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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淫
送交者: 大爪子 2001年12月12日22:56:09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長篇小說《落紅迷歸路》/王心麗

予美從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衣服。她睜大眼睛,眼前是望不穿的黑夜。七年來她反反覆覆地做着相同的幾個惡夢。
她已經七年沒有到上海去為父親上墳。每年春天都想去的。每年春天又都沒有去。開始兩年她搞了一個臨時的小學。教附近的一些失學的孩子讀書。城裡學校陸續的複課了,臨時小學也就散了伙。後來懷了孩子,再後來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了出來。
孩子的爹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她不愛他,只是需要他。她不在乎他有妻室。就是那個女人知道了,也不會到鄉下來,這裡是穆家花園,是她的地方,除了身邊這孩子身上的血脈,一切與那男人無關。人到了哪一步就說哪一步的話。
父親去世後,日子像凝固了一樣,春夏秋冬像舊日曆牌一樣灰蓬蓬的。

她翻了個身,把手插進枕頭下面,涼氣從她的手心手背滲透到心裡,她想若美。若美現在生活得怎樣?她希望能夢見若美,在夢中得到若美的消息。可若美逃難逃到內地去的這些年裡,就是沒有夢見過。

若美又生了幾個孩子?一個女人下身的那個皮囊怎麼能經得起一次又一次膨脹,一次又一次像泄了氣的皮球癟了下去。蕭易宗還是一個醫生,怎麼就沒有一點辦法?予美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撫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最看不起若美的就是這一點。若美在家裡做姑娘的時候就守不住自己的身子。無論女人男人好上了下身方寸之地的事,再聰敏的人也都像畜生一樣。
七年之間她只收到過若美三封信。一封是從長沙寄來的,一封是從桂林寄來的,還有一封是從重慶寄來的。這三封信都是在路上走了很久的時間才寄到她這裡來的。最後一封信的到達日期已經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了。她每過半年都要給若美寫一封信,不管若美能不能收到,她相信上帝會把自己的思念暗示給若美的。

予美閉上眼睛,她以為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是白天。那裡的生活是另一種樣子的。內地是什麼樣子的?那裡有很多高山?有很多雲很多霧?那裡生長着許多竹子?她想象內地的竹子,那竹影卻是自家園子裡的。
前天夜裡,予美看到一個少婦在寬闊的大河邊洗衣服。昨天夜裡又看到一棵大樹上爬滿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動物,有一隻兩個頭的貓在向她笑,喊她過去,一條長腳的蛇擋住了她的路。那蛇的頭頂上有一塊紅色的斑紋像一頂斜戴着的帽子。她想再看到一些什麼的時候,床裡面的孩子驚叫起來,那個世界的門就關上了。

人在經歷過生離死別之後,就一切看淡。
咚咚爸家裡還有個女人。他兩頭跑。她是他的姘婦,他是她的姘夫。是什麼都不在意,她需要一個男人為她做事。男人是不會白白地為一個女人做事的。他能在外面跑,她自己不能在外面跑,她需要一個人在外面跑。他需要她的身子,他還需要她的錢。他給了她一個小人。
他總是說,如果他不到這裡來,她就連小人都沒有。下半輩子就會孤苦零丁。他一再要她捐出錢來給民主政府希望一年裡有半年住在上海。她痛恨打仗,痛恨日本人。戰爭使她失去了父親,失去了錢財。至於元昌,她總是在晴朗的傍晚想他。他是戰死的,用最後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後悔同他夫妻十年,連個小人也沒有留下。打日本人。說不把日本人趕走,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有了好日子才會有錢。她不相信自己還會有什麼樣的好日子在前面,她只希望過安逸的日子,希望能到上海去看看上海的家,看看父親的墓地.。

