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她还在的时候，我总是对她又爱又恨。

等她临去世前，大家推我到她床前，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然后就红了，映满水。直到后来她弥留状态，还一直望着我在的方向。之后每每想到她，心中想的都是她的好，眼前她那依依不舍的眼神仿佛一直没消失。

有记忆就知道家里规矩多。爸妈上下班都是先要到她屋里问候说说情况，我回家也要跟她说说都学了什么写了什么。有客人来不能随便出来，吃饭桌上不能说话，坐在沙发上腿要并好，所谓站有站相坐有坐。跟小朋友比较后才知道自己家里规矩太多实在很烦。有时候就不按她意思来跟她顶嘴，可爸妈因事要揍我，还是要跑到她那里躲着，有她撑腰家里也没人敢说。

小学时候市面上出来一个新的泡泡糖品牌，味道好还能吹很大的泡泡儿，叫大大泡泡糖。一次熊她给自己买，买到了却一直得不到手。我说想吃，奶奶说‘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走路吃东西？’那时还不到10岁，她的话我似懂非懂，因为她不给吃竟也怨恨了她好几天。昨天出去喝茶，吃罢没去洗手间直接在桌上涂唇膏，突然想到了奶奶，不知道如果她还在世要如何生我的气，赶紧收了起来。想想她那么舍不得我，此刻也许在哪里守护我，可千万不能让她伤心。

因为我是她独孙(虽然知道中学后才知道家里还有其他亲人)，但一直以来都是跟奶奶一起生活也都是她教育。她总喜欢跟我讲当初如何如何在奉天被选去做第一批留日女学生，还没等她回来日本就占了东北，然后她们5个女生回来给当时政府安排传教日文的工作，毕竟那是对家世跟个人水平都有要求等等。小时候我对日本没有任何憎恶感，却也从来不喜欢，整天听她来回说，总是很烦的打断她。我总很怀疑，奶奶当初学成归来怎么没去革命？而且怎么如今没有工作？

她的身体不好。小时候算命先生说她活不到50岁，之前给爷爷生了两个女儿都没到3岁便夭折。直到40岁时才有爸爸，为了能养活独子推掉所有工作。从18岁便处理家中各种利贷业务到出国读书然后回来教书搞各种文化活动，她十分独立要强的人，为了爸爸放弃了所有东西，安心在家里照顾他。记忆中如果她因事哭在爸爸前面，说的从不是自己如何辛苦养大儿子，而是遗憾自己当初那么要强如今竟连工作也没有。她跟我说当初自己家里放各种高利贷及各店账本都是自己管理，爹妈因怕出去读书的弟弟吃喝嫖赌不多给钱，弟妹都是要跟自己要。还喜欢说自己哥哥因内战南下，如今见一面也难，说自己是这哥哥带大的，哥哥当初很新潮跟家里说钱买房买地将来都没有了，不如给儿女读书买知识。她喜欢说自己妹妹以前多么美丽她在学校跳舞有一支叫‘小蜜蜂’多受欢迎。还喜欢说哥哥不在姐姐去世早，家里都是她决定事情，如何将自己学生介绍成弟媳，一个很出色的翻译官做了妹夫等等。

总说对我期望高，整天拉着我讲述家里故事，教育我要跟谁学习。可从来没提过，其实爷爷还有一房人在外地。

后来我遇到了大爷，心中出现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奶奶当初怎么就下嫁爷爷还成为二房的？从她现在管家方法来看，我如何想不到她当初会咽下那口气。一次胆大的问大爷，当初我爷奶结婚前爷爷是不是欺骗了奶奶。大爷笑起来说我糊涂，他说自己都是奶奶带大的，说你爷爷当时3个孩子还有老婆老人等你奶奶当然都知道。当时太爷开几个馆子，那那家也有馆子，我什么没吃过？我娘不识字，我读书上学都是那那教的，我那那当时才叫有能耐。
‘可怎么能嫁给一个有老婆的人？’
‘当时那个年代有两个老婆很正常，我亲妈比我爸爸大5岁，家里干活儿伺候老人都是她的事儿，那个年代都这样她也不知道什么怨啊。我那那呢，当年刚从日本回来，发现弟弟整日游玩学业荒废很多，便叫哥哥找个读英校的同学帮忙补习，那就是你爸爸。每天补习毕要喝茶吃饭，然后都是我那那送我爸爸出门，一来二去两个人情投意合，就在一起了。我那那本来对我两个姐姐也好，可女儿还是向着娘，她们不敢在我爸爸面前说，可却心里恨我那。文革时往居住小区写满了我那是间谍还破坏别人家庭的标语。后来我那那不愿跟他们来往了。’

