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技术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简体 繁体 手机版
分类广告
版主:阿飞的剑
万维读者网 > 茗香茶语 > 帖子
天舞 第三部 瑶英(二)A
送交者: 无忌童言 2003年10月10日19:12:3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出门上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麂皮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先取过一张翻毛小褥子,给兰王把腿裹上,然后放一个手炉在他怀里,转过身又看邯翊,见他摆手,便自己端了个小凳子,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兰王既不肯说话,邯翊的满腔兴奋,就只有在自己的心里翻翻滚滚。
  临行的前一天,在朝会之后,白帝特意把邯翊留下,做了一番郑重其事的交待。
  “你要记着,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刚刚议事完,白帝声音有些低弱,显得不胜疲惫,但语气凝峻,令邯翊丝毫不敢大意,打足十二分精神来恭听。
  “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这件事看着仿佛也不能算大事,但其实非同小可,倘若办得不妥当,是会出大乱子的。”
  听到这里,邯翊不由得心中一动,自受命起,就生出的一点疑惑,此刻又升腾起来。横哽在喉,神情之间有了变化,为白帝所察觉:“你有话要说?”
  “是。”邯翊理了理思路,说:“照儿臣看来,徐若山折子里说得很明白,隐瞒不报的凡奴,有八千之多,这样的案子,恐怕他有心作假也作不来。既然如此,父王为何不命他就地办了?”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半晌不语。然后反问一句:“我先问你,你觉得这个案子应该不应该办?”
  “自然该办。”
  “好。我再问你,应该办到什么地步?”
  “这……”邯翊犹豫了一会,很老实地回答:“儿臣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翊儿,”白帝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这件事就算证据确凿,也不能让徐若山就地办理,否则以齐家之盛,就这样轻易地灭门,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要不要照办?”
  邯翊已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以往偶尔也有像这样的情形,白帝都会不厌其烦,细细剖析给他听,是很难得的学习理政的机会。所以很干脆地说:“儿臣愚钝,请父王明示。”
  果然,白帝向左右说一声:“你们都下去。”于是由内侍总管黎顺带领,屋里其它的人鱼贯而出,最后还是黎顺,把房门带上。
  只剩下父子两人,说话便更随意。白帝先问:“照你看,隐瞒凡奴不报的,是只有齐家一家呢,还是别家也有?”
  这是有话可以直说的时候,邯翊回答:“恐怕别家也免不了有。”
  “这就对了。这情形,我清楚、你清楚、辅相清楚、底下的人恐怕也都清楚。可是到现在,被翻出来的,齐家这才是第一桩。这是为什么?”
  邯翊想了想,笼统地说:“那总是世家势大,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一顿,紧接着问:“好容易有徐若山是敢作敢为的,父王为何不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办上一办?”
  白帝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喟着说:“我想,但是我不能。”
  这样的话,别人或许不解,邯翊从小看得多了,并不觉得意外。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不能”?
  白帝沉吟着,仿佛想要解释,却又难以措辞。好一会,才说:“别的地方且不提,就拿鹿州来说好了。你知道不知道,鹿州之地,占到天下几分?”
  邯翊想了一会,回答:“大约百里占一。”
  “九十六分占一。”白帝又说:“那么,鹿州岁赋,又占几分?”
  这回邯翊知道:“占一成。”
  白帝点头,“鹿州之田,多少是官田,多少是私田?私田当中世家之地又占到几成?”
  “这……”邯翊说不上来了。
  于是白帝自己回答了:“官田不足一成,其余全是私田。这里面,嵇、齐、姜、柳四家,就三分去二了。你想一想,如果办了齐家,其它几家也给掀出来,你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鹿州就元气大伤。翊儿,鹿州岁赋减三成,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何况,还会牵连到别的州府。”
  邯翊完全明白了,但是不甘心,踌躇片刻,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难道,就这样不办了么?”
