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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拉小姐
送交者: 梦子 2002年04月22日18:18:08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桑 拉 小 姐


我一直认为,记忆显然只是对某个时间片段的浓缩或者进行想象的扩充,真实而完整的记忆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因为记忆很难将作为整体的过去进行实在的重现,从而使其中的每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细节都不能失漏.这给记忆增添了沉重的负担,因此它的真实性往往令人生疑.但是也许正是那些失落的记忆,才使得我们对往事回味无穷.我总是拿捏不准我记忆中的某些细节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样等于我在回到过去的时候,找不到那扇粗糙又经时光侵蚀得支离斑驳的记忆之门.重新淘汰往事,绝对不像清算流水帐那么繁琐并且有根有据.我们的大脑就像个势利鬼,它只有意识地记住那些它感兴趣的内容.

记忆中许多时间的准确性似乎也无法定位,因为我们在走过那些日子的时候,并没有有意识地将所有的琐事进行刻画,像严格的语文老师逼我们写日记那样.只是在我们的经历出现了某些重要的事件时,我们的记忆才深刻地切入那事件的核心,在其中找到些许位置.比如我们对75年与76年的的印象就截然不同,我们对后者的记忆要繁重而且深刻的多.这并不因为后者具备了更长的时间跨幅与更宽广的空间,而仅仅是因为它浓缩了若干个历史性的事件.某些重大事件在发展到一定的时候,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摊牌 .如此而已.

所以,记忆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东西.你的一生如果没有几件跌宕起伏的事件伴随着 ,那么你的记忆将苍白无力,松松垮垮.文学可能钻的就是这个空子,尤其是执笔者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时候,他们的故事显然让人肃然起敬.他们占的是记忆的便宜,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以记忆的名义,去编撰所谓的"真实"的过去,而且天衣无缝.这样反而将真实的记忆挤兑到了可有可无的角落.同样的一道菜,有没有经过烹调,完全是两码事.执笔者是记忆的烹饪师,他们的技艺在于,他们重新发现了过去.

对过去的重新发现,弥补了执笔者对既往事实了解的欠缺,那些欠缺的理由,他们几乎可以通过对记忆的叙述随手拈来.因此失忆在文学中并不显得很重要,关键在于叙述本身的可信度,也就是所谓的"真实"能不能叩击到人们记忆的兴奋点.因为大多数人都希望通过想象去罗织记忆,他们也许非常执著于某一人某一事,而对于那些占满大多数时间的吃喝拉撒等事,却根本不屑一顾.这是文学立足的基础.过分渲染往日的生活细节,必然让人大倒胃口.这种现象同样存在于史书中.因此历史的真实也是一笔糊涂帐,因为即便被抖落出来的隐私或业绩,很多也大都是经过执笔者加工过的,然后以他们所喜欢的面目,让它们登上了冠冕堂皇的台面 .

很多年以前,在我曾经居住过的一个农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时农场中什么人都有,有接受改造的各类地富反坏右,还有下放的知识分子.甚至一般的场工也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农场里实行工资制,有点像工厂,而不是像一般的公社那样实行工分制.从这点来说,农场更贴近于早期理想中的社会主义的工作与分配 制度.这里的人都是工人,即便他们要下田耕作.农工们的素质也相对比较高,不像一般只对土地与农具感兴趣的农民.农场里实行配给制,大家拿的都是居民户口,定量供应粮食与油肉布票,有固定的假期.

农场跟公社属于同一级的行政单位,但是它机械化的程度明显要高于一般的人民公社.我始终在幻想,有一天中国的农村如果都实行了农场制,那么状况可能要比现在要有所改观.二十来年的小农经济让农民们品尝到了最初的发家致富的快乐,温饱之后,便是面对僵硬的土地的万般无奈.产业革命似乎不是粮食产量的提高,而是人的技术的熟练,是人的观念的更新.我觉得农场是一种不错的农业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渡形式.农民们是二十年来改革开放最大的受害者.他们至今除了几亩干巴巴的土地之外,一无所有.他们吸着劣质的纸烟,眼角挂着劳神的眼屎,在阳光下眯着眼,期待着一场丰收.大多数现代化所带来的进步跟他们都没有缘分.他们对一场雨的期待,有时更甚于我们对我们所叫嚣的民主的盼望.他们习惯于把庄稼看得高于一切.时过境迁,二十多年后,当我再次走过乡间的田野时,仍然像是漫步在童年的时光里.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