我跟妈妈说这事情，她说心中也很多问题，可爸爸竟然瞒她10多年。爸爸的解释是奶奶太要强，怕家人瞧不起自己是小。妈妈说，爸爸告诉她当年太爷还在世，每年爷爷都是带着爸爸回家过年，多少春节奶奶都是一个人守在家里。本来同情那房女人的我，又十分的同情奶奶，并开始认为爷爷凭什么害了两个女人？

奶奶身体不好，一天的饭不及一般人一顿。她夏天喜欢吃糖伴西红柿，上面的皮不能吃，烫了去皮果凉就没有了，冰箱里拿出来凉东西她是一动不能动的，所以我至今记得给她一点点拨西红柿的皮，然后切成小块一点点糖洒在上面，她十分的开心。后期，她喜欢吃窝窝头，可是买回来的不爱吃，要先去皮，锅里再蒸蒸，然后爷爷切成几方条放在平锅里用些许油煎煎，之后将煎脆的皮再去掉一层，一个饼子剩不到三分之一，而她只喜欢吃里面嫩嫩熏了油气的一点点。她吃水果从来不直接咬，去皮切小块后如果实在香甜，桃子曾最多一次吃过半个。喜欢吃荔枝，当年北方只有到季节才有，可买回来她吃2，3个就饱了。

她极重视对我的教育。遗憾当年所谓家里政治出身不好，爸爸作为独子还当了老三届。所以特别希望我能出息。我总模糊的记着她说当年大家都说他们家出了凤凰，如今我们家将来的凤凰就是你。她跟爷爷不知道也不理共产党，我们家里从来没有政治这种说法。还记得爸爸说年轻时很要求上进入党申请10年都没入上，后来当小头头儿心中早不想入党组织非要申请你入，没有道理的。

奶奶虽不算新潮可她特别希望我能出国学习人家的科学眼界开阔些。她的话，中国什么时候都是皇帝做主，以前社会合理现象现在变成不合理，可还都存在，将来呢保准又都合理了，男人娶两个老婆也行的。呵呵，如今想起她多年前说的话，如果她知道社会上什么二奶什么保镖等等如此泛滥，还不笑死。

她从小出身优越，读了多年的书原本可以大伸拳脚，可嫁给我爷爷，赶上外战内战。有多少年是靠她变卖自己首饰过活的，甚至建国前3年家里靠没有工作的爷爷每日赌博维持竟也过来了。解放后有了我爸爸，社会大改革，她更无法工作便自己学过做饭做衣，记得小时候邻居朋友很多人喜欢过来找她量裁布料，因她眼光独特。没工作后来看是对的，不然文革她那50斤瘦弱的身体如何承受？

家里穷她还带了几个孩子家里学习以维持家计。年轻的富裕根后来的动荡，她变得很敏感对任何东西都小心翼翼。她总说你妈不会过日子，什么都扔掉，还时常去翻妈妈丢掉的东西。我跟妈妈都认为她太小气，曾经还很怀疑她说自己当年如何风光是骗人。可大到印染布料，小到螺丝灯绳，如果问她要都是能拿到的。后来妈妈还说，你奶奶在的时候，家里没现在好可还是感觉什么都有，很有底。她当初那样其实是下半辈子给穷怕了。

再穷，每当过年过生日都要让我爸爸带着我去另一城市探望爸爸以前的奶妈，说自己以前身体不好没有奶水，你爸吃人家的心血长了这么大，怎么能忘呢？小时候出门带着我买菜，也是需要仔细涂粉，衣着体面的才出去。不只为了虚荣，说是对见到自己的人的尊重。

记得小时候每天早上她要检查我前天晚上的作业，如果字写得不好或者有涂改，那是一定要当我面撕掉的，大早上根本没有时间重新写，所以到了学校老师必定要批评。从此留下见到改字错字就立即自动撕掉重写的根子，并也绝对尊重老师。奶奶的字很好，说自己练的叫柳体，内圆外方。很喜欢看她跟远方舅爷的通信，两个人语气温和用词优雅似乎又回到旧时美好时光，没有战争没有动荡没有分离。

她临死前还跟妈妈说要送我出去读书，说这社会教的东西学够了，还是学习其他东西再回来。可是就差一年，她没看见我飞走。想想不看也好，毕竟我学业无成胸无大志，如果让她知道家里飞出去的不是凤凰而是小鸟岂不更伤感？

她走了10年了，我也想念了她十年。奶奶对我的好跟爸妈比少了腻爱多了教导，她对我的责备跟爸妈比少了严厉多了温和。很想回到以前，坐在她腿边小凳上听爷爷给她讲三国演义，并不耐烦地听她给我讲自己故事，听她说‘女孩子家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