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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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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 - (1)
送交者: 王瑞芸 2006年09月14日09:23:14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我在浙江大学读书的第二年,刚开学不久,就收到父亲的信,照例是聊天:“你妈开始练剑-气功不做了,说是怕走火入魔。天天早上看她拿一支剑出门,我叫她‘亚玛孙女战士’。”(我笑了。)在信的末尾父亲提到:“昨天姑妈来信,你姑父死了,”后面还有一句是说姑父死因的……我甚至不待看完后一句话,把信纸往腿上一搁,长长地舒了口气--是为姑妈一家切切实实地松了口气。


                一

  我只见过姑父三次。

  第一次是一九七三年,我十三岁,读小学六年级。那天我正和同院的月兰陶玲在我们住的那排平房前跳皮筋,突然见到有人站在我家门前朝我招手,我一看,是姑妈,姑妈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姑妈要来。在一星期前家里收到上海姑妈的信,说姑父已经正式从东北回来,身份也不再是“敌我矛盾”。他在“里面”这么多年,现在出来了,姑妈想在他还走得动时,带他到沪宁铁路沿线的几个城市走一走,还要过江到我们这个江北名城--扬州走一趟。我还知道爸爸收到信后很不安,他不欢迎姑妈带了姑父来。不料他们说来就来了。

  我的眼光落在姑妈身边那个瘦高的老头身上,我注意到,月兰和陶玲也在看他,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我非常不快,三步两步朝姑妈走去,忙引他们进家门。

  一进去,我就把门掩上。见我关了门,姑妈才对我说,“这是你姑父。”进门前我已经叫了声姑妈,但没叫他,于是,我顺着姑妈的话音叫一声:“姑父。”

  姑父对我笑一笑,说:“你就是小妹。”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上海话。我注意到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嘴里缺了两颗牙。别怪月兰陶玲用吃惊的表情看他,他除去老、黄、瘦,一个人看上去不知怎么的不舒齐,好像他是个箱子柜子什么的,曾被剧烈地挤压过,因此弄得每个榫头有些错位。两只肩膀高低不平,一颗头往高的那一边微侧过去,象在费劲杠住一个东西。

  因为走神,我竟没请姑妈姑父坐。姑妈自己在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了,叫姑父也坐。 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到门背后拿放在一张小课桌上的水瓶,给姑妈姑父倒水。才倒出一杯,水瓶空了,摇摇另一只,也是空的。我对姑妈说,“姑妈,你们坐着,我去老虎灶泡水来……我再去办公室叫爸爸回来。”

  姑妈说,“你去,我们就坐在这里。”

  出门就看见月兰陶玲两个站在离我家不远的路边上,都迎着我笑,笑得很暧昧。

  月兰张口就朝我问:“小妹,那老头是你家什么人?”

  “姑父。”我皱着眉说。

  “哎,小妹,他的眼睛是不是假的?我说不是,月兰非要说是。”陶玲问。

  “你的眼睛才是假的呢!”我沉下脸,绕过她们就走。

  不过,姑父的眼睛是呆定定的,看着是象假的。要生得小一点也罢,偏还生得大,眼白那么多,更象假的了,惹月兰她们笑话!爸爸妈妈不要他来,是有道理。这个姑父,我也一点儿不喜欢!好好的哪里冒出这么个人来,光是姑妈一个人来,多好。

  我走出大院的门口,师范学院就在我们家属大院对面,中间隔了条小街,小街上有一个老虎灶,一家面馆,一个酱园杂货店,一个糕饼店。我把水瓶寄放在老虎灶,走进师院里去找爸爸。

  傍晚时分校园里很喧闹,来来去去的行人,自行车铃声,广播喇叭里的歌声,球场上的吆喝声……全在表示一天里工作学习的人松弛了,可以休息回家了,可爸爸总是回家晚。早几年他作为一个“漏划地主分子”,从教师队伍里清除出来,赶到学院的农场劳动了几年,一年前才被“解放”,作为“可以教育好的知识分子”,允许回学校教书,因此他非常卖力,每天无论有没有课,都要到天黑才回家。他果然还留在中文系办公室里,他一听我说姑妈姑父来了,脸一紧,眉头蹙起来,推上开着的抽屉,站起来,拔脚就往外走。

  我小跑地跟着他,直走到师院门口,他才脚步慢下来,回头问我,“你妈回来了?”我说“还没有。”他想一想,向右转身,往小街上的那家面馆去,那里兼卖熏烧熟食。爸爸从面馆的熏烧摊上买了半只盐水鸭和半斤香肠,买的时候,熏烧摊上的任胖子问他:“家里来客了?买上这些熏烧?”

