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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深愛過(一)
送交者: 亦舒 2003年04月20日23:17:1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曾 經 深 愛 過

(一)

亦舒

 

往事象一片雲,

往事似一個夢,

雲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夢醒孤身擁衾不勝寒。

我追逐那雲,

我追逐那夢,

只為着,

你我曾經深愛過……

 

自鞍山回來,十分疲倦,往內地做過生意的人,都會知道辛苦,無論體力腦力,都接受極度的挑戰,一不小心,立刻敗下陣來。

而且第二天接着要上班開會,下星期做好報告立時三刻要飛匹茲堡。

近兩年來我這個人好比一隻球,被踢來踢去,團團轉。我大力門鈴。女傭沒來應門。

她是個鐘點傭人,每天下午應當在屋內。

無奈,我取出門匙打開大門,把兩隻箱子拉進去。

我大聲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沒人應我。

一個男人最恨辛勞的回到家沒人應。

我不悅,泡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滿舊報紙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臉,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來,我要把好消息告訴她。

我將厚呢大衣掛好,逐層將冬衣剝下:凱斯眯外套、絲棉背心、全毛襯衫、摩利內衣,像棕子一般,不然還不足應付零下十度的氣溫。

洗把臉,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進入夢鄉,鼻中聞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麼牌子?如樹林中清晨的露水味。

大門有響聲,我掙紮起床,“利璧迦。”我揚聲。

沒人應。

我自睡房摸出去,客廳沒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當中。

我拉開大門,並沒有誰在那裡。

我納罕,今日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腦後,打算休息。又忍不住起身到廚房取啤酒喝,順便打電話到父母家。

父親說:“回來了,幾時再出發?”

我問:“利璧迦有沒有來過?”

“沒有,她足有半年沒來過。”語氣非常不滿;

我有點惆悵,利璧迦與他們始終不是很接近。

“上頭怎麼說?”

“合作的事已談得七七八八,只余維修的難題。”

“要不要來吃飯?”父親問:“你們那裡,一向有一頓沒一頓的。”

“太疲倦。”

“那麼休息吧。”

我再撥到岳家去,小姨來接聽。

“姐夫,有沒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鑽飾?”

“找什麼,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香港人帶回去,假充是上海人保存得好,再賣與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沒有來過?”

“沒有。”

“在搓麻將?”那邊人聲沸騰。

“是。”

“多贏一點。”我掛上電話。

也許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許開夜工,有一個禮拜沒見到她,竟有點掛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實在筋疲力盡,便回自己睡房開着電氈,一下子墮入黑甜鄉。

半夜轉身,仿佛聽見電視機中絮絮對話聲。

啊,利璧迦回來了,她習慣在深夜看電視,非到十二點多不肯睡,有時節目壞得離奇,她也撐着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來。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鬧鐘吵醒,睜開眼便叫:“利璧迦。”

沒有回應。

我掀開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動,被褥整整齊齊疊在床後。

我突然醒悟,她沒有回來過,昨夜她根本沒有回來過,一切是我自己的幻 覺!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人呢?

已經沒有時間猜測,我要趕回公司。

這個女人,我不悅,在百忙中與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應付公事,還 要給我不必要的麻煩。

我開車趕回寫字樓,吩咐秘書打電話到利璧迦的公司去,“還有,每隔一小時打一次電話回我家,直到傭人接聽。”

整個上午我心情煩躁。

印象中結婚八年,利璧迦從未試過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電視聽音樂,連周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將,不上街。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會議完畢,女秘書忙不迭的同我說:“周先生,那邊說周太太已經辭職。”

“什麼?”

“她們說周太太早一個月已經沒上班。”她重複。

“早一個月?”我發呆。

那種大公司辭職要提前三個月通知,她又已經一個月沒上班,總共四個月時間,這麼說來,早在夏季,她已經決定不再做事。

為什麼不同我商量?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裡沒有人應?”

“有,女傭在。”

“替我接線。”

電話接通,我立即問:“你幾時見過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問你,你昨日見過太太沒有?”

