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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面繡(2)
送交者: 韋敏 2003年06月05日17:23:46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2

《我怕》

媽媽死了。 葉子想飛。

葉子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立下了志願,將來一定要飛起來,飛成天上的星星。因為,每到夏天的傍晚,葉子就和外婆一起把竹床搬到街上乘涼;到了夜晚,他們就和數百萬的武漢市民一道通宵地睡在露天的街上。在竹床上納涼的時候,葉子喜歡聽外婆的嘮叨,外婆年紀大了,也不會編故事,除了一切翻來復去講的天使的故事以外,外婆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話,她總是拍着葉子的腰背說,你看那滿天的星星呀,孩子,地上的好人都是天上的星星。——這是葉子特有的催眠曲。葉子曾經給自己做過風箏翅膀,曾經在圖畫課上的“自畫像”中讓自己成為一個會飛的小天使。葉子羨慕天上的小鳥自由自在,但葉子不做小鳥,她要飛上天,做星星。

葉子從小就和外婆住在一塊兒,那是一間小小的木板房子,外婆守寡住了幾十年的,有了葉子之後,外婆歡天喜地地迎接了這個小東西的加入,再吵再鬧也覺得是難得的人氣。那只是個睡覺的地方;廚房在外面的走道上,廁所是幾家公用的。平時要小便了,葉子就和奶奶一樣蹲痰盂上尿尿,尿積累得差不多了,再到廁所里倒。這是20世紀70年代絕大多數武漢人的生活,誰也沒覺得自己這麼活着有什麼悲哀的地方。到了夏天的晚上,大家都穿着內衣在街上過夜,有時候還要因為早早晚晚的時間差來一點關於那小小竹床的地盤之爭,讓本來就很熱的夏天更加熱鬧了。不過,那畢竟是個兩層樓的房子,所以,葉子因此還驕傲地說自己是住在樓上。這就足以讓經常在樓下和她一起嬉戲的小孩子們羨慕不已。她們住的是一個叫“集賢村”的地方。那地方名字大氣,但實際上瀰漫的儘是市井氣。樓下就是一個集貿市場,那些辛勤的小商小販把不寬的樓和樓之間的過道擠成了一條線,人永遠要側身而行。穿行在其中,那些千篇一律的討價還價和吵街罵巷同那些菜、瓜、肉、蛋一起沒有一點新意地陳列着,和它們相處的時間久了,好象它們就是全部的生活。那些小商販也帶着自己不更事的孩子,他們做買賣的時候,孩子就把菜場的大攤子當成他們的遊樂場,瘋瘋逗逗間,也交流着他們的特有語言。葉子就是在和那些小商販的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學會了很多具有武漢特色的語彙的,比如,他們說“你罵我,我吃虧;你媽是個大烏龜”,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媽屁股擦油漆”等等,它們深深地嵌進了她的腦海里,以至於她無論怎麼努力但永遠改不掉她說話的武漢腔。葉子覺得悶的時候,就趴在外婆的那間小屋的窗子前看樓下的熙熙攘攘。她只要提出來說想下樓去玩,外婆永遠都是點頭同意。外婆的理論是“伢要養得賤一點,”所以,她很鼓勵葉子和其他同齡的孩子一起摸爬滾打。葉子因此養成了迷戀人氣的習慣,喜歡有很多人的地方,喜歡有很多人的氛圍。葉子因此非常喜歡外婆。除此之外,外婆給她的童年還留下了不少關於天使和星星的傳說故事,這讓葉子在菜場的世俗間看到了一些非凡的光芒。那是她的全部想象。外婆總讓她覺得天上有一顆星的位置是留給葉子的。葉子喜歡這種感覺,只是她不知道要等到它們兌現,到底會在哪裡,會是什麼時候的事。夜晚抬頭看星,葉子覺得天上的星星和樓下菜場裡的人一樣多,一樣擠,真好。

葉子上醫學院的志願也是為外婆立下的。那時候她還很小。是那種在夏天還可以在人前光着上身只穿一條三角褲的年紀。有一次,市面上流行肝炎,外婆扯着葉子去醫院打預防針。打針的人很多,排成了一條長龍,從注射室門口轉了個彎兒。老也輪不到葉子她們。那時,葉子就很有感而發得對外婆說:“嫁嫁(武漢人喊外婆都喊‘嫁嫁’,念第一聲——作者注),以後我要當醫生,讓你可以不排隊第一個打針。”兒童時代的志向很多,大家普遍是要當科學家。課本裡面也是這麼教小朋友的。醫生也應該算是科學家的一種吧。但是,象葉子這麼有靈性、能夠樹立這麼具有現實主義的濃厚功利色彩的志向的,恐怕不多。而且,這志向就再也沒有改變過。只是葉子的外婆沒有幸運地等到享受這番殊榮時就去了,飛成了天上的又一顆星。

