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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飛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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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國情事
送交者: ivy3352 2002年11月29日18:24:4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1.

  蘇心底的那股潛伏的蒼茫,或是說悲哀,是在那間陌生的客廳里越升越高的。

  她右手的指尖,被韓朔不無愛憐地握住,他們在沙發上坐得很近,是那種情侶才有的距離。韓朔正擋掉一個矮墩墩的軍人遞過來的煙,然後對着人家的臉看看,問:"你這牙是怎麼了?"軍人五短的軍裝上浮着一張普通的臉,暴牙齒,門牙缺掉了,剩兩個有點彎曲的虎牙,括號一樣掛在兩片唇間。蘇頭一眼看見這個人就想笑,他的面孔的確像什麼甲殼蟲的放大照片。可韓朔也不能這麼直問人家的缺陷呀!

  蘇轉過臉,旁邊的長沙發里擠坐着好幾個面色不大好,皮膚乾燥的中年女人,嘰嘰喳喳談笑得很熱鬧,同時說吃兼顧,她們的腳下很快布出一片瓜子皮,還有其它小食品的包裝接連不斷由她們的手間噼噼啪啪落下來。臨近的木椅上,癱着韓朔的朋友李軍,手扶褶皺已經很深刻的額頭,間或打着嗝兒,嘴裡還喃喃着,"不行了不行了,剛才喝太多了!"這間屋子的主人,一個壯實的軍官,大開領口面孔通紅,正捧着一個巨大的雀巢咖啡瓶子,呼嚕呼嚕很大聲地喝茶。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女孩兒,呲牙咧嘴地與一大塊牛肉乾搏鬥,終於撕下一條,立刻心滿意足地吧幾吧幾嚼起來。

  蘇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如果沒記錯,大家剛剛吃完一頓鋪天蓋地的午飯,男人們比着拼白酒,女人們一個也沒少吃。那個小女孩兒居然還灌掉一大杯啤酒,她的媽媽不僅不阻止還十分讚賞。天啊!這群人怎麼還能這麼接着吃的一塌糊塗呢?

  莫名其妙就落到一大群陌生人里的事情,蘇從未經歷過。之前韓朔電話上只是約了蘇開車到C縣,呼吸一下鄉野新鮮空氣,隨便走一走,吃了午飯就返回,而且說了同行的只有他的朋友李軍一個人。哪想到李軍上車時候就帶了兩位嗓音尖利,熱情非凡的中年女人。從她們一路上興奮的談話中,蘇才搞明白,原來其中一個女人是李軍的女朋友,C縣之行,為的是這女朋友的中學同學聚會,李軍想討好女朋友,不僅獻上韓朔的車,還連供司機。蘇還發現,韓朔自己也是慢慢明白過來此行的目的的,而且除了李軍和他的女朋友,韓朔也不認識其他人,但他仿佛絲毫不覺得詫異和彆扭。於是,出城一個小時到了C縣,蘇他們一行,呼隆隆就被一堆人迎接,卷裹着去吃午飯,然後稀里糊塗就坐到人家家裡了。

  一直沒有機會單獨相對,蘇也不好質問韓朔。他打從下車,就情侶一樣握住她的指尖,蘇懂得打人不打臉的道理,也就木然由着韓朔的動作。陌生的眾人居然毫不見外,親親熱熱把蘇和韓朔裹攪在他們中間,仿佛他們也是多年的校友一樣。中年女人們到底是坦然開放的,席間故做調皮地逼韓朔為蘇布菜,很直白地七嘴八舌將蘇,由頭髮起分段解剖誇讚,也說現在算是認識了,婚禮酒席也是不能忘了請這幫人的哦!韓朔打着哈哈,居然也不尷尬。蘇勉強擠出笑臉,一面謝謝大家的熱情招待,一面心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2.

