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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女
送交者: 曼紐爾 2002年10月01日02:16:0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她外貌年輕嫵媚,約摸25歲,長着一張嬌小的圓臉。光潔的寬額、小巧的翹鼻, 臉頰豐潤,下巴尖尖的,有點兒象貓。她正在埋頭畫一幅畫,並且不時地抬起頭來注視着畫的‘模特兒’:動物園鐵籠子裡的一頭黑豹。起初,那頭黑豹還沉靜地呆臥在籠里。但是當姑娘移動畫架,搬動椅子時發出了一陣聲響後,黑豹突然發現了她,便開始躁動不安地來回急促走動,接着朝她怒吼起來。它那一臉怒氣,不知是想把她撕成碎塊美美地飽餐一頓,還是懷着什麼更邪惡的天性,驅使它想幹些什麼。要知道,這是一頭雄豹!

“此時正是冬天,天寒地凍。公園裡的樹木光禿禿的一片,看不到一片樹葉,園內 遊客稀少。離黑豹稍遠一點的長頸鹿鐵籠前,原先有一位教師領着幾個小男孩站在那兒觀看。天實在太冷了,他們凍得受不住,早早地離去了。只有姑娘毫不在意這天氣,獨自一個人坐在隨身攜帶來的摺疊椅上,全神貫注地畫着黑豹。她的兩條腿交叉着,一雙黑色高跟皮鞋的前端露出了塗過黑指甲油的腳趾。她戴着手套,但是為了畫畫的方便,她脫掉了右手套,那長長的手指甲,也塗上了黑色的指甲油,修長的手指被凜冽的寒風吹得發紫。她只得停下畫筆,將手塞進長毛絨的大衣里捂着。她身上穿的大衣很象波斯貓的皮,只不過厚實點罷了。

“突然,她聽到身後‘嚓’地一聲,有人劃了根火柴,使她着實嚇了一跳,她連忙 轉過身去,背後直挺挺地站着一個年輕小伙子。他長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他隨意用手碰了碰帽沿,似乎是自我介紹,又似乎在表示歉意。姑娘放下了心,因為從他的臉相來看,他屬於文質彬彬、能夠諒解別人的那一類人。他開口說了聲‘對不起’。姑娘答這話時,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不料手一松,畫夾上的紙掉了下來,一陣狂風捲走了畫紙。小伙子二話沒說,緊追不捨,把那幾張紙撿了回來,他局促不安地向姑娘道歉。姑娘告訴他,她叫艾琳娜,是個難民,戰前在布達佩斯攻讀美術,大戰爆發後才逃到紐約。小伙子問她是否思念家鄉?一層烏雲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神情陰鬱起來。姑娘說,她並不是城裡人,她生長在山村,家鄉遠在喀爾巴阡山脈。

“聽了這番話,小伙子表示很想能再見到她。姑娘告訴他,明天下午她還會來畫畫的。最近一段時間,只要有太陽,她都來這裡。 這小伙子是個建築設計師。

“第二天下午,小伙子和他的同事以及女助手一起在搞設計。8點一過,太陽就西斜 了,他迫不及待地丟下羅盤和直尺,準備出門往動物園趕去。年輕的女助手問他去哪兒?為什麼這麼興奮?原來,女助手已深深地愛上了他。建築師沒說什麼徑直走了,女助手 有些心煩意亂。但她不願讓人看出她的失望,自顧自埋頭干起活來。 “當建築師氣喘吁吁地趕到動物園時,天還沒暗。動物園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的清晰:黑色的鐵柵欄,籠子裡的白色瓷磚牆,就連礫石路也顯出了耀眼的白色,那些虎豹猛獸 都圓瞪着血紅色的眼睛。可他唯獨沒見到艾琳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建築師怎麼也忘不了她。一天,他偶爾路過社會名流聚居 的大街,一家美術館的櫥窗吸引住了他的視線,櫥窗里陳列的全是豹畫,一眼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建築師跨進門去,看見艾琳娜正在接受來客們的祝賀。建築師急忙迎上去向她道賀。他發現艾琳娜已經變了,眼睛裡再也沒有上次那種陰鬱的神色。建築師邀請她去餐館吃飯,艾琳娜一口答應了。她扔下那些賓客,與建築師雙雙翩然外出。她好象是頭一回走在街上,好象她剛從監獄裡放出來,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行走了。

