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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飛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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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周末
送交者: 木愉 2003年01月03日14:14:3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1~

  2002年獨立節是個星期四,全美國都會在那天放假,到了星期五卻又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工作日。於是,但凡可能,有個工作的人們都會把星期五也一起開銷了,不去上班,讓節日與周末連為一體。李小心一年裡很少度假,但這次卻破了例,毅然決然地告假在家,準備輕輕鬆鬆過一個四天的長周末。

  星期三那天下班的時候,李小心把忙碌了一天的但還未完成的報表往抽屜里一放,輕捷地關了電腦,然後從辦公室里走出,穿過已經有些安靜的走廊,到了門口接待桌那裡,向坐着的凱伊笑着說道:“再見,節日愉快!”凱伊答道:“你也節日愉快。”李小心又問了一句:“你星期五要來上班嗎?”凱伊作出一副無奈的樣子,答道:“我必須來,星期五是發薪日,我要分發支票呢。”李小心同情地說道:“不要太辛苦了,星期一見。”說完,就走出了公司大門。呆在空調過分的辦公室里,李小心仿佛經歷了春寒料峭的二月天。現在,走出了大門,外面卻原來是盛夏時節,太陽還在西天的地平線上流連,飽滿的雲朵還在碧空裡高視漫遊,暑熱迎頭向李小心襲來。李小心生於南方,對夏天充滿了愛戀,就象企鵝對冰天雪地充滿了愛戀一樣。所以此刻的景觀就象催化劑一樣,使他醞釀了一天的對一個長周末的美好期待愈益濃烈。他的步子不由輕快起來,而且還和着某種節奏,就象在賽馬場上走着盛裝舞步的高頭大馬。

  在李小心看來,布魯明頓的夏天是一年裡的最佳時節。天氣暖和了,白天悠長了,人不再在裹屍布一樣的灰色天空下有氣無力地活着。四外望去,鬱鬱蔥蔥的樹木構成了連綿不絕的綠色,人不覺就有了幾分滋潤的感覺。殘酷的冬天還遠隔着一個秋季,於是又讓人有了些寬餘。但最難得的是,幾萬正處青春期旺盛階段的學生們都一走而光,平時里的擁塞、喧囂、瘋狂、不安、焦躁也跟着告別了這個大學城,於是,布魯明頓之夏就猶如某個雨後初晴、平和安謐因而沁人心脾的早晨。李小心左手扶着方向盤,右手則支在右邊臉頰上,一副輕鬆神態。路過沙辣嘎東方食品店,他想應該買一些吃的,把這個長周末過得有滋有味些。於是他停下車,走進去,把購貨籃抄在手上,然後就在那裡隨意採購起來。一會兒,籃子裡就放滿了食品,有平時缺不了的貴州老乾媽豆豉辣椒、四川甜麵醬、豆腐、榨菜、姜、蔥、蒜;也有平時並非一定要吃的江西粉絲、廣州蛋面、新東洋肉醬、八寶飯、朝鮮泡菜;末了,還有給兩個兒子吃的菲律賓芒果乾、印度尼西亞薑糖、日本鬼太鼓餅。直到那籃里放得滿滿當當,李小心這才往櫃檯走去。靠近櫃檯那裡,放着包裝考究、價格奇貴的荔枝。李小心知道那荔枝來路遙遠,那是楊貴妃當初在長安城裡吃嶺南荔枝都相形見絀的。他把兩個檢到手裡,象握着健身球那樣把玩了幾下,然後就毅然決然地挑了十數個,放到籃子裡。之後才大功告成一樣等在那裡付款。

  那天晚餐很豐盛,仗着難得的一副好心情,李小心炒了京醬肉絲。又做了個家常豆腐,還燒了一個菠菜雞蛋湯,讓平時及其挑食的兩個兒子大寶二寶吃了一碗飯之後,又興致勃勃地吃了第二碗。至於食慾本就奇好的李太太,就更不用說了。她漾着笑意,悶頭直吃到盤子全變了魚肚白。飯後,一雙兒子吵着要去游泳,於是,李小心就對太太說:“也好,你帶他們去吧,大家都需要消化消化。”太太有些抱愧地對他說道:“那好,把碗都留在池子裡等我回來洗。”李小心把手揮了揮,道:“算了,哪能等到你回來,我不僅要洗碗,還要擦桌子擦地呢。”末了,又自嘲道:“誰叫我是丫頭命呢。”李太太笑道:“嗨,不要事情做了又發牢騷,結果吃力不討好。”李小心也笑道:“放心,今天我心情好,不會發牢騷。”