  爸推一推眼镜,挤出笑来,说,“哪里……孩子要吃呢,馋……答应了她的……”

  我一听,就赌气先走下台阶,跟他回家时,离了他两步远,连放在老虎灶上的两只水瓶也忘了提回来。

  爸一进门,就说:“啊哈-来了……。”

  姑妈和姑父都站起来,姑妈说:“秉弟,我们还是来了。”

  她话音未落,姑父就在边上叫道:“啊呀!秉弟啊-”这一次他说的却是上海话,那双木呆呆的眼睛亮了一亮,放出光来,两只手笨拙地搓动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爸爸却没有走近他,反倒把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来,象是要把射出去的光藏住一般。“啊,啊……”爸爸干干地笑着,只隔了桌子对姑父摆一摆手,说,“啊,纯哥,坐,坐嘛,这真是……这真是……不容易啊。咦,怎么茶也没有泡,小妹还是不懂事,也不知道给客人泡茶。哎,水瓶哪里去了,小妹……”

  我这才想起忘在老虎灶的水瓶,吐一吐舌头,赶紧跑出去。

  等我从老虎灶把两瓶开水拎回来,看见家里连后面的窗子都关上了。爸爸接过我手里的水瓶,支我到厨房去帮妈准备晚饭--妈妈已经回来了。我往厨房里去,见妈正往一个蓝花大碗里磕鸡蛋,每磕一个蛋都用一根手指头把蛋壳里的蛋清刮乾净,嘴抿着,两根皱纹顺着鼻翼连到嘴角,显得很严肃。我在小凳上坐下来择韭菜,见妈不来跟我说话,就主动问,“妈,今晚怎么睡呢?”

  妈不看我,说,“他们不住家里,晚上就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妈把眉头皱起来,给我一个盆:“快把韭菜拿到水龙头上去洗,我等着炒呢。做事总这么慢慢吞吞的!”

  我接过盆,把择好的韭菜放进去,磨蹭着不走,还问:“妈-你说他……是在里面二十年吗?‘里面’象什么样子呢?”

  妈着实瞪了我一眼,“去洗菜!”还把一只手对我挥了挥,赶苍蝇似的。

  我生着气走出去。妈怎么这样,问问都不行,又没当着人问。不就这点事吗,家里谁不知道呢-姑父是个劳改犯,刚解放就抓进去了,现在放出来了。

  招待姑妈姑父的晚饭做得不算很讲究,但量还足。一盘炒鸡蛋,一盘韭菜百叶丝,一盘拌萝卜丝,一碗雪里蕻虾米汤,然后是盐水鸭和香肠。妈一边布着筷子,一边客气道:“临时凑的,草草不恭。”

  姑妈就笑笑说,“不好意思,突然上门。”

  姑父坐着不说话,对着一桌子菜肴,他脸上有一种近似庄严的表情,仿佛信徒对着神坛一般,眼睛由于聚焦显出了奇异的光彩。

  妈就说,“她姑父,吃啊,不要客气。”说了,抢上去,先把一块鸭大腿夹到姑父的碗上,又一块,夹给姑妈。

  姑妈说,“自己来,自己来。”

  姑父还是不说话,只见他用鹰隼般的迅速,只一口就把鸭块全放嘴里了,鼓着腮嚼,脖子上的老皮跟着一抽一抽地动。动了好一阵,见他把两根手指头伸进嘴里,抽出一小截腿骨来,送到眼前看一看,复又放到嘴里吮一吮。吮的时候,腮帮瘪了下去,一边一个大坑。姑妈看了他一眼,用筷子先把骨头剔下来,才把肉送进嘴里,抿着嘴,慢慢地开始吃。

