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23)

深夜, 一陣急促而尖銳的電話鈴聲將紀林和瑩雪同時驚醒.

"紀林嗎? 我是媽媽, 我和紀美現在正在上海, 紀美的簽證被拒了. " 電話那頭, 王老師疲憊的聲音無不充滿焦慮和擔憂.

紀林鬆了一口氣, 他試着用緩和的口氣安慰母親: "媽, 你別難過, 紀美被拒簽很正常, 我聽說好多拿全獎的已婚學生都拒了, 更何況讀語言學校的紀美. 現在情況就是這樣, 你們還是快回家吧, 等過段時間再說. "

"我不能再等了, " 王老師迫不急待地喊: "我必須要讓紀美快點出去, 絕對不能讓她在國內再呆下去. " 她似乎有很深的難言之隱, 不敢在電話里對兒子講, "我準備想點辦法, 讓她再去北京碰運氣, 我聽人說只要出個證明, 她也可以在北京簽. "

"算了吧, 媽. " 紀林好心地勸道: "您老也是上了年齡的人了, 省省心吧, 別再折騰了, 北京那麼多的全獎高手, 紀美去簽一樣的是死路一條. "

"北京不行, 還有瀋陽成都和廣州. " 王老師信心百倍地說.

紀林聽得無可奈何, 一時沒了言語, 愁着眉, 苦着臉, 把話筒遞給了瑩雪, "媽, 紀美在你身邊嗎? 我想同她說說話. " 瑩雪輕言道.

"她, 她如果能老老實實呆在我的身邊, 我也不用急了. " 王老師氣呼呼地說: " 今天一早就出門了, 不知去哪兒野去了. "

瑩雪安慰了兩三句, 說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 把電話掛了.

"她來不了, 是最好不過的事, " 紀林嘆道; " 只是不明白我媽哪來這麼大的幹勁. "

"我明白, 媽擔心紀美在國內一天到晚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混, 怕總有一天會出事. " 瑩雪說.

"怕她在國內出事, 就不怕她在美國出事? "

"她沒有狐朋狗友在美國, 再怎麼樣也鬧不起來. "瑩雪淡淡地回答. 她知道下周就要開學了, 她馬上就會忙得天昏地暗. 她心煩意亂, 確實也不願意紀美在這個時候來美國跟他們添亂.

"睡吧, 明天還有那麼多的活兒, 紀美的事就暫時告一個段落. " 紀林關了燈, 躺了下來, 瑩雪也沒有再出聲. 紀林感覺出來了瑩雪這段時間心事重重, 在家裡話不多, 經常唉聲嘆氣, 跟以往大不一樣, 他自己都忙得不可開交, 哪可能有心情去關心她, 詢問她.

瑩雪第二天在戲劇系上班的時候查看EMAIL, 看到了何月久違的名字, 心裡一陣興奮, 鼠標一點, 隨即打開了, 原來何月拿到了簽證! 真是 "不經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有志者, 事競成, 苦盡甘來, 何月終於從黑暗走到了黎明! 她的心也雀躍不已, 為她深深地高興和祝福.

她手中正好有張從中餐館買來的電話卡, 她算了一下時間, 決定親自打個電話祝賀她.

蒙在鼓中的瑩雪, 哪裡知道何月在成都的一切, 她結了婚, 搬了家, 變了電話, 老同學誰也沒有通知. 所以瑩雪的電話直接通到了何月的母親家.

"你是何月的朋友, 你難道不知道何月的電話? " 何母對這個女兒的朋友感到莫明其妙.

"您不是何月的母親嗎? 何月不住在家裡? " 瑩雪也糊塗了.

"她結婚後自然搬出去了, 請問你真是美國的高瑩雪嗎? " 何母還以為來了個騙子, 立刻警覺起來.

"您剛才說什麼, 何月結婚了? 什麼時候? 是真的嗎? " 瑩雪大吃一驚, 一串連一串的問號好像鞭炮一樣在大腦炸響了.

"你不知道何月結婚了? 去年國慶結的, 她沒通知你? " 何母奇怪了.