  李小心一邊做着事,一邊聽着中國中央四台的新聞60分。國內新聞後,是國際新聞。主播宋一平說可能來臨的新一輪恐怖襲擊鬧得美國上下雞犬不寧,一年 一度的獨立節為此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李小心心想,可不是,人不怕強盜偷盜,就怕強盜琢磨。換句哲學層面上的話說,就是不可知的比可知的可怕。一想到這裡,他不由扭頭看了看牆上的鐘,迅速心算了一下,意識到太太與孩子們已經出去快一個小時了。從窗戶里看出去,天色已暗了下來。他想應該去游泳池看看,把他們叫回。他想,他們一家所居住的見翠園雖說也算是布魯明頓的高尚社區,一向都很太平,但既然最近恐怖之風越刮越盛,見翠園又焉能成為超然世外的桃花源。游泳池不遠,但他為了趕時間,就決定開車去。到了那裡,正好太太與孩子們從游泳池裡出來,太太看到他來了,就半嗔半笑道:“怎麽不早點來?這兩個孩子簡直不聽招呼,任你怎麽叫,就是不出池子。”李小心寬厚地一笑,答道:“這不來了嗎,把車都開來了,快走吧。”

  進了家門,因為短褲沒有褲兜,李小心就把鑰匙串往廚房裡的吧桌上一放,然後就切了西瓜給大家吃。之後,李太太輔導孩子做作業,又放任他們看了看電視上的卡通,就半強迫半勸說地讓他們去睡覺。李小心則象往常一樣溜進他的書房上網,上網之餘,就在電腦里胡亂寫幾行雜感之類的東西。反正第二天不上班,李小心就恣意在那些刊登了各種聳人聽聞的故事或消息的網站間逛來逛去,直到夜裡一點才帶着一顆猶如吃過搖頭丸之後昏昏沉沉的腦袋在業已熟睡的太太身畔睡下。

  ~2~

  獨立節那天,李小心一家居住的布魯明頓有一系列的慶祝活動,本來李小心是要帶兩個兒子去看看遊行的,但天氣悶熱無比,兩個兒子也不特別感興趣,潛意識裡還怕恐怖分子在街頭真丟了炸彈。於是大家便盤桓着,直到遊行時間快完了的時候,李太太才顯得很認真地問先生道:“真的不想去看遊行了嗎?”李小心知道太太的用心,也不戳破,一邊看着中央四台里的電視連續劇,一邊順着她道:“不去了,天太熱,弄不好,這兩個娃娃要中暑的。”大寶二寶都伸長了脖子象長頸鹿一樣正看着最近剛從中國帶來的哈里·波特CD錄象,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顯 然,那個時刻,天上人間也就是看哈里·波特才有趣,其他又有什麼可以把他們小哥倆吸引開呢!?

  於是,全家就這樣在美國的盛大節日裡在家裡呆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大早,李太太起來伺候父子三人吃了早餐,然後準備送兩個兒子去上學。臨出門,有些委決不下地對李小心說道:“乾脆我去上半天班吧,我這個星期好象每天沒有上滿八小時。”李小心答道:“隨你。”

  李太太走後,李小心泡了一杯釅釅的綠茶,然後開始瀏覽地方報紙《哈洛德時報》。國內版那裡,一條帶圖片的新聞說洛杉磯一架小飛機墜毀在一個公園裡,一群正沐浴着節日氣氛、享受着藍天白雲的大人小孩竟被飛機撞個正着,兩死三傷。而且受難者竟還是華裔。李小心由此感嘆不已。然後,他又看國際版,那裡赫然登着阿富汗副總統在白日下的喀布爾大街上被槍手射殺。李小心又是一陣噓唏。他不禁對自己喃喃問道,人的生命的獲得和失去怎麽都充滿了偶然性,你簡直不知道明天的你是否還在人世。之後,又自個點頭嘀咕道,所以要過好可以掌握的每一天。正對人生太息,李小心突然記起那份幾天前就填好的投保三十萬美元的人壽保 險的表格還放在書房裡沒有寄出,於是就一步跨着兩個階梯地上了樓,兩步並着一步地走進書房裡拿起了那份表格,然後又衝到樓下,準備到郵局去把那表格寄走。

  及至要走,李小心才發現鑰匙串沒有在兜里,也不在廚房裡的吧桌上。他想許是太太把它收在抽屜里了,便一一打開廚房裡的幾個可能存放鑰匙的抽屜,卻都不見鑰匙的影子。他本來清楚地記得他是把鑰匙串放在吧桌上的,現在卻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了。他心急火燎地衝到樓上臥室里,在衣櫥里的所有那一星期穿過的褲子的兜里搜索着,但仍舊一無所獲。他開始有些沮喪起來,一邊悻悻地走下樓梯,一邊挖空心思地想着鑰匙究竟在何方。他想可能是二寶拿着當玩具,放在那間堆滿了各類玩具的儲藏室了。這樣想着,他就象在密林里找到了南北的獵人一樣有了些微茫的希望,於是便匆匆大步走到儲藏室那裡,把門猛地拉開,在那些積木、紙片、蠟筆、玩具狗、玩具車、恐龍模型里搜索起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隨時準備以失而復得的心情把那串鑰匙抓到手。就象皇軍進高家莊找地道一樣,他徹徹底底翻了無數遍,還是沒有見到那串鑰匙的影子。他無可奈何地象猩猩一樣直立起來,繃着臉、皺着眉退出了儲藏室。他坐到了廚房裡的大桌子邊,端起那杯還沒喝完的茶繼續喝起來,眼睛則定定地看着某個地方,看得出來,他還在努力尋找線索。