  尽管我不喜欢爸爸刚才对熏烧摊上任胖子撒谎,但我对熏烧摊上买来的熟食的确挺馋的。刚才在厨房,妈在装盘,我就想先拈一块鸭子吃,被妈喝住了。上了饭桌,我先识相地夹了一块垫在下面的鸭脖子,吃掉上面有限的肉,把骨头含在嘴里-熏烧摊上的盐水鸭做得真好,连骨头都是香的,我想着也夹一块鸭腿吃。却只见姑父嚼完了嘴里的,不等人让,伸过筷子,又去夹第二块鸭腿,然后第三块,第四块……又迅又猛又快,我楞住了。只见姑父两只大而无当的眼睛因吃得卖力而蒙上了一层薄泪,竟有了些晶亮的反光。他的筷子只朝那两盘熏烧摊上买来的荤菜戳过去,素菜根本不碰。姑妈的脸红着,眼睛垂下去,只勉勉强强地在盘子边上夹几根韭菜,几根萝卜丝那么吃着,吃吃停停,不断地用眼睛去看姑父。

  姑父只顾大嚼,待他的视线终于和姑妈相遇时,他筷头上刚送到嘴边的一块鸭子就一滑掉到地上去了。他立刻把筷子往桌上一搁,弯下身体去找。这时爸爸妈妈眼睛都垂到饭碗里,极认真地大口吃饭,谁都不互相看。只有姑妈紫涨了脸,低下头去,对姑父轻声说,“不要捡了,随它去好了。”姑父不理,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弯了腰继续找。想是看到了,就把一只手臂伸到桌子下去够,身体全沉到桌子以下,只剩一颗头露在桌面上。因尽力伸直手臂的缘故,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横着竖着象划了格子,眼珠子也抄上去,露出大块吓人的眼白。

  我一下没忍住,噗哧出声笑了出来,父母两双四只眼珠子立刻锥子似的朝我刺过来,我吓得赶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姑父身体直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下来,手上撮着那块捡来的鸭子,在灯下虚了眼看一看,就送进嘴里去了。姑妈的脸白了,甚至搁下了筷子,眼睛里有了泪光。爸爸隔着桌子朝她轻微地摇一摇头,姑妈就又拿起了筷子。

  这天晚上虽然饭桌上人多了,但这顿晚饭却吃得闷,大家的话都奇少。

  吃完饭,爸爸和姑妈姑父每人跟前一杯茶,都在桌子跟前坐着,却还是闷闷的没有什么话说。我不想去厨房帮妈妈收拾,也赖在饭桌边上,假装在看夹在一本旧的《江苏教育》杂志里的剪纸,特别希望听他们谈出点什么来。姑妈就找我说话:“小妹,这些剪纸都是你自己刻的啊?”

  “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看看,行吗?”

  我把《江苏教育》递给她,姑妈就一张张地翻了看,还朝坐在一边的姑父把身体略倾过去一些,意思是让他也看。姑父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就点过来说,“这一张刻得很好啊。”他指的那张剪纸是一个胖胖的扎着两个蝰的娃娃,抱了条鲤鱼,鲤鱼的鳞片网眼般细密,刻起来很花功夫。他点过来的手正好完全摆在我的眼睛底下,我看得浑身一凛:那手背上筋络沟壑般纵横,每一片指甲的指甲沟都裂得很宽,指甲扁而毛糙,象是被挫子挫过的。叫人看了又恶心又难过。

  这时妈从厨房过来请姑父到厨房去洗澡,水和木盆准备好了。姑妈就和姑父一起站起来,跟妈到厨房去,帮着安排。

  我靠着桌子慢慢把剪纸收起来,偷偷看看爸爸,他对我看也不看,好像我不在跟前一样。他自顾点起一根香烟,眼光定在空中,吸着,眉头微皱。一只蛾子在他的脸跟前飞过去,他挥一挥手,非常不耐烦,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会儿,姑妈过来了,又在桌子边上坐下。爸把烟猛吸几口,把烟屁股揿灭在跟前一只方的玻璃烟灰缸里,一边揿一边低着头,眼睛不看着姑妈说:“纯哥,他……实在变得认不得了……在那边……他到底怎么过法的?”

