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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的夏天
送交者: u_turn 2002年04月23日15:39:5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小小說)
一種一成不變的生活過久了,人就會喪失激情。做了一晚上油鹽醬醋的夢,醒來後昏頭昏腦,望見床頭的一盆假花也惹了灰,仄仄的象是生了病。窗外的陽光白得耀眼,仿佛在嘲笑我的生活。梳洗完畢,我把自己裹在一堆裹屍布般刻板的工作服內,打算如往日一樣上班去。打開房門卻迎面一陣熱浪,我不由大吃一驚。這才四月,沒有理由這麼熱。抬頭望望,也沒有UFO,可是所有的樹仿佛一夜之間都綠了,空氣中充滿了自然的誘惑。我在門口站立了兩分鐘,做了一個決定:今天不去上班了,這樣粹不及防的夏天,我要給自己一天假期。

首先給老闆打了個電話,請個病假,我可不能因此而失去工作。幹什麼呢?洗衣服吧,集了一星期的贓衣服還沒洗。雖然公寓區有洗衣房,我決定去街上洗,只要走半英哩,跨過一個紅綠燈街口就有一片小小的商業區,那兒有一家洗衣店。我收拾了一堆贓衣服塞進了一個大如聖誕老人用的袋子,換上吊帶背心和一條寬鬆的牛仔褲,把長長的頭髮披散下來,然後兜了一堆硬幣,準備出發。想了想又在兜里放了張ID和二十美金。洗衣服等待的時間很長,可以順便在附近遛噠一番。那個地方我車來車往瞥過無數次,卻從沒停駐下腳步仔細看看,這回趁着心情好去照顧照顧生意吧。我背着那大包,一手插在口袋裡,哼着無調的曲子朝洗衣房走去。早晨的太陽奢侈的大,暖風恰如其分地撩動着留海和發稍,我沿着馬路邊逆車流行之,路上除了車沒有象我這樣閒情逸緻的路人,心情好極了。回頭看看自己腳印踩出的兩道若有若無的平行虛線,雖然左一道,右一道,深一腳,淺一腳,卻不失連續性和完整性,這不正如我的生活嗎?我拔起身形重重地跳了兩下。我要留幾個深深的腳印,記載這平凡中的不平凡。一輛車呼地開過,車中人按了一下喇叭,不知是善意還是嘲諷之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朝着車屁股伸出一根手指頭-食指。老美在爭吵中處於下風時總 愛伸中指,似乎伸了後便心理平衡了。我是女孩,中指是不好意思伸的,拿食指湊數吧,表示有意見就行了。

走進洗衣店,裡面沒有顧客,只有一個夥計搬弄着推車,進進出出着裡屋,連我的招呼也不理,似乎因無聊而生氣。也難怪,工作日大白天,有幾人會來洗衣?我把贓衣服一骨腦倒進機子裡,卻發現忘帶了洗衣粉。也罷,衣服攪攪就可以了,古人沒有肥皂洗衣粉也不照樣過了嗎?我哼着曲子往投幣口塞進五個硬幣,機子頓作轟鳴之聲,打破了洗衣機房肅靜的早晨。一切搞定,只待收成。我走出洗衣機房,大刺刺往台階上一坐,門口是面陽的,我穿着吊帶裝,剛好可以Tan一下。這時一個年輕小伙子走過來,頭上反戴着帽子,手裡端着一個洗衣框,裡面的衣服堆得都要往外掉了。進門的時候瞄了我一眼,稍帶詫異但百分之七十是冷漠,儘管那是張長得不差的臉。居然有人和我一樣有閒而無聊,管他呢,我曬我的太陽。那人在裡面鼓搗一陣,緊接着又一台機器轟鳴聲大作,彈簧門吱呀一聲,那人走了出來。我驚訝地發現他身上什麼也沒穿,只在腰間圍了塊浴巾,頭上仍反戴着帽子。