那时,我们的农场里有个叫大德的中年男人,因为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些故事,从而闯入了我们的生活.大德看起来读过很多书,因为他在讲故事的时候不断地引经据典,掉书袋,他背起孟子文章的时候,就像唱歌一样.但是他的形象一点也不像我们心目中斯文的读书人.他的脖子后面长了个大肉包,满脸横肉,加上眼睛有点斜视,他在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老像是正在打量另外一个人,我们的视线也只好随着他的斜视挪动.他的目光中老像是隐藏着什么,让人胆颤心惊.我们是在跟他 接触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费劲地习惯了他的眼神的.

我第一次见到大德时,他刚刚从农田里犁好地回来.那时农场里不管是谁,到春耕的时候都要下地做农活的.他的双脚沾满泥巴,就象穿着一双老旧的袜子,往那一站,小腿上的泥巴剥落下来,露出里面蚯蚓似的青筋.他的这个形象让我久久难以忘怀.他显然不是个庄稼好手.他是开54式拖拉机的.54式属于经济型的机械车辆,驾驶室里可以坐四到五个人,后面有拖斗,走运输的时候就把拖斗挂上去.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种拖拉机了.那时农场里只有两台拖拉机,另一台是履带式的.履带式的不能跑长途运输,这种拖拉机农忙时可以在机身后面安上一副大铁犁,下田犁地,半晌时间就可以耕完几十亩地,农工们都蹲在田埂上抽烟聊天,东家长西家短,中间夹杂着一些盎然生趣的荤笑话.等拖拉机犁好地后,他们才慢吞吞地下到地里,把泥块整平.大德的轮胎式54式拖拉机,农闲时就四处跑运输,把农场的甘蔗,水果,树木甚至鸡鸭猪羊等拉到山外面去,然后再拉回一些农场里的生产用具与生活必需品.

那时的农场就像个社会主义的大家庭.

驾驶轮式54式的大德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偶像."文革"后期,放假的时候,我们一堆小孩经常跟着大德的拖拉机四处乱跑,然而回来的时候,等待我们的一般都是 父母的巴掌与细细的竹枝.父母的惩罚对我们的教育意义不大,而且我们又是健忘的人.两天后我们又会爬上大德的拖拉机,到处游山玩水.

后来我们发现,大德的行程似乎跟我们一样也是毫无目的性,这给我们每次短暂的旅行增添了不少刺激.大德时常拐弯抹角地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先在那里闲逛一通,打两瓶酒,买几包烟,然后再运载回来一些被包装得不着边际的货物.那些货物中有不少食物,让我们垂涎欲滴.有一次大德的拖斗车在城里急转弯时,拖斗突然翻倒了,里面的货物散满四处,都是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食物与日用品.围抢的人群互相争殴,大德反而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在一边看热闹.要知道,翻车只是事故,而哄抢则是违法行为.事后抢东西的人都被公安抓起来关了几天,而大德只不过受到农场领导几句蜻蜓点水般不痛不痒的批评,然后照样开他的拖拉机.看起来大德是个心眼很深的人,他知道农场里离不开他.

但是那年夏天,大德不知何故忽然被解除了驾驶员的职务.这样他便干脆称病,赋闲在家了.农场里没活干的人照样发工资给他们.那一段日子大德便抱起了一把白锡打造的精致的酒壶,终日与酒为友.那把酒壶是个冲州撞府的游方金器匠替他打的,足足可以装下两斤酒,大德就那么一天一壶,过午时便开始喝起,一直喝到晚上,酒壶空了,他才沉沉入睡.大德闲散时便拎着酒壶,踱出门外,到打谷场上看我们玩耍.夏夜月亮上来的时候,他便掇了一张竹榻,挥舞着一把破蒲扇,静静地在场中乘凉.那时的夜晚仿佛特别的漫长,无穷无尽似的.然后大德的故事于是就开始了.