又是一個夜晚了。陰森森的夜晚。叫葉子害怕的夜晚。葉子他們下了自習,呼啦啦地走出校園。同路的同學越來越少,過了幾個路口,就剩下葉子一個人了。從學校回家的路並不長,可幽靜靜的,沒有旁人,只有影子,自己的影子也閃閃爍爍地在樹影中忽陰忽現,象是一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路兩邊的法國梧桐無言地立着,路燈灰暗暗的,就象陰冷的死光。葉子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她不敢抬頭。她有意識把步子邁得很輕。她希望在這個沒有了別人的世界裡也隱晦了她的存在。她謹小慎微。葉子突然想去上廁所了。不遠處那個公廁亮着枯黃的燈。比燈更能讓人會意的是那裡散發出的氣息,那種臭氣真是和那漫天的昏黑相得益彰。所有的恐怖電影都只能在畫面的設置和音響的配合上做文章,其實,要是能夠加上一些嗅覺上的刺激,那留給人的害怕的感覺就是立體的了。好在葉子習慣那味道了,這是很正常的味道,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種味道的製造者,而且,沒有哪一家公共廁所會散發出香味的。葉子甩了甩書包,迎着那氣味的出處,邁上了那個台階。廁所里也沒有人。葉子悄悄地進去。她解開褲子蹲下來。忽然從外面吹進來一股風,從廁所那永遠沒有門的門那裡蜿蜒着進來,象是一個人的軌跡。風吹到葉子光光的屁股上,涼,冰涼涼的。葉子打了一個哆嗦。葉子忽然想到兒時聽街坊講的那個嚇人的故事。故事說,一個小孩去上廁所,在她解完手要擦屁股的時候,有一隻手從背後伸了過來。那是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手裡拿着三張不同顏色的紙。接着,天上飄來一個聲音說,你必須從中間選一張,紅的是讓你明天死,綠的是讓你後天死,黃的還可以讓你活過這個星期。忽然串進來的那風,讓葉子就這麼無原由地想到了那隻毛手。她抖得厲害。她迅速地站起來,胡亂地系好了腰帶,飛也似的衝出廁所。。陰森森的廁所。陰森森的街道。葉子拼命地跑。書包打在胯上,裡面的書本和文具啪啦啪啦響。象是一個人的腳步的那種響。葉子越來越覺得有個影子在追趕她。葉子越來越覺得真有個人在追她。

外婆走了以後,葉子就和爸爸媽媽住一塊兒了。說不上為什麼,葉子不喜歡媽媽,也許與她在集賢村里學的那麼多罵人的話都是針對媽媽有關的吧。她喜歡爸爸。喜歡爸爸用硬邦邦的鬍鬚扎着她來親她。喜歡爸爸在吃每一頓飯的時候都說:“葉子乖乖,多吃一點,吃了長胖胖。”大約每個人在小時候,身邊的大人都喜歡在逗他們玩時開玩笑說誰誰誰是他媽媽爸爸從街上撿的,從垃圾堆里抱回來的之類,各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讓小孩子真假莫辨。葉子挺願意相信自己是撿回來的孩子的這種說法,她不關心自己到底從哪裡來,她只是稀里糊塗地長着,想着有一天一覺醒來就變成天使了。天使好象都沒有媽媽的。

外婆死了以後留下了那間小屋。爸爸有時興致來了要寫點什麼或是畫點什麼的時候,就鑽進了那屋子。葉子喜歡當爸爸的小尾巴。有時候爸爸忙一個通宵,葉子就陪爸爸一個通宵,當然,是那種睡着了的陪。葉子的爸爸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葉子叫他“伯伯”。伯伯吧,和爸爸長得很象,聲音也象。伯伯和爸爸一樣叫葉子喜歡。爸爸出國的時候,也就是葉子在高中念書的那三年,伯伯也常去那小屋。有時候,葉子碰到了,開始總猛一吃驚:是爸爸回國了嗎?