“建築師在一家餐館前停住了腳步,這是一家匈牙利式或是羅馬尼亞式餐館,他以 為她一定喜愛這樣的地方,期待着在這裡遇見她的同胞。

可是事與願違,艾琳娜沉下了臉,建築師忙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姑娘騙他說,她想 起了戰爭。在那時,確實進行着一場戰爭。建築師建議換一家餐館。艾琳娜知道這可憐的小伙子過一會兒還得返回工作室去,於是她克制着自己,勉強跟着建築師走進了那家飯店。這地方確實不錯,清潔、寬敞。面對着美餐佳餚,艾琳娜重又感到了生活的快樂。

“建築師也動了情。他告訴她,剛才闖進美術館完全是出於偶然,他出來是想買件 送人的禮物。艾琳娜笑着說,願意陪他一塊兒去。

“一路上,艾琳娜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她說,今天下午真怪,儘管三點鐘還不到,天卻快黑了。建築師好奇地問,為什麼黃昏會使她心煩意亂,是不是害怕黑暗?艾琳娜點了點頭說,是的。建築師在一家商店門前停了下來。艾琳娜有點兒不自在,原來這是一家專門出售鳥類的動物商店。從櫥窗望去,店裡掛滿了鳥籠,各種鳥兒歡樂地在棲木 上飛上跳下。

“建築師和艾琳娜才抬腳走進店裡,鳥兒好象見到了魔鬼似地一下子驚恐不安地飛 來撞去,振翼撲向籠柵。店主呆呆地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見小鳥嚇得發出了禿鷲般的粗厲叫聲。艾琳娜拉着建設師的手臂,把他拖出了動物商店。等他們一走,鳥兒立即安靜了下來。她問他是否介意她這就走開,他笑了笑。兩人約好明晚再見就分手了。建築師隻身返回動物商店,那些可愛的鳥兒一如既往地唱着歌,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顯得十分安寧。他買了只金絲雀,準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女助手。

“打那以後,建築師經常與艾琳娜約會,他倆相愛了,愛得如痴似醉。他覺得艾琳 娜是那樣地奇特,又是那樣地柔情,她總在默默地注視着他,撫愛着他,擁抱着他。但每當他想緊抱、吻她時,她就掙脫開去,只肯讓他的嘴唇稍稍擦過。她央求他不要吻她,而讓她來吻。她吻起來很溫柔,象嬰兒一樣,嘴唇充滿着肉感,但不知為什麼總是緊閉着。

“一天晚上,建築師與艾琳娜第二次光顧了那家餐館。這家餐館算不上一流,但非 常古雅,台布是一式花格子,店內所有家具都是深色的。

四周點着煤氣燈,每張桌上放着蠟燭。建築師舉起了酒杯,深情地說,今晚一個熱 戀中的男人等着他心上人的答覆,就準備結婚了。艾琳娜熱淚盈眶,幸福的淚水緩緩地淌下來。倆人碰了碰酒杯,什麼話也沒說就幹完了這杯酒,隨後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了。

“突然,她鬆開了他的手:她看到有個人正朝他們的餐桌走來。來的是一個女人, 長得很妖冶,但有些怪模怪樣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可怕。

