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母在一起的六個日夜

文/張 春

2003年元月29日 晴朗

火車正點到達深圳車站。沿海的天氣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如果不是急着見整天跟廢品、掃把打交道的父母，這將是一趟值得享受的旅行。開往布吉的公共汽車上有很多大包小包急着往家趕的人，這當中也包括我這種從內地趕來與家人團圓的人，對了，今天是臘月廿七了。

在貼滿各種“牛皮癬”的小巷子穿行了半天才找到父母新租的房子，推開門，發現母親正在補衣服。見我來了，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兒，摘下眼鏡給我張羅着端粉條，“知道你要來，早上你爹做得特別多。”我問父親去哪兒了？“快過年了，經常賣廢品的人就會收拾庫房，叫他過去了。”母親說。她比去年蒼老了許多，臉更黑，背駝了很多。我埋下頭大口地吃着，不想讓她看見我幾乎掉下來的眼淚。

臥室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報紙、廢鐵、銅線、錄音機。我問母親為什麼這些東西還不賣，她嘆口氣，“房子小，沒時間整理，那間也是堆滿了東西。不過聽說你來，上面那間房子整理出來了。”樓上這間小屋裡放着一張床，一張桌子，有一個窗戶。“不能和去年一樣打地鋪，你還要多看看書。”

不久聽見父親吆喝拖板車的聲音。“來了？吃飯沒有？”他衣服上有很多灰塵，我過去正準備給撣撣，父親說不用，馬上還得去另外一家。

母親早上4點多就要起床去掃市場。我要她去休息，衣服我來洗。母親說，“那你就幫我洗吧。”聽到這個幫字，心裡竟非常辛酸。

下午幫父親幹活兒。我捆的紙皮不整齊，父親說：“學士學位好拿，我這裡的學位可不好拿。”他還是那麼的幽默，只是舉手抬足間已經沒了以前的幹練，顯得有些疲倦。6點多，終於把一板車廢品裝好，平時這些都是父母兩位老人在做。上了粵寶路，我接過板車，開玩笑說，深圳這個地方的人才真是多，去年是本科生拖板車，今年是大學老師來拖板車。父親笑笑，“只有沉得下，才能上得來。“廢品收購站人非常多，不管價格如何減，也想趁早把東西賣掉好回家過年，甚至有人把板車也賣掉，大概是來年不想再做這沒人瞧得起的活兒了。

睡了很久後，聽見有人叫父親去背米，我勸他別去，太晚了。父親說那人每天賣很多紙皮給他。於是這個晚上11點，我和他把15袋米從一樓背到6樓，每袋5角。我兩腿發軟地走回家，想着父親平時就這麼背着，這一次我真的哭了。

2003年元月30日 晴朗

早上覺得全身酸痛，大概是昨天晚上背米所致。下樓來，發現父親在做飯，原來父親給母親頂班了，而母親則給別人頂班。快過年了，別人都變着法子休息，可父母卻還去攬別人的活兒，這麼幹能多收入20元……母親這天頂替了兩個人。想着父母這麼大年紀還到外面奔波，突然覺得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有，心裡像噎着一塊東西，非常難受。

下午和父親去廢品收購站卻出事了——

一個30多歲喝醉酒的人強行把父親的東西丟下來，要先稱他的，父親不肯，那人提起一張鐵椅子就砸過來，幸好收購站的人把他扯住。但他不罷休，我猛地把他扯開，父親把我拉到一邊……回家的路上，父親拖着板車，要我防着點，擔心那酒鬼腦袋出問題。一路不踏實，聽父親說以前多次碰到這種事情。

晚上，二哥從東莞打工的地方過來團聚。

2003年元月31日 晴朗

今天是臘月廿九，母親沒有再去頂班，我和二哥去買年貨。二哥高中畢業就到廣東打工，好幾個年頭了。一路上兄弟倆談得最多的是父母現在的處境。二哥說他在廣東跟父母呆的時間長，每次看見父親這麼大年紀拉下臉跟那些做小生意的人套近乎時，心裏面就一陣陣難受。

中午回到家，沒想到父母在生氣，為屋子裡的那些沒有清掉的東西。這些年母親跟着父親在外面受了不少的苦，她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年輕時等遠在新疆的父親好幾年，後來父親在家鄉被批判，跟着受苦，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日子好過點，沒想到老了卻還要為生活在異鄉漂泊。