“周先生,我還以為她同你一起出了門,這陣子我都看不見你們換下來的 衣服。”

我震驚。

“約莫有多少天?”我追問。

“我記得你是十五號出門的,那時候屋裡已經沒人了。”

“你怎麼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過。” 我真正呆住。

有計劃,一切都是籌備過的,她等我前腳出了門,後腳便離家出走。

為什麼?開這樣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麼事大可以攤開來說 個明白。

我取過外套回家去。打開衣櫃,發覺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維當的行李袋也告失蹤。利璧迦走了?我不置信。沒有留下片言只宇,就這樣走了?她是個很黏家的女人,認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這個家,連長途旅行都不肯參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頭啤酒,喝一口,停下神來。

我們並沒有吵架,她也沒有表示過什麼不滿。

也許她在父母那裡,再正常的女人也會使小性子,她有這個權利。

我靜一會兒,壓抑着再度回公司開工。

莫緊張莫彷徨,也許到下班時分,一開門她已經坐在客廳中。

那日終於忙到七點鐘才離開辦公室,女秘書的目光疑惑,心內一定在想:老周同他的妻怎麼了?繼老陳小李阿張之後,他們這一對也靠不住了?

屋裡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內,也一定替我開亮走廊中的一盞小水晶燈。

我頹然倒坐沙發上,取起電話,追蹤岳家。 ”

小姨說:“她真沒有來過,你們吵架?”

“沒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氣是有點乖僻,也從不與人正面衝突,我們結婚八年,沒有失過風度。”

小姨沉默一會兒,“要不要報警?”

“太笑話了。”

“也許有意外。”

“什麼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會回來的。”

“我也知道她會回來,可是這算什麼。”

“暫且莫告訴爸媽,免他們擔心。”小姨說。

“知道。”

“她會不會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會到處去找。”

“姐夫--”看樣子她要勸我幾句。

“後天我要飛匹茲堡,如果她回來,你同我穩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動?”

“不行。”

小姨不與我分辯,放下話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過是人傢夥計,地位高些,薪水多點,並不代表我可以不聽命於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闆,更加要削尖了腦袋去鑽,有什麼時間尋找逃妻。

過幾日她無論什麼氣消了,自然會得回來。

那日半夜,模糊間聽見音樂響。

是利璧迦最喜歡聽的幾首怨曲,音響如蚊叫般細微,若隱若現。

往日我聽見,會得起身把房門關上,但今夜我起身推開她房門。

“利璧迦。”

房裡空蕩蕩。

無線電沒有開着,一片黑暗。

她並沒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煙。

後半夜我並沒有再睡。

東方漸漸魚肚自,海港蒙着層煙霞,一片灰紫,我無暇欣賞,趕回公司。

門口碰到張晴,她正等後生開鎖。

“這麼早。”她說。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給你?”

“謝謝。”

“一顆糖?”

“好記性。”

她捧着咖啡進來,我還在發呆。

她閒閒地坐我對面,“聽說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傳得倒是真快。

我說:“她在東京。”

張晴一點不隱瞞她那幸災樂禍之情,“沒有什麼不妥吧。”

我再無心情也得微笑,“多謝你關心。”

“她辭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還欠她有薪假期那張支票,我得替她拿回來呀。”

“周至美。”

“什麼?”

“記得,萬一你們兩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這個笑話說說也不止一兩年了,以前聽在耳朵里,認為是女性對我的至高讚美,今天卻特別刺耳。

我看着張晴。

很多男人會認為張晴活潑可愛吧,人如其名,永恆的大太陽,但我在英國受教育,我習慣陰天,濡濕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們白得如象牙的皮膚、憂鬱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過筆,“要開工了。”

“你總是不給人機會。”

“我是個一女之男。”

“咱們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搖搖頭,這個女孩子,永遠如此濃妝,眼圈黑還不夠,連眼睫毛上都還要搽一層黑油,一隻一隻似甲蟲腳。

還是本市著名鋒頭女呢。

捱到九點正,我翻開黃頁找到郭祠芬的電話。

那邊女聲應我:“小郭偵探社。”

“小郭在嗎?”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讓他覆我電話。”我報上號碼。

“是。”

什麼出差,小郭這隻鬼有什麼生意,還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懶,我莞爾,他那女秘書倒是精靈。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麼會是你。”

“郭祠芬,閒話少說,勞駕你出來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費用同一級大律師一樣,自出門那分鐘起計,每小時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惱怒,“你坐檯子收不收錢?”

“周至美,到底什麼事?”

“小郭,我老婆不見了。”

那邊沉默十秒鐘。

然後他不置信地說:“尊夫人,不會吧。”

“辭工、離家,早有預謀。”

“過數日她氣平了就回來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們並無鬥氣。”

“我能做什麼?”