這是一張女人的臉,同時也是一張貓臉。她那斜視的雙眼完全是綠色的,只有眼中 央的瞳孔是黑色的。她的皮膚十分蒼白,好象塗了很多白粉。

從她的服裝款式來看,她顯然是個歐洲人。她穿着一身長得拖到地板的衣服,款款 地走到建築師的餐桌邊。一隻狐狸冷不防跳上了她的肩頭。她停在桌前,緊盯着艾琳娜,眼光里流露出既仇恨又恍惚的神情。她用一種使人難以置信的奇怪語言同艾琳娜講起話來。作為一個紳士,建築師看到那女人走來,連忙禮貌地起身。但那瘋女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又與艾琳娜說了一通話。只見艾琳娜用相同的方言回答着,但是顯得恐懼不已。她們究竟在說些什麼?建築師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那女人最後對艾琳娜說的話,他卻 明白:‘我一看到你就認出來了,這原因你知道。見到你……。’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開了,艾琳娜嚇得發呆,雙眼噙着熱淚,她的淚水發黑,象是水坑裡的髒水。她默默無語地站起身,把一條長長的白圍巾裹在頭上。建築師急忙往桌上扔了幾張鈔票,挽着艾琳娜走出了餐館。路上,他倆誰也沒開口,但他看得出,艾琳娜已被嚇得魂不附體。往中央公園望去,雪下得小些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淹沒了任何聲響,一輛輛轎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滑過大街,街燈在徐徐下落的雪花里閃閃發亮。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野獸的咆哮聲,原來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就是動物園。艾琳娜似乎邁不動腳步,她哀求建築師將她抱得緊一些。雖說建築師把她緊緊抱在懷中,遠處的嚎叫聲似乎也漸漸平息了,但她仍在顫抖着。她用近似耳語的輕聲對他說,她害怕回家,怕一個人單獨過夜。一輛出租汽車開過身邊,建築師打了個手勢讓它停下。兩人 不聲不響地鑽進了汽車。一路上。誰也沒講話。

“他倆來到了建築師的公寓大樓。這幢公寓大樓管理得井井有條,地上鋪着地毯, 高高的屋頂,清一色的手雕木樓梯,樓梯腳下是一個種着一株巨大棕櫚的花壇,棕櫚映現在對面一面高大的鏡子裡。文琳娜在鏡中打量着自己,仔細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臉蛋,好象要從五官中找出什麼東西來。大樓內裝有電梯,當然這無關緊要,反正建築師住在底樓。他的房間寬敞無比,房內所有的擺設放置得十分得體,顯示出世紀交替時期的風 格。這套房間原是他母親住的。

“建築師準備幹什麼呢?他什麼也沒幹。他知道,姑娘內心一定隱藏着某種折磨她 的東西。他倒了杯酒和一杯咖啡給艾琳娜,艾琳娜什麼也不想喝。她請他坐下,說是有話要對他講。建築師點燃了煙斗,向她投去溫暖如故的目光,但她無法正視他,只是將頭擱在他的雙膝上。隨後她開始講述起在她家鄉山區裡的一個可怕的傳說,這傳說故事使她 即使在孩提時代都感到驚恐。

“那是在中世紀。大雪封山,村子常常一封就是幾個月,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 村民們快要餓死了。男人都去打仗了。森林裡飢餓的虎豹豺狼全都匯集在村民的家門外。這時,魔王撒旦出現了,他說如果人類想從他那兒得到糧食,就必須放出一個女人來。結果,村里一位最勇敢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只見撒旦身旁站着一頭飢餓貪婪到了極點的黑豹。女人同它達成一個協議,以此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反正後來女人生了一個長着貓臉的女兒。十字軍戰士結束了聖戰回家來了。那個女人的丈夫也回到了自己的家。當他抱住妻子接吻時,女人將他撕得粉碎,就象黑豹撕碎人的肉體一樣。丈夫死後,他的一位生死戰友猜想這一定是他妻子殺的,於是他開始跟蹤她。那女人在雪地里拼命地奔逃。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起先是女人的腳印,但快到森林時,突然變成了黑豹的腳印。戰友緊緊追蹤着腳印,走進了密林深處,這時天早已黑了。在夜幕下,他看到有個東西臥在地上,一對賊亮的綠眼睛正盯着他。戰友用手中的長短劍做成了一個十字架,那臥着的東西又變回了女人,她正處於半睡眠狀態,象受了催眠術。戰友連忙後退,因為他聽到一種吼叫聲臨近了,原來野獸聞到了女人的氣味,準備前來美餐一頓。戰友嚇得象個死人一樣回到了村莊,他把這一切統統告訴了村民,從此,這個故事流傳了下來。據說,豹女的人種從未斷絕過,她們仍活在世界上。她們的外表與普通女人一樣,但是男人如果吻了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那女人就會變成一 頭猛獸。