  白帝笑了:“如果不办,我要你去鹿州作甚么?不过,不能急。翊儿,你刚才说的,‘世家势大,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也对,也不对。世家势大不假,底下的人或许没有这个胆量也是真的,不过,再往上说,又不对了。比方说,辅相里面,你觉得哪一个是没有胆识的?”
  辅相照例是三个人,石长德居首,匡郢其次,他是白帝在藩邸时的亲信,十数年宠眷不退,极得信任,第三个是陆敏毓,为人清正,但比较拘泥,其实不为白帝所喜,然而在朝中很有些威望,也有才具,所以帝懋五十五年,白帝摄政之后更换辅相,他也在内。但,说话就不像另两位那样有份量。邯翊对三人印象不一,石长德为人端方,亦识大体,陆敏毓则可说不过不失,对匡郢却很有些看法,因为此人的跋扈,日渐明显,朝中颇有议论。不过论及胆识,确实都无可贬责。
  所以,邯翊这样回答:“辅相,或许是不知情。”
  白帝微微摇头,对他的话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但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回了原先的话题:“所以,一定要办得稳。这回兰王与你同去,遇事多同他商量,不要擅作主张。还有,多学学他好的地方。”
  多学好的地方,意思就是少学不好的地方,邯翊觉得这话有些不好接口,迟疑着没有作声。
  白帝轻轻“哼”了一声,眼睛从上到下把他看了一遍:“我听说,前些日子,你跟兰王两个在隆昌楼跟几个地痞打了一架,有没有这回事?”
  邯翊的脸顿时红了,同时也有气恼,不知道是谁搬弄是否,把这件事捅到白帝面前。但他不敢流露,垂着头不响。
  “翊儿!”白帝加重了语气,带上训诲的意味,“你也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轻重。”
  邯翊忍不住自辩:“当时是那几个人欺人太甚……”
  “你们两个,一个王爷、一个公子,随便谁说一句话,就能处置了他们!”
  “是。”邯翊顺势往地上一跪,“是儿子错了。”
  “这话,你说一遍,我听一遍。”白帝微微冷笑,“从你三四岁会走路、会说话开始,到现在,听了多少遍,数也没办法数,到什么时候才是最后一遍?也二十岁的人了,先帝里面,尽有在你这个年纪就已经柄政的,多把心思花在正事上面,少跟——”
  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硬生生把“兰王”两个字咽了回去,改成:“少干些胡闹的事情。总要为了这种事情来说你,我都替你脸红!”
  话说得很重,邯翊不敢应声,毕竟年纪大了,脸上确有惭愧的神色。但也觉得委屈,去东府的几年,好歹还做了些事情,自从被召回帝都,虽然入内阁听政,却并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自己就算想做一番事业,也是有力无处使。想到这里,心里便不是滋味。
  白帝的心情更复杂,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邯翊站起身,白帝望着他,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良久,他说:“这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翊儿,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这指的是过了世的虞妃,“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大为震动!小的时候自然不觉得,然而年纪渐长,自己不是白帝亲生这点,便时时悬在心中。虽然自问奉白帝如奉生父,白帝对自己也是关爱有加,但总像是隔着什么,难以释怀。此时白帝的一句话,正正地打进心底里,顿时百感交集,欣喜,感动,兼以惶恐,于是他又跪了下来,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说,惟有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俯下身子,亲手扶他起来。“翊儿,”他也有些激动,“你娘临终之前,别的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所以,不为别的,只为了你娘,你也要争口气。”
  “是!”
  “从前我总不叫你干预朝政,是因为你从小心急性傲,我总想先磨一磨你。”白帝的声音平复下来了,“不过,你想做事,这我也看得出来。现在,大约是时候了。”
  “是!”邯翊用格外有力的声音回答:“儿臣一定不负父王所望!”