大德每次跟我们讲的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一位叫桑拉小姐的女人,这是一联串的系列故事.每次讲到精彩的时候,大德都摇晃着酒壶,匆匆收场,我们再怎么求他都没用.这个桑拉小姐从大德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无一例外的都是貌美如花,风姿绰约,形象生动,令人着迷.但是对我们这些不知漂亮女人为何尤物的小孩来说,我们根本就难以构画出她的真实形象,觉得她只是个虚无飘渺的人物.我们喜欢听的是故事情节,而不是节外生枝的女人.大德显得略微有些失望.于是我们说了几位农场里我们认为是顶级漂亮的女知青的名字,做为桑拉小姐的参照,大德都不屑地摇着头否决了.我们又举了我们小学里一位年轻女老师的名字,那位女老师身边经常有一堆笑嘻嘻的男人围着,众星捧月般将女老师映衬的光彩照人,大德仍是不住的摇头.我们开始困惑了.这个桑拉小姐可能是个不可思议的尤物,对我们来说也一直是个迷团.我们在看广场电影的时候,每当影幕上一出现一个年轻女人,我们首先就想到了桑拉小姐.我们发现,就象大德是我们的偶像一样,桑拉小姐也是大德的偶像.大德对她痴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对桑拉小姐形象的无知,并不影响我们对大德所讲的她的故事的关注.只要故事本身吸引人,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大德有板有眼地演义中的桑拉小姐,一会儿是个侵略中国的凶狠的日本大佐的女儿,生性风流,但又深居简出,让人遐想联翩.某次她打着一把花纸伞招摇过市,结果被一个人力车夫给碰了一下.人力车夫被宪兵抓了起来,桑拉小姐又求情将他放了,还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回家好好赡养老母,娶房媳妇.后来日本人被赶走了后,车夫干脆娶桑拉小姐做老婆,他们生下了一个小子,眼睛有点斜.

我们听着有点不对劲.有个小子呆头呆脑地提出疑问说,日本鬼子里也有好人吗?我们怎么可以跟日本女人结婚呢?大德拒绝回答这个无事生非的臭小子的问题.那小子隔天又把这个问题向女老师请教,得到了否定回答.

而另一会儿桑拉小姐摇身一变,又成了个受过专门训练的国民党的年轻女特务,她神出鬼没,能拳打脚踢,双手开枪,百发百中,专以美貌姿色诱引叛徒,拉他们下水.有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眼睛有点斜视,他故意装作被女特务勾引上了,打入了敌人内部.后来跟女特务谈起了恋爱.最后两人都投奔解放区去了.在一次战斗中,那男的牺牲了,女的后来生下一个小男孩,眼睛也有些斜视.

在三天之后,桑拉小姐又成了某个大地主家的千金,待字闺中,整天在阁楼上看杨柳依依,秋叶飒飒,恨不尽的春去冬来.然后有一天,一个胆大而且模样英俊的年轻长工爬上了阁楼,第二天一大早又爬下来.半年之后他跟地主小姐的偷情曝光了,长工被打断了双腿,赶出地主家门.由于没有采取避孕措施,桑拉小姐怀孕了. 地主同样把她给赶出家门.长工被游击队救了.解放后他回来,把地主一枪毙了. 他找到了地主女儿,她已经给他生了个小子,眼睛有点斜.

我们很少去过问这些故事中桑拉小姐频繁变换角色的可靠性,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说过,我们关注的只是故事本身.

后来我们对桑拉小姐的系列故事开始有点厌烦了,因为里面过多地重复了烦琐的爱情故事.爱情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有几次我们发现大德根本就是一个人在自我陶醉,他可能喝多了,醉意提前到来.他的眼睛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大德似乎也窥透了我们这些心思,于是他变了个花样,把桑拉小姐演说成是一个专门吸食小孩脖子上血的女鬼.这使我们终于在百无聊赖的卿卿我我的缠绵中,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们身上起了疙瘩,呼吸变得急促而浓重.我们慢慢又打起了精神.大德尽量渲染女鬼凶厉的狰狞面目,他的口气越恐怖,我们就越投入,越是心惊胆颤.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不敢摸黑走回家去.看那大德时,他早已歪着脑袋睡着了.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其实那些鬼的故事都是"聊斋"里的,只不过主人公变成了大德自己编造的偶像,桑拉小姐.