葉子長得很漂亮,集合了她爸爸媽媽的全部優點。有個很古老的美國電影叫《出水芙蓉》,裡面有一個細節說,女人要培養自信的感覺,就要每天對自己說:“我長得很美,人人都愛我。”葉子上高中時和同班的幾個女同學一起看了這電影。看完以後,大家都對這句台詞記憶猶新。上到高中的女生,已經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也懂得最初級的、不帶感情色彩的、客觀的審美了。她們都說,只有葉子有資格這麼對自己說。葉子當然知道自己的一些出眾的地方。女人良好的自我感覺是與生俱來的,若是多一些人的陪襯和附和,她就更能夠將她們發揚光大了。只是,有些陪襯和附和,過猶不及。還在念初中的時候,就有男孩子在葉子的鉛筆盒裡塞個字條什麼的,葉子被弄得誠惶誠恐的,可她不敢吱聲。她找不到合適的方式把這些事情講給爸爸媽媽聽。關鍵是她怕爸爸媽媽誤會是她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分了心。有時候在小屋裡看見外婆笑容可鞠的照片,葉子就在心裡說,嫁嫁,告訴我給怎麼辦呢?我害怕呀。更讓葉子害怕的是,後來,每天上學總是有個男孩子和她一塊兒走。她走得晚,那男孩也晚走;她趕早走,也多不開那男孩子。葉子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不知道這男孩子究竟想幹什麼,每天一到放學的時候,一想到路上會遇到那個也不認識她、也不和她說話、只是象影子一樣跟隨的男生,她就不寒而慄。之後事情發展到,只要天一黑下來,葉子就不敢一個人呆着,她總覺得,有個不認識的人不一定在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出現,然後發生很多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上美術設計課,老師問大家,給你一張桌子,讓你隨意放在一間屋子中,你會怎麼擺它呢?葉子想了又想,桌子,房子。既然有房子,那就有門,有窗。既然是桌子,我就要坐,葉子這麼一想,就覺得襲上了一股寒意——假如我坐在桌子旁邊面向門,要是窗里進來一個人呢?如果面向窗,那要是門口閃進一個人呢?要是不對門也不對窗,真要是來了壞人,我豈不是腹背受敵?葉子越想越怕。葉子懷念起集賢村的熱鬧,那是一種安全感呀。周圍的同學的手舉得象森林一樣密集。可葉子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葉子就一個人住在外婆的小屋裡了。反正那時她爸爸已經作為援外的勞工出國了。大家都說葉子的爸爸是到外國給葉子和她媽媽掙大錢、掙美元了。美元是什麼樣子,葉子沒有見過,她不相信美元就比人民幣要美麗一些。而且,在葉子的感覺中,當吊車司機的爸爸總是特別辛苦,永遠都有洗不淨的滿頭汗水,象是一個天然的湖泊一樣。葉子相信爸爸在國外,一定還是這種造型,總給人很累、很需要休息和關心的感覺。爸爸的快樂好象都在這個小屋裡,他用鉛筆或者圓珠筆來畫一些給自己看的畫,寫一些很壓韻、很順口的打油詩,他把這些都拿來和葉子一起分享,他說葉子是他的小知音。小屋裡有她和外婆一起睡過的木板床,有爸爸在這裡留下的一些鉛筆畫的草稿和畫上特有的屬於爸爸的氣息,有外婆的笑臉和過去和外婆在一起的許許多多的回憶。一個人呆在外婆的小屋裡,葉子倒不害怕,她覺得爸爸牽掛着她,還有,外婆回保佑她的。媽媽的家離得並不遠。馬路這邊和那邊的情形而已。葉子每天放學後就到媽媽那兒吃頓午飯,伯伯也同桌。爸爸出國以後,家裡的重活差不多都是伯伯幫着幹了。葉子喜歡伯伯,卻不喜歡媽媽把葉子撇在一邊,只跟伯伯說說笑笑。伯伯就在離他們家很近的一個街辦的皮革廠上班,他每天都很清閒,好象上班攢足了氣力就為幫葉子母女她們來幹些體力活一樣。有一天下雨,瓢潑似的,下得很大很猛。葉子渾身淋得透濕。葉子就跑到媽媽的家去換衣服。家裡門沒有關死,葉子徑直衝了進去。一抬眼,她看見,媽媽正摟着伯伯。