  如今,人还未进鹿州,目的已经可以说达到了一大半!邯翊心里涌起无可言喻的兴奋。再想得更深远一些,顺藤摸瓜,或许很快就能够把这一案了结,那才是漂漂亮亮地露了一手!转念于此,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恨不得肋生双翼,立时飞到仓平才好。
  正想着,马车一顿,只听有人朗声说道:“臣卢正康,恭迎兰王爷、大公子。”
  小侯掀起车窗帘一角向外望了望,然后来唤兰王:“王爷,该下车了。”
  兰王其实不曾真睡着,应声睁开眼睛,站起身。小侯早捧过披风来,伺候他穿好,然后打起帘子。邯翊先下,兰王跟在他后面,像是随口说了一句:“你真还要去鹿州?”
  邯翊一怔,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此刻已不及细问,以都统卢正康为首,水营诸将官正在道边迎候,也只得暂且放在一边,先上前相见。
  早已言明是要赶路,因此也不多做停留,寒暄几句便登舟起锚。卢正康很会办事,给安排的船不大,但舱里布置得十分舒适,架了火盆,座上都铺的厚厚的棉垫子,又软又暖和,四角安灯,两边窗子挂着厚绒布的窗帘,一点风不透。只是有一样,窗帘都是大红的,一望可知,是临时找出来充数的。
  “嗬!”兰王先笑了,“跟洞房似的。”
  跟着他们上船的一拨水手,为首的是一个八品司卫,听见这话,连忙解释:“时间太紧,一时预备不齐全,只能请王爷和大公子多包涵。要这颜色实在不行,我再去找块别的布来罩上……”
  “罢罢罢,我就说一句,招惹这么多话!”兰王故意把眼一瞪,“我说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声音都哆嗦了,一样都是两个肩膀顶个脑袋,至于熊成那样么?”
  这话若是跟兰王相熟的人听见,嘻嘻一笑就算完,但那司卫却以为真惹恼了他,吓得脸色煞白,不知该说什么。还是邯翊出来解围,摆摆手说:“王爷跟你说笑的,事情办得挺好。”
  司卫这大松一口气,又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连邯翊也听不下去:“行了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吧。”这才躬着身子退出。
  “看看,”兰王发着牢骚,“一带出官面上的身份来,就没意思了。”
  邯翊倒不这么觉得,他从小跟着白帝,学得礼数上一丝不乱,总认为上下尊卑分明才是正道。但与兰王一起,却又委实能体验到一种别处没有的自在与惬意。所以,一面觉得“不对”,一面却又格外愿意与兰王相处。
  “对了,小叔公,”邯翊另提话头,“方才下车的时候,怎么说不用去鹿州?”
  “啊,你倒提醒我了。”
  兰王叫过李诚来。“方才在岸上我忘了,待会到了地方,你再跟水营的人说一声,除非河一半时就冻实了,不然,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上,这条船我还有用。”
  李诚略感诧异,但军营中的规矩,不敢多问,只答:“是。”
  邯翊却忍不住:“这是要做什么?”
  兰王摇摇手,打发李诚去了,回头看着邯翊:“我也不能白跟着你出来,这回我替你作主。”说到这里,也不说作的什么主,沉吟一下,先问:“跟我们来的人里,有马骑得好的没有?”
  自然有。兰王率性惯了,跟邯翊出来只有一个条件,微服,不用王爷的仪驾。于是精挑细选,在侍卫中挑了十几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弄成了一个官不官,民不民的队伍。若论骑马,当然也不成问题。
  “那好,挑两个,到了岸上,叫他们预备好马。”
  邯翊愈发不解了:“这么急,到底是要他们去干什么?”
  兰王不紧不慢的一句回答,让邯翊大出意料:“晚上你写封信,然后跟你刚拿到的帐册一块,送回帝都去。”
  “为什么?”是不解兼以不情愿的口气。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心里大约打算着到了鹿州,凭这几个帐册,就能把那案子结了,是不是?”