  線索在哪裡呢?李小心的思緒完全亂了。他總是把鑰匙放在褲兜里的,為此他經常諄諄教誨經常不知鑰匙何處而在上班前夕急得要哭的李太太,要把鑰匙放在固定的地方。那天晚上只因沒有穿着有褲兜的短褲,他才不能按常規放在褲兜里的。他記得他是把鑰匙放在廚房裡的吧桌上的,但現在既然鑰匙不在那裡,那就說明鑰匙沒有放在吧桌上。這樣一分析,他的確也找不回把鑰匙放在吧桌上的那個具體的動作或情景了,那怕只是星星點點。想打電話問太太,又怕太太過敏,認為他是在興師問罪。而且,想着自己一貫在太太遍尋鑰匙無着而神氣活現教訓太太'鑰匙要固定放'的那副樣子,也實在不好就打電話去問太太。就算自己極力夾着尾巴,象奴才那樣謙恭,太太的神經不過敏,還怕太太反唇相譏呢。他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不一會兒,只見他敏捷地起來,大步走到靠牆的那張桌子邊,在那些廢報紙、廢信件中翻尋起來。他希望是太太誤把鑰匙捲入了這些紙堆之中,那麼現在他就可以找到鑰匙了。他把那些報紙和信件從左邊一一抖抖、捋平,然後放入右邊,又按同樣的流程從右邊整理放在左邊。這樣找了好幾遍,鑰匙還是蹤影全無。李小心只好又站起來,並把手拍了一下,象是在鼓掌,但又苦着臉。但就在那一瞬,只見李小心眉頭一展,往通向車庫的門走去。他是在順着剛才的思路打起了置放在車庫裡的那桶垃圾的主意來了。既然鑰匙可能會被誤放入廢報紙和廢信件之中,它也可能會被誤放入垃圾之中。那簡直太可能了。李小心家的垃圾都是先放入室內的小號垃圾桶里,及至裝滿,才轉移到車庫的大號垃圾桶中。而那小號垃圾桶就緊靠在吧桌旁,稍不留心,那串鑰匙的確就可能在擦桌子或是收檢桌上雜物時被拂入小號垃圾桶中。想到這裡,李小心仿佛已經看到了鑰匙被太太拂入垃圾桶的那一幕,他有些興奮起來。

  到了酷熱無比的車庫裡,他渾然不覺,徑直走到那個圓圓的垃圾桶旁,把最上面的一袋垃圾提在手上。然後,走到不遠處靠牆的那張椅子邊坐下,做出一副瓮中捉鱉的架式,把栓成死結的垃圾袋艱難地打開,然後,就在一堆雞骨頭、魚內臟、腐爛的菜葉,殘留的米飯粒和二寶的尿布中扒拉着翻找起來。在潮熱和異臭的空氣中,李小心沒有顯露出厭惡的表情。他下鄉當農民時赤腳在骯髒的豬圈裡出過糞,還用手抓着混着人糞尿的肥料在田間施過肥;那次走出國門到美國,在開向上海的火車上,他的眼鏡不慎掉入了廁所里的坑裡,他毫不猶豫就彎腰去拾了起來。這種文明社會裡的衛生極限對他來說不是什麼極限,所以也不能對他造成生理上的傷害。李小心又一次失望了,那鑰匙仍舊不知所蹤。鑰匙究竟到哪裡去了的,帶着 這個天問一般的問題,李小心走回了室內。

  李小心有些窮途末路的感覺,坐在桌子邊顯出一副似有所思,又茫然不解的樣子來。終於,他站起來,拿起了電話,撥了太太的電話號碼,就聽到李太太在那邊拿腔拿調做出很職業的口吻問道:“圖書館,我是安娜,可以幫你的忙嗎?”李小心努力憋了一下,說道:“老婆,你看到我的鑰匙了嗎?”李太太的過敏體質在那一時刻竟然沒有發作,在那端好言好語說道:“沒有看到,你記得是放哪了?”“我想我是放在那張吧桌上了。”李太太又安慰道:“別着急,肯定是放在家裡哪兒了,所以不會丟。對吧。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不找它,它會自己跑出來的。”東西丟了不要着急找是李太太的哲學。在她看來,找的時候只能破壞了現場而把線索弄丟了。同時自己的神經也會疲憊不堪。李小心卻認為東西丟了,就要雷厲風行去尋找,不然原來的痕跡就會被新的活動所掩蓋,從而失物就會離你越來越遠。李小心當然也不能在這時候去與太太爭論東西丟了是否應該立即找這個理論問題,實際上他也按照自己的一貫主張去實踐了。他只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我本來是想去郵局把那份人壽保險的表格交出的。現在也不能出門了。”李太太柔柔地勸道:“我明天給你交了就是。不要去想鑰匙這件事了,既是休假,就應該心情放鬆。”

