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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駿 馬
送交者: 張承志 2004年01月05日17:33:1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也許應當歸咎於那些流傳太廣的牧歌吧, 我常發現人們有 著一種誤解. 他們總認為, 草原只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搖籃. 每 當他們聽說我來自那樣一個世界時,就會流露出一種好奇的神 色。我能從那種神色中立即讀到諸如白雲、鮮花、姑娘和醇酒 等誘人的字眼兒。看來,這些朋友很難體味那些歌子傳達的一 種心緒,一種作為牧人心理基本素質的心緒。

遼闊的大草原上,茫茫革海中有一騎在禹禹獨行。炎炎的 烈日烘烤著他,他一連幾天在靜默中顛簸。大自然蒸騰著濃烈 嗆人的草味兒,但他已習以為常。他雙眉緊鎖,膚色黧黑,他 在細細地回憶往事,思想親人,咀嚼艱難的生活。他淡漠地忍 受著缺憾、歉疚和內心的創痛,迎著舒緩起伏的草原,一言不 發地、默默地走著。一絲難以捕捉的心緒從他胸中飄浮出來, 輕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馬兒前後盤旋。這是一種莫名的、連他 自己也未曾發現的心緒。

這心緒不會被理睬或撫慰。天地之間,古來只有這片被嚴 寒酷暑輪番改造了無數個世紀的一派青草。於是,人們變得粗 獷強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擋住,如果沒 有烈性酒或是什麼特殊的東西來摧毀這道防線,並釋放出人們 柔軟的那部分天性的話──你永遠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 入一個歪騎著馬的男人的心。

不過,靈性是真實存在的。在騎手們心底積壓太久的那絲 心緒,已經悄然上升。它徘徊著,化成一種旋律,一種抒發不 盡、描寫不完,而又簡樸不過的滋味,一種獨特的靈性。這靈 性沒有聲音,卻帶著似乎命定的音樂感──包括低緩的節奏、生 活般周而復始的旋律,以及或綠或藍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 的騎馬人,不覺之間在這靈性的催動和包圍中哼起來了:他們 開始訴說自己的心事,卸下心靈的重荷。

相信我: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愴的長調響起來了,它叩擊著大地的胸膛,衝撞著 低巡的流雲。在強烈扭曲的、疾飛向上和低啞呻吟的拍節上,新 的一句在追趕著前一句的回聲。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萬物都 有了新的內容。那歌兒激越起來了,它盡情盡意地向遙遠的天 際傳去。

歌手騎著的馬走著,聽著。只有它在點著頭,默然地向主 人表示同情。有時人的淚珠會噗地濺在馬兒的秀鬃上:歌手找 到了知音,就這樣,幾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個駿 馬的名字:《修長的青馬》、《紫紅快馬》、《鐵青馬》等等,等等。

古歌《鋼嘎哈拉》──《黑駿馬》就是這無數之中的一 首。我第一次聽到它的旋律還是在孩提時代。記得當時我呆住 了,雙手垂下,在草地里靜靜地站著,一直等到那歌聲在風中 消逝。我覺得心裡充滿了一種親切感。後來,隨著我的長大成 人,不覺之間我對它有了偏愛,雖然我遠未將它心領神會。即 便現在,我也不敢說自己已經理解了它那幾行平淡至極的歌詞。 這是一首什麼歌呢?也許,它可以算一首描寫愛情的歌?

後來,當我遇到一位據說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時,便把這個 問題向他請教。他解釋說:“很簡單。那不過是未開的童心被 強大的人性的一次衝擊。其實,這首歌儘管堪稱質樸無華,但 並沒有很強的感染力。”我懷疑地問:“那麼,它為什麼能自 古流傳呢?而且,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在我心頭徘徊呢?”他笑 了,寬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為你已經成熟。明白嗎?白 音寶力格,那是因為愛情本身的優美。她,在吸引著你。”

我哪裡想到:很久以後,我居然不是唱,而是親身把這首 古歌重複了一遍。

當我把深埋在草叢裡的頭抬起來,凝望著藍空,聆聽著雲 層間和草梢上掠過的那低啞歌句,在靜謐中尋找那看不見的靈 性時,我漸漸感到,那些過於激昂和遼遠的尾音,那此世難縫 的感傷,那古樸的悲劇故事;還有,那深沉而摯切的愛情,都 不過是一些依託或框架。或者說,都只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 色彩和調子。而那古歌內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複雜得 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給我們的祖先和我們以銘心的感受, 卻又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著那歌 聲逝入的長天,-個鳴叫著的雁陣掠過,打斷了我的求索。我 想起那位為我崇拜許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膚淺。。。。。。