“我不方便逐家逐戶去查她棗”

“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別打斷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氣吧。”郭祠芬說;

“你負責替我把她找回來,我明日要去美國三日,回來要聽好消息。”我說。

他沉吟一會兒,“你幾點鐘下班?”

“五點,不,六點。”

“我到府上拜候。”

這還差不多。

小郭來得很準時。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櫃鞋櫃藥櫃全部打開來研究,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連廚房中一隻玻璃杯他都不放過。

我們家只有一隻抽屜是上鎖的,即使如此,鑰匙也不過在案頭一隻瓷盆內。

瓷盆白底藍紋,上面有李白的兩句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是那種普通禮品小店買的,但利璧迦顯然很喜歡它,不然怎麼會擱在案上好幾年。

“我能否查看抽屜里的物品?”

“請便。”

半小時後他與我坐下來,共商大事。

他喝綠茶,我喝咖啡。

我開張支票給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溫柔地把它藏進外套里袋。

他開口:“毫無疑問,她離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頭,心中開始感覺到一陣炙痛,不用小郭說我也知道。

但為計麼呢?

“你有外遇?”小郭問。

“絕無。”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的說。

“那是為了什麼?”他倒來問我。

“小郭,你這渾球,我付給你高價,就是想猜你找出答案。”

“你們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還比不上你們,怎麼出的毛病?”

他含笑問。我把咖啡杯重重頓在茶几上,液體濺出來,灑在玻璃上,形成圖案。 “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張與妻子合攝的照片遞予郭祠芬。

“這是幾時拍的?”

“數年前。”

“沒有更近的照片?”

“沒有。”

“為什麼?”

“小郭,近照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不耐煩。

“周至美,你的是兩夫妻,怎麼會數年來一直沒有合照?”

“我們倆都不喜歡拍照,好了沒有?”

“這張照片又是在什麼地方拍攝的?一個晚宴吧,持寶麗萊的攝影師迎上來,推辭不過,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語帶責備。

“看,”我說:“你認為我應當買一架哈蘇,專用替妻子攝製人像?”

他把照片放進皮夾子內。

“這間屋子呢,買了多久?”

“半年。”

他揚起一條眉毛。

“機會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簽之前屋價已經跌至最低點。我還抓着現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 得意的神色來,“誰知一宣布大局,樓宇更加跌破底價,連成本都不夠,我立刻買下來,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錢?” “一百二十萬港元。”

小郭吹一聲口哨,麥示讚許:“噫,揀了空前的便宜貨。”

“早二十四個月,一倍這個價錢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饒是這樣,利璧迦還是離我而去,不禁興致闌珊。

“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買房子?”

“我同你打一個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馬,平常以你永遠追不上的速度奔馳,閣下一向只有眼睜睜看的份,忽然之間受特殊因素影響,它的速度慢下來,閣下還不把握這個機會飛奔追近,搶上馬背?”小郭點點頭,“你這個看法,也有點道理,只是我請問你,你怎麼知道天馬一定會跑向你的烏托邦?”

“這是要賭一記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買窮定。”我說。

“下一句是買了穩定。”

“別這樣悲觀,小郭。”

“把門匙給我,你回來的時候,給你答案。”

他告辭。

儘管我看時局看得那麼透徹,但看身邊的人卻如霧中花。我完完全全泄了氣,十多年建立起來 的信心看樣子會漸漸毀在這件事上。 我不認為我會原諒利璧迦這種幼稚及不負責任的行為。 一知道她的行蹤我便會約她出來談個清楚。 我連鬍子都沒刮便上飛機,空中侍應生照例對頭等艙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雙腿睡覺。

多年來我習慣在飛行中休息,因為一下飛機要即刻去 開會。

這次我悶悶不樂。

我在檢討我們的婚姻。

我們一直是對模範夫妻,兩個成熟與獨立的人因愛情結 合在一起,又早早決定不要後裔。她有她的事業,我有我的 事業,在必要時又可以互相扶持。這樣理想的關係,毛病出在哪裡?

搜索枯腸,也不記得她曾經說過對這段婚姻有什麼不滿 的話。

我氣憤、怨懟,胸中似有一團慢火在燒:多少女人為丈 夫出生入死還緊守崗位,我有什麼地方失職,她要離我而去 來懲罰我?

落飛機時喝的酒有點上頭,空曠地方風急,我扯一扯大 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圓音正的京片子。

這還有誰呢,我轉過身來。

“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衛理仁,跟你說多少次,我的名字叫衛理仁。”

“好好,”我說:“你怎麼接我來了?”