  韓朔其實是個一眼看上去,讓人很舒服的年輕人。高高偉岸的身材,模樣比較陽剛,這在南方普遍矮小細瘦的男人堆里,算是鶴立雞群了。他出現在朋友為蘇舉行的接風聚會上,因為來的比較晚了,坐在酒吧長排桌的尾部。

  起先吸引蘇眼光的,是那晚和韓朔同來的一個人。那人一直坐成九十度,面部極為緊張嚴肅,很長時間面前還是一杯滿滿的啤酒。這和酒吧氣氛,還有周圍鬧笑的人群極不相稱。蘇已經喝的興致很好,有意過去拉這個小板凳一樣的人物加入大家。不曾想蘇過去敬酒,讓這個人更加緊張,他突然起立,先碰翻了酒杯,手慌腳亂捂蓋桌上的酒汁的時候,又把酒杯乾脆掀到了桌下。蘇和眾朋友都大笑起來。韓朔的笑聲很特別,"嚯嚯……嚯嚯嚯"的,蘇看過去,她笑笑的眼光剛好和韓朔的相對,發現有一道突然亮起的光閃在他眼睛裡面。

  大家都起身等服務員清理桌子,韓朔俯身在蘇的耳邊解釋說,那是我的同事!剛畢業分來的,第一次來酒吧!陽打電話的時候我們正好加班,完了就帶他一起來了。蘇點頭"哦"了一聲,一時找不出什麼其它的話說,好在酒吧本身就很嘈雜。陽是今晚聚會的主人,也是蘇的好朋友。

  後來陽暗地裡掐了一把蘇,對她眨眨眼睛,說:"剛才你站在那裡,身高和韓朔很配噢!不然你老說,就算找個家鄉的男朋友,那跳舞的時候也很困惑,不懂要誰帶着誰跳!怎麼樣?身高能夠稱你的多難找!考慮考慮?"蘇借着酒勁,故意萬分認真地盯着韓朔的方向觀察一會兒,然後對陽說:"嗯!還不錯啦!就是這個人可能用肥皂洗的頭,頭髮烏塔塔的,看着不乾淨!"陽瞪了蘇一眼:"你呀!什麼時候改了嘴尖的毛病,就好嫁了!"蘇笑嘻嘻地回嘴:"你先嫁!我保證婚禮定在你後面那天好不好?"陽啐了蘇一口,轉過笑臉和其他人說話去了。

  蘇知道陽是個社交場合很玩得轉的女朋友,她包里存着一個小本本,紀錄着好些人緣好,脾氣隨和,又有車的男性朋友的名字,聚會時候隨便叫上幾個,一伙人熱鬧之後,各個女朋友都有護花使者開車送回家,讓陽在朋友圈顯得更加有臉有面。果然不出所料,蘇被分給韓朔護送,臨走陽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

  那一晚上的暴雨是突然而至的。街上雨水一下子積得很高,蘇聽了韓朔的建議,停了車,和他坐在一個宵夜攤,點了幾樣精緻的家鄉燒烤小菜,慢慢吃着等雨小下去。

  韓朔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蘇說話,他在一個聽起來不錯的公司,他還說三年前,在蘇有一次飛歐洲前夕,他們也是在陽的聚會上見過的,那時候蘇是短髮。蘇這裡毫無印象,但聽韓朔那麼一說,感覺他們談話的距離似乎是近了一些。

  是家鄉夏夜那種特有的情調環境,韓朔應該不是講話會吸引人的那種,因為蘇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韓朔拿筷子的樣子上,無名指和中指握住,食指卻直直地翹起來,仿佛指着什麼東西叫別人看一樣。蘇想起一個笑話講給他聽。

  從前一個很挑剔的人家,因為要相一個倒插門女婿,就備了一桌已經很好的菜請人家來。吃喝之間,這家的女兒在珠簾後面也聽也看,對來訪的候選人很滿意,未來的老丈人也表示滿意,等來人走了,那未來的婆婆卻撇着嘴,連說這人要不得要不得!貪心得很嘛!!女兒,父親聽了納悶,如何這母親就看出了人家貪心了?母親道,這麼一大桌子菜,此人雖是吃了也贊了,卻通席之間,趁着用筷子,食指一下一下指着我家牆上吊着的牛肉乾!你們說這不是貪心是什麼?

  韓朔楞了有一陣,等蘇學他的樣子拿起筷子比劃,才"嚯嚯……嚯嚯嚯"地笑起來,弄得蘇多少有點索然。隨後韓朔問蘇:"你是哪裡聽來的這個笑話,我怎麼從沒聽說過?"這時蘇的眼睛暗下去,低頭夾了一根那種很嫩的烤韭菜在嘴裡,不期然星星點點的淚在眼睛裡聚起來。她清了一下嗓子,開口請韓朔送她回家。

  3.