"我......" 驚詫之後, 瑩雪內心頓時激起一種細微的感傷, 一份蒙受欺騙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 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平靜地對何母說: " 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請轉告何月, 我祝賀她簽證成功. 就這樣, 再見! "

"慢着, 你剛才說什麼? "這下輪到何母在電話那頭驚異的大叫: "何月又去簽證了??? "

"您難道不知道? " 一團濃霧籠罩在瑩雪的大腦中, 她已經辨不清東西南北, 何月的母親居然不知道!

在放下電話的那一剎那, 她包容了何月對她的隱瞞, 心中的悶悶不樂隨之釋然而去. "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藏着一份難言的苦澀和隱痛, 我又何嘗不是呢? " 她自言自語, 無奈地苦笑一聲, 對着何月的EMAIL, 手觸鍵盤, 真不知從何而復.

又有誰知道, 多少個朝朝暮暮的日子裡, 何月無邊無際的掙扎和熬煎! 溫馨的家庭, 恬靜的生活, 高薪的職業, 體貼的丈夫, 並不能讓她"望峰息心", "窺谷忘反", 夢裡魂里依然是商學院的影子, 日裡夜裡依然是彼岸的聲音. 她瞞着所有的家人, 偷偷地與美國聯繫, 終於有一天, 她又拿到了同一所大學的全獎. 那剪不斷的精誠, 那抹不滅的信念, 她手捧通知書, 恍惚聽見夢想在呼喚她，美麗的夙願在彼岸等待她，她站起身來，抓起所有的資料, 跨上自行車，衝過小巷，直奔美領館.

"如果加上北京的五次簽證, 這是我的第十二次簽證. " 美領館內，何月平靜地告訴簽證官, 她的話一出口, 幾個留學的學生聽懂了, 示意大家靜下來, 人們好奇的目光落在這位飽經簽證風霜的女孩身上.

"我之所以還要來, 因為我還沒有絕望, 我心裡依然還有夢. ....." 往事歷歷在目, 淚光閃在何月的眼眶.

"你那麼優秀，歡迎你去美國. " 女簽證官查閱了何月的材料，決定給她簽證，因為出色非凡的她，是當之無愧的。

就在何月拿到小白條的一瞬間, 大廳里掌聲響起, 由幾個留學的學生領頭, 每個人都為這個經歷千萬次磨難的姑娘致以深深的祝福, 連女簽證官也情不自禁地同眾人一塊鼓掌.

千百種錯綜複雜的情感, 千百種重重疊疊的記憶, 在那一瞬間, 如狂濤巨浪般, 洶湧地撲了過來, 何月禁不住掩面啜泣: 我年輕的生命，原來堆積了那麼多的血雨和淚泉，那麼多的驚悸和孤獨，那麼多的希望和絕望，那麼多的痛苦和掙扎，那麼多的悲觀和麻木，那麼多的錯誤和無知. 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已經遍嘗酸甜苦辣, 又有誰知道, 命運的荊棘早把我的心刺得鮮血淋淋!

一個中年婦女扶起了她, 她說: " 我真的很理解你, 孩子, 我的兒子簽了六次證, 這之前我們都勸他別簽了, 最後一次簽到後也像你這樣激動得大哭. 你們這些孩子真了不起, 我們當家長的都沒有你們這樣堅強, 能夠堅持到最後. "

擦幹了眼淚, 何月平靜地回了銀行大樓, 在辦公室, 她倚窗遠望, 看整個城市籠罩在蒼茫無際的灰霧之中, 一份難言的苦澀夾雜着隱痛逐漸在心底瀰漫開來, 她嘆了一口氣, 先給瑩雪去了EMAIL, 連家人都沒有通知. 她知道有一場暴風驟雨馬上就會迎接她。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瞞着我偷偷摸摸幹這種勾當,”果然不出所料，萬寒遲得知情況後對她暴跳如雷，“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你還是要離開我。我當我不知道，你嫌我文憑不高，不會說英語，你自個兒去清高好了，滾吧，你這個崇洋媚外的東西。”