  那天下午,李小心就決計讓心情放鬆下來。他先到書房裡打開電腦,企圖讓思緒繼續在《喬丹河畔的淚光》那篇剛開了個頭的小說里羅織細節。小說說的是一個中國女歌星在美國的情感遭際,李小心早已有了謀篇布局的準備,現在要做的無非是去粗取精的事。李小心看着屏幕,心卻還是在圍繞着失落的鑰匙徘徊,遲遲不能打出一個字。待到發現了這點,他便勉力把心思放到小說上來,打出了幾行字,又覺南轅北轍。他想起了魯迅先生的教誨:寫不出來的時候不硬寫。於是,他走出書房,到了廚房裡,從冰箱裡取出冰激淋罐,再從碗櫥里拿了一個大碗,賭氣似地盛了滿滿一碗。

  從玻璃門裡看出去,陽光依舊強烈,草坪仍然焦黃,那又是一個赤日炎炎的天氣。冰激淋在李小心的嘴裡緩緩化了開去,涼意就迅速泛出心頭。李小心的煩躁得到了緩解。吃完冰激淋,李小心繼續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心神似乎是凝聚的,但其實是發散的,就象散沙堆積起來的長城和金字塔。李小心終於覺到了無趣,走到客廳里,坐在安樂椅上,隨手把約翰·格蘭西姆的《傳票》抄起來看。這本才出版的精裝本長篇小說是太太在父親節時為他買的。對美國的小說,李小心並沒有太大興趣,但約翰·格蘭西姆的小說卻被他遍覽無遺。他之所以喜歡格氏的小說,是因為其故事情節的跌宕起伏和引人入勝。李小心捧起書看了很久,翻了好幾頁,突然意識到看過的部分沒有留下任何具象,他的閱讀不過是單一的掃瞄英文單字的行為。鑰匙事件在他的大腦里仍然是唯一的主角。

  整個下午就在這樣神不守舍的狀態中從李小心的生命中胡亂流逝,就象泥石流突兀紛亂地從山間流瀉而下,衝垮了規則的公路和屋舍。

  李太太下班順路接了兩個兒子回來後,看到先生那副失落的神情,心痛地擁抱了一下他,又撫摸了一下他鬍鬚滲出的臉頰。然後,就說:“吃了飯,我來為你找。反正鑰匙不會跑到國外去,這是底線。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愁的。退一步說,即使鑰匙真的丟了,去重配就是。那些鑰匙就是開家門和開車的,沒有其他的了吧?”李小心答了一聲:“是的。”經過李太太這番簡明扼要的分析,李小心的確一時似乎好受了許多。

  吃飯的時候,他笑着對兩個兒子說道:“如果你們誰找到了鑰匙,就給十塊美金的獎勵。”兩個兒子一聽,瞪圓了眼睛齊聲問道:“真的?”他說:“當然是。”大寶二寶立即就要離開飯桌去找鑰匙,李太太立刻止住了他們。道:“吃了飯,才許找。不然,現在找到了,也不算。”兩個兒子於是就比賽誰吃得快起來。大寶放下飯碗的時候,二寶也離開了飯桌。兩人就象復活節去找藏匿的糖果一樣,翻箱倒櫃起來。找了好一會兒,東西亂了一地,鑰匙卻無蹤影,於是,十塊美金的激勵終究難以讓哥倆保持持續的興奮,他們就跑到一邊去看卡通去了。

  晚上,看着先生丟了魂似的,李太太心疼不已,把兩個兒子安排睡了之後,也叫他先上床睡了。然後,李太太大致按着李小心白天的順序又搜索了一遍,自然,那串鑰匙還是猶如泥牛入海。

  ~3~

  天空還是一片墨黑的時候,小鳥就在格瑞威爾大街西側不遠的樹林裡開始了晨唱。平時,這種晨唱之於李小心,就象搖籃曲之於嬰兒,但那天,他覺得那些晨唱簡直就是烏鴉的恬噪。他試着默誦了一會兒《金剛經》,期望能夠達到心靜自然平的效果。但鳥兒啁啾的聲勢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益壯大。他乾脆下了床來,到了衛生間裡,打開燈,從抽屜里找了一團棉球,氣急敗壞地塞進耳朵里,然後回到床上,閉着眼睛期盼着寧靜。可是,那鳥鳴還是透過棉球鑽了進來,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了大合唱。他終於意識到完了,他是不能讓他興奮的神經抑制下來了。聽到旁邊的李太太正打着均勻的呼嚕,仿佛在向他炫示。他妒意頓起,想把她也弄醒了,與自己同舟共濟,大家一起迎接這個不合時宜的黎明,但手將要伸到她鼻尖的時候,卻究竟止住了。