  "他是你的一粒豌豆是不是?你就是那個豌豆公主,無論給你多少時間做墊子你都忘不了是不是?蘇,不要太傻了!我要是你,有錢有假期去希臘去西班牙去埃及,不必一趟一趟總往家跑。"陽在越洋電話里,吼得很大聲。

  "票已經買好了。回來是嘴饞,想吃我媽媽的菜,再說也想你!"蘇在這一邊安靜地說。她知道陽指的是林!但沒有告訴陽,林的郵件早在信箱裡,照例短短的,讀完蘇立刻歸心似箭。林寫道:"歡迎回家,若有別的度假計劃也很好。家鄉很美!——井底之蛙之愚見,僅供參考!"

  蘇和林的狀況,走到了很無奈的地步,如同一盤無法下下去的棋。棋有棋規,人與人的交往也有一定的路線,相識,熱戀之後,抑或分手,抑或談婚論嫁,而林卻是個已婚的男人,蘇自己無論樣貌還是事業都強過林太多。單純的愛情降臨是不分時間地點更不分人的,按理,蘇和林也是歸了即便激情降臨,卻也能保持頭腦清醒面對現實的。他們應該見好就收,相互留一段最美的記憶就好,但人有貪婪的天性,對曾經美到極至的愛情,兩個人罷手的過程都拖得太長了,變成了精彩故事句號以後畫蛇添足的一段,讓人無所適從。

  蘇生命里至今青春中短短的一段,也算有幾次認真的愛情經歷,不過對方好像不約而同一般,全都去了遙遠的地方,然後杳無音訊。蘇對陽說:"我好像已經習慣了愛上遠方的什麼人,因為已知的結局,才會在經歷的每一秒竭盡全力似的。"而陽則認為蘇是遭了天妒。秀美的模樣加一米七二的身高,無論家境,學業,事業都順了又順,要是感情上不來點坎坷,那世上別的人又要怎麼活了?!

  蘇由歐洲回國,是當地晨間抵達中轉機場的。

  透過機場明亮的大窗,可以看見外面雨過後的廣闊濕地,升起薄薄的霧氣,給夏日粉色的霞光映着,仿佛進入一間嶄新大屋子的感覺。蘇凝視了外面片刻,抬腕看表,在下一班飛機起飛前,她至少還有五個小時時間。韓國機場因為剛剛結束的世界盃足球賽,設施修整得極現代化,也極清潔,但在這裡呆坐五個小時,人會被那種廣闊的空寂侵蝕。

  蘇對着問訊處好幾張笑臉走過去,韓國女孩子都着那種平整,幾乎大圓的臉盤。

  請問由機場乘車到漢城需要多長時間?

  啊,換機候機廳請走這邊!

  是這樣,我下一班機是五小時後。我想知道夠不夠到漢城轉一圈?

  好的。請出示一下機票。噢,換機候機廳請走這邊!

  蘇耐心再重複一遍問題,三個圓盤子仍舊是友好地笑,然後重複指示換機候機廳的方向。蘇只好放棄了,無可奈何地道謝走開,心裡由衷佩服韓國人的國性,他們可以在遠途飛機上只播放曲曲折折,躲躲閃閃示情的韓語片,完美的英文打打字幕而已,當然就可以落地說一說流利的英文,然後完全聽不懂。蘇忽然有種想和林說話的渴望。

  什麼事情,重複一做再做,便成了習慣。蘇有時候也自問,究竟是真的愛着林而且無怨無悔,還是林是她感情的習慣?蘇將手機由包里拿出來,埋在化妝箱的最底,上鎖,仿佛那手機是一個潘朵拉的盒子。

  在空蕩蕩的候機廳找地方,學着遠處其它幾個人,蘇枕了小化妝箱在長椅上躺下。透過慢慢模糊起來的眼光,她看見有穿雪白上衣,胸前掛工作牌的人遠遠走過來,心裡還是猛地抽了一下。這是林一向的打扮!

  天啊!林!!林是那首王菲的歌,"給我一剎那,對你寵愛。給我一輩子,送你離開。"

  3.