嗨,早上好。他打着招呼在我旁邊坐下,臉上的肌肉也不見牽動一下。早上好,我答着話,儘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不過屁股蠢蠢欲動,打算挪窩。
陪我聊聊天好嗎?我剛失戀。男人說。
什麼?你被踹了?我說,同情你。其實心裡只是覺得好笑,大概只有失戀的人才會這麼不可理喻。
我都睡了兩天了,男人繼續說,今早醒來發現天氣特別好,我對自己說她已經走了,我也得起來曬曬太陽。所以打算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重新開始生活。你也失戀了吧,要不挑這時候來洗衣服。
你有見過失戀的人象我這麼高興嗎?
怎麼沒有,有些人心底非常傷心,表面上往往會顯得非常高興的樣子。
我只是自己給自己放假而已。釋壓,懂嗎?我望望那張年輕的臉,雖然有着不動聲色的淡漠,但分明顯出深深淺淺的淒清。也許在男人眼裡,這明如鏡的初夏天空裡是有些烏雲的顏色吧。我也暗自覺得古怪,一個突如其來的夏天,一個毫不相干的失戀男人坐在身旁,身上只系了塊浴巾,年輕到憂鬱。
這世界沒有我夏天也會來到。男人自嘲地說。
這世界沒有我夏天也會來到。我笑着重複了一遍,接道,這是客觀規律,你我毫無辦法。除非你去北極找聖誕老人去,那兒沒有夏天。
男人笑了一下,皺了下眉頭,然後開始孩子氣地咬他的手指關節。手腕上露出一道疤,顯是那刀劃的,癒合時間不久,還泛着紅色。
為什麼要傷害自己?我指指他的疤。
狂躁症。男人說,我是個危險人物。同時很愚蠢。
傷害自己是很愚蠢,我說。讓我看看你的左手,我懂手相。
男人亮出手心,我看了一眼,說,感情線分岔很多,一二三四五,你至少會有五個情人。
是嗎?男人高興了幾分,說,我就知道會這樣,我應該有很多情人。
那就別割自己了,我輕描淡寫地說,假如失戀一次劃一道的話,你真會體無完膚了。
男人笑了,把帽子倒轉過來,低下腦袋,沉默不語。我看見帽子上繡着NY二字,紐約洋基隊縮寫。
我最喜歡看帽子上的字了,我接着說,看到R我會想到電影Rated R,看到A我會想起紅字Adultery通姦之意, NY嘛, 那便是Not Young不再年輕的意思了。帽子還是不帶字的好,我就只買Nike的帽子,就那麼輕輕巧巧如風的一飄筆, 沒有廢話。
不再年輕,男人嘟囔了一句。我們去酒吧喝酒好不好?
大白天去酒吧?我很詫異。
為什麼不可以?男人反問道。這兒的拐角處就有一個小酒吧。
你就這麼去?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八成看出了我臉上藏不住的揶揄之色,但滿不在乎。那裡的人都認識我。再說,一個失戀的人何需在乎面子。
可惜我不想喝酒。
那就坐坐,反正坐坐不要錢。
我想閒着也是閒着,趁着洗衣機依然轟響,何不找點特別的事做做?於是笑着站了起來。

我們拐過牆角,果然那兒有一家酒吧。招牌是彩色燈管做成的一個漢堡和一酒瓶,非常地不顯眼,以至我經過此處多次卻從未駐留雙眼。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門被一張椅子撐住硬生生地開在那裡。可是這樣仍然消不去酒吧內的煙瘴之氣與頹廢。走進屋內,我看見兩個人在打檯球,滿臉嚴肅。一圈不大的吧檯零散地坐着幾個人,吊頂的電視裡放着MTV。角落裡一個男子翻着點歌機。賣酒的老闆娘看上去是那種呆板到老氣橫秋地步的人,戴着副黑邊眼鏡,不苟言笑地盯着門看。

我們找了張位置坐下,專心致致看起MTV。這是個奇特的製作,看不見唱歌的人,鏡頭象是歌者的眼睛,隨着他的視角轉來轉去。這種手法我在Being John Malchovich中見到過。兩隻手在互相搓洗。注射毒品。搖搖晃晃推開一扇門,是 歌舞廳。那隻手徑直上前撩開一女子的裙子。女子大怒,張牙舞爪了一番。搖搖晃晃轉向他處,看見一位妓女打扮的女子。搭手成功,回到住處。雲雨之後,妓女索錢。不給。妓女大怒,抓過一枕頭擲向歌者。妓女轉身離去,砰地一聲關上門。這時鏡頭隨着歌者一轉,出現了牆上一面鏡子,裡面映出一張艷麗無比的女子的臉。

我大笑起來,這結果真是出乎意料。笑聲吸引了老闆娘的注意,她走了過來。
要喝點什麼?
我不喝酒,謝謝。
有ID嗎?老闆娘狐疑地望着我。大概是因我這張臉看上去太過年輕。
她是我的朋友。戴浴巾的男人答道。
我不管。老闆娘冷冰冰地說。
我掏出ID遞過去。她仔細看了看,確證無疑後還給我,接着說,你不可以在這什麼也不做。
原來她要我花錢。我不免來氣,說道,打檯球總可以吧?
我走到檯球桌前,跟正打着檯球的人說,讓我打一杆好不好?
不好,一人說,我們在比賽。
遊戲就是遊戲,我笑道,你們為什麼那麼嚴肅?
所有的比賽都是嚴肅的。
難道你們賭錢嗎?我笑得更厲害。在我看來,只有賭錢的比賽才需要嚴肅。
另一人大笑起來,哪來的蠢女孩?不過我喜歡。老闆娘,給她一杯啤酒,我請客!