她很詫異,“周,你喝酒?”

“是。”

“你是從來不喝的。”

“怎麼會來接我?”

“因為過幾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馬利安說。

“你調職?”我說。

“我升了。”

“該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讓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雙肩。

她金髮熨得很蓬鬆,灰色貓兒眼,三圍略寬,但正因為身上有肉,才更像個女人,看上去似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兒。

這樣標緻的洋女,對我傾心已不止一兩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個隨便的男人,我從不曾動過馬利安的腦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還要我怎樣。

“周,上車呀。”

我仍然不想放縱自己,繼續拒絕馬利安的柔情蜜意。

開完會我同她去吃飯。

馬利安是英美混血幾,在紐卡素出生,於匹茲堡長大,她說她一生與工業城脫不了干係,父母離異後,她似人球般被雙親在兩大洲踢來踢去,終於在大學學得一口好中文,能書能寫,自此在東南亞的分公司打出一個局面來,因兼有管理科文憑,老闆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歡我,有心事都告訴我。

馬利安的母親有一句名言:“別的女人在男人處得到歸宿,我自男人處得到玷辱、羞恥及失望。”

講得多了,馬利安牢牢的記在心頭,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甘八九歲。

她有個天真的想法,認為東方男性比較高貴.

心情好的時候,我也曾同她打情罵俏:“但馬利安,你若以為中國男子都似我,你就錯了呢。”

晚餐的時候,我向她訴苦:“馬利安,你說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緊我的手,“任何時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隨你,水深火熱,在所不計。”

利璧迦,聽見沒有?

“你認為我有沒有缺點?”我說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馬利安說。

“不,說正經的。”

馬利安說:“每個人都有缺點,不是相處長久不易發覺,這樣吧,我們先同居六個月,然後我告訴你,你有何不妥。”

“馬利安。”

“叫我衛理仁,周,我愛中國簡直愛瘋了。”

我說:“拿着超級大國的護照來愛中國,是最容易不夠的事。” .

“你不信我?”她問。 ‘ ’

我情緒低落,聲音發呆,也無心再與她聊下去。盡喝着悶酒。

“周,有什麼不對?”

“大大的不對。”

“說來我聽。”

“大英帝國追我欠稅,老闆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蹤,我自己又為回歸的問題彷徨。”

“周,你總不肯同我正經地說話。”她嗔說。

我撫摸她柔軟如絲的金髮。起碼有一半以上的金髮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見新長出來的深色髮腳。

馬利安這一頭金髮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細絲,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來,我煮咖啡給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覺得很不是味道,臉上有不歡之色。

馬利安把我送回旅館,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終於閉上疲倦酸痛的雙眼。

我夢見利璧迦在我身邊徘徊。

我可以察覺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來找書看的習慣,並不太過輕手輕腳,但也不致把我驚醒,我至多轉兩個身又墮入夢鄉。

我夢見我伸手拉她,她低頭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來知是夢,不勝悲。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邊。

至此我已沒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圖,我開始焦慮,只希望她平安回來。

開了三日會,我都忍耐着,沒有打電話回家。

臨走那一夜,我撥了家中號碼,等着回音。

電話響了許久許久,沒有人來應,自動切斷。

我以前也從來沒在出門時婆婆媽媽,做過這種事。

我尚想再撥,馬利安進我房來,我只得放下話筒。

“要走了,一點鐘飛機。”她催我。

她很興奮,久已嚮往東方之珠,來不及要穿着比堅尼泳衣躺在白色遊艇甲板上曬成金色,認識城內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與他們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鮮,喝水杯裝的拔蘭地,坐豪華大汽車,一切像香煙廣告中的劇情。

也許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覺上金髮美女全部是浮淺的。

馬利安的一口標準北京話能幫助她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我不能小覷她的志向。

在飛機上她問:“你在想什麼?”

“還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與它結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報紙,沒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開到茶蘼還是怎麼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語言,洋人說得再好,也還有會錯意的地方,馬利安又特別愛用成語、詩詞,以及北方的歇後語,炒成一碟,有時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來意外的效果,十分諧趣。

“你為誰駭然銷魂?”她又問。

我長長嘆息一聲。

“看樣子,你為她嘆十聲呢,”馬利安問:“她是誰?”

“立方氮化硼。”

“多長多動聽的閨名。”馬利安說:“中國人打算採用它嗎?”

