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纽沃克市,新泽西州
纽沃克市政大楼座落在这个以犯罪率居美国榜首城市的最热闹的Broad街上。这一幢颇为现代化的大楼有些突兀地矗立在周围一大片被废弃的破旧建筑中。六十年代那次疯狂的种族冲突给这个新泽西最大的城市留下迄今不能抹去的痕迹。
跟大楼极不相称的窄小的入口处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一黑一白。仔细地监视着每个进入大楼的人通过安全检查门。
下午三点。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走入市政大楼。通过安全检查门,他径自走向大厅中央的问讯台。下午的阳光从狭长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坐在问讯台后面是一个年轻黑人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端详她十个细长的,描了精细花纹的指甲。看到那男子站在了自己面前,她脸上马上露出了职业化的笑容。
“我能帮你什么吗 ?先生 ? ”
“是的,小姐。我想买一份学院路和马丁·路德街周围的市政建设详图的复印件。”
接待员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有一双非常黑的眼睛的中国人,和他身上两千块钱的西装。但马上又恢复了那甜甜的笑容。
“ 这在资料室办理 ,先生。二楼到底,右边最后第二个房间。”
“ 谢谢 ,小姐 。”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
半个小时后, 他夹着一大包卷宗离开了大楼。
* * *
孙坚是数学系的博士生。用他导师的话来说,是一个wasted的天才。在英语中,wasted有双重意思:一个是“浪费掉的”,另一个是“吸毒的”。孙坚吸大麻,而且他的天才也浪费得差不多了 。
当26岁的孙坚得到美国这所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时,他已经在国际和国内杂志上发表了十多篇纯数学研究文章。来到美国的第一年,他感觉如鱼得水,每天不知疲倦的工作。当年就发表了两篇论文。学术界对他的文章的好评使他进一步向纯数学领域挑战。但是,研究没象他所预计的那么顺利。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他的研究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与此同时,他发现因为数学专业工作市场极其饱和,系里毕业的博士生毫无例外的没有一个人找到工作。境况好一些的在各个大学辗转做博士后,运气或学术上差一些的沦落到餐馆打工。这一发现使孙坚非常沮丧,加上学术研究上的停滞不前使他对自己的能力和自信心慢慢产生了怀疑。虽然他每天还是照常去学校,但挫折感和对前途丧失信心象毒瘤一样在他心里生长起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朋友给他一个最新版的电脑游戏。他马上被其中曲折的情节,对智商的挑战深深地迷住了。在很短的时间内玩完了这个游戏,他开始找更新更难的游戏。他最喜欢和擅长的是那些战略性的游戏:制定计划,储备资源,声东击西,南征北战,最后成为一代霸主。一切在学术上没能得到的成就感在游戏中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但是,他的学业和科研开始荒废了。
到美国的第三年,孙坚在一个嬉皮士朋友家里开始第一次试抽大麻。当那细细的烟卷第三次传过他的手后,他开始觉得身上所有的感觉器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感觉到空气在他面前流动,能分辩出白炽灯光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能嗅到院子里开着的一朵不知名的花的花香。第六轮后,他觉得自己开始离开地面,飘浮在空中,远处传来温柔如水般有质感的音乐,一切是那么美妙和神秘。学术上的压力和毕业后茫茫前途都消失在这奇妙的世界里。从那天起,孙坚开始吸毒了。在吸了大麻后,电脑游戏中的一切变得那么真实。他为损失一员战将,失去一个城池而痛苦,流泪,为攻克一个城堡, 打胜一次战役而高呼,欢笑。
孙坚沉浸在毒品和游戏两个虚空的世界里,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二)
纽约市, 纽约州
夜深了。
那个男子还在他公寓里的工作室里研究着那些图纸。这些地区图纸详细得令人不可思议。它们标明了每条街道的走向,宽度,长短,和地区内所有建筑的面积和高度。甚至还有每幢大楼的内部布局,上下水道,火警撤离路线和每个消防梯的位置。 他在图纸上用尺量着,用红笔画着,用计算器计算,然后在一个小本上作下笔记。他坐在那里默默地,有条理地做着这一切,漠无表情 。
十二点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他低声说了几句,挂上了电话。站起身来,从书桌边上的微型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走到窗前,一边喝着一边看着夜幕下的纽约。不远处的第五大道依然灯火通明,正前方的中央公园象一片黑色的丛林。他轻轻地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
当他的头从玻璃上移开时,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到窗外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使劲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时,窗外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想自己工作得时间太长了。
睡觉以前,他走到另一间卧室里,轻轻地打开门,朝里看了一眼,又轻轻关上。回到工作室,把书桌上所有的东西收起,锁进角落的一个保险柜里。然后进自己卧室睡觉 。
* * *
孙坚在数学系已经呆了四年,但他没有任何毕业的打算和努力。他在电脑上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每周两次给学生上课,其余时间都坐在电脑前。他的大麻用量越来越大,吸完大麻后身体代谢系统紊乱产生的不可抑制的饥饿感使他不停地吃东西,他慢慢成了一个两百磅的大胖子。毒品和游戏象一双巨手完全控制了他。
孙坚从来不管家里任何事,家里的一切担子都落在他妻子身上。孙坚的妻子在生化系的一个实验室里做技术员。她每天在实验室工作十个小时,下班后去接上学前班的女儿回家。回家后,她默默地收拾孙坚扔在电脑边上的废物和食物残渣。然后一边做饭,一边教女儿唱儿歌, 背唐诗。
很多晚上,把女儿哄睡了,疲倦的妻子走到客厅坐下。看着那个坐在电脑前肥胖蠢笨的背影,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从她眼睛里看到的还是当年认识的那个聪慧超群,才华横溢,全身充满向上活力的孙坚。她在美国没什么朋友,她也没向国内的父母抱怨过,怕年老的双亲难过和担心。她知道自己是世上唯一知道孙坚心里的痛苦和挣扎的人。她走到丈夫身后,伸出手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和脸。孙坚把脸轻轻地贴在她的手心里,但手还在飞快地打着键盘。泪水慢慢地涌上了她的眼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妻子告诉自己。
孙坚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好几次,他因为头天玩得太晚,第二天误了给学生上课。学生反应到系里,第二个学期,他被解聘了助教职务。接下来的一学期,又因为吸毒被系里劝退学藉。这两个变故非但没有使孙坚猛醒,反而把他的毒瘾和对游戏的着迷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孙坚的奖学金没有了,一家人艰难地靠着他妻子微薄的工资生活。妻子更加拚命工作。孙坚已经完全失去控制,身不由己地向一条毁灭的轨道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