七年前一個深秋的傍晚三個衣裳褸襤的軍人來到穆家花園的時候,一輪血紅的太陽正在往亂雲里沉落。那三個人交給她了一枚戒指,一本日記本和一隻白金懷錶。三個男人的哭聲比三十個女人的哭聲還要悲慟。她感到腳下的土地都在晃動。
那天,天上的雲被血紅的太陽勾勒出可怕的金邊。
元昌就這麼死了。他就是不死,也不會是她的男人。他已經作了另娶的打算。到秋後他要娶五妹為妻。那三個男人在她這裡住了半個月。她請五妹的娘和五妹的嫂子替他們各人做了一套棉衣褲,給了他們去重慶的盤纏。人做到這樣也算積了德。
不打仗,元昌和自己的緣分也已走到了盡頭。

她每次都是在和咚咚爸睡覺的時候回想許仲彬。心裡希望爬在自己身上動作的男人是許仲彬。許仲彬是個壞東西,連騙帶搶席捲走了她的錢財。
許仲彬走後這房子裡好像總是有他的小提琴聲。
他給了她最放浪的地獄感受。這感受怎麼就像魔鬼一樣吸附在她的身上。她痛恨這種難以忘懷的感受。可她總是拿咚咚爸和他比較。
上個月十二號來月經,月大三十一天,今天已經陽曆八號了。予美算着日子。一個女人若不是周而復始的經血,日子過得真連一點點生氣也沒有。

雞叫三遍,床裡邊的孩子又哼哼起來。予美欠起身子在桌上摸到火柴盒,劃着一根火柴點着了燈,起身把小人撒尿。她的衣襟半敞着露出小半個前胸。生了孩子以後她覺得自己變成了鄉下的婦人,一個村婦。她端抱着小人,小人不尿。她就嘬起嘴唇輕輕地吹起口哨。小人在她的口哨聲中尿了。小人細細的尿撒在搪瓷盆里清脆的聲音在昏暗中格外地刺耳。她有時不相信這個小人是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小人兩歲了。她抖了抖小人的腿,滴乾淨了最後一點尿,又把小人放到床裡面去睡。 她自己下了床坐到牆角的恭桶上小解。 生了這個小人以後,常常感到連解小便的力氣都沒有。她兩手按着自己發脹的肚子,這樣可以省點力氣。

七年來她一直在花錢。進賬幾乎無。每年的收成除了口糧種子減租減息給佃戶的,咚咚爸拿去支持抗日的打來的都是欠條。那年糧食飛漲和少奶奶聯手做了幾筆生意,賺到的錢都被咚咚爸借走了。他給了幾張欠條。說打敗了日本人再還。什麼時候打敗日本人?不知道。少奶奶說,收稅的是無底洞,交結不起的。都說七年是個限,再難做的事,再沒有結果的事,七年都會有一個說法。現在看來這個說法也是一個飄渺的許諾。
豆大的火苗在抖動,予美凝神看着這顆豆大的光明,想從這顆豆大的光明里獲得一點力氣。她解了一點小便。尿細長軟弱。那年生了小人以後,一天一兩夜沒有小便,人都浮腫了起來,甄媽到地頭挖了車前草來煎水給她喝才解出小便來,真以為自己要被尿液脹死。脹死也是上帝的懲罰。
予美常常會有這樣的閃念:自己怕連父親的那個歲數都活不到。她坐在恭桶上歇息了一會兒站了起來,蓋上了恭桶的蓋子。白天吃了韭菜,尿味沖人頭腦。明年怎樣?後年怎樣?一概不知道。她上了床,吹熄了燈火。雞又叫。

咚咚爸這幾天恐怕要來了,予美把手放在自己鬆軟的胸口,手指在乳頭上撫弄着。許仲彬把那種飄蕩在慾海里的感覺永久地留在她的身體上。那次他狠狠吸允着她。像要把她的心吸允出來一樣。那樣的疼痛成了她終生的回憶。為了留住這個回憶,她拒絕餵咚咚吃奶。回憶中的青春是永久的,人身體的青春是暫時的。再青春的身體像一堆經過多日風吹雨打日曬的柴火堆,潮濕、發霉、變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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