  李太太醒來,見身畔無人,覺得有些蹊蹺,因為通常先生在這個時候還正在酣睡。她下得樓來,徑直到了廚房,沒有見着李小心,又找了起居室和客廳,仍舊 不見。便去開了車庫的門,卻見朝暉中,先生在清掃着車庫,就模仿着戲曲里的腔調,說道:“喲,‘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啊!”先生抬頭看了看她,板着臉道:“到處都亂糟糟的,我不打掃也不會有其他人打掃的。”李太太討了個無趣,諧謔的興致頓時就去了一半,就討好似地對他說道:“我昨天晚上,找了很久,還是不見你的鑰匙。真是奇怪了。”李小心回道:“我們家總是雜亂無章的,鑰匙肯定總有掉的一天的,不掉才奇了怪呢。”李太太象吃飯被噎了一下,反唇相譏道:“既然如此,那平時怎麽不弄得有條有理的呢?!”李小心一聽這話,似乎等到了由頭,立刻有些慷慨陳詞起來,先是說什麼東西都往那吧桌上放,導致那裡混亂不堪。又說兒子們的玩具到處亂放,沒個收檢。最後又說:“只會照相,花錢把照片洗印出來,又不整理。虧你還是個圖書管理員呢!”聽到這裡,李太太有些急火攻心起來,指着李小心,提高了嗓門道:“嘿,找不到你的鑰匙,就借題發揮了。我又不是家庭婦女,成天呆家裡。又當職業婦女,又要把家治得井井有條,那不是叫我雙重角色緊張嗎!?家裡亂,你就沒有責任?!你還是會計師呢,會計師就講究一絲不苟,家裡亂,鑰匙掉了,你該自責才是。”李小心一時仿佛蛇被擊到了七寸,就低了頭,狠命繼續掃起地來,可憐那前幾天剛買的掃帚被壓得彎彎的象弓一樣,差點折腰而斷。李太太見好就收,捂了嘴,怕笑出聲來,然後轉身走了。

  等到李小心在外面折騰夠了,進來的時候,李太太已經在飯桌上準備好了先生平時愛吃的黑米粥加上甜點,再配上一碟辣豆豉和一碟涪陵榨菜。李太太走過去大度地拍了拍先生的背,安撫道:“知道你還沒有找到那串鑰匙,心裡不痛快。但仔細想一下,即使永遠丟失了那串鑰匙,也值不得愁苦如此吧。你想,人家房子一把火燒了,也不象你這樣愁呢。”李小心回答道:“房子燒了,保險公司還會理賠呢,我鑰匙掉了,誰給我賠啊。”“我給你賠,我給你賠。”李太太馬上迭聲討好道。李小心哼了一聲,說道:“你賠,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等於我自己賠自己。”李太太就說:“鑰匙肯定在家裡哪個角落,忘記它,不定什麼時候,它 就自己跑出來了。來吧,吃飯。都是你愛吃的。”李小心也就順着下了台階,坐下來吃了起來。李太太看他吃了幾口,平靜了下來,就建議道:“不要被這些不愉快的小事煩人,以至於周末都不能好好過。待會兒,我們去斯布潤密爾(Spring Mill)散散心吧。”

  兩個兒子起來吵吵嚷嚷了好一陣,李太太威逼利誘讓他們吃了早餐,然後全家就去了布魯明頓南邊三十英里開外的斯布潤密爾。

  斯布潤密爾是李小心一向喜歡的地方,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李太太會建議到那裡去的緣由。他們到了那裡,照例是先直奔那個開拓者曾經定居過的小村莊而去。那裡有高高的水碾,溪水從山間緩緩流淌而下,樸拙的小木屋星散在那個寧靜的山谷里,小木屋裡有穿衣戴帽一如原先開拓者的演員,在那裡忙着手中原始的活計。李小心但凡到了這裡,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心境。但今天他似乎找不到那種感覺。他隨着太太和兒子們在那裡轉悠着,在碾房裡買了一包剛磨出的玉米粉,然後又象游泳池邊的那些救生員一樣盡職但是了無興致地看着兩個兒子在小溪里玩水。李太太看他那木木的樣子,知道他還是在牽掛着鑰匙,於是又不得不幫他一起分析鑰匙究竟丟失何處起來。兩人象福爾摩斯和華生醫生雲山霧罩地討論了一陣,就見李小心眼睛突然一亮。對太太言之鑿鑿地說道:“有了,肯定是亞當和夏娃拿走了。” 李太太嚇了一跳,以為先生神經錯亂了。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問道:“你說什麼?”李小心重複道:“一定是亞當和夏娃拿去了。他們不是前天來家裡和老二玩玩具嗎?”李太太這才意識到他說的是鄰家的那五歲的哥哥和三歲的妹妹,於是便吐了一下舌頭,莞爾一笑,說道:“還以為你在查經呢,原來是說他倆。你別說,說不定還真是他倆。”李小心看着她道:“什麼說不定,一定是他倆。走,趕快打道回府。”李太太本來是不想就回去的,但看先生心意已決的樣子,不敢拂了他的意,趕快招呼了正玩在興頭上的兄弟倆,全家就往回趕去。