“太貴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規模實驗。”

“我真不明白,這項偉大的發現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為何無人推廣。”

“因為錢已全花在先進武器上。”我用報紙遮住頭。

“你打算去裝置這部機器?”

“一共十部。”

“維修?”

“也是我。”

“要多久?”

“還要看着它的生產過程做報告,一年少不了。”

“周,帶我去中國東北。”她興奮。

“只怕我不帶你,公司也會派你去的。”

“天氣如何?”

“冷。”

“比赫爾辛基如何?”她側側頭。

“那是你去過最冷的地方?”

“是。”

“簡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歡迎實地觀光。”

“周--”

我故意扯起輕微的鼻鼾。

我心中掛住的,還是利璧迦。

也許她已經到家了。 這一程飛機簡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離飛機場,馬利安大急,追出來要聲討我。

我對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應你。”

跳上車,我着司機直駛回家。往日如果時間還這麼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課不可。

但今日我要趕回去。

到家,我發覺門廊前一盞燈開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習慣開亮這盞燈等我回來,我用手大力按幾下鈴,電子門鈴的組合是“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這首歌頭一句。

我等不及用鎖匙開門進去。

鼻中聞到清微的幽香,她慣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尋過去。

廚房中咖啡壺的蒸氣在卟卟頂動,漫溢溫馨,小烤爐里有芝士吐司,我心愛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鬆弛,相信她已經回來。

她心愛的一件舊毛巾浴袍搭在書房中,我踏入浴間,有淙淙水龍頭聲,

“利璧迦。”

我冒昧推開磨砂玻璃門,幾乎聽見她應我的聲音:至美, 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陣蒸氣,卻沒有人。

我衝出客廳,“利璧迦,利璧迦。”我瘋狂地叫。

我在沙發前煞住腳步,安樂椅上坐着一個人,背着我, 一邊抽煙一邊在喝咖啡。

我厲聲問:“誰?”

他很戲劇化的轉過身子,對正我。

是小郭,這人故弄玄虛,戲劇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沒有回來。”

“什麼?”我嗥叫起來。

“她不會回來了。”

“你混說什麼?她明明在這裡,你看,點心已經做下, 她準備淋浴……她人呢?”

“這是我布局的。”他噴出一口氣

我咆吼,聲嘶力竭地撲過去,因為勢道太猛,我們兩條大漢連椅子一齊撞倒在地上,作滾地葫蘆。

“為什麼?為什麼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過氣來,“喂,喂,周至美, 我不過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鬆手鬆手,要鬧出人命來了,放開我”他掙扎。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鬆開他。

他爬起來,坐沙發上喘氣。

我跌坐在牆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樣子你倒還留戀她。”小郭邊撫着脖子。

“你放什麼屁,我們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疊紙張,遞給我,“要得七十五分以 上,才算好丈夫。”

“什麼東西?”我拾過翻閱。

“測驗你是否有資格做個好丈夫。”

“笑話。”

“並不那麼好笑,你有無膽量一試?”

“當然。”

小郭給我一支筆。

像份試卷一樣,上面密密麻麻寫着問題。

我閱第一題。

她的芳齡。

我立刻寫三十。隨即猶疑,抑或是甘九?慢着,我比她 大三歲,我三十三。她應當是三十。

我看第二條問題。(二)她換了身份證沒有。

神經病,我怎麼知道,這同做一個丈夫有什麼關係,我 打一個交叉符號。(三)她公司電話號 碼是什麼。

號碼在我公司的自動撥號機內,我並沒有把它背熟,又 是一個叉號。(四)她心愛的顏色是什麼。

我抬起頭來問小郭:“開什麼玩笑?”

小郭凝視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馳名,就算我偶爾開你一次玩笑,也無傷大雅,請繼續看下去。”

心愛的顏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號。 (六)上次見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 叫什麼?那隻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麼地方買衣服。全 世界吧。(九)愛吃的食物。三文治?我們是便食之家。 (十)吸煙否?自然吸的。(十一)有無閱讀習慣。有,常 到我房來取書。(十二)家中訂閱哪幾份報紙。不知道,我 只在公司看西報。(十三)她閱何種雜誌?婦女雜誌。(十 四)她身份征號碼。我背不出來,但稅單上有。(十五)家 中電費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幾扇門。神經病。 (十七)女傭月薪若干。兩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 們根本沒有基本開銷,每年年終我寫張支票給利璧迦,就是 那樣。

這小郭走火入魔,無緣無故調查起這種瑣事來。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麼?女人都喜歡鑽飾。 (二十)她上次升級是幾時。升什麼,她做份工作也不過是 為消遣,有個地方去坐着。

我繼續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誰。不過是些太太小姐。(二十二)她的敵人是淮。也不過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三)她的嗜好。這真難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這裡,冷笑,搖頭。

“幹什麼?”