“艾琳娜從小就被這個故事嚇壞了,她一直擔心自己就是這類女人所生。當建築師 問起餐館裡那女人向她說些什麼時,她撲進了他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起初她還不肯說實話,只說那女人是來打招呼的,後來還是鼓起勇氣說出了實情。那女人要艾琳娜記住她是誰。當然只要一看那女人的臉,就能判斷出她倆是姐妹。她要艾琳娜提防着男人。建築師聽罷哈哈大笑。‘你沒有意識到,’他說,‘她只是看出了你們來自同一地區。如果我在中國看到了一個美國人,我也會主動同他打招呼的,也許她是個老派女人,所以她就叫你提防男人,這一點難道你不明白嗎?’建築師這番話足夠使艾琳娜平靜下來。她感到太平無事了,竟然在他懷中睡着了。建築師將地抱到沙發上,把一隻枕頭塞在她的頭下,還從他的床上抽出一條毯子替她蓋好。見到她已在酣睡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破曉時分,籠中金絲雀的啼鳴聲吵醒了艾琳娜。艾琳娜起初不敢走近它,但小鳥 的婉轉歌喉,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她小心地瞧着鳥兒,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心滿意足了,因為小動物見到她已不再害怕。她走進廚房,做好了奶油吐司,燒好粥,把早餐端到了建築師的床邊。建築師醒來,異常興奮地看到艾琳娜能輕鬆自如地呆在他家。他問她是否想永遠住下去,並想吻她,但她不讓他靠近。他又問,她是否還願意嫁給他。 艾琳娜說她願意,並且是出於真心實意的——她不想再離開他的家了。她四處打量了一下屋子,拉開了遮住陽光的深色天鵝絨窗簾,漂亮的家具都坦露在明亮的光線下。艾琳娜問建築師是誰挑選了這些可愛的家具。建築師告訴她,是他母親。她是一位慈樣的母親,要是她還活着,一定會象愛自己的女兒那樣疼愛艾琳娜。艾琳娜走上前去,崇敬地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她哀求他永遠也不要離開她,她要和他永遠生活在一起。她畢生最大的看望是早晨醒來就能看到他近在身旁。至於要當好一個妻子,希望能給她一段時間,等到那種恐懼的心情最終消失的時候。“建築師說行,於是倆人幸福地結了婚。新婚之夜,她睡在床上,他則躺在沙發里……”

“那天夜裡,建築師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他安排艾琳娜去看一位精神分析醫生, 艾琳娜同意了他的請求。她第一次去找醫生時,就發現醫生長得異常英俊,高大的個子,寬闊的額頭,眉宇間透出與眾不同的氣概,蓄着的鬍子是那樣的乾淨漂亮。他是屬於性感的那一類男人。可是,艾琳娜的感覺恰恰相反。她強抑着自己的厭惡,坐在長沙發椅上,談起了自己的煩躁和困擾。這時她感到渾身不舒服,絲毫沒有與醫生在一起的安全感,她害怕了。她只說自己擔心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至於她的那些夢,尤其是有一次夢見自己變成黑豹的惡夢,她矢口不提。第一次會診就這樣結束了。第二次會診時間到了,但是不見艾琳娜露面。她向丈夫撒謊說她去了,事實上她去公園看那頭黑豹。她站在鐵籠邊上,似乎着了迷。那天她依舊穿着那件黑色的厚長毛絨大衣,在日光照耀下,黑色大衣閃閃發光,而那頭黑豹的皮毛也是同樣地閃耀着黑色的光澤。黑豹在籠子裡激動不安地來回走着,眼睛始終不離姑娘。