  一路上,李小心與太太商量如何去着手進行這個調查。商量了好幾套方案,都覺不妥,最後就定了讓二寶去喚亞當夏娃來家裡玩。但李太太還是有些不安,說道:“這是不是有些引蛇出洞的味道啊?”李小心寬慰她道:“總不能搞得人家大人也知道了吧。如果真是他們拿去了,也不算是偷的。悄悄問了他們,如果是,讓他們拿來就是。何必驚動大人,反而不好解釋。”

  回到家裡,李小心就讓二寶去叫亞當夏娃來家裡玩。二寶卻吵着要先吃冰激淋。正是用人的關頭,李小心自然不敢得罪了二寶,就耐着性子伺候二寶吃完冰激淋,然後才溫言鼓勵他去找那小兄妹。不一會兒,就聽到二寶回來敲門了。開門一看,卻不見那小兄妹。不等李小心發問,二寶就抱怨道:“他們媽咪說他們到夢露湖玩去了。”在把二寶讓進門的時候,李小心嘆了一口氣。二寶哪裡能夠理解老爹的苦衷,一頭就跑去與大寶玩拼圖遊戲去了。

  李小心每隔幾分鐘就走到門那裡把百葉窗簾掀開一個孔往外窺視一下,每次都象等待開獎一樣焦急,但每一次都大失所望。夕陽晚照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了他所翹盼的那輛棗紅色的麵包車以及拖着的雪白的遊艇。他趕快急不可耐地唆使二寶出去叫那小兄妹。

  等到小兄妹進了家門,李小心先耐着性子問他們到夢露湖玩得怎麼樣,然後就直奔主題而去。他問:“亞當、夏娃,你們昨天來玩時,看到了一串鑰匙了嗎?”亞當答道:“看到了。”李小心大喜過望,以為馬上就可以看到那串鑰匙了。沒想到,亞當立刻就翻了供,說沒有看到。李小心哪裡就善甘罷休。他說道:“好好記一下,是不是你把它拿走放在你家了。”李太太在旁邊提醒先生道:“你是在搞誘供呢。既然人家都說沒有看到,就死了這份心吧。”亞當在一邊相當肯定地說:“我沒有拿走鑰匙。”李小心沒了轍,但又不想就此打住。他在廚房裡傻坐了一會兒,就對太太說:“我乾脆去問問他家大人,看他們是否碰巧看見了,反正又不說是他們偷的。”太太說:“我看就算了吧,萬一人家往那一方面去理解,那就難收場了。”李小心一想也是,美國崇尚無罪推定,萬一為了這事把人家得罪了,那還真不好收拾。於是,才徹底把這個念頭斷了。

  亞當夏娃既然是無辜的,那麼,找到鑰匙的最後希望也就破滅了。李小心仿佛被抽了筋一樣,看着人又萎靡了許多。太太為了讓先生振奮起來,就提議何不瀟灑一下,全家到館子裡吃去。太太知道先生雖然到了美國十數年,但對西餐還是格格不入;先生還是個食不厭精的人,到一般中餐館去,說不定吃完了還抱怨,於是,就提議到三街的山東飯店去吃。全家還是在去年李小心生日時去過那裡,至今都快一年了。那裡環境好、品味高,而且味道也不錯。當然價格也不菲,但今天是什麼時候,是需要用美味佳餚來改善一個人的心境,為一個抑鬱的人帶來光明的時候。因而,多花幾個錢是值得的。

  山東飯店裡正蕩漾着“春江花月夜”的舒緩旋律,李太太覺得有些象觸摸綢緞似的,心裡熨帖已極。但調臉看了看先生,發現他的眉頭和臉色並沒有舒展開去。不待坐定,大寶二寶就在旁邊鬧着,他們要吃餛飩湯。李太太說:“急什麼,先讓爸爸點。”李小心就說:“先給他們點了,讓他們安靜下來吧。”太太於是就先點了餛飩湯,然後就把菜譜遞給先生。李小心連菜譜都沒有打開,就推回去給太太,說道:“吃什麼都差不多,就將就吧。”李太太胸有成竹,知道先生素來中意這裡的麻辣羊肉和牛腩,就不費周章地點了。吃飯的時候,兩個兒子倒是吃得興致勃勃,就象剛剛結束了食不果腹的街頭流浪一樣。但李小心仍然一副食不甘味的樣子。李太太把這樣那樣的趣事搜羅來給他講了,然而,先生猶如深不可測的枯井,石子扔下去聽不到任何聲響。直到把飯吃完,李小心還是一副落落寡合的神色。