75年秋后,大德时来运转,又恢复了驾驶员的身份.这次他驾驶的不再是54式拖拉机,而是农场刚刚从省城开回来的一辆崭新的两吨半运输卡车.卡车是墨绿色的,全身上下闪闪发光,乌黑的轮胎,亮晶晶的车窗玻璃.整个农场上下像欢迎刚入门的富丽华贵的新娘一样接回了这辆卡车.农场书记还作了简短的临场贺词,说从此以后革命形势将一派大好.车是大德到城里开回来的.他从车上跳下来时,精神焕发.他在城里理了发,刮了脸,一扫平时竹榻上昏昏欲睡,萎靡不振的邋遢样子.我们那拨子几个小孩蜂拥而至,在车上爬上爬下,东摸西弄.大德挥舞着双手,大声吆喝着我们,把我们一个个从车上赶下,一点也不顾及以前他的虔诚听众的面子.于是我知道我们的桑拉小姐的故事该要结束了.

于是我们干脆就把那辆新车叫做"桑拉小姐".

此后大德隔天都要出车,他驾驶着桑拉小姐,每天清早送物资进县城或省城,傍晚时候再拉一车货回农场,好象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记忆中最有趣的一次,是我 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他拉着我们班上三十多个人到省城去逛了一趟,让我们这些乡巴佬的子女大开眼界.我们的校长跟我们年轻美貌的班主任坐在驾驶室里,我们三十多人挤在拖斗上,像一群鸭子.在山路上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大家都没有过坐车斗的习惯,哇哇乱叫,笑声在山谷里响彻.几个女孩都吐了.从省城回来的时候,大家精疲力尽.我的心里暗暗对省城留恋不已,几天时间里神情都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尤其是省城里那些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孩,她们脸上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无忧无虑,一个个都像我心目中的桑拉小姐.之后我暗地里下了狠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以便将来到省城去,出人头地,再风风光光地娶一个漂亮而且穿着迷人的桑拉小姐,然后再讲些鬼的故事给她听,让她吓得瑟瑟缩缩的躲在我的怀里,使我全身充满温暖.

我的这个梦想持续了很长时间.在那些日子里我变得沉默寡言,像个饱读诗书的小老头.我暗地里瞧不起我身边那些只顾一张嘴巴的伙伴们,觉得他们脑袋空空,没有生活的情趣,毫无追求.

快过年的前三天,大德拉了一大车粗大的杉木以及几麻袋的干货到省城去,然后,他照例要载回一大车的年货,让大家过个好年.农场里外地来的员工差不多都没有长假期回去,除了几个特殊的人要告假之外,大多数人都要在农场里呆着.很多外地人其实一家子都住在农场里.知青们回去了不少,书记让他们回家好好跟家人团聚.这些回家的人顺便都挤在大德的车上.

大德走了快两天了还没有回来.农场书记有些急了,就派了另外一个驾驶员到县城去打听一下,因为大家都知道大德有些贪杯.虽然他在开上卡车后,已经保证不在出车时喝酒,但书记还是怕他控制不了自己,而且年关又近了,保不准他又躲到什么地方喝上两杯也难说.那位驾驶员当天晚上就回来了,说县交通局给省城那边供销局打过电话,那边回说大德昨天清早就接了满满的一车年货,早已经上路离开省城了.

书记听了开始担心起来,她估计大德出事了,车子不是遭了抢劫,就是在什么地方搁浅了.她尽量避免使用"翻车"这个词去想象大德跟他的卡车.要真出了这种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她想过年后该送两个年轻人到城里去学驾驶卡车,将来替换大德.书记连夜叫了几个人,开上一辆拖拉机,沿着去省城的路,去找大德.书记特别吩咐大家一路上一定要小心.当时大家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大德他要是在大年三十回不来,农场里上千人的这个年就不要过了.大家嘴上虽然不说出来,但心里显然都很焦躁不安.有的人私下里已经开始骂娘了.