  我赶紧竖起耳朵,姑妈却不说话,直了眼盯住眼前的茶杯,一会儿,眼圈红了,半晌才说,“秉弟,你何必再问,看看这种样子,想也想得出来。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能活着回来,就好了……啥人晓得会变得这样。在家里,吃起来也这付样子,在那边饿疯了……我和孩子说他,他说晓得了,一吃起饭来,就忘记了,恶形恶状,饿死鬼投胎式样……我也是想,再老下去,只怕更带不出来了。我和孩子总要给他做些什么,这么多年委屈……不然我不会带他来,真是作孽。”姑妈说着就擦眼睛,也顾不得我在跟前。

  “阿姐,你不要这么讲,你不要这么讲嘛。他也是……不容易……我们哪里会嫌他这个……只是……唉……只是……哎!”爸说着伸手摸摸脸,又摸摸脖子,脸上是一付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表情,难看极了。

  那天晚上,姑妈姑父果然没在家住,爸爸领他们在外面的旅馆里开了房间,第二天,他们没再来。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的房间睡不着,伸着耳朵听父母在房间里的对话:

  “他洗过澡的木盆你有没有烫一烫?”父亲问。

  “烫了,用掉半瓶水呢。”母亲说。

  “一张床位要多少钱?”母亲问。

  “一块五。”

  “啊呀,三块钱!……其实你这个人太胆小,这两年也不象前两年了。自己的亲戚,是政府放出来的,又不是逃出来的,留他们在家里住怎么就不可以,你怎么会怕得那样。”

  “女人家,懂什么!”

  “他劳改期满了,就不能算劳改犯了吧。”

  “那是你说的!哼,什么时候都是说翻脸就翻脸,不当心,不当心你试试看,马上给你颜色看!”

  “这下要把你的阿姐得罪了。”

  “得罪她事小,得罪了公家呢?!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她男人这辈子,就是不当心才弄成这样。她不作兴来怨我。”

  “你说,报馆老板为什么会在去台湾前在留给他的箱子里放一把枪呢?是故意要来害他……”

  “那不会,当年他是报馆老板跟前的红人呢,老板害他做什么。只是在乱世,留给他一把枪防防身吧,怎么就摆进去了。最冤枉的是,他这个戆大,自己都不知道箱子里有枪。解放军都进上海了,他也不把箱子开开查一查,该扔的扔,该毁的毁,就那么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等着接收报馆的人来搜到-天底下有他这样的戆大!”

  “啊呀呀,这个老板真正害死了他。二十年啊!”

  “什么啊呀呀?!你还没见他过去的样子呢,更要叫你啊呀呀了,看看他现在,天老爷!……你再要不当心试试看!”

  “他过去什么样子?”

  “……”

  “在报馆里做编辑的人,当然应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了?”

  “……”

  “咦,说二十年,不止啊,他1950年进去的,现在都1973年了。”

  “是啊,他们那里满了期以后没有许人出来的,叫留场工作,等于还是关着。只有到他这样,又老又病的,就不留了,还留着做什么?!这才给放回来了。”

  “他关进去定的什么罪?”

  “这种事不要再问了,已经告诉过你了,‘反’字头的。从此不要再问,记牢!”

  我身上燥热起来,登掉薄被,特别希望让自己立刻感冒,发烧,或者拉肚子什么的大闹一场才好。我讨厌这一晚上所有这些别别扭扭的事,也讨厌我们家,我自己。


                  二

  那一次姑妈姑父回去后,几个月没来信,爸爸到底不安,写了封长信去,道歉夹着辩解。信寄出去,直隔了有半年,才收到姑妈的回信,不再提这个话头,倒讲了些家务事:替姑父换了付假牙,大女儿阿菁从崇明调回上海了,分配在虹口区长宁糖果店。小女儿阿菱还在安徽插队……

  又过了两年,夏天收到姑妈的信,说大表姐阿菁要在9月里结婚,男方是一个中学教员,要请娘舅舅妈去吃喜酒。爸爸妈妈对这个邀请着实上心,就请人开后门买了一条新疆伊犁出的厚羊毛毯当礼物,值八十二块钱,是爸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我们一家人都去上海吃喜酒。

  菁表姐的婚礼不是很张扬,就请了一些近亲和两方单位的领导,在靖江饭店定了三桌菜。菜烧得很好,有水晶蹄膀,清炒虾仁,松鼠蛙鱼,奶油菜心等叫得出名堂的菜肴。那位做教员的表姐夫比菁表姐只略高一点点,文静得带点女气,待人接物很有分寸,显得无可挑剔。我跟他没有话说,酒席上,我留心的是姑父。