“飼養員走過來,打開了籠邊的門鎖。門只開了片刻,他把肉食扔進了籠子後,又 重新關上了。由於他只顧忙着整理拋肉的鈎子,竟忘了取下鎖上的鑰匙。艾琳娜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裡,她沒有吱聲。飼養員撿起一把掃帚,開始打掃豹籠周圍的碎紙、煙蒂。艾琳娜悄悄地走近鐵鎖,她拔出了鑰匙,看了看。這是一把很大的鑰匙,上面長滿了鐵鏽。她站着沉思了一會兒。幾秒鐘之後,她走到飼養員跟前,將鑰匙遞還給他。老人感謝不已。

“艾琳娜回到家裡,焦慮地等着丈夫歸來,但久久不見他的人影,艾琳娜慌亂起來,心裡感到一陣壓抑不住的躁動。當丈夫推門進來時,她撲上去緊緊摟抱着他,差一點去吻他,此刻她極想吻他的嘴唇。丈夫也激動起來了,他想,這可能是精神分析治療見效了,過真正的夫妻生活的時刻終於來臨了。然而他做錯了一件事,他問她下午的會診怎樣。這一下又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她掙脫了他的雙臂,騙他說,她去過了,一切都很好。建築師眼睜睜地看着她溜走,毫無辦法,只得咧嘴苦笑,強忍住滿心的不快。

“第二天,建築師與他的同事們正在設計室埋頭工作。那個至今還在關心着他的女 助手察覺到了他的煩惱,向他建議說,下班後請他喝一杯,提提精神。建築師拒絕了,他推說道,‘也許這些天活幹得太多,太累了’。女助手痴情地表示,她願意留下來幫他的忙。下班時間己過,兩人接連忙了好幾個小時。工作室很大,每個建築師都有自己的工作檯。現在別人回家去了,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淹沒在黑暗之中,唯獨他的桌子上方亮着一盞帶玻璃罩的電燈,他和女助手的身影投在牆上,使人看了產生不詳之感。每當他或女助手拿起畫尺來劃線時,那尺的影子就象一把劍在朝另一個人的身影比劃着。室內靜悄悄的,她不時地瞥他一眼。即使她萬分想知道他內心受折磨的原因,但只要建 築師不開口,她絕對不會主動去問。

“這時,艾琳娜在家正等着建築師。她給他辦公室打電話,是女助手接的電話。艾 琳娜聽到女人聲音,嫉妒得要死,但是又竭力掩飾着。丈夫告訴她,下班前他曾往家裡打過電話,想對她說他要晚些回來,但她不在家。顯然,那會兒她還在動物園裡。他抓住了艾琳娜的短處,使她有苦說不出、只得保持沉默。從這一天起,建築師開始晚回家了。先前,他總是滿心喜悅地回到自己家中,因為他知道艾琳娜不會和他同床,但她接受精神分析治療後,他知道有了這種可能。只要艾琳娜還是保持着最初的孩子般的天真狀態,他倆就會每天廝守在一起。也許日子久了,他們可以在性生活方面有所進展。如今他苦惱着,結婚了,可什麼也沒發生。女助手也不會同他睡覺,因為光妻子一個人已 足夠叫他費盡心思了。

“有一天晚上,艾琳娜準備好了晚餐,丈夫還沒有回家。桌上擺好了餐具,還點起 了蠟燭,然而她並不知道,這天下午建築師早早結束了手頭的工作,就到精神病分析醫生的診所外去等她,因為這一天是他們的結婚周年。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艾琳娜已好久沒去那兒治療了,他急忙打電話給艾琳娜。當然她不會在家,她每天下午都遏止不住自己,到動物園去了。建築師滿臉沮喪地回到了辦公室。他需要向女助手和盤托出他心中的苦惱。於是兩人離開辦公室,走進了附近一家酒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需要的是 能單獨談一會兒的機會。