  正说到邯翊心里。“我想的不对么?”他反问。
  “我放一句话在这里——”兰王悠然地,“咱们这趟去鹿州,连行李都不用全打开,短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这案子就会提京会审。你不用这么瞪着我看,我敢说,你老子就是这么打算的。你想想吧,今天都几号了?他要是想让你在鹿州就了结这件事,再不会赶在年前让咱们爷俩出京。估计他也没想到还有这些帐本,要不也没有这一趟了,所以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仍是一脸的不相信。
  兰王哼哼地笑了几声:“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我听,我听还不成?”
  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无奈已极的神情。兰王深深地看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缓缓地隐去。“邯翊啊,”他慢吞吞地说,“你入阁听政也有一阵子了吧?”
  这是半年前的话。白帝大病了一场。一病月余,虽然渐渐康复,但是精神大不如从前,每日披阅奏章,觉得不胜繁剧,就想要找一个人来帮手。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还是邯翊。于是除军国大事的奏折,常命他代批,顺理成章,也要他入阁听政。
  邯翊算了算:“四个多月了。”
  “你跟你老子还差着老大一截。”兰王下了如许断语,“好好花点心思跟他学吧!”
  邯翊正当年轻气盛,脸顿时拉长了。然而不高兴归不高兴,对这句话,却又无从辩驳。年少的时候,觉得天下之事,无不是只手可捞,下了决心的事情,只要用对法子,都能做到。因此对白帝每日的繁剧,隐隐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好多事并没有那么办,倘若到了自己的手上,定能快刀斩乱麻一般地料理了。及至入阁,几个月的朝政听下来,才明白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自己的想法当然也不能算错,然而难就难在“用对法子”这几个字上。
  “容易自然是不容易,真要说多难也未见得。”闲谈的时候,白帝这样说,“你先得明白为什么会难?那是因为天底下没有一件事情,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有人满意了,就有人不满意,有不满意的,就会生出阻滞,事情就不容易办了。所以理政么,就是心里得有数,该让哪些人满意?至于那些不满意的,也得想办法安抚。人呐,你给他十件满意的事情,他未必知道,可是让他一次不满意,他就总会记得,所以就得懂得平衡。”
  “那,到底该怎么平衡呢?”
  一句话把白帝问得愣了,停了好半天,才苦笑着摇头:“这可不好说了。不一样的事情,有不一样的办法,反正,还得你自己体会。”
  结果兜了一圈,问题还是兜了回来。想到这里,邯翊叹了口气:“小叔公,你说该从哪儿学起呢?……小叔公?”
  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转脸看时,兰王鼾声微微,已然睡着了。
  
  
  当天便到仓平。
  郡守徐若山领着手下,在城外迎候,却不见鹿州督抚嵇远清诸人。一问才知道,是在路上耽搁了,第二天早上才能到。于是先往行馆安置。
  行馆是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到了晚间,邯翊命人在旁边书房掌灯,由一个叫六福的贴身小厮伺候文墨,按兰王的嘱咐,给白帝写了一封信。内容不多,只把路上的经过,尤其是帐册的来历说了一遍。誊完封了口,把孙五叫进来。
  “这里有样要紧东西,你把它送回帝都,交给父王。陈朗、沈玉麟他们两个陪你一块去。”
  孙五十分意外,不自觉地脱口问了一句:“现在?”
  这是失礼的举动,但邯翊不曾理会,因为自己也在困惑,兰王何以嘱咐得这样着急?然而,不明白归不明白,言语上依然很肯定地回答:“现在。”
  孙五不再问,躬身领命走了。
  邯翊此时方觉得浑身疲惫,稍事盥洗,匆匆就寝。然而奇怪的是,明明倦不可言,却一丝睡意也无。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一忽尔在心里预备着明天见到嵇远清,有哪些话要说,一忽尔又记起白天兰王的那番话,再想到来福客栈的偶遇,颜珠那双似喜似嗔的眼睛蓦地浮上心头,便像有只手在那轻轻地抓挠着,怎么也挥抹不去。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不曾睡实,第二天起身,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梳洗穿戴,等用过早膳,徐若山来拜,却又带来一个不顺心的消息。
  “嵇大人遣人送信来,说是栾阳郡大雪,他们阻在那里,怕是要后天才能到了。”
  邯翊脸色很不好看,但是无可奈何,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兰王倒显得很有精神,手里端着一盏仓平特产的,用青豆、红果,加上菊莆沏出的苦树茶,好整以暇地啜饮着,一面问:“你身边是不是有个叫萧仲宣的?”