  姑父几年中变化不大,人还是瘦,脸色也还那么黄僵僵的。在活络善谈的一群上海亲戚中,他显得沉默,老往人背后不显眼的地方站。

  来客中有个老人,是爸的表舅,我该叫他舅公。这位老舅公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往哪里一站,就是个说话的中心,辈分又高,人都对他很尊敬。他见姑父落落寡合,就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说“纯良,你说这是不是一眨眼?当年我在震旦大学教体育,你每个星期来打网球,年龄比他还小。”老舅公指了指新郎倌,“现在,做老丈人了,哈哈……”

  “阿舅,是,一眨眼……打网球……跟做梦一样。”姑父说,蹙眉挤眼地笑一笑。

  “怎么做梦?我清楚得象昨天才看见的,你穿着白球鞋,白短裤,白短衬衫,派头一级!惹得一群女学生老来向我打听:那个打网球的是啥人?哈哈哈……”

  笑的是老舅公一人,围着听的人眼睛都落到姑父身上,诧异得无法陪笑。姑父这一天虽穿了一身新簇簇的衣服,白色的确凉衬衣,蓝色的卡长裤,都是笔挺的,却把个萎黄多皱,杠着一侧肩膀的不端正的人衬得滑稽可笑,象东西装错了封套。在众多的眼睛下,姑父显然失措了,他落开嘴,又不象哭又不象笑,口中的假牙有些过份白,大而空洞的眼睛里眼白又多,好像他的一个人都是由人工材料合成的假货。

  姑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脸涨成酱色,头低下去,肩也缩进去。

  老舅公立刻又打着哈哈说“那时候因为老打网球,我弄得右臂比左臂粗,老用右臂打球嘛-现在大概还能看得出。”他说了,就举起两臂左右比较,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接着老舅公大谈运动对人的肌肉,血液,骨骼的种种影响,对象不再是姑父一人。姑父就又站到人背后去了。

  等来宾到齐,围了桌子坐定,就请男方、女方的家长略说几句话。那位表姐夫的父亲,也在中学里做事,是个教务主任,先站了起来。他一张四方脸,戴一付方方的黑边眼镜,显得极其端方。他开口说的是:

  “亲家母,亲家公,各位亲友来宾,今天真是个高兴的日子,谢谢各位赏光。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孩子们长大,成家,是最开心的事。他们在这个年纪-借毛主席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作比喻-可以算是十点十一点的太阳了吧,在人一生的里,就要接近如日中天了。因此希望他们组成小家庭后,更加努力为党和人民工作,为我们国家多作贡献,发出更大的光和热。”

  他话音一落,大家就鼓起掌来。我听见妈附着爸的耳朵说:“真不愧是做教导主任的。”爸眨一眨眼,没说话,我在边上对妈做了个鬼脸。

  轮到女方家长说话了,三张桌子上的人都朝姑父看。姑父扭捏着,迟迟疑疑地要站起来,只见坐在他身边的姑妈一只手按住他的膝盖,立刻就站起来,脸朝四方一笑,说,“亲家公说得真好,我们不做教师的人是说不来的,要么我来代表女方父母送孩子一条毛主席语录吧。毛主席说,‘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我们阿菁去年在店里评了先进;阿方在学校做班主任,班上的五好学生人数一直是他们学校所有班级里最多的。两个孩子都工作好,所以要请他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几张桌面就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说:“好,好。”“努力啊。”

  男方家长不失时机地接上去:“来来,我们举杯,祝他们小两口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几张桌子乱着叮当响过,大家都拿起筷子吃菜。

  姑父被姑妈按住后,眼睛一直垂着,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等听到号召吃菜,他头就抬起来,眼睛里又有了那种因聚焦而奇异的光芒。我神经紧张地注视着他,还好,他的表现比上次在我们家的要从容些,虽然桌上的那只水晶蹄膀,大半只进了他肚里。

  宴后大家都搭了公共汽车回到姑妈家去看新房。姑妈家在静安区,住在一栋四十年代按照西方标准建的公寓楼里。公寓算得高级,有钢窗地板,煤气灶,卫生间,以前甚至还有热水龙头,电话。姑妈在四十年代一嫁给姑父就搬了进去,从此就一直住到现在。爸爸总说,在姑父“进去”后,姑妈居然还能住在里面,真是“前世修的”。

  一群人上楼时,前面一位胖胖的女眷走得好好的,突然收了步子转头跟边上的人说话,跟在后头的姑父没防备,一脚就踩着了她的鞋。慌得姑父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脱口而出的竟是普通话,说的时候,腰也弯了下去。

  胖女眷听他用普通话不停地道歉,非常不安,满脸堆下笑来,也对姑父欠着矮胖的身体用上海话说,“勿要紧,张家伯伯,勿要紧,侬年纪大,先上去,侬走好!”