“再說艾琳娜見時間越發晚了,開始象關在籠里的動物一樣急躁地在房間裡來回地 走着。她向辦公室掛了電話,但沒人接。她想找些事干來打發時間。她剛走近鳥籠,小鳥竟絕望地拍着翅翼亂飛亂撞,不一會便掩斷了雙翅。艾琳娜忍不住打開了鳥籠,將手伸了進去。她的手剛一挨近,鳥就跌落在地上死了,象是被什麼東西擊倒似的。艾琳挪萬分絕望,所有的幻覺都在她的記憶中重現了。她奔出家門去尋找丈夫,因為他是唯一能幫助她、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在去辦公室的路上,她必須經過酒吧,不料在那裡她發現了丈夫與女助手在一起。她不由得呆往了,再也邁不動腳步。憤怒和嫉妒交織在一起,使她顫抖不已。過了一會兒,他們起身離開了,艾琳娜藏在一棵樹後,注視着他們分手 吻別。

“艾琳娜緊緊地跟蹤着女助手。女助手筆直穿過中央公園內的近路回家。此時此刻,她的心情是既高興又耽心,高興的是方才建築師告訴她,妻子不願與他同床,老是做變成豹女的惡夢,不知不覺地原先自己早已放棄的愛情幻想重又復甦了。但她也耽心這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結果也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天氣奇冷,周圍杳無人跡,只有風聲和瑟瑟索索的樹葉聲。女助手清晰地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而且所得出是女人的高跟鞋在篤篤地敲擊着路面。她猛地轉身,發現遠處有個黑黑的人影,光線很暗,她一時看不清究竟是誰。篤篤的聲音加快了速度,女助手開始驚慌起來,不由得聯想起關於豹女和所有可怕的事來。她想走得快些,無奈自己才走了一半路程,還得走約摸四個街區,才能走出公園,看到大街邊上的大樓。她開始拼命奔跑,但結果更糟,篤篤皮鞋聲立時換成了貓的輕盈步子。女助手飛快地轉身,看到的不是一個婦女,而是一個古怪的影子,影子快速地掠過,隨即在視線中消失了。同時她聽到有一種腳步在踩着公園灌木的聲音,一頭動物正發着聲響直朝她逼近。”

“此時此刻,女助手開始嚇得渾身直打顫,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再也不敢轉 身了,怕看到豹女。她停住腳步,想聽聽有沒有人的腳步聲。但夜闌人靜,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以及什麼東西碰觸樹葉的聲音,女助手喉嚨里發而了一陣長長的、絕望的悲號。說來也巧,一輛公共汽車正好停在她的面前,汽車自動門開關的刺耳聲音蓋沒了她方才的悲號。司機看到她站在那兒,就為她開了門。司機見她神色不對,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女助手只回答說了沒什麼,我只是身體有些不適。她跳上了車,總 算得到了安全。

“艾琳娜回到家時,衣飾不整,鞋上沾滿了灰土。建築師見了一時不知所措,不知 道說些什麼好,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這個怪女人。她走進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 直奔浴室去換掉髒鞋。

建築師總算有了膽量,同她說起話來了。他說下午他去過診所,知道她已經好長時 間沒去看醫生了。她哭起來,口口聲聲說一切都完了。建築師重又安慰她,將她象嬰兒似地抱在懷中,看到她處於毫無防衛的境地,如此茫然失措,他不由得又滋生起憐愛之情。他讓她把頭擱在自己的肩上撫摸着她的頭髮,對她說要有信心,一切都會好的,他勸說她再回到醫生那兒去。艾琳娜說,她不太喜歡那醫生,她害怕象醫生那樣好色的人。 但建築師還是把他說服了。