出乎大家的意外,没想到大德当晚半夜的时候就开着"桑拉小姐"回来了,满满一车的年货,令人眼花缭乱.大家舒了口气,欢天喜地地连夜就将年货卸到供销社仓库里.早先的阴霾一扫而光.有人过来拍大德的肩膀,给他点烟.书记抱怨了大德几句,然后问他碰到出去找他的几个人没有.大德惊诧地说,他一路上都没碰到一辆54式拖拉机,更不用说人影了.大德说:

"要我再开车出去找一下他们.他们晚上少出车,会不会迷路了?"

书记说不用了.然后大德便笑眯眯地从驾驶室里扶下一位女人来.原先那女人一直在驾驶室里盖着棉大衣昏睡着,天色又黑,大家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个人.那女的下得车来,众人顿觉眼前一亮,这显然是个山区里难得一见的漂亮女子,一根粗黑的 大辫子,裹着一件军用棉大衣,领口上的白衬衫格外醒目,低眉浅笑,羞答答的 一旁的几个小年轻便看得眼睛有点发呆.大德嗫嚅着介绍说:

"她是我在省城的一个中学时候同学的妹妹.我们早就认识的.今天我把她带回来,是想跟她成亲."

这话说得几个小年轻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想想看,大德是什么货色?而那个女的, 轻轻掐一把都会滴出水来.大家都拿眼去觑书记.书记看了眼大德,然后谨慎地把那女的拉到一边,问了她一些话.大德显得有些紧张,拼命地抽着烟.众人只见那女的不住的点头.书记回来对大家说:

"小萧同志说她跟大德俩是自愿的.既然这样,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今年我们农场里又多了个人,要热热闹闹地过个好年."

她握着小萧的手说:"明天正好是年三十,我就给你们登记结婚.晚上你就住农场招待所吧.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两张被子过来."

小萧笑着说:"不必麻烦书记了,晚上我就住到他家."她指了指大德.

书记看着大德.大德斜着眼,不知道是在看谁,拼命搓着手不说话,显得又兴奋又紧张.书记犹豫了一下,于是不表态先走了.旁边的年轻人都起哄,说晚上要到大德家窗下听房.大德忙着团团做揖,拿出两包香烟来分了.大家簇拥着大德来到他的家.大德的家凌乱不堪,一张床像垃圾堆一样.不久书记让人送了两张崭新的被子过来.大家忙活了一会,终于把房间收拾得有点样子了.大德到灶台烧了一锅热水,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酒.

那天晚上,那叫小萧的年轻女人就住在大德家里.这在那年头算是一件比较开放的新鲜事.那年月男女关系普遍受到广泛的监督,稍为不慎或许就有杀身之祸.我们的书记并不是个顽固的死脑筋.农场的生活气氛相对来说要比一般的公社大队要活泼得多.农场里知青也多,私下里谈恋爱是家常便饭.只要不出事,书记对这类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的.至于避孕问题,农场里做的也很到家,不必担心哪天有个小小的不速之客不期而至.男知青们被他们的女友说服使用避孕套,否则就不跟他们野合.据说这些都是书记的主意.书记的丈夫是个军官,在很遥远的地方,一年才到农场来一两次,像执行任务一样,然后匆匆地又走了.书记好象也没有什么怨色.那军官每次来的时候,即便是在大冷天也要用冷水冲澡.晚上的时候他跟书记俩如鱼得水,有时气若游丝,有时又如山崩地裂,种种奇妙的声音吵得我睡不着觉.我之所以对他们的行动了如指掌,是因为我不得不管那个来去匆匆的军官叫父亲.其实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是冲我妈的那张床来的.

那时的避孕工具供过于求.后来我想避孕套对男人可能是个负担.这是我在有了性经历后发现的,因为它使做爱的操作程序变得很虚假.人类可以把人送到月球,却不能发明出一种雅俗共赏的避孕措施,实在是个遗憾.大家如果能用研究热核聚变的劲头去研究避孕措施,那么人类将充满了乐趣.不过话又要说回来,热核战争便是最好的避孕措施.