  姑父死活不肯,腰更弯下了,“对不起,是我没有当心。”

  已经走上楼梯的姑妈,回头看到这一幕,三两步走下来,拉了胖女眷就往楼上去,打着哈哈说“老规矩是女的先走嘛,客气作啥?”

  公寓里最大的一间卧房给了菁表姐夫妻做新房,新房布置得甚是大方。菁表姐他们选的是一套捷克式家具,全部由直线和平面构成,简洁得不带一点装饰,连柜门、抽屉上所有的把手都省略了,因此极有现代感。众人涌进去,一样样看了,交口赞了一回,都被请到客厅里坐。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盘太妃奶糖,一盘金丝密枣,菁表姐端着让了一回,没人伸手,就又放回到桌上。

  等送走了客人回来,我注意到桌上那盘金丝蜜枣的盘子里只剩了一枚,便有些诧异,但这点诧异在心里一划过,也就丢下。

   晚上,我无意撞见菁表姐和姑父站在厨房里说话,灯都没有开。听见菁表姐压低声音说:“……做啥这种样子,这已经不是在东北了,又没有人同你抢,吃就吃,鬼鬼祟祟地背着人做什么?你这付样子,叫人替你难过死了……”

  “……”姑父垂着头站着。

  菁表姐瞥见在门口晃过的我,就住了口,掩饰地打开水龙头洗手。

  等厨房里没有人,我进去拉开灯,见簸箕里躺着一堆枣核。

  菁表姐的婚礼后我们又滞留两天,因为妈想在上海购置些东西,上海的轻工产品种类多,质量好。我陪了妈逛了两天商店,从床单到汗衫,甚至牙膏香皂,买了不少东西。要走的前一天,却碰到了非同寻常的事。

  一个消息通过广播传遍全国:

  “中共中央向全国人民沉痛宣告:中共中央主席,中共中央军委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同志不幸逝世!”

  这时妈和我正在淮海公司的女装部为我挑一件蓝格子的确凉衬衫。整个店堂刷地静下来,人都不敢动,只彼此张着眼对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几秒钟后,一个柜台后面响起了女人的哭声,“啊……呜……啊……呜”从低到高,象吹喇叭一般,立刻就有三四条嗓子附和上来,“啊呜……啊呜……啊!”一色都是柜台里的女售货员。由于她们哼哭的节奏听来太有控制,惹得我边一个女孩子--也是顾客--竟“嗤-”地一笑。妈吓得丢下衬衫,躲瘟疫似地,拉了我就走。

  街上说不出地异样起来,空气仿佛被绷紧了,人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但个个敛息屏声,眼睛只看住了脚下的路面,好像要尽量收缩自己,怕碰断绷紧了的空气似的。连肆无忌惮惯了的汽车售票员也不再拍着车壁,大声吆喝“票子买起来!”乘客都老老实实地递上钱去,售票员则规规矩矩地递过票来,彼此似乎多了一种默契。一车的人也不敢肆意乱挤,更加没有人说话,全都乖乖地站着,避免互相碰撞。

  回了家,是姑妈开的门,她神色紧张,等我们一进门,迅速就把门关上。爸坐在客厅里,脸板得纹丝不动。我和妈也坐下来,没有一人说话。反倒是一向收敛的姑父,在人人呆若木鸡时,满屋子走。

  “那么,这是真的?真的?”他看看姑妈,又看看爸,意思是要得到证实。

  “……”爸对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这是真的!真的!”他还绕着房间不停脚地走,眉头紧锁,根本看不出他是伤心还是高兴,他象是有些狂乱了。