  給韓朔講的笑話,是蘇從林那裡聽來的。久在國外,每天說着別人的語言,對蘇來說,林講的方言,像天竺一樣,他這個人,也如同家鄉的燒烤小菜,雖不精美異常,卻是特別和唯一的。但依舊,沒有人肯走下一步棋。林或許只是蘇的一個情結,一個無奈而具體的思鄉情結。

  巨大的酒意像才過去的暴雨一樣,在突然之間占領蘇的頭腦。坐在車上的蘇,腦筋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居然沒注意到韓朔什麼時候已經將車停在一個街邊。被雨濾過的街燈光,使蘇的臉顯得特別柔弱蒼白,她的眼睛半閉,頰上印着摻雜了少許睫毛膏,痕跡驚心的淚痕,小巧的鼻翼還在輕輕抽動,這些和上她晚妝的紅唇,顯得驚人的性感。韓朔俯過去吻她,她仿佛是下意識地回吻他,然後突然眼睛睜大,猛地把他推開,只生硬地說了句"開車!"無論韓朔後來說什麼,她都不願再開口了。

  蘇是逃一樣跑回家的。

  摸索出鑰匙開門,門後那樣突然地閃出母親的臉,驚得蘇險些尖叫起來。

  "女孩子家,深更半夜在外面逛,還酒氣衝天的,不象話!"母親的語氣已經很克制了。蘇摒住呼吸,並不說話,這是她和母親每次回國必演的傳統劇目,母親眼裡,女兒永遠不滿十八。蘇集中精神穩住腳步,徑直向她的房間走過去。

  "現在外面不安全,淨是流氓殺人什麼的,你可以早一點回來嘛!"父親的聲音也從睡房傳過來,聽起來不像是睡着又被吵醒的樣子。

  "就是!你不睡,別人也是要睡的!"母親愈演愈烈。

  蘇"唰"地一下子回過身,輕輕的聲音里透着很明顯的冷硬"那您們可以先睡嘛!不必要等我!!我的朋友們全是白天上班,晚上才有空見,談話聊天就沒看時間。"頓了頓,可能是酒的余勁,她不管不顧,聲音漸高起來,"什麼叫不象話?看不慣我以後再不回來了!"說完她將母親驚呆了的面孔的很響地關在房外。人靠在門板上大口呼吸,眼淚像止不住的溪,迅速流滿了臉頰。

  天啊!我這是怎麼了?如何可以這樣頂撞父母?隔着門板牆壁,蘇聽不到聲音,可還是能感覺到母親的抽泣,父親的嘆息。但有種憤怒又阻止她立刻過去道歉,為什麼父母不可以接受孩子有一天已經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現實呢?一回國,晚間外出不僅要報出去處,聚會人名單,還要按時回家,小心翼翼不要背了不聽話,甚至不孝的罪名。無論自己高不高興,一回來必須隨了父母的意思,裝成啞巴小羊,陪同他們逐一拜訪親戚朋友,然後赴父母替蘇一早應下的各種飯局。

  有一回母親突然一整天不和蘇講話,蘇苦苦回憶了很久,才記起母親提過在菜市場碰見她小學的一個老師,要蘇給人家一個電話問安,並強調那個老師已經升任了副校長,很快會調到教委,父親年勢漸高,要保持他現有的高位,親信越多越好。那個老師也就代過一小段的課,蘇對他幾乎沒有印象。她不以為然應了母親,轉個身就忘了。後來還是母親自己掛電話過去,硬把蘇叫來講了些不着四六的話,這事才算過去了。

  回國來到父母身邊,蘇覺得退化成了兜着尿布的嬰兒,他們為什麼不想想,蘇在國外的日日夜夜,沒有他們這樣過分呵護不也過來了嗎?一方面被父母當成嬰兒,一方面還被當成客人,蘇每次回國,母親都要給她備上新的被褥,特別說明是新上市的歐款,免得她用不慣。在家吃飯,依蘇的意思家常隨便就行了,可父母每頓都遣鐘點工大做特做,剩下的食物簡直可以一家人吃一周。

  遠遠的日思夜想的父母,為什麼每每走近了,又像刺蝟一樣各自乍起了刺,無意間傷害對方呢?

  4.