“周至美,周至美,你對這個家一無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這個家裡的人。”

“胡說。”

“事實勝於雄辯,所以我叫你做這個測驗。”“有多少男人似你這般婆媽羅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給她是幾時?”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惱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們夫妻倆為什麼分房?”

“因為她怕我需索無窮!”

“別鬧意氣,從實招來。”

“你問這些私人的問題幹什麼?”我大聲說:“我付你酬勞,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到沒有?”

“沒有。”

“無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來。”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着他。

“如果你着緊她,總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轍。”

我百分之一百泄氣。倒在沙發上。

“周至美,你不關心她,你連她歲數都攪錯,她只有甘九歲,不是三十歲,很多女人會為了這一年同你拼命,還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甘九號。她心愛的顏色是黑色,你只要拉開她的衣櫃便知道,根本沒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愛的讀物是國家地理雜誌棗”

“你怎麼知道?”我坐起來,瞠目結舌。

“老周,正如你說,我是收取酬勞的。”

國家地理雜誌,這個名詞仿佛敲響了什麼。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聽利璧迦說起過。

是那麼一個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電視中的沙漠探險歷奇紀錄片,我在找領帶。

忽然聽得她說,她希望跟隨國家地理雜誌的探險隊出發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帶着我那罐金色的潤面霜,就可以出發了。”

我當時忍不住笑為兩截。

女人!一邊幻想去滿布毒蠍的黃沙地,一邊忘不了美 容,還希祈她們做什麼大事?

跟着她說:“怎麼,你不相信我會走?”

我記得我說:“他們不會要你的。”

她沒有回答我,眼神轉回到電視機旁。

現在想起那幾句對白,忽然一點都不好笑了。

有跡象,是早有跡象的,小郭說得對,我可能是有點粗心,但那是因為我把全部功夫用在事業上呀,男人勤力做事,還不是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如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們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嗎?”

“小郭,不要再逼我。”

‘問卷上還有七十多條問題,你留着慢慢看吧,我保證你答不到十條。” “小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麼偵探?”

“我與助手們忙了三日三夜,全無線索,我們懷疑她早巳離開本埠。”

“親友家都去查過了?”

“全部查過。她朋友不多,沒有知已。”

“那麼,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離我而去?”

“你放心,我們問得很含蓄,你不必擔心你的面子問題。”

“你肯定她不會躲在某處,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團團轉?”

“你認為她會那樣無聊?”小郭白我一眼。

我頹然說:“不會。”

他問:“你們到底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郭一怔,哈哈大笑。

“這有什麼好笑?”

“為着這個便分居睡?”

“是,我們一結婚就沒同過房。”

“周至美,這件事是不應發生的。”

“但她堅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聲她便跳 起來,她認為上帝沒在人類的耳條上 裝開關是最不能饒恕的 事。分了房還得兩扇房門都關緊,不然的話,她照樣失眠。”

小郭發怔,過很久他問:“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麼知道,我自己聽不到,又沒有旁的女人告訴我。”

小郭沉默一陣子。

“她有神經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說。 “不,我不這麼想。”小郭說。 “你的高見特別多。”

“她有心事,精神壓力大,無法鬆弛。”

我不以為然,“心事?一切都上軌道,事事不用她費心,她有什麼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隻豬,有吃有穿已經可以睡得着,但令夫人顯然是個較為敏感的女子,她對生活的要求,顯然要地一隻豬為多。”

“小郭,”我怒道:“你為什麼一直諷刺我?”

“因為你對一個女人的需求一無所知,蠢如頭牛。”

“啊,你這個女人湯糰又為什麼至今未娶?”

“那與這件事無關。”

“那麼,小郭,請你用心去尋找她的下落,別對我們的私生活詳加研究。”

小郭說:“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條試題。”

“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為何鐵石心腸?”“小郭,你根本不用試圖明自我,你只要去尋找利璧迦的下 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門匙放在茶几上,歸還我。 多事的小郭。

他生我氣我生他氣。

小郭的偵探術也許一流,為人實在太不識相,哪壺不開提那壺,專門挖瘡疤,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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