哦,現在,該重新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我想問問自己, 也問問人們,問問那些從未見過面、卻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 們:《黑駿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麼的歌子呢?這首古歌為什 麼能這樣從遠古唱到今天呢?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駿馬喲 拴在那門外──那榆木的車上

在遠離神聖的古時會盟敖包和母親湖、錫林河的荒僻草地 深處,你能看到一條名叫伯勒根的明淨小河。牧人們笑謔地 解釋說,也許是哪位大嫂子在這裡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這 樣有理的名字。然而我曾經聽白髮的奶奶親口說過:伯勒根,遠 在我們蒙古人的祖先還沒有游牧到這兒時,已經是出嫁姑娘 “給了”那異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

我騎著馬嘩嘩地趟著流水,馬兒自顧自地停下來,在清澈 的中流埋頭長飲。我抬起頭來;顧盼著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二十來年啦,伯勒根小河依舊如故。記得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 父親曾按著我的腦袋,吆喝說:“喂,趴下去!小牛犢子。喝幾 口,這是草原家鄉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廳規劃處的幾位專家來這一帶調查仔 畜價值問題,當我專程趕到鄰旗人民委員會探望父親時,他不 知為什麼又對我發了火:“哼!陪專家?當翻譯?哼!牛犢子, 你別以為現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應當滾到伯勒根河的 蘆葦叢里去,在河水裡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這股大翻譯、大 幹部的臭味兒再來看我!”

父親,難道你認為,只有你們才對草原懷著誠摯的愛麼?別 忘了:經歷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灣里和濕潤的草地上密密地叢生著絨花雪白的蘆荻,大 雁在高空鳴叫著,排著變幻不定的隊列。穿行在葦牆裡的騎手 有時簡直無法前進;剛剛降落的雁群吵嚷著、歡叫著,用翅膀 撲楞楞地拍濺著浪花,蘆葦被擠得嘩嘩亂響。大雁們在忙著安 頓一個溫暖的窠,它們是不會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慮重重的人 的。

我催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這就是 我曾生活過的搖籃,我闊別日久的草原。父親──他一聽到我 準備來這裡看望就息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鄉的心 境哦,故鄉,你像夢境裡一樣青綠迷濛。你可知道,你給 那些棄你遠去的人帶來過怎樣的痛苦麼?

左側山崗上有一群散開的羊在吃草,我遠遠看見,那牧羊 人正歪在草地上曬太陽。我朝他馳去。

“呃,不認識的好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馬喲!” 他也斜著眼睛,瞟著我的黑馬。

“您好。這馬麼,跑得還不壞──是公社借給我的。”我隨 口應酬著。

“呃,當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認識它。嗯,這是鋼嘎.哈 拉。錯不了,去年它在賽馬會上跑第一的時候,我曾經遠遠地 看過它一眼。所以,錯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鋼嘎.哈拉借給 你啦。”

鋼嘎.哈拉?!像是一個炸雷在我眼前轟響,我雙眼暈眩, 騎坐不穩,險些栽下馬來。但我還是沉住了氣:“您的羊群已經 上膘啦,大哥。”我說著下了馬,坐在他旁邊,遞給他一支煙。

哦,鋼嘎.哈拉......我注視著這匹骨架高大、腳踝細直、寬 寬的前胸凸隆著塊塊肌鍵的黑馬。陽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緞子 一樣閃閃發光。我的小黑馬駒,我的黑駿馬!我默默地呼喚著 它。我怎麼認不出你了呢?這個牧羊人僅僅望過你一眼,就如同刀刻一樣把你留在他的記憶里。而我呢,你是知道的,當你 做為一個生命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也許只有我曾對你懷有 過那麼熱烈的希望。是我給你取了這個驕傲的名字:鋼嘎.哈 拉。你看,十四年過去了。時光像草原上的風,消失在比淡藍 的遠山和伯勒根河源更遠的大地盡頭。它拂面而過,逝而不返, 只在人心上留下一絲令人神傷的感觸。我一去九年,從牧人變 成了畜牧廳的科學工作者;你呢,成了名揚遠近的駿馬之星。你 好嗎?我的小夥伴?你在嗅著我,你在舔著我的衣襟。你像這 個牧羊人一樣眼光敏銳,你認出了我。那麼──你能告訴我,她 在哪裡嗎?我同她別後就兩無音訊,你就是這時光的證明。你 該明白我是多麼惦念著她。因為我深知她前途的泥□。你在搖 頭?你在點頭?她──索米婭在哪兒呢?