  周末早晨八點,蘇被巨響的聲音吵醒,原來是緊鄰的一家在做裝修。迷迷糊糊的錯覺里,仿佛電鑽是直接鑽進了蘇的頭皮。緊接着,敲磚的大槌一打下去,她的床就跟着跳一下。伸頭看看客廳,父母不在家。蘇知道和父母每次衝突之後,他們會親自採購更好的菜表達愛意,而她自己則會乖上一兩天,白天拼命搶着做家務,晚上守在父母身邊,陪他們看那些情節都接不上的肥皂劇。

  伴着隔壁那些勤勞的工人的噪音,蘇哈欠連天地梳洗,拖地,再把一些該洗的衣服收攏,開了洗衣機。父母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來,她剛好擦窗戶擦到廚房。母親笑盈盈地囑她喝牛奶,父親又遞上來一塊她極愛吃的米糕。蘇再次摒住呼吸,將那份心底里湧出來的歉疚和濕潤,低頭用牛奶衝下去。柔柔的眼光,看着她心底里以為家中最溫馨的一刻,假日父母在廚房那麼和諧地忙碌。

  無奈這時候,母親提高了聲音,裝作隨意地和父親聊起報上的新聞,誰誰誰哪個女青年晚間行走被搶包,誰誰又是在什麼娛樂場所被人誤打……講到晚間和女青年,母親就意味深長地向蘇看一眼,好像在說,聽見了吧?父母都是為你好!擔心都是應該的!!那麼大的人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讓父母擔心,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蘇的心裡升出一股蒼茫,將柔情攪亂,變成說不清的一種滋味。她試着回到自己房間看書,聽音樂,無奈隔壁的巨響,讓她無論如何都坐不住。可昨晚的衝突之後,她又不能又說要出門。只好存心等着中午,鄰居停工兩個小時,至少補睡一下。好不容易熬到吃完午飯,這時間住宅區院子裡,不是來了賣豆腐腦兒的就是送純淨水的,偶爾還有磨小剪子磨菜刀的,收舊報紙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家鄉的一切聲音雖然親切無比,但蘇還是煩躁得不得了。於是索性不睡了,掛在窗台上打着哈欠看熱鬧,眼淚汪汪的。

  忽然,蘇有些想念在歐洲住的地方,以前怨恨太靜太靜的環境,周末外加天氣冷起來,有時候簡直堪稱死寂。近處樹林裡常有唐鴉飛來,個子很大的鳥兒,坐在樹杈上優雅地理理羽毛倒沒什麼,不影響你好好地坐在沙發上看書,但極靜的環境裡,個別唐鴉在近距離冷不丁愉快地大叫一聲,甚至會嚇得你扔了書跳將起來。

  兩相比較,好或是壞,一時間說不清楚。這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好像可以套用在好多和朋友的聚會裡,還有韓朔後來每天一個的電話上。韓朔像個認真刻苦,但資質不高的學生,試卷上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很辛苦地寫了一大片但仍然詞不達意,也沒有一句說到點子上。

  5.

  蘇覺出自己成了邊緣人,是因為常常聽到同一個問題。在國內時候人家問什麼時候回去呀?他們指歐洲。在歐洲別人也問什麼時候回去呀?這時候指的又是國內了。被這樣問來問去,漸漸的連蘇提起"我家",都要特別說明是指國內父母那個家還是歐洲這個家,然後那種歸屬感的根基動搖起來,發現自己真是站在了兩個國家之間,成了邊緣人!

  和人談話,在歐洲聽到"你們"這個詞,很自然知道意思是你們中國人,或你們亞洲人,而在國內,別人說起"你們"那個總理結了六次婚耶……"你們"那個足球隊踢的如此這般……犯一兩秒鐘的糊塗,蘇明白過來心裡有點泛酸,什麼時候被同胞推到那邊去了?歐洲有很多傳統假日,一開始的概念是"他們"的假日,所以持着事不關己的態度,總被人家通知了才稀里糊塗的休假放風。後來,蘇可以十分清楚地說出來,比如復活節,聖誕節具體可以有幾天的假,手裡打下去給國內朋友的郵件,不覺中就用了"我們",而問起春節假期,又用了"你們"了,哈!原來概念在蘇自己這方面也是很混的!

  和久不見面的朋友們聚會,按理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情。但喜興的氣氛里,蘇發現說話再不能像從前,直通通想說什麼便衝口而出了。做着邊緣人,對於國家之間自然有着很多感官比較,細細思量起來,竟然說不出哪邊絕對更好,她只願承認國度不同,各有千秋。當然,感情傾向非常明了,邊緣人究竟是有根的,懸浮飄搖的感覺,只是限於地理位置。蘇特別注重持一份祥和的心境,保持公平的眼光                 國外見聞,當然是朋友聚會每次必談的話題,蘇只要有問,必會老老實實地答。她非常反感一邊倒的極端觀點,身在國外,與其費心盡數異國的種種不是,不如一早閉了嘴打道回府,而只顧挑了國外的好處宣揚,又會落得個崇洋媚外的罪名。但中庸敘述也有講究,口氣最好平淡,內容最好也是一代而過,國內發展得很快,朋友圈裡不少人也是或遠或近走出過國的,最好把顯示一番的機會給別人。