  “是。他是臣的世兄。”
  “那人有点意思。等他回来了,我想见见他。”
  徐若山怔了怔,说:“他已经回来了。”
  “喔?”兰王失笑地,“他倒有能耐。快叫他来!”
  不多时,萧仲宣传到了。还来不及行礼,兰王劈头就问:“你怎么过的河?”
  萧仲宣给两人叩了头,站到一旁,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臣过河的法子,是王爷和大公子教给臣的。”
  这样卖着关子的回答,隐隐带着几分恃傲,不过兰王是不会在意的。想了一想,他明白了,但也更诧异:“你也借了申州水营的船?”
  “是。他们每天都有船在河上来往,臣便搭了一回。”
  “你好大的面子!”
  “不是臣的面子大,”萧仲宣回答,“是颜大娘的面子大。”
  兰王听得“哈哈”大笑,邯翊却气盛,脱口而出:“这也太不像话了,卢正康管的什么事?”
  听他提卢正康,萧仲宣皮里阳秋地一笑,却不说话。邯翊心思转得极快,立刻就明白了,卢正康自己只怕与颜珠也有些纠葛不清!更是一阵气恼涌上来,然而转念想起颜珠临别那一笑,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底下的便发作不出来。
  兰王又把话接过去了。“昨天那个颜大娘为了齐家的案子,跟我们来喊了回冤。”他看着徐若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左右没事,说给我听听。”
  “是。”徐若山沉吟了片刻,说:“这件案子,原是前任留下来的——”
  在前任手里搁了两个月,未曾审明。到了徐若山手上,卷宗还不曾看,齐家姜氏夫人便找上了门,不依不饶,一口咬定莫氏是真凶。好歹劝得她走,徐若山连夜看案卷,然而越看越觉得蹊跷。
  “臣觉得定莫氏为真凶,大有疑问。所以,第二天,便过了一堂。”
  堂上先看相。莫氏显得有点紧张,但是百姓见官的紧张,而绝非心虚,这中间就大有差别了。接着再问:“齐世炯死的那天,菜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是。因为厨娘翠姑那天告假回家去了。”
  “做菜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厨房里?”
  “不是,还有民妇的贴身丫鬟,芸香。”
  “菜做完了之后,是你端进去的,还是芸香端进去的?”
  “有民妇端的,也有芸香端的。”
  “那盘鱼呢?”
  “是民妇端的。”
  “端菜的时候,有没有跟芸香岔开的时候?就是说,有没有她不在你眼前的时候?”
  莫氏想也没想就说:“没有。”
  “莫氏!”徐若山当即告诫,“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或许你是有意回护芸香,可惜这么做,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平添她的嫌疑!”
  “民妇不是有意回护芸香。”莫氏说,“民妇明白老爷的意思,但那盘鱼是第一个端上桌的,而且那时候,芸香迎齐老爷去了,根本不在屋里——”
  “等等。”徐若山打断她,“你是说,齐世炯那天直到饭菜上桌才来?”
  “是。”
  “他是说好了那时候来,还是事先你们也不知道他要来?”
  莫氏一面回想,一面说:“齐老爷有时候是说好了来,也有时候忽然想来就来了。那天,是忽然来的。”
  “你没有记错?”
  “没有。”莫氏很肯定地说,“前一天齐老爷才来过,还跟民妇说家里有点事情,得有几天不来。所以第二天翠姑告假,民妇也就让她回去了。民妇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中午还跟芸香商量说,反正齐老爷不来,翠姑也回家去了,我们吃得简单点,所以就荤菜就只备了鱼。谁想齐老爷又来了。”
  “你既然不爱吃鱼,为什么荤菜备的是鱼?”