“呃,抽煙。”牧羊人遞給我一支他的煙。

“好好,哦......曬曬太陽真舒服!大哥,你是伯勒根生產隊 的人麼?”我問。

“不是。不過,我們住得很近。”

......那時,父親在這個公社當社長。他把我馱在馬鞍後面, 來到了奶奶家。

“額吉!”他嚷著,“這不,我把白音寶力格交給你啦。他住 在公社鎮子裡已經越學越壞了。最近,居然偷武裝部的槍玩,把 天花板打了一個大洞!我哪有時間管他呢?整天在牧業隊跑。”

白頭髮的奶奶高興得笑眯了眼。她扔給父親一個牛皮酒壺, 然後親熱地把我攬進懷裡,滋地一聲在我額上親了一下。親得 頭皮那兒水滑滑的。我便勁掙出她油膩的懷抱,但又不敢坐在 父親身邊,於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靜地喝茶的、一個黑眼睛的 小姑娘旁邊。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 我打聽道。 “索米婭。你是叫白音寶力格嗎?”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 聽。

父親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著我的肩頭,走到外面去抓馬。 盛夏的草地濕乎乎的,露水珠兒在草尖上沾掛著,閃著一層迷 朦晶瑩的微光。我快活地跑著,捉住父親的鐵青走馬,使勁解 著皮馬絆。

“白音寶力格!”父親一把扳過我的肩頭。我看見他滿腮的 黑鬍子在抖著。“孩子,從你母親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這樣 一個人家你該知道我有多忙。在這兒長大吧,就像你的爺 爺和父親一佯。好好干,小牛犢。額吉家沒有男子漢,得靠你 啦。要像那些騎馬的男人一樣!懂麼?”

“騎馬?”我嚮往地問,“我會有自己的馬嗎?”

父親不以為然地答到:“當然。可是要緊的是,你不能在公 社鎮上變成個小流氓。”

這樣,我成了一個帳篷里的孩子。我學會了拾糞,捉牛犢。 哄趕春季里的帶羔羊;學會了套上健牛去芨芨草叢裡的井台上 拖水;學會了用自己粗製濫造的小馬杆套用羊和當年的馬駒子。 我和索米婭同歲,都是羊年生的,也都是白髮奶奶的寶貝。我們倆一塊幹活兒,也一塊在小學裡念過三年蒙文和算術:夏天 在正式的學校里,冬天則在民辦教師的氈包里。她喊我作“巴 帕”;我呢,有時喊她“沙娜”,有時喊她“吉伽”──至今我 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麼會製造出那麼多奇怪的稱呼來,這些稱 呼可能會使研究親屬稱謂的民族學家大費腦筋吧。

草原那麼大,那麼美和那麼使人玩得痛快。它擁抱著我,融 化著我,使我習慣了它並且離不開它。父親騎著鐵青走馬下鄉 時,常常來看我,但我已經不願纏他,只要包門外響起牛犢偷 吃糧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聲音,我就立即丟開父親,撞開門出去教訓它們。有時父親正在朝我大發指示,我聽見索米婭在門 外吆牛套車,也立即就沖了出去。

當我神氣活規地騎在牛背上,駕著木輪車朝遠處的水井進 發的時候,回頭一望,一個騎鐵青馬的人正孤零零地從我們家 離開。不知怎麼,我心裡升起一種戰勝父親尊嚴的自豪感。我 已經用不著他來對我發號施令了。在這片青青的、可愛的原野 上,我已經是個獨擋一面的男子漢。我望望索米婭,她正小心 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賴而折服地注視著我,我威風凜凜地 挺直身子,順手給了鍵牛一鞭。藍翅膀的燕子在牛頭前面紛紛 閃開,粗直的芨芨草在車輪下叭叭地折斷。我心滿意足地驅車 前進,時時扯開嗓子,吼上一兩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婭都十三歲了。