有一个星期天,我伙同几个伙伴偷偷爬进了农场的卫生院,翻箱倒柜,进行清洗.最后我们弄到了几大盒被我们视作是气球的避孕套.我们爬到一座山上,费尽气力将一个个避孕套吹得鼓鼓的,然后顺着山坡飘放下去.黄昏的时候,阳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乳白色的气球,蔚为壮观.男知青们看了都大声喝采,让我们得意洋洋了好几天 .


第二天一大早,大德跟小萧就到农场登记结婚.书记主持了整个仪式过程.登记过后,大家在农场前面举行了一场兰球赛,由没回家的知青组成的知青队对农场工人队.比赛气氛非常热烈.一有进球新娘子就站起来拼命鼓掌,大德手里夹着烟,斜着眼看着场外,也随着鼓掌.在新娘子掌声的鼓励下,球赛超水平发挥,双方拼抢主动,比分交递上升,让人大开眼界. .

书记关注着昨晚上派出去的几个人,他们到中午时候还没有消息.她有点焦虑,因为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她给城里公安局打了个电话,公安局说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局里肯定很快就会接到报告的.那时农场的电话不能直通省城,农场又是在山里,到省城的距离有一百多公里.过午之后书记就有点急了.大德说要不我出去看看吧,他们也是为了我才走丢的.书记看了眼小萧.小萧笑吟吟地没说什么,像是默许了.

大德走后不久,农场里来了一部军用吉普,车后的灰尘卷得老高.车上跳下三个人高马大,风尘仆仆的军人.

平时农场里出现军人并不奇怪,因为经常有一些荷枪实弹的军人押着一些劳改犯到农场里来劳动.有一次一个劳改犯借口到草丛里大便逃跑了.军人们封锁了所有路口,县里马上就派下来一个连,漫山遍野搜捕,最后那犯人在一个山洞里被逮住了,他吓得屁滚尿流,身上臭气熏天.解放军士兵就用枪托狠命砸他,砸得他脸上血肉模糊,眼珠子都掉在了地上,他双手在地上乱摸,试图拣回光明,但是一个军人一脚就把那眼球踢飞了.那时我也在一旁看热闹.我看着那犯人就那样慢慢地咽了气.据说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专政就是杀人.这是我对政治的第一印象.

但是在年关时候突然出现军人,书记凭感觉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跟军人握过手后,其中一个有四个口袋的军人说:

"我们有急事想请你们帮忙.你们见过一个年轻女孩吗?大眼睛,大辫子,穿一套 军装?她是前天早上走失的.沿途我们打听到,她一直在你们农场的一辆卡车上."

书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她不动声色,说道:

"我们的卡车司机刚刚出去找几个我们农场走失的人,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再问问他.也许他知道内情."

军人说:"我们没有时间等.首长要我们晚上就要赶回去汇报.如果你们的卡车司机是沿着往省城的路走的,那么我们也许还赶得上.你们要是有任何消息,请立即 军区司令部直接联系."

军人说着匆匆忙忙就走了.书记马上就去找了小萧.小萧跟书记说了实话.她说她是军区副司令的女儿,原来在厦门大学读书,跟同班一位鼓浪屿的学生谈上了恋爱.但是她的父亲又要她嫁给他的老战友的儿子.她跟那男的连面都没有见过,所以就赌气逃了出来.小萧说:

"离开省城后,我四处乱转,后来就碰到大德的车子.我看大德哥人挺厚道的,就上了他的车."

书记说:"你想就这样跟他过一辈 子?我原来还以为你真跟他早就认识. "

小萧说:"我们说好了的,我们只是做假夫妻,等春天开学的时候,我回学校去,我们就解除婚约."

书记说:"既然这样,你何必要登记结婚?"

小萧笑说:"我想让整个事情更逼真一些."