和二哥商量好，下午兄弟倆把里里外外很快都整理好了。

年夜飯時，想着有六七年全家沒有一起吃個團圓飯了，每個人都有點傷感，特別是父母，吃得很少，幸好晚飯後大哥打來電話問候，這讓他們得到了片刻的快樂……

2003年2月1日 多雲轉陰

今天是母親60大壽，按照家鄉習俗，這一天要擺酒席慶祝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兄弟倆能做的就是陪母親到外面走走，因為這一天也是母親365天裡惟一不用上班的日子。

我們邊走邊看，走到哪裡，母親總會把路邊的易拉罐放進口袋裡。我說大年初一不要這麼做了，又是你的生日。母親說這是撿財。整個上午陪母親買衣服都沒有選中合適的，下午叫二哥把給父母買衣服的事情辦好，我去火車站買車票。

買好車票已經是3點多了，想起來深圳很多次都沒有機會看海，於是坐車到蛇口看了看，很晚才回家。晚上父親感冒了，我忙跑到外面給他買藥，吃了藥他很快睡着了。我看着父親滄桑的面容，想着小時候我們兄弟幾個眼裡那個精神矍鑠的父親，歲月真是不饒人。

2003年2月2日 晴朗

大年初二，父親要我作代表給鄭老師家打電話拜年，可惜沒有聯繫上。鄭老師是父母在布吉最親的一個人，用他們的話說就是相當於自己的女兒，無親無故，卻經常過來看望他們。

晚上聽父親講我上大學那年來廣東後的日記開銷，說他哪個時候起又在哪個地方上班怎麼樣，現在這裡收廢品行情怎麼樣，於是我得以摘錄父親一天買賣記錄：

紙皮，進價0.44元每公斤，賣0.48元，收106.5公斤，得4.26元；拾到薄膜1.1公斤，得0.66元；書，進價0.56元每公斤，賣0.66元，收16公斤，得1.5元（幾本法律書留了自己看）；不鏽鋼，進價4元每公斤，賣3.5元，收3公斤，虧1.5元（降了價）；雞蛋殼，進價0.50元每公斤，賣0.52元，收12公斤，得0.24元。全天毛收入17.95元。

父親的日記上有今年自己創作的對聯：信念堅貞征途坎坷何所懼，修身礪志險阻狂飆自消融。抽屜里裝滿我們寫來的信，父親說每次讀信是他最高興的時候。父親喜歡給我們寫信，從高二開始到現在，我的箱子裡已經裝滿了厚厚的一大摞。大學畢業時，同學們看我整理着一輩子也享用不盡的父親書信，竟特別羨慕我有一個這樣愛給兒子寫信的父親。

以前上大學，每次父親來信都說母親特別愛看我的信，如果寫得短，她會悵然若失意猶未盡。後來參加工作了，再寫信給他們時，父親回信說要我多用心工作，不要分心，後來我竟真的去信越來越少了……我真的太不了解父母的心思了。

2003年2月3日 晴朗

今天要回湖南了，學校安排我節後值班。

上午陪父親去很遠的一個地方拖紙皮，好幾百斤，父親說讓我再接受一次鍛煉。邊走邊看附近幾個收購站的行情，都不是很理想，我叫他暫時不要把那些貨品賣掉。

下午4點多父母就把飯菜做好了，吃飯時，父親破例倒了酒。他一向不喜歡喝酒的，說這是送行的，還是喝點。我看看父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囑他以後要多休息。父親說沒事的，要我在工作上自己多注意些，農村裡的人，到外面什麼都是靠自己了，他們也幫不上什麼忙……母親吃飯慢慢的，眼睛紅紅的，每次我要走的時候她都是這樣。

送我去車站的時候路過布吉街，跟父親提起那篇發表在雜誌上的《陪父親逛街》，他說這文章把他的生意搶了。我一愣，父親說因為很多人看到這文章知道布吉這個地方一個易拉罐值1角5分錢，都從各處跑來撿易拉罐了……

下午7點25分坐上從深圳開往長沙的火車，剛好經過布吉海關。那一刻，我剛好看到一位老人躬着身子拉着一輛裝滿一捆捆水果紙皮、報紙的板車走在布吉粵寶路上，後面跟着一位蹣跚的老婦人，那是我為生活奔波的父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