十三歲是蒙古兒童第一次得到眾人禮遇的年頭,過年的時 候,奶奶給我和索米婭都穿上用牛糞煙熏得鮮黃的、花邊鮮艷 的新皮袍。我們套上牛車到處去串門,因為是我們的本命年,所 以牧人們照規矩送給我們各式各樣的禮物。索米婭高興地數著 自己的禮物,一個個地翻看著那些月餅、花手巾、磁茶碗。而 我,卻不免開始有了一絲感慨:在這樣重要的節日,我居然和 女人家一樣,趕著牛車去串門;而其他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卻 神氣地跨著剪齊鬃毛的高頭大馬,隨著大人的馬隊,在飛揚的雪霧中吆喊著,從一個蒙古包馳向另一個蒙古包,唉!我什麼 時候才能有匹馬呢?

索米婭安慰我說:“別急,會有的。奶奶說,過兩年,我們 向隊裡要一群牛放。那時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馬啦。”

“哼!兩年!”我憤憤地朝她喊道,“可是這兩年裡怎麼辦?"

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那麼快。

春天,熱清明前幾天的一個夜裡,刮了一場天昏地暗的風 雪。整夜我們都縮在皮被裡,擠在奶奶身邊,傾聽著嗷嗷的風 吼聲、包頂咔咔的搖晃聲和分辨不清的馬群的馳驟。奶奶不安 地拖長了聲說:“唔,馬群被風雪抓跑啦......晤,懷駒的騍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蹟出現了!

我和索米婭使勁推開被雪封住的木門後,突然看見,在我 們包門外站著一匹漆黑漆黑的馬駒子。遠處依然在刮著白毛風 的雪坡上,隱隱可以望。見一匹黑騍馬的殭屍。

我們驚叫著,又牽又抱地把馬駒拉進了包內。它害怕地睜 著淚汪汪的眼睛,四肢彎曲著,靠著氈牆打顫。爐火烤化了它 身上凍硬的毛片,愈發顯得漆黑閃亮。

奶奶連腰帶都顧不上系了,她顫巍巍地摟住馬駒,用自己 的被子揩乾它的身體,然後把袍子解開,緊緊地把小馬駒摟在 壞里。她一下下親著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馬駒的腦門兒,絮叨叨 地說著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話。她說,這黑馬駒很可能是神打發 來的。因為白音寶力格已經到了騎馬的年齡。白音寶力格是好 孩子,是神給她的男孩,所以神應該記著給白音寶力格一匹好 馬。如果不是這樣,有誰見過騍馬在風雪中產駒凍死,而一口 奶沒吃的馬駒子反而能從山坡上走下來,躲到蒙古包門口呢?她 還說,她一輩子見過多少馬駒子,可是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看 來,把這馬駒子養活餵大,是神打發她這把老骨頭這輩子干的 最後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婭聽得入了迷。我們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後 來我們看到她在用紅簾塊給黑馬駒縫護身符時,我們都忘了 老師教過我們的、要反對迷信的教導。

晚雪尚未化淨,山野還是一片斑駁。每天,黑馬駒喝了一 小桶牛奶以後,常在柔軟的草地上挺直脖頸,輕輕躍起,又緩 緩臥下,久久地凝望著山巒和流雲。我和索米婭在山坡上拾糞 回來時,總喜歡鼓起腮,尖尖地打個嗯哨;或者拖長聲音喊一 聲“呵──依──”黑馬駒會像靈巧的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 躲閃著它害怕的馬蓮草叢和牛糞堆,用那讓人心疼又美麗無比 的步法飛一般朝我們奔來。我們則扔下筐,幫它把弄髒的黑皮 毛擦淨,把歪了的紅布護身符掛正,把我們省下來的月餅塊、紅糖、油果子,一塊塊地餵給它吃。遠處,奶奶飄著一頭銀髮,勤 奮地忙碌著,擠奶、拴中犢,像是為著一項神聖的使命。我們 當然不讓它在外面過夜,晚上總是用軟羊毛繩把它拴在包里的 爐火旁。小馬駒加入了我們的家,我們四個愉快地生活著,享 受著它給我們帶來的無限樂趣。

一天,我們正在逗黑馬駒玩呢,蹲在乳牛腳旁的奶奶突然 來了興致。她一面擠著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鋼 嘎.哈拉》──《黑駿馬》。

