席案,意思是要行到吳王僚的席前來敬酒,卻不料一個踉蹌,在吳王僚席前摔倒,酒杯滑落,酒灑一地。吳王僚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又把腳給崴了?公子光一連“啊喲”了兩聲,然後說:可不是麼!還是那右腳腕子。兩個使女慌忙趨前,要把公子光攙扶起來。公子光把胳膊架在兩個使女肩上試了一試,搖頭說:不成。吳王僚見了,扭頭吩咐身邊的兩個隨從道:還不快去幫個忙,把公子光抬進去歇息!男人畢竟不是女人,兩個女人攙扶不起,兩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公子光被兩個男人輕而易舉地抬走了。臨走時丟下這麼一句話:這龍筋鳳尾豚我還真是吃不成了,當真便宜了你!
公子光走了,專諸手起刀落,把龍筋鳳尾豚的腹部切開,左手按住垂死掙扎的魚,右手放下切魚的刀,把手伸進魚腹。再往下,專諸應當把魚腸、魚鰾等等內臟掏出來扔掉。接魚腸、魚鰾等等內臟的竹簍已經備好,就在切魚的案子的前邊。再往下呢?專諸應當把龍筋鳳尾豚扔到水桶里漂洗。三個盛滿清水的大木桶也已經備好,就在切魚的案子的右邊。這樣的操作專諸已經當着吳王僚的面重複過五次,無論是對於吳王僚,還是對於吳王僚的四大護衛,都已經沒有新鮮感。沒有新鮮感就很難叫人聚精會神。不能聚精會神就很難察覺到細微末節的區別。專諸把手伸進魚腹的時候,同前五次沒什麼兩樣,當他的手從魚腹里出來的時候,右臂上的衣袖跳動了一下,這與前五次就不一樣了。衣袖為什麼跳動,因為手臂的肌肉跳動了一下。手臂的肌肉為什麼跳動?因為手指有攥緊的動作。把魚腸、魚鰾掏出來是用不着攥緊手指的,專諸手裡抓住的不止是魚腸、魚鰾,還有一條魚線,殺人的魚線!可這細微末節的區別被吳王僚以及他的四大護衛給忽略了。當魚腸、魚鰾掉下竹簍的同時,吳王僚的脖子好像顫動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正像那灶台上的葫蘆。所不同的是,葫蘆齊腰處既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什麼,吳王僚的脖子上卻多了一條紅線。什麼紅?血染的紅。什麼線?刀切的線?劍削的線?都不是,比刀切的線要薄,比劍削的線要輕靈。當魚線在吳王僚的脖子上劃開一道紅線的同時,專諸左右兩手各自劈下一掌,立在他左右兩邊的兩個護衛一齊跌倒,再也沒有動彈,兩具軀體倒地之前業已化作兩片,還怎麼動?還怎麼彈?酒香凝固了,燭光凝固了,排簫的聲音也凝固了。也許都沒有,只是人的神經凝固了。什麼人?一屋子的人,包括專諸自己在內。伍子胥說得對,吳王僚的護衛不都是白吃飯的。當專諸劈下兩掌的同時,兩把匕首刺進了專諸的後心。
那晚以後的事情呢?公子光成功登上王位,史稱吳王闔廬。吳王闔廬沒有背棄誓言,登基伊始,便封專諸之子為上大夫,封瀟瀟子為武安君。往後每逢專諸忌日,吳王闔廬必然親臨專諸廟,對着專諸的棗木塑像行長揖之禮。瀟瀟子既沒有守寡,也沒有再嫁,成了名副其實的風流寡婦。專諸的兒子後來怎麼樣了?有人說是夭折了,因為後世再也沒有“專”這麼個姓氏。有人說並非如此。怎麼解釋後世再也沒有“專”這個姓氏呢?那時代的人,一但受封為大夫,都可以改用封地的地名為姓。專諸的兒子封在什麼地方呢?史無記載,無從考核。換言之,如果你我的姓氏湊巧與當年吳國的某個地名相同,你我說不定就是專諸的後人。不過,這些身後瑣事,專諸並不關心。專諸所關心的只是:我名垂不朽了嗎?
專諸死後五百年,司馬遷為專諸寫了一篇正傳。兩千六百年後,司馬非馬又為專諸寫了一篇外傳。如果死人有知,他應當心滿意足了。如果死人無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