书记叹了口气.黄昏的时候,昨晚出去的几个人驾驶着拖拉机回来了.他们一个个耷拉着眼,呵欠连天.姓郑的司机说:

"我们沿着去省城的路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大德的踪影.这小子看来是躲到地下去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听说有一辆卡车翻到了离县城不远的小溪里.车上有一对男女,身上血肉模糊,都死了.我们想总不会是大德吧?他哪来的桃花运,带个年轻女人在身边?这小子,溜了也不打个招呼.这年怎么过?" .

书记告诉他们,大德昨晚就回来了,现在又出去找他们去了.姓郑的瞪圆眼睛说:

"这就怪了,我们回农场的路上,一辆卡车也没碰上.他倒好,找我们去了.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灌马 尿 呢 !"
 

书记听了他们的话,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有点不安.山中晚间开始冷起来了,书记跟小萧在农场的值班室里升起一盆炭火,一边聊天,一边包着饺子,等待着大德的回来.外面断断续续地响起了鞭炮声,震裂夜空.再过几个小时就过年了.小萧包饺子就像捏泥巴一样,下到锅里全都烂了.书记的饺子包得很结实,她们先下了一 锅吃了.

夜深时候,书记用手支着下巴就睡了过去.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冷意,便醒了过来,炭火还亮着,却不见了小萧.心里正在猜疑,小萧裹着棉大衣推门进来了,笑盈盈地说道:

"外面真冷.我去一趟厕所.手都冻僵了."

两人都睡不着了,书记开了一瓶酒,两人喝了几口,身子暖和多了,便拥着炉火聊起天来.不久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两人隔窗一看,是大德回来了.大德一进来就拼命跺脚搓耳朵,说道:

"他们几个人出事了.他们的拖拉机翻到了山谷下的溪涧里.我回来时才看到的.天色黑了,我没下谷去.估计都没命了.我想回来带几个人一起去看看."

书记说:"他们已经回来了好几个小时了.是开着拖拉机回来的."她凑近大德脸 前嗅了嗅,道:"还好,你今天没有喝酒."

大德这时从怀里掏出一瓶满满的白酒,就着嘴咕咚猛灌了几口,问书记道:

"你说他们是开着拖拉机回来的?真是见了鬼了.那拖拉机明明还在山谷下面.他们几个人能抬的上来?"

书记呆了一下,对大德说:"你开车,我们一起去山谷那边看看."  

三人开了约半个钟头的车,来到那个山谷.他们把卡车停在盘山公路上.大德拿着手电筒往十几丈深的山下溪涧里照去,果然看到那里正有一辆跌得支离破碎的54式拖拉机趴在那里.书记是个细心人,一下就认出了那拖拉机正是黄昏时郑姓司机开回来的那辆.难道他们几个人后来又开着它出去了?

回到农场,书记马上让大德把民兵营长叫来.营长可能因为过年了,多喝了几杯,舌头生硬,眼睛通红.书记要他带上十个人和几支枪,把郑姓司机几个人抓起来. 营长打了个嗝,问说出什么事了?郑姓司机刚才还在跟他一起喝酒呢.书记认真地吩咐他说:

"你什么也别跟他们说,就把他们抓来见我 ."

书记看了一眼小萧说:"你明天就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营长很快就把郑姓司机几个人押来了,他们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书记问姓郑的说 :"你的拖拉机呢?"

姓郑的瞪大眼说:"拖拉机不是停在机库里吗?"

书记说:"那么那山谷溪涧里的那辆翻了的拖拉机又是怎么回事?"

姓郑的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哪个山谷?"

于是书记让营长押着几个人,大家一起到机库去.那辆拖拉机果然安安稳稳地停在那里.书记的脊梁骨忽然间觉得凉嗖嗖的.她回头看了眼大德,见他斜着眼,也是满脸的迷惘.
 
书记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小萧一人在值班室.她们加了一些炭,把炉火重新烧旺.小萧的脸色红扑扑的.书记也只是三十多岁的人.脸色一放松,便红润起来,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书记对小萧说:

"你不必再隐瞒我了,我知道你是谁.你死了多长时间了?"

小萧幽幽说道:"不错,我是鬼.我知道瞒不过你的.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要透彻得多.我逢年过节都要回家,我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每次我回家,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让我快乐.我又害怕热闹,所以我今年想躲到这里来过年.没想到惹了这么多麻烦."