  最漂亮的做法,是將話題轉到吃食上,強調在國外吃不到純味家鄉菜是如何的痛苦,羨慕朋友們至少天天可以這樣享受,然後看蘇吃的那麼開心,朋友不僅覺得這頓飯值得,更覺得蘇是個值得的朋友,不像有些人去了國外幾天,就忘了祖宗了。然後這樣一來,不是聚會吃來吃去,就是即便到了談心的地步,大家都更願意為自己尋個好聽眾,而不是充當別人的垃圾桶。就算蘇有什麼煩惱苦水,別人一句話就給她堵住了:"你呀!知足吧,你比我們至少是生活環境好多了!"

  只有陽是個直接的人,蘇只有和她不用躲閃談話。陽有了一個比較固定的男朋友,可一直沒有帶出來讓蘇看看。蘇覺得奇怪,陽閃一閃眼睛說:"我要保持我在他眼裡的唯一優秀!"蘇大笑:"未必我鬧了感情饑荒,連你男朋友都要搶!"可陽也有她的道理:"我能保證你,但卻不能保證他!"那一刻,蘇又重溫了一遍說不清的蒼茫,不知是為所有的人性,還是為和所有朋友間看不見的隔閡。

  是這種時候答應和韓朔出遊C縣的,蘇這裡,只是想轉換腦筋。

  6.

  和韓朔在體育館猛力跑跳抽球,白色的羽毛球上下翻飛,有個好球伴,透徹地出汗,蘇終於痛快起來,她開心地笑,韓朔一時間仿佛也變得可愛起來。

  韓朔有種奇怪的說話方式,他總是說,本來什麼什麼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比如約好了打球,大熱的天卻穿了長袖和皮鞋來,然後他說本來想換球衣球鞋的,但是我沒有辦法。那天C縣的一切尷尬,他也說本來不想搭理李軍的,他老是對我支來用去,但是我沒有辦法。蘇問他你總是那麼好脾氣嗎?韓朔答有時候惹急了跟人打一架的心都有。然後他忽然變得很健談,繪聲繪色跟蘇提起有一次,他短短停了一下車,可看場子的人卻非要向他要三塊錢停車費,扯來扯去差點打起來。蘇驚得睜大了眼睛,韓朔對她的反映很滿意,說:"這是真事!不騙你!對這些亂收費的人就是要堅決抵制。"可蘇驚的是,區區三塊錢,如何值得和別人打架了?不過想起來那天在C縣,後來又被別人裹着,集體跳了游泳池,韓朔買了一次性使用的游泳褲,幾乎難以遮體,蘇強逼自己不驚呼出來。現在懂了,韓朔一定認為犯不着買貴的。蘇後來爆發出一陣笑,聲音聽起來有些怪兮兮的。

  韓朔也有他犟的一面,打完球蘇想散夥了,他卻堅持等着蘇回家沐浴更衣,說是有個好地方吃飯,非請她同去。蘇反正也沒什麼節目,就應下了。

  那間小魚店味道的確很好,可食客必須避過滿地的污跡和魚骨頭,踮着腳尖入店,那麼矮的凳子,仿佛蹲在地上一樣,窩着胃,埋伏在四處令人倒胃口的魚骨頭裡面,蘇吃的不多。店主端來腦袋大的一碗飯,蘇剛想開口回絕,韓朔卻接過來,說打球打得餓極了,你不吃我就着這個碗吃了啊!然後他就呼哧呼哧大吃起來,蘇這邊看過去,韓朔簡直是將腦袋扎進碗裡了。

  蘇燃起一支煙,吐出來不懂是什麼味道,查看煙盒,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但……她將煙甩到了旁邊的魚骨頭裡面,對韓朔說,人很累!要回去了。

  7.

  林的臉,一如從前。林的朋友,也一如從前,吃飯的地方,也一如從前,他總是挑清潔但味好的地方,席間為蘇殷勤地布菜,不忘了說一句,"你平日吃不到,要多吃一點點好不好?"這是林的好處,從來不說漂亮的大話,卻能在一些細節小事上,滿足女孩子如針尖般的小感覺。蘇由心底感謝那一縷精心打理後,輕輕擋住一邊眼睛的頭髮,提醒她摒住呼吸,不哭出來,不向林的臂膀撲過去,一如從前!