葉子常常給爸爸寫信。她跟爸爸說,她一切都好,都平安;她報喜不報憂地把自己一個又一個考試高分抄給爸爸;她告訴爸爸,老師們都說她可以進全國最好的醫學院。爸爸也常常在信中安慰她、鼓勵她。每次信的最後,爸爸總要寫上一句,親親我的小葉子,然後又帶上一句,代我親親你的媽媽,告訴媽媽我想念你們大家。葉子沒有完成爸爸交的這個任務。葉子不去親媽媽。葉子只是常常呆在那個集貿市場樓上的小屋裡。晚上睡覺了,葉子總是做很多希奇古怪的夢,她夢見自己站在媽媽的屋子中央,一大群一大群的黑羊朝她跑來,一直一直地跑呀跑,卻總是跑不到她身邊來。而外婆,總是慈慈和和地在小屋裡衝着葉子笑,永恆的笑。外婆的笑是葉子害怕過後的唯一的安慰。

那天,那個男孩跟着葉子跟到外婆的小屋了。他大概是想好好跟葉子說些什麼吧。葉子也沒有迴避。她想,一張紙也許戳開了最好,好看清了裡面的東西,就不害怕了。正巧碰到了給葉子收拾屋子的媽媽。男孩子一下就跑了。葉子毫無準備,驚得一臉緋紅。媽媽問,這是怎麼回事,葉子?葉子不搭理。她突然想到了那個下雨天,她撞見媽媽摟着伯伯的那個下雨天。葉子覺得有一種報復了誰的那種快樂涌了上來。葉子冷笑了一下。媽媽又說,以前爸爸管你,我也就由着他了。現在爸爸不在身邊,你就應該聽媽媽的呀。葉子還是不搭理。用眼角看媽媽。末了,葉子擠出來一句,你管得着嗎?後來,葉子聽見媽媽在說,那好,葉子,我不管你,那你也別管我。也不知道是句氣話還是一個協約,反正從此葉子和媽媽相安無事。她們還是在每天吃飯的時候見見面,還是有伯伯陪在一邊,象一家人的樣子。

葉子總給爸爸寫信。爸爸也總在信里說葉子乖乖親親你的好媽媽。

象葉子信中寫的那樣,,象葉子老師預言的那樣,葉子進了全國最好的醫科大學。葉子高考的分數很高,朋友們說,那是要靠撐竿跳才能達到的高度。拿到錄取通知單的那一天 ,爸爸結束了三年的工作合約帶着讓大家開洋葷的美元回來了。當着葉子的面,爸爸自己親了親媽媽。葉子沒敢告訴爸爸,她欠爸爸托她轉給媽媽的上百個吻。爸爸也親了葉子。還是大鬍子扎人的親法。親葉子的時候,葉子聞到爸爸的衣服上帶着在國外留的汗水的味道。爸爸說葉子長大了長得真好看。葉子心裡喜洋洋的。她覺得爸爸的誇獎最真誠。她覺得那一會兒自己特別激動。然後葉子就背着包袱上大學去了。學校在另一所城市。那個城市裡不興在小孩子跟前講那個在廁所里伸出一隻拿着三種手紙的毛茸茸的手了。葉子上的第一堂課就是解剖學。老師把他們領到了解剖室。福爾馬林的味道真沖。葉子當時就吐了。不過,她還是堅持上完了課。課堂上,葉子看到,作為標本的屍體的腹中線是一條拉鏈。老師就象解開一件皮夾克一樣輕易地拉開了拉鏈,一下子,五臟六肺,五顏六色地就爭相映出。

葉子收到電報說媽媽死了。葉子趕了回去。

在火葬場裡,葉子又聞到那股叫她要吐的很沖的防腐水的味道。沒有遺體告別的儀式。媽媽是從樓上跳下來摔死的。據說是一大清早跑到一個還沒有竣工的高層建築的工地,從24層上跳下來的,一些從那裡路過的趕早上班的人們看見說,她重重地摔下來的那動靜,象是有工地里打夯機發出的聲音那麼巨大,好象可以把地砸出坑來的那種感覺。看着蒙着白布的媽媽被推進爐膛,火砰地一下燃起來席捲了整個身體,葉子竟然沒有一點想哭的衝動。從燃燒房走出來的時候,葉子猛地看見幾個人抬的一個擔架。飛快的奔跑中,蒙面的布抖開了。葉子看到一張象檸檬黃一般的起皺的老臉。搶眼一看的工夫,葉子嚇得濕了目光。

媽媽安安靜靜地裝在一個瓷罈子裡了。罈子上有一張燒制出來的媽媽的肖像,很美的一張笑臉,看得出葉子美麗的淵源。媽媽的家裡變成了一個靈堂,屋子裡高高掛着的也是媽媽的那張笑臉。笑得很年輕,很嫵媚,很無憂無慮。接下來在家——媽媽的家——里住的幾天,葉子都睡不着。夜裡總有一些粗製濫造的噩夢在她抽空的睡眠中出場。驚醒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搶眼進來的那張檸檬黃的起皺的老臉。這樣的夜晚,葉子的心也嚇得起皺。