  “老爷怎说民妇不爱吃鱼?”莫氏不解地,“民妇平时最爱吃的,就是红烧鱼啊。”
  “哦?”徐若山再问,“那么,那天你为何没有吃鱼?”
  莫氏摇摇头,回答说:“民妇也不知道。大概是在厨房的时候,闻多了生鱼腥味,所以等菜上了桌,反而没有了胃口。”
  听到这里,邯翊已经有所悟:“莫氏既然事先根本不知道齐世炯要来,自然也不会在鱼里下毒害她自己。照我看,那丫鬟嫌疑最大。”
  “是。”徐若山谨慎地说,“臣也有此怀疑,但只听了莫氏一面之辞,并不敢妄下定论。”
  “对、对。”邯翊点着头,“你这么想不错,接着说。”
  因为对芸香已经有疑,所以先召那个小厮来问话,所说情形与莫氏的供词一句不差。这就该提芸香到案了,不过之前还做了点小文章。
  “这是萧仲宣的主意。扮成测字先生,探了她一探。”
  “哦?”兰王微微一挑眉毛,“你还会测字?”
  萧仲宣笑笑:“也说不上会不会的,这就是全凭一张嘴的事情。”
  “你说说看。”
  “比如问病人,测个‘吉’字,要说成吉利自然容易,说成不吉利,其实也容易。”
  邯翊也给勾起了兴致,笑着问:“‘吉’字不吉利,这怎么说?”
  “‘吉’字是个‘士’字头,上面那一横稍长一点就是成了‘土’。”萧仲宣一面用手笔划着,一面说,“口即为人,土上人下,那自然是不吉利了。”
  原来如此!邯翊哑然地:“那你又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测字?”
  “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她是心怀鬼胎的人,又不能向人说,必定坐立难安。求神问卜在妇人之中,又多有人信,结果,她果然来了。”
  芸香不会写字,是抽的字签。很巧,就是个“一”字。
  “想问什么?”
  “问……”芸香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问我家主母的生死。”
  萧仲宣瞟了她一眼,慢慢地吸一口气:“不妙!”
  芸香神色一变,显得很紧张:“怎么讲?”
  “‘一’是‘生’字末一笔,‘死’字头一笔。”萧仲宣边写边说,“看起来,你家主母命在旦夕了。”
  芸香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也不知是慌张还是难过,停了好一会,才又问:“那,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这倒不一定。”萧仲宣说,“虽说生死由天命,但也在人为。你看,‘一’字加‘一人’,正是一个‘天’字,这说明,你家主母的生死还着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末一句出口,芸香浑身一颤,手里提的一个篮子跌在地上,滚出老远。她失魂落魄地看着萧仲宣,好一会,才想起去拣了回来。
  “这字相,还有一解。”萧仲宣又说。
  芸香定一定神,问:“还怎么解?”
  “一念之差!”萧仲宣把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像钉子一样冷而硬,“你家主母是生是死,全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
  芸香惊疑不已,盯着萧仲宣:“先生这都是字里测出来的?”
  萧仲宣微笑道:“那是自然。只不知我测得准不准?倘若客人觉得准,便给几个赏钱,倘若不准,那请便无妨。”
  芸香身子乱抖,摇摇欲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萧仲宣一见她这般模样,便知道成了。果然提拿到案,只过一堂,便对下毒之事供认不讳。
  “那不就结了?”邯翊看着徐若山问,“还有什么麻烦?”
  徐若山面有为难之色,仿佛底下的话不便说。迟疑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那芸香说她自己是害了主母,偷走几样值钱的首饰。但臣疑心,这不过是遮掩之词,背后只怕另有缘故。”
  邯翊一笑:“醋海生波,你想的也没错。”
  徐若山没想到他一语便道破了,意外之际,顺口恭维:“大公子英明。”
  兰王却说:“可是那位齐家姜氏夫人,你惹不起,是么?”