  回家的路上,經過那個新開張的殯儀館,見很多車子停在那裡,李小心突然主動開了口:“怎麽這三街盡開殯儀館,別弄成殯儀館一條街啊。”李太太說:“據說現在美國經濟百業不振,但殯儀館卻是一支獨秀。”先生說:“不見得吧,醫院、學校也不差吧。”太太答道:“那倒是的,但聽說,只有在殯儀館裡的司儀除了收到豐厚的報酬,還會收到死者家屬的感謝信。當醫生和當教授不可能收到感謝信吧。”先生又說道:“這些司儀倒是好了,但把這條街搞得鬼氣森森的,不是壞了我們的風水嗎。”李太太不以為然地說道:“說哪裡去了,這是美國,美國的墓地不都是建在居民區裡的嗎。又見誰因此倒霉了。”李小心一本正經地反駁道:“那我的鑰匙怎麽又不翼而飛了?!”太太心裡覺得把殯儀館和鑰匙丟失說成有因果關係,那是很荒唐的。但又不願與先生較真,就裝着默認似的,不再開口。她知道先生心裡窩火,見什麼都不會順眼的。她一心想,等回家把大寶二寶安頓睡了之後,再精心為先生營造一個溫柔鄉,讓先生快活起來。

  到了家,李太太好不容易象收拾平川跑馬一樣把打打鬧鬧的兩個孩子管束住,讓他們洗了澡,又哄他們上了床。這才終於可以騰出身來對先生溫存。她坐在正怔怔看着CNN新聞的先生身旁,把頭輕輕靠在先生肩頭,陪着看電視。過了一會兒,又用手輕輕撫摸起先生的面頰和耳根來。這樣過渡了一忽兒,然後說道:“我們是不是該睡了?”不料先生冷冷答道:“還早,你累了,就先去睡吧。”李太太頓時覺得有些討了沒趣的感覺,不僅沒趣趣,而且還有些可恥。於是,就裝模作樣站起身來,伸了兩下懶腰,又盡力擠出一兩個哈欠,以便證明自己的確是累了。然後,說道:“那我就先睡了。”就悻悻離開上了樓。

  ~4~

  次日一早,李太太醒來的時候,發現先生又不見了。下得樓去,方見李小心在廚房裡看報紙,就走過去問了一聲:“喂,昨晚睡得好嗎?”李小心沉鬱地答道:“別提了,做了一個惡夢,醒了一看,是凌晨四點。從此就無法再睡了。”“什麼夢?”太太問道。李小心答道:“夢到我開的車在盤山公路上自己向下行駛,就象小孩玩的遙控汽車一樣。我站在山頂拿着遙控器徒勞地控制着車的方向,心想車子肯定會撞上別人的車或者就掉下萬丈懸崖,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但同時,還在夢中證明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境。就在是夢還是非夢的折磨中我醒了。”  李太太這才注意到先生憔悴了許多,眼睛周圍一個明顯的黑圈,就心疼地勸慰道:“看來還是因為丟了鑰匙才做了這個夢吧。怎麽就放不下這麼一件小事呢,人家當了亡國奴,怕也不會比你更痛苦吧。”李小心答道:“本質是一樣的。都是丟失。”李太太又說道:“但總有量上的不一樣吧。”李小心又說道:“但人的感受都是一樣的。”李太太吁了一口氣,說道:“可是你所丟失的東西畢竟是可以很容易地得到補償的啊。”李小心還道:“國破山河還在呢,跟我不也一樣。”李太太笑道:“行了,不跟你爭了,今天下午我去為你配了鑰匙不就行了。”

  下午,李太太果然就去了超市,去採購一周的食品,當然也為了配鑰匙。她先去了瑪西(Marsh)超市,在那裡除了買了通常需要的食物外,又買了一瓶紅葡萄酒,還買了些三文魚和虎皮蝦,謀劃着回家後,做一個先生素來愛吃的麻辣蝦,再比照着剛從中央四台天天飲食劉儀偉那裡學來的方式,做一個挪威式的悶三文魚,把晚餐搞得豐盛些,為先生解解愁。然後,又往對面的克瑪爾(Kmart)超市去配鑰匙。她在那裡等了很久,才等來一個胖胖的女人。那女人看了看鑰匙,就在那掛滿了鑰匙模子的架子上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地看了好幾遍。然後,抱歉地對李太太說道:“找不到跟你的鑰匙相匹配的。去另外的地方看一下吧。”李太太就問她道:“能推薦一個地方嗎?”那女人答道:“到樓斯(Lowe's)去看一下吧,那裡也許有。”李太太一想那得跑大老遠的到城的西邊去,放在車裡的魚蝦在這樣的高溫天氣里還不變成了臭魚爛蝦。再轉念一想,家裡還有一把備用的車鑰匙,雖然不是太好用,但至少也可以湊合一兩天。至於開家大門的鑰匙,反正都是從車庫裡出入的,所以一時半會也用不上。這樣一想,就心安理得地開車回去了。