老闆娘不情願地給我倒了杯啤酒,我得意地茗了一口,卻皺了皺眉。
我們出去喝吧,我說,這裡太憋氣了。
不可以的,男人說,按照法律是不可以在室外公共場合喝酒的。
為什麼不可以?我笑道,外面太陽多好啊。我就要出去喝。

我端着酒杯就這麼走了出去,太陽很給我面子,依然大而耀眼。我也不喝酒,只是把杯子迎着太陽高高舉起,眯着眼欣賞光透過液體而折出的晶瑩。酒吧里的幾個人也走了出來,立在門口朝我指指點點,笑着看熱鬧。老闆娘跑了出來,她氣敗急壞地奪下我的酒杯,嚷道,夠了!以後你再不要在這裡喝酒了!我反手又把酒杯奪回,說,我又沒喝酒,只是端着酒杯罷了。老闆娘轉身而走,一邊吵着,那我只好叫警察了!

男人跑出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這下你可闖禍了!他說,還不快跑?

我們倆撒丫子便跑,跑到洗衣房後面就頓住了,那兒有一條小河,冬季剛過,水位還不高。倆人相視大笑,我心裡也覺得奇怪,怎麼竟和陌路之人成了一丘之貉了?
沒想到你也這麼瘋狂,男人道。
哪裡比得上你,我道,我可沒有隻圍着一條浴巾到處亂跑。

再一會兒,警車響起,那酒吧女老闆果真叫來了警察。

沒事的,男人安慰道,警察一會兒就會離開的,這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一個案子。
我伸伸舌頭,美國的法律也夠愚蠢,為什麼要憋在黑黑的屋裡喝酒才好?其實我只是想讓酒吧里的人開心一下,天氣這麼好,每個人都應該出來透氣。
也許我都應該謝謝你,男人說,我還以為我再也不會笑了。看來失戀也不那麼可怕。
我歪着腦袋看了一下他,的確,人氣已經回來了。
我去幫你把衣服換進烘乾機里吧,男人說,介於目前警察到處找你的情況下。
我給了他數枚硬幣,他毫不客氣地接了,轉身而去。

我坐在地上無意識地拔着草,然後手裡擎了幾個石子,一顆一顆向河裡扔去,那河面便如老太太般泛起了皺紋。心中有些得意,仿佛挽救了一個失戀的人。突然之間,我的後腦勺遭到一記重擊,一堆子星星黑雲向我壓來,我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身上的衣服不見了,只蓋着一塊浴巾。頭疼欲裂,渾身亦如被撕裂了。突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情猝不及防地降臨在我的身上,自己事先竟一點預感也沒有。太陽還未下山,四下里高高低低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色悲涼的風仿佛在為我的遭遇而哭泣。臉頰上有一顆眼淚我也懶得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我立起身,朝河一步步挪過去。在水的邊緣我站立了數時,儘管竭力思索,但仍然沒有答案。所以我跨進水裡,一步一步向深處走,水強強及胸,我蹲下身子讓水覆蓋過腦袋。可是水實在太過陰寒,四月的天雖有了夏天的表相,水卻依然的涼。我忍不住浮出水面,走回了岸邊。岸邊那條浴巾賴皮狗一般地躺在草叢裡,嘲笑着我的不幸,我猶豫着該不該用它。可是水實在太冷,水太冷。我拾起浴巾狠狠地擦乾身上的水,然後朝洗衣房走去。今天早上一個人裹着這條浴巾從洗衣房走出來,現在我裹着同樣一條浴巾走進去。房內有人,我不管,徑直走向我的洗衣機,可是沒有衣服。我忘了,那衣服應該換進了烘乾機。好在機子使用率不高,找了一會兒就發現了我的衣服。隨便找了兩件衣服換上,我把剩下的衣服胡亂塞進衣袋,走出了洗衣房。

天完全黑了,我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走在這黑沉沉無燈的歸路上。該報警嗎?該回那個酒吧抓他嗎?心裡並無主張。車一輛輛經過身旁,雪亮的車燈一次次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混雜在鬼魅的樹影之中顯得陰森而淒涼。又一輛車經過,車中人按了一下喇叭,我毫不猶豫地伸出中指,在空中重重地一頓。可是天色實在太暗,我想車中人什麼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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