“於是,她又到醫生的診所去、真誠地向他坦露了自己的心思。不料醫生幹了件錯 事。為了能消除她的恐懼,他選擇了一種值得懷疑的診療辦法,他的欲望占了上風,想法子當真要吻她。但是,艾琳娜作出了恰恰相反的反應。看來,醫生的話是對的,她是個完全正常的女人。艾琳娜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診所,直接去找丈夫。她想告訴丈夫,就在今晚,她決定把自己獻給他。她快樂地一路奔跑,等她趕到丈夫的辦公室時,己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她在辦公室門口突然停住了,渾身一下子癱瘓下來。這時天色已晚,辦公室的人 都回家了,只有丈夫和女助手在裡面。他倆好象在談話,互相握着對方的手。艾琳娜無法斷定這到底是表示友好,還是什麼更親密的舉動。丈夫說話時眼睛看着地板,女助手會意地聽着。他們的神情是如此專注,毫不防備會有什麼人闖進來。忽然,他們停止了說話,因為他們都聽到了門吱嘎一聲作響,抬頭一看,卻沒看見什麼人。工作室里很暗,只有他們桌子上方那盞燈,從燈罩下灑出了眩目的不詳之光。他們聽到了動物的腳步聲,以及踩翻暗角落裡廢紙簍的聲音。女助手一聲尖叫,一下子躲到建築師的身後。‘誰在那兒?

那是誰?’他大聲喊道。他們聽到了野獸特有的粗重的呼吸聲。建築師不知道如何 防衛自己,他本能地抓起台上的畫尺。這時,他想起了艾琳娜曾對他說過的話:十字架形狀能嚇唬住魔鬼和豹女。於是他高舉着尺做的十字架。突然,驚恐的野獸可怕地嚎叫了一聲,逃進了黑暗之中。“這天夜裡,女助手回到了自己住的婦女旅館。經歷了剛才一番驚嚇,她神經緊張得難以入睡。她想,也許游泳能鬆弛一下心情,於是就來到旅館地下室的游泳池。這時已近深夜了,游泳池內外空無一人。她在更衣室換上了游泳衣和浴袍。

“與此同時,旅館的門開了,艾琳娜走了進來。她向坐在服務台旁的值班人詢問女 助手的去向。值班人絲毫沒從她身上發現異樣的情況,就直言告訴她,女助手剛到樓下游泳池去了。因為艾琳娜也是女人,所以沒有受到任何阻攔。這時女助手己走出更衣室,打開了游泳池內的燈。她正要把頭髮塞進游泳帽,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她驚慌地問:‘是值班人嗎?’沒人回答。她害怕起來,趕忙脫下浴衣,潛入了水 中。在游泳池中央,她慢慢從水中露出頭來,窺視着游泳池的邊上,只見一個陰影移動 着,朝着池邊躡行而來。 她又聽到了野獸咬緊牙關的低沉的咆哮,一對碧綠的眼珠盯住了水池中央的女助手。女助手發瘋似地尖叫起來,值班人聽到了叫聲,急忙奔下樓梯。她打開了所有的電燈,問女助手出了什麼事。‘這裡沒有什麼人呀,為什麼要尖叫?’女助手一下子發窘了,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剛才受到的驚嚇。如果她說出有個豹女來到了這兒,那就不堪設想將會發生什麼恐慌。她只得說,好象看到有人在那兒,要不就是一頭動物在四處覓食。值班的女人瞧着她,說道:‘有個女人,好象是你的朋友,剛才進來看你。你用不着嚇得渾身發抖,大不了是聽到了一些腳步聲而已。’正在這時,她們注意到地板上的浴袍 已被撕成碎布條,看到了動物留下的足跡。……”