  和林見面前,蘇曾經以為只要聽到他的聲音,那種酸甜的激情會把她再次淹沒,但沒有。她和林都曾說過是不相信愛情的人。可見到了林,她又覺得書裡說的做不成情人做朋友是句徹頭徹尾的屁話!有過狂熱真情投入的戀人,抑或舉刀斬斷,抑或相守相依,不可能做到站在中間,然後假模假式變成普通朋友。

  蘇沒能憋住,對着林和幾個非常親近的朋友,她一邊很快的喝酒,一邊像講別人的故事那樣,平靜地講起她和林的趣事,她喜歡清晨還沒睜眼睛,腦筋並不清醒的時候,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我愛你!四處旅行出差,只有林在身邊的時候,自然而然不去琢磨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愛極了林,有一次在香港,蘇不得不去會一個大學同學時候,替她理理頭髮,說去!去給那個傻小子看看,他錯過了多麼好的一個女孩兒!那個同學是蘇初戀的男朋友……他們在一個廣闊的星空下牽手不語……他們圍着被子暢聊到天明……

  蘇搖晃着對林說,"謝謝你!給我了這麼美的愛情!"隨後她衝進了夏夜巨大的雷雨里,將積攢了一年的相思,無奈,苦惱,無處投遞的愛情,全在這一夜哭盡了。

  韓朔成了蘇唯一的,無奈的安慰!

  他仿佛有他特別的時間表,關懷的電話,好像掐準時間,總是在蘇對着窗外寂寞的大雨呆立的時候,在街上漫無目的逛的時候,和某些朋友聚會得味如嚼蠟的時候。知道蘇在外面,他不忘了問一句要不要來接?也一再地說,你回國會有很多事情要辦,我有車,有事隨時叫我,不許你客氣!人都喜歡被需要,何況韓朔也不是那種太差勁的伴,他用他的方式表達,蘇是他極渴望時時見到的人。

  於是蘇又有了機會和韓朔見面,但很多本來可以延續的交流,又被南轅北轍的東西阻斷了。比如本來兩個人打球很開心,去過的體育館也很好,但下一次韓朔卻自作主張,不僅換了一個地方,還又帶上了其他不認識的朋友。還是那句話,本來不想帶他們,但是我沒有辦法。蘇笑說你們實現"共產主義"很徹底的樣子,腦筋都共產了!韓朔只"嚯嚯……嚯嚯嚯"地笑,也不知是聽懂沒聽懂。蘇很納悶為什麼換地方,新的球場是個什麼娛樂場所,小小的場地給憋在牆裡,天棚很低,根本就沒法子打痛快,出來時候才瞧見一塊牌子,戳得蘇的眼睛生疼,上書場租八塊!這十有八九是韓朔換場的主要原因,體育館場租二十塊。其實蘇完全沒有吃白飯的意思,可她想掏錢的時候,都被韓朔男子氣概很足地推到一邊去,蘇真是哭笑不得!

  韓朔不大善言辭,和蘇坐在一個安靜的咖啡吧里,由蘇提話頭,他倒是能接着說,可說下去蘇想打哈欠的欲望此起彼伏,一個鐘頭下來,韓朔卻毫無撤離的意思。礙着一份禮貌,蘇提議下棋。韓朔嘴裡絮絮叨叨,好像他喜歡大聲思維棋路,但突然間他又盯着蘇,冷不丁唱出一句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或是你是我永遠的愛,把專心下棋的蘇嚇了幾跳。

  看得出來,韓朔是想說幾句情意綿綿表達心意的話,不知是保守啊還是害羞,說不出來他就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然後滿心盼着蘇聽出些個名堂來,弄得蘇笑也不好,不笑又實在憋不住。韓朔圍棋棋藝不錯,但還是輸了,蘇得意地告訴他,自己從小就喜歡和爸爸殺幾盤。韓朔再次"嚯嚯……嚯嚯嚯"地笑,讓人不明白他是想表達佩服啊還是原來如此的意思。人和人之間,無論願望如何,原來可以波段如此不通的!