奶奶旁若無人地干著活兒,唱著。她擠完奶,又把豆餅掰 成小塊,放進木食槽里,挨個地牽過乳牛和牛犢。她唱著、教 訓著貪嘴的牛:“漂亮善跑的──黑駿馬,呵喲......滾開!白鼻 子!還吃不夠麼!──拴在......那榆木的車上,呵喲......”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著,沒料到,她還是一個歌手呢!在她 拖出婉轉的長長的尾音時,她的嗓音嘶啞而高亢,似乎她能隨 便唱出很難唱的花音,也許是我以前聽慣了學校教的那些節奏 歡快的兒童歌曲吧,這樸直古老的《黑駿馬》,使我覺得那麼新奇。索米婭和我對望著,連氣也不敢出,呆呆地聽著奶奶自我 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個哥哥騎著一匹美麗絕倫的黑駿馬 跋涉著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尋找他的妹妹的故 事。她總是在一個曲折無窮的尾腔上詠嘆不已,直到把我們折磨夠了才簡單地用一兩個詞告訴我們這一步尋找的結果。那騎 手哥哥一次次地總是找不到久別的妹妹,連我們在一旁聽著都 為他心急如焚。哦,這是多麼新鮮,多麼動人的歌啊,它像一 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陣吹得人身心透明的風,浸漫過我的肌 膚,輕撫著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緊拳頭聽著。 神妙的曲調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陣陣感動,漸漸地化成一匹渾身 宛如黑緞的、昂首長嘶的駿馬;這匹黑馬的一舉足一甩鬃都在 我腦海里印下了那麼深、那麼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過來。索米婭正摟著黑馬駒的脖子,不 出聲地流著淚。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給這匹馬取一個響 亮的名字!你知道嗎,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馬的兒子。我要叫 它‘鋼嘎.哈拉’!它一定會成為一匹真正的快馬。嘿,多棒的 名字:黑駿馬......我要騎著它去追那些討厭的老牛。我,我要 騎著它走遍烏珠穆沁,走遍錫林郭勒,走遍整個草原!”

索米婭驚訝地看著我。她說:“當然啦,它會是一匹黑駿馬。 你看,它剛生下來就有本事穿過風雪跑到咱們家門口......可是, 巴帕,”她閃著黑黑的眼睛盯著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錫林 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後,你會像奶奶唱的那樣,騎著你的鋼嘎. 哈拉回到這裡,來看看我嗎?”

“當然!”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麼,生病了嗎?朋友, 你的氣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驚,“噢,沒什麼,”我回答說,“天氣真暖和。”隨 即,我站起來,拉過鋼嘎.哈拉。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喲 嫁到了山外──那遙遠的地方

十四年光陰如流水。鋼嘎哈拉已經顯得骨骼粗大,不再 像以前那樣修長苗條。它的胸脯雖然顯得更加寬厚結實,可是 做為一匹在賽會上與精選的好馬爭一步之短長的駿馬來說,它 的黃金時光已近結束。就像我們已經成人立業,步入堅實的中 午,結束了那充滿激動和幻想的青春年華一樣。

牧羊人和我並馬走著。他顯然覺得獨自陪伴羊群很無聊,樂 意陪我走幾步,消磨時間。

伯勒根小河在這裡緩緩地繞了個......巨大的半圓,當馬兒登 上吾伽古塔爾的阪道,走上山坡時,我看見藍玻璃般的河水 靜靜地嵌入濃暗的綠草,在遠遠的大地上劃出我的故鄉和鄰隊 的界限,望著河灣里影綽可辨的星點氈包,我不覺帶住了鋼 嘎哈拉的嚼子。故鄉--我默念著這個詞,故鄉,我的搖籃。 我的愛情,我的母親!河灘右側的山崗下。那黃石頭壘成的牛 圈依然如故。在青格爾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間的狹長山谷 里,還是藍幽幽地開滿著馬蓮花。哦,在這塊對我來說是那麼 熟識,那麼親切的草原上,掩埋著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歡樂, 也掩埋著我和索米婭的美好的愛情......

我離開她整整九年。我曾經那樣憤慨和暴躁地離她而去,因 為我認為自己要循著一條純潔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許多年 輕的朋友一樣,我們總是在舉手之間便輕易地割捨了歷史。選 擇了新途。我們總是在現實的痛擊下身心交瘁之際。才顧上抱 恨前科,我們總是在永遠失去之後,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揮霍 和厭倦的一切,包括故鄉,包括友誼,也包括自己的過去。九 年了,那匹剛進五歲的、寬胸細腰的黑馬,真的成了