书记说:"告诉我实话,他们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小萧说:"前天傍晚我出城的时候,刚好碰到喝得醉醺醺的大德,正歪歪斜斜地开着车往县城这边赶.我知道他肯定要出事,就跟着他一段路.没多久他的车就翻到 水里去了."

书记有点不太相信,说道:"这么说大德他已经死了?"

小萧点点头.书记暗地里倒抽一口冷气.她又问了拖拉机上的几个人,小萧说,她一见到他们几个人时,就看出他们身上的鬼气.他们其实都已经死在了山谷下.但是新鬼是看不见老鬼的.小萧说:

"你们赶紧准备几部棺材把他们的尸身给埋了,不然时间长了,他们的鬼魂就会为害不浅,农场里就没有安宁的日子过了."

书记又问小萧,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小萧说:

"两年前,我因为失恋患了精神分裂症.我从一个悬崖上跳海自杀了.我当初跳崖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尸体被海潮冲到了大海上.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身上轻飘飘的,我不知道我已经变成鬼了.刚死去的人一般都不会发现自己变成了鬼.我回到宿舍,大家都拿我当人看,问我昨晚上哪儿去了.有一次我削苹果,不小心切到手指上,但是却没有血流出来.我往自己的大腿上刺了一刀,也不觉得疼.我知道我死了,便哭了起来,眼里却没有泪水流下来.此后我夜晚川行于空中,飘飘荡荡,白天我又像人一样活着.我把自己掩藏得不露痕迹,没人知道我是谁,真是自由,比做人要快活多了.你没做过鬼,你就不知道做鬼的快活!像我这样来去自由,岂是人类所能想象的?"

书记默然了.她没想到人世间真的有鬼,而且做鬼要比做人快活的多.看那小萧稚气未褪,怎么就成了鬼了?她又想到了大德等人,忽然觉得有些可怕.不知道他们 今后会不会为害农场?

小萧笑说 :"我该走了."书记觉得她的笑异常的妩媚. . .

她款款移步到门口,眨眼之间,倏忽不见.

正月初一一大早,书记让民兵营长带上十来人到山谷里去收尸.一行人去了半天后回来,说什么也没见到.再问到姓郑的几个人时,说他们正凑在一起喝酒打牌,兴 致很高.书记不好说什么.她来到车库,看到那辆54式拖拉机明明还在那里. 于是她便把大德叫来.大德因为小萧忽然间不告而别了,心里正沮丧万分.虽然他们只是假夫妻,但是他还是相当地投入的.在他的 心 目 中 ,小萧就是桑拉小姐. 他觉得假的事情未必就会比真实的差到哪里去.书记问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大德斜着眼,认真地嗅了嗅身上,说道:

"是不是我喝多了?"

书记拿出一把水果刀来,递给大德道:"你用刀在你的手臂上割一下看看."

大德看书记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就拿起刀子,在小臂上轻轻割了一下,开了一道口子,没有血.大德觉得有些奇怪,就用了几分劲.这次刀子入肉有一公分,他的手臂上开了个嘴巴大的口,书记好象闻到了他手臂上像蒸熟了的肌肉的味道,但是刀口处仍然没有鲜血流出来.

书记马上让大德去把民兵营长叫来.


望着大德的背影,书记想,看来小萧说的是实话,眼前的大德只是个影子了.三天前还是个鲜活生动的人,转眼之间就成了新鬼.人世与阴间斯须变幻,反覆无常,真是让人捉摸不定.

书记长长叹了口气,手里拿着刀子发呆.她把刀尖在左掌心上划着,重复写着一个"鬼"字.突然一不小心,刀尖在掌沿剐破一道口子.但是鲜血没有像她想像的那样从刀口渗出.

书记吃了一惊,心下登时一凉.于是她屏住呼吸,把手臂翻转过来,然后闭上眼用劲在小臂上刺了一刀.小臂登时豁开一道口子,刀口上的肉色粉红,就像在水中浸泡过似的.

书记瞪眼觑了自己那粉嫩丰满的手臂很长时间,但是,刀口上仍然没有一滴血渗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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