  姑妈斥责他:“这是什么时候!快一点坐下来,一歇歇人家看到……”姑妈没说完这句话,真就有人敲门。

   连我们都跟了紧张起来,个个紧盯着房门。

  姑妈去开门,进来了住在三楼的马家姆妈。

  马家姆妈是里弄居委会的头,当时,只要是跟公家有关的人,就有权威感,哪怕是里弄里的老太太。这个马家姆妈,在我们做客的这几天里,已经来了好几回,一回是来提醒姑妈给菁表姐的婚事要新事新办;一回是来过问外地客人里有没有要报临时户口的;不光姑妈讨厌她,我也觉得这个老女人好生招嫌。这次她进门,红着眼圈,却一脸正色,好像她的红眼圈是戴在脸上的两枚勋章一样。她眼圈虽红,可眼珠子照样灵活,只一扫,就把客厅里的人都溜了一遍,眼光经过姑父时,停了下来,跟着皱起了眉。我顺了她的眼睛看过去,发现姑妈、父母眼眶都已经是湿润着了,只有姑父不是。他甚至连收敛谦恭的表情都没有了,就那么大张着眼睛直看着马家姆妈。

  不等马家姆妈开口,姑妈立刻就对她说:“这怎么好?马家姆妈?天都塌下来了啊,我心里难过煞了,难过煞了……”说着就吸鼻子,抹眼泪。

  “啥人不难过煞了?!不过侬放心,天不会塌下来!”马家姆妈中气很足地说,说着,含义深刻地盯了姑父多半分钟,才转过脸对姑妈说:“我来你们家,想提醒你快点把这些东西揭下来。”她指一指菁表姐新房门口贴的喜字。

  “啊呀呀,我难过得都没有想到,马上揭,马上……”

  妈已经闻声立起来,往菁表姐他们房门口去揭那张红底金色的喜字。

  马家姆妈一走,门关上,姑妈就朝姑父扑过去,压低了嗓子嚷嚷:“你做啥眼睛都不红?就是装也装得出的,你难道不会装?就是不会哭,你捂着脸总会吧?偏偏别起个头,直看着那个老太婆做啥?在这种辰光!你,你,你还想进去吗!?”

  爸在一边也紧皱着眉说“唉……唉……怎么这样巧,偏偏她会这时候进来。”

  姑父的脸骤然变得灰白,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跌坐到椅子上。

  妈拉了爸一把,说:“为什么要怪她姑父,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没有淌眼泪难道也犯法?不要去吓他。”

  我在旁边也忍不住说:“我也没有哭。街上很多人都没有哭。”

  妈又说“这种女人,最混账的就是她们。老想把人踩下去才高兴。已经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样?”

  姑妈被这两句话说得平静了一些,就到卫生间拿出一块毛巾擦擦眼睛,又递给姑父,意思让他擦汗。

  姑父却不接,嘴巴眼睛都大张着,急速地朝每一个人看,连我这个孩子都没有跳过,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一种近似动物般的乞怜求救的表情,好像他不是个大人,老人,而是个兔子什么的,眼下被一群猎人逼到墙角,无路可逃了。

  姑妈朝他走近一步,才要说话,他一下子跳起来,躲开姑妈,几步就冲到菁表姐的新房里。菁表姐和姐夫这一个星期都出门到杭州去作密月旅行了,新房里的陈设丝毫未动,嫣红诧紫一片喜色。因见姑父动作慌张怪异,我们都跟过去,只见他哆嗦着手,在新房里见到带红色的东西就收-五斗橱上玻璃花瓶里插的胭红的绢花,一个装饰用的有喜鹊登梅的苏绣小屏风-其中梅花是红的,茶盘里的一套深紫红色的厚底玻璃杯……

  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壁橱里之后,又去翻开菁表姐他们婚床上的金银双色的绣花床罩。见到下面水红的绢被,粉红的鸳鸯图案提花枕巾,印有大红牡丹花样的淡黄色床单,喃喃地说,“这不行,这也不行……”说着,几步抢到他到姑妈的房间里翻出一条白被单-动作敏捷得都不像他了-一边走,一边抖开来,就要往菁表姐他们的床上罩。

  姑妈愤怒地喝住他:“你做啥?想来触他们小夫妻的霉头?”

  妈也上去拦他:“别冲了孩子们的喜庆哪。”

  姑父好像被人绊了一交,一下丢开手,让白床单落到地上,他摇晃着倒下去,我吓得跑上去要扶他,却见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见到那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我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提前坐了夜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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