回到學校,聽同寢室的同學說,就在她回去的幾天裡,另外一幢女宿舍樓里,在夜半的時候竟然跑出了一個男生。男生?夜半?!葉子還系在檸檬黃上的心又倏地轉到了這樣的場景中。她聽見同寢室的人分析說,那個男生一定是趁人不備的時候藏在了某間寢室的床底下或者是廁所里``````這種現實的恐怖比毛手故事的超現實恐怖更讓人毛骨悚然。葉子不敢一個人在夜晚上廁所了。葉子每天上床前總要小心翼翼地把床底下看了又看。躺在床上的時候,她不敢合上帳子。因為她用的是一床布帳子,不透光的。她害怕突然出現人她看不見。葉子又收到別人遞的小紙條了。大家通常把這種字條稱作是“情書”。這些東西當然比她在初中時收到的那些寫得有趣多了。可葉子覺得有趣就是有鬼。於是,葉子又怕了起來,怕一個人走在沒有人的路上,怕不經意的時候突然發覺身邊有個男孩子同行了很久,怕閉上眼睛記起檸檬黃,怕床底下躲着一個夜半要闖出來的男人``````

又是解剖課。人體標本一行行地豎立着,深褐色的皮膚,腹中線是拉鏈。男孩子們大膽地把拉鏈拉了開、開了拉。男孩子們偷偷拿小刀把屍體上的象棉花一樣的“肉”——不知道那還該不該算是肉的東西——割下來又用膠水粘上。男孩子們把標本從儲藏室搬出來又搬進去象搬一件很普通的物理或者化學的實驗器具。可葉子不敢。她甚至不敢抬眼看。她知道她抬眼看了以後,一閉上眼睛,除了已經有些模糊的檸檬黃,又會多一條很確切的深褐色。可葉子不能不看。

幾天后全班出外野炊。葉子和另外幾個女孩子負責去撿枯樹枝。葉子抱了一大捆枝條,走到半路的時候,她突然記起那深褐色的皮膚和拉鏈,她發覺就是這枯枝的顏色。她一下子驚了,丟下樹枝,大叫着跑了。我怎麼能抱着屍體呢,她說。邊跑,她就感到一身深褐色的一個什麼在追着她,喊着她,迎着她,她越是跑得快,那東西越是跟得急。

葉子把外婆的微笑掛在了床頭。看見了微笑,就想到了原先那小屋樓下的熙熙攘攘,那種市儈竟然有一種迷人的吸引力。葉子在心裡喊着,嫁嫁,我要到樓下玩;嫁嫁,你在樓上看着我。夜晚,葉子就在蒼穹中找外婆變成的那顆星星。葉子不知道到底哪一顆是屬於外婆的。有時候葉子也想,這麼密集的星空,我該插進哪一個空缺呢?葉子翻出了童年的長了翅膀的“自畫像”。葉子想對自己說,你不要怕,你是學醫的,你不該怕。但是,每天,總有什麼要揪住葉子的心。每天,總有什麼在撕扯着葉子。爸爸給葉子寫信。葉子回信說,爸爸,我好愛你。

葉子想飛。想插上天使的翅膀去飛。飛得很高很遠。飛到沒有男孩子沒有小字條沒有檸檬黃也沒有深褐色的地方,飛成一顆星星,一顆很小很小的星星,只要能飛。媽媽飛了,從24層樓上飛下來的,在爸爸回來的時候。

葉子折了很多很多的紙鳶。在一個陰陰的早晨,她跑到學校開水房旁邊的僻靜處,揣着奶奶的微笑,把它們燒了。葉子說,你們先飛,給我帶路。自然,接下來,葉子也飛了。從7層的標本樓的平台上起飛的,飛得很高很平,姿勢很好看。葉子看到了外婆的真實的笑,聽到了媽媽飛時帶動的風的聲音;她記起了爸爸用鬍子扎時的疼疼痒痒的感覺。葉子飛了,天空中有一片單薄的蕭蕭葉子,離了枝幹,變得發黃,搖啊搖啊搖啊搖``````

聽說,以後,大凡女孩子走進那標本樓,都可以隱隱約約聽到一種聲音,象是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的低吟,她在反覆說,怕呀怕呀怕呀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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