  李小心在家裡坐臥不安,但不是為了等李太太去把那鑰匙配了來。即使看到了新來的鑰匙,他其實也不會把那串丟失的鑰匙從記憶里不着痕跡地抹去,因此,新鑰匙的來臨並不意味着身泰心寧的來臨。其實,他也在理智上認為比起天塌地陷這樣的大事件,丟了一串鑰匙根本連事件也算不上的。比起獨立節那天那家在洛杉磯的公園裡落難在小飛機下的的華人家庭,比起那個前幾天在自己的官邸前被刺殺的阿富汗副總統,他的這種所謂的不幸也算不上什麼不幸。這樣做了比較,他終於釋然於懷起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太太回到家裡的時候,歉疚地對先生說了鑰匙沒能配到的原由,先生不當一回事地揮了揮手,說:“不着急的。”太太一邊往冰箱裡放東西,一邊對先生說:“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李小心就答道:“剛對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撫慰。”於是,又把那番比較說給了太太聽。李太太聽了後,笑道:“對嘛,早就應該這樣想了。你的比較還可以更深入下去。你看人家劉曉慶風雲幾十年,但一夜之間卻身系鐵窗;那些在IBM拿着高薪的人曾幾何時是如何趾高氣揚,但前幾天不就丟了飯碗;還有把一輩子的養老金都投資到安然公司以為退休後會有一個安逸晚年的人,卻陡然之間發現養老金都完全蒸發了;還有,昨天密蘇里州幾個人去給親人送葬,卻被雷電活活打死。比一比,看一看,你這點丟失就跟丟了一粒芝麻一樣不值一提。”先生以自嘲的口吻說道:“那是的。不過丟了東西可真不好受。不是說敝帚自珍嗎?何況我丟的還是鑰匙。鑰匙可是不同尋常的東西啊,以前說娶了老婆就是找了個管鑰匙的人。李清照說自己悲苦,不是就比為’尋尋覓覓,淒悽慘慘戚戚。‘”嗎?!李太太大笑道:“嗬,人家李清照比你還是差了,你還得加上'幽幽怨怨,忿忿懣懣泣泣’呢。”李小心有些窘迫地辯解道:“我可沒有哭啊。”李太太譏道:“你的哭已經不止於外在形式了,你的哭是從心底里去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其實是頗具欺騙性的。男人哭時把淚都咽進肚裡、沁入心頭,為的就是欺世盜名,給世間留一個英雄美名。連哭都不敢光明磊落,還說什麼英雄。人家小女子一哭就痛快淋漓,以至巍巍萬里長城都可以哭倒。”李小心被太太這番譏諷弄得臉紅面赤,一時也不知如何回話。李太太卻又話鋒一轉,開始寬慰道:“其實,這世界、這人生、乃至萬事萬物的實質不都是一個失去嗎?新陳代謝是失去、生老病死是失去、時光流逝是失去、進化發展是失去。失去了一串鑰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李小心反擊道:“嘿,這麼說,你馬上就把你的錢包丟到大街上去吧,因為那是失去,所以很正常的。”太太略微沉吟了一下,辯解道:“你以為你的三段論成立啊,大前提就不對。我所說的失去是一種客觀行為,把錢包丟到大街上卻是主觀故意。”李小心哪能罷休,又說道:“那麼,你惋惜你以前的好身材,拼命減肥呢,又算什麼?那不是一種對失去的反動嗎?!不是主觀故意又是什麼?!”太太圓睜秀目,用手指着先生,朱唇顫動着,尖聲吼道:“好心安慰你,你倒不領情。好,隨你痛苦去。”說罷,就咚咚衝到樓上去了。

  ~5~

  星期一早上,李太太照例送大寶去上學,李小心則按分工送二寶去托兒所。李小心把那把備用的孤零零的已磨損得幾近斷裂的車鑰匙攥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把鑰匙伸進鎖孔,然後,發動車子,退出車庫,離家而去。

  李小心到了辦公室,剛剛落座,電話鈴就響了。他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屏,知道是太太打來的。便拿起話筒,問道:“有什麼事?”李太太在那邊有些急促、有些內疚地說道:“你猜怎麽着,你的鑰匙在我的辦公室里。我今天一到辦公室,一看到你的那串鑰匙在我辦公室里的桌上擺着,就嚇了一跳。你的鑰匙串與我的太相象了,一定是我星期五那天上班時帶來的。”不待先生搭腔,李太太又補了一句話:“對不起了。”李小心在那天沉默了幾秒鐘,前幾天曾經期望過的如果找到鑰匙當會如何如何大喜過望的那種感覺居然絲縷難尋了。只苦笑着說了一句:“記住,是你把我的一個本來很美好的長周末斷送了的。”

  2002-8-18於布魯明頓見翠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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