在旅館事發的當夜,艾琳娜的丈夫打電話叫來了精神分析醫生,兩個男人一齊在家裡等候着艾琳娜回家。他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還始終不見她的人影。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電話是女助手打來的,她要建築師到她的旅館去,然後再去警察局去報警。建築師只好撂下醫生,自己先走了。他剛走一會兒,艾琳娜就回來了。她發現精神分析醫生坐在自己面前,這顯然是一場惡夢,屋裡很暗,只有檯燈亮着。精神分析醫生正在看書,見艾琳娜來了,他忙取下眼鏡,仔細打量起她來。艾琳娜看到他,仍有一種厭惡和欲望交雜的感覺,因為他長得一表人材,極富有性感。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艾琳娜撲上去,投入了他的懷抱。她感到自己已徹底被人遺棄,沒人要她,連她的丈夫也拋棄了她。而精神分析醫生卻把她的舉動看作是性的表示,如果吻她一下,或許能幫助她消除那種變成豹女的幻覺。就這樣,醫生親吻起她來,他倆緊貼在一起,擁抱、親吻,直到她突然掙脫了他的手臂,眯着眼睛注視着他,綠眼珠里迸發出欲望和仇恨之光。她掙脫了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檯燈的光線射不到那兒。她一下子臥倒在地板上,精神分析醫生突然醒悟了,他想自衛,但已為時太晚。在陰暗角落裡,所有的東西都一時顯得模糊不清,還沒等醫生完全意識到是怎麼回事時,她已變成了一頭黑豹。醫生只來得及從壁爐里抓到一把火鉗作防衛,可是黑豹早已向他猛撲過來。他正想用火鉗猛擊,但她已用爪子撕開了他的喉嚨,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大股的鮮血噴涌而出。黑豹咆哮着,露出一副雪白的尖牙,她的腳爪又抓了下去,伸向醫生的臉部,把幾分鐘前她吻過的那張臉頰連同嘴唇一起撕得粉碎。

“這時,女助手早已在旅館和艾琳娜的丈夫碰頭了。他們在旅館的服務台上打電話,設法與精神分析醫生聯繫,要他提防危險。但電話鈴響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沒人接。於是他們和叫來的警察都往家中趕去。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只見房門洞開,醫生的 血已流盡,他死了。艾琳娜不在,只有丈夫知道能在哪兒找到她——那是她唯一的去處。

雖然已是午夜時分,這一行人卻徑直朝公園走去,說得更確切些,是到動物園去。 “再說當天下午,艾琳娜曾一如既往地去看那頭使她着迷的黑豹。她剛到不久正逢 飼養員又來開鎖,餵肉給野獸吃。飼養員是個注意力渙散的老頭,艾琳娜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密切地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飼養員開了鎖,扔進了兩大塊肉,隨後他就關上門閂,可又象上回一樣,忘了取下鎖上的鑰匙。艾琳娜趁他沒看見,走近了豹籠,藏起了鑰匙。這一切都發生在下午,而等丈夫、女助手和警察趕到動物園時,夜己深了。他 們遠遠地看到艾琳娜象夜遊神似地走近了豹籠。

她身上的氣味喚醒了已經熟睡的黑豹。艾琳娜透過欄柵望着它,隨後她慢慢地走到 門前,把鑰匙塞進了鎖孔,打開了鎖。就在同一時刻,追蹤而來的人們都趕到了。警車馳來,警笛聲越來越近。艾琳娜拉下門閂,打開門,想放走黑豹。她象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的表情變得很奇怪,很悲哀,但有些激動,視線朦朧起來。黑豹一躍便從籠里逃了出來。一剎那之間,它懸空撲來,前面毫無阻擋,只有艾琳娜呆呆地站着不動,它躍起的力量足以將艾琳娜擊倒在地。警車趕來了,開足馬力撞倒了黑豹。建築師走到籠前,發現艾琳娜四肢攤開,平躺倒在大鵝卵石上,這裡正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豹的爪子把艾琳娜的容貌毀得血肉模糊,難以辨認,她已經死了。

節選自:曼紐爾·普格(阿根廷)《蜘蛛女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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