  一句话说到了要害,徐若山脸色一黯,半晌点点头道:“王爷说的不错。”
  邯翊起先不解,转脸看看兰王,见他脸上带笑,却是不咸不淡地,仿佛含着几分讥诮之意,猛然间省悟过来:“这个姜氏,莫非宫中姜王妃的族亲?”
  “正是。”徐若山说,“未出三服的堂姊妹。”
  邯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随即把脸扬了起来:“那又怎样?难道还真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徐若山苦笑:“臣原也这么想,既然撞到了,就要办它一办。可齐、姜两家都是财雄势大的世家,做出事来往往能抹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要想捉住把柄,并不容易。臣一面明查暗访,一面又对芸香下了一番苦功,事情也不算全无眉目。只是,姜氏那里,走漏了风声……”
  话没有说完,但也不必说完。鹿州数门楣,嵇齐姜柳裴,一下子得罪了两家,明里暗地,处处掣肘,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怨不得,你们要兜那么大个弯子。”兰王慢吞吞地说,“原来是要挑得我们来了兴致,好替你们做这个主。”
  说着,顿了顿,邯翊以为底下一句必定是答应下来了,因为知道兰王的性情,有点好管闲事。哪知他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这里有座青屏山吧?”
  徐若山也是一阵错愕,正要回答,忽见萧仲宣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不由怔了怔。
  兰王眼尖,看见了:“萧仲宣,有什么话你就说好了。”
  “噢,臣是想说——”萧仲宣踏前一步回话,“现下天寒地冻,不是游青屏山的好时候。王爷若有兴致,不如去揽苍崖一游,倒还有些景致可以一观。”
  兰王眼波倏地一闪,笑了:“好!”转脸看邯翊:“你去不去?”
  邯翊不想去。因为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讲究边幅的邯翊来说,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犹豫不答,便挥挥手作罢。
  “大公子若是不想去,”萧仲宣又说,“本地也有可逛的去处。”
  “是哪里?”
  “今天十五,东市有庙会。”
  怎么出了这样的主意?徐若山大为诧异,庙会上人来人往,哪怕出一个极小的岔子,也会惹出许多是非。但邯翊很感兴趣:“这主意好!”
  “那,”徐若山立刻接口,“我陪大公子去。”
  “不必!”邯翊很快地摇了几下手,“替我备好车,我自己去就是。”这样说时,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奕奕发亮,一下子脱去了那股故做老成的味道,显出年轻人的活泼来。
  徐若山无奈,只得命人去安排。到了外面,萧仲宣也跟了出来,徐若山便小声埋怨:“大公子的身份,微服私行到那种地方去,合适么?”
  “无碍。”萧仲宣轻松地说,“就让他图个新鲜。世兄要是真不放心,就遣人悄悄跟着,不过照我想,他身边的侍卫自会跟去,也不用咱们费这个事。”
  徐若山沉吟一会,微微摇头:“还是派几个人去吧,我总是不放心。”
  萧仲宣笑笑,没响。
  徐若山又问:“世兄方才给我递眼色,要说什么?”
  “倒不是想说什么,我是怕世兄再提那个案子的事情。”
  徐若山一怔,那时他还真是在想着如何再转回话题去。“怎么呢?”他问:“为什么不能提?”
  “照我看,兰王已经应肯了。”萧仲宣说,“多说反容易生枝节。”
  徐若山将信将疑,但他对萧仲宣一向信服,便不再说什么。
  
  

0%(0)
0%(0)
标 题 (必选项):
内 容 (选填项):
实用资讯
回国机票$360起 | 商务舱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炉:海航获五星
海外华人福利!在线看陈建斌《三叉戟》热血归回 豪情筑梦 高清免费看 无地区限制
一周点击热帖 更多>>
一周回复热帖
历史上的今天:回复热帖
2002: 探索男人的处女情节
2002: 美加意三国签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