他出言不遜，無盡的羞辱挖苦包圍了她，她忍住淚，想着他以前的種種好處，知道都是自己的錯，她低聲而小心地說：“寒遲，我一直都是愛你的，我並不是有心瞞你, 也不想離開你，我的獎學金很高，我完全可以把你接到美國……”

“呸！”他早就怒不可遏，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她的鼻子高喊道：“我稀罕你接我到美國，稀罕你養我？我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不做，低三下四去當三等公民，去餐館洗盤子，去侍候人，滾你媽的蛋，滾你媽的臭美國，我這一輩子絕不可能低下頭為美國人幹活，朝鮮戰場上死的中國人還少嗎？你這個高級知識分子難道不知道？”

何月站不住了，眼前是金星亂迸, 天旋地轉，她全身麻木而冰冷，心臟晃蕩着，朝一個昏暗的黑洞沉去。她心如刀割, 但思維卻明亮可鑑: 他們之間橫跨着一條浩瀚的大河，那是他和她永遠也無法跨越的距離！

“你願意等我嗎？我讀了書會回來。”何月艱難地說，其實她明白丈夫永遠也不可能理解她的理想和宏志，和她曾為之奮鬥的血淚和苦汗。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我需要一個穩定的家，不要過提心弔膽的日子。”他冷笑一聲，看着她，“你別小看我說不了外語，我明年年初一樣的能去美國加拿大，有人會替我們安排一切，告訴你，不是去洗盤子，是去考察。”

“是去浪費國家的錢。”何月忍無可忍，終於爆發了，她喊道：“ 我有獎學金, 我不用去洗盤子, 你別以為我們留學生都在洗盤子，洗盤子也只是求學期間的一個過程，絕對不是永遠! 就算洗盤子又怎麼了? 洗盤子也是自食其力，總比當國家的蛀蟲強一萬倍。”

一個巴掌狠狠打在她的臉上，她沒有感覺疼，她只覺得徹心徹骨的寒冷，“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心底喊道。

最後，面對兄嫂苦口婆心的勸解，父母痛苦的眼淚，何月不為所動，含着淚, 她冷冷地抬起下巴，“事到如今，您們說我愚蠢也好，無情也好，還有什麼崇洋媚外，固執偏激，我全盤接受，但是我絕不可能回頭！就象飛蛾撲火，明知前面是火，是災難，我也要撲上去。”

"何月, 你這個無情無義, 自私自利的東西! " 嫂子流着淚, 哀勸了幾天也無濟於事, 強烈的悲憤終於從心底崩裂了出來, 她哀號着高喊: "你太可惡了,誰不知道你一心就想去美國, 嫁了人還死不悔改, 你考慮過你生你養你的父母沒有, 你明知他們身體不好, 也狠得下心把把他們仍在國內不問不管, 任他們累死病死! 一門心思就想賣國求榮. 你骨子裡幹嗎這麼犯濺, 也虧你讀了這麼多書, 懂不懂忠孝二字! "

透過朦朧的淚霧, 嫂子那張扭曲的臉在她眼前模糊地晃動, 她想起她對自己婚前婚後迥然不同的兩種態度, 想起這個家庭的每個成員因為她的婚姻而得到的種種好處; 那一刻, 她想長歌長笑, 我難道就是這個家庭的一條狗? 因為他們養過我, 我就要盡孝盡忠, 誰理解我從前寂寞孤獨的奮鬥, 濱臨絕境的掙扎, 那數不清的痛楚和艱辛, 全是悲與哀的交融, 淚與血的洗禮! 我為什麼沒有權力為自己的人生作一次重大的抉擇? 她看了一眼老淚縱橫的父母, 摸了一下腹中還不足兩個月的胎兒, 人生有多少無可奈何和慘絕人寰, 揪心地在上演一幕又一幕! 這就是命運弄人, 造化弄人, 生與死, 愛與恨, 悲與歡, 聚與散, 因為是人, 就要苦其心志, 勞其筋骨, 歷盡生命的錘鍊和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