  有一次,韓朔送蘇回家後,突然又來了大雷雨。蘇不知怎的柔心一動,掛通韓朔的手機,讓他路上小心。韓朔聽上去非常受感動,忙說連他爸都沒有那麼關心過他!蘇邊笑邊皺着眉頭聽下去,果然他接着串到了關於他爸的什麼五六,蘇掩口無聲打了個大哈欠的功夫,韓先生不知怎麼又在講起移動通訊費用的七七八八,最後建議第二天領了蘇去一個公園散步。老天!那個公園以老人太極品茶,少兒氣墊遊樂設施著名於家鄉,蘇轉笑為怒,一句,"等我六十歲以後再說!"吼過去收線。

  8.

  蘇回歐洲行期越近,她就越經常地想起上大學時候,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那陣一干同學全迷上了福爾莫斯,昏天黑地地讀那些震懾人心的案情文字,到了吃飯時間,大家就端着飯碗,忽驚忽咋十分投入地聚談。記得有個男同學說了這樣一件事:

  學校晚十一點熄燈後,住在上鋪的他,點起一根蠟燭讀福爾莫斯,搖曳的燭光將光圈內所有的東西放大加黑貼在牆上,於是他就被周圍鬼鬼祟祟飄動的影子包圍着陷入故事,更加加深了書中本來就讓人心驚肉跳文字的恐怖。戰戰兢兢讀到凌晨兩點,他起身去方便,宿舍的門居然是那樣毛骨悚然地"吱呀"一聲,昏暗的走廊燈光里,他甚至可以聽到某一處蜘蛛陰險結網的聲音。踮着腳尖輕輕溜到廁所,身後緊跟着的巨大腳步聲才停止。他站在那裡開始哆嗦,強制自己集中精神指揮手與褲子扣鏈之間的搏鬥。這時偏偏一陣陰風由破損的窗戶洞滑進來,風聲被尖利的玻璃牙齒切割,竟成了一種悽厲哭聲與邪惡奸笑的混響。在他聽見全身骨架子幾乎在恐懼的戰抖中坍塌的時候,一隻手真實地扶在了他的肩上,隨即又拍了一下,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說,喲!你老兄還沒睡呀……啊……哈!一個長長的哈欠,方便聲,水響聲,然後隔壁宿舍的同學困的歪歪扭扭,兀自拖着步子走了……

  我摒住呼吸!這個男同學後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對我們說。那一刻我拼了命摒住呼吸,才沒有讓由心裡竄到喉頭的那種驚嚎let go (釋放,放飛)!簡直不敢想象要是當時就這樣let go了以後會怎樣,還好我摒住呼吸忍住了,然後調整腦筋,正常方便完了去睡覺,那夜居然睡的很好,嘿!講到這裡他還是吐出一口氣,吁!仿佛將最後殘留的一點余懼擺脫了。然後他再說,以後讀福爾莫斯決不會再害怕了,甚至可以說再碰到相同恐懼的情形也不會再害怕了,仿佛摒住呼吸,讓自己的精神安全度過極限是一劑預防針,過後再來的什麼震撼都將不以為意了,不會失控了!

  蘇反反覆覆琢磨,人在某個關鍵時刻摒住呼吸,壓抑着強烈的情感不讓它let go,讓自己的精神安全度過極限。而過後是否真的是再來的什麼震撼都將不以為意了,不會失控了,她不得而知!

  摒住呼吸戰勝恐懼,得一份凜然膽量很好,但摒住呼吸壓抑情感,又是否意味着以後將麻木不仁呢?

  又是要登機了,又是這樣,

  摒住呼吸,不讓自己當着父母流惜別的淚!

  摒住呼吸,不讓自己在想依然在心低糾纏的林!

  摒住呼吸,不讓自己感受家鄉再一次完美起來的印象!

  摒住呼吸,抱一抱來送行的朋友,不讓自己給他們感覺,再見不知何時!

  韓朔叮囑了,請蘇在機場一定給他一個電話。他在那邊說,他坐在花鳥市場的一個台階上等她電話。蘇馬上大樂起來,捂着胃問:"你在鬥蟋蟀嗎?"蘇記憶里,花鳥市場的那個台階邊,總聚着很多快樂的老頭兒在鬥蟋蟀。韓朔又"嚯嚯……嚯嚯嚯"地笑……

  天啊!這個韓朔,真讓人一言難盡!

  還有,這些個歸國情事,為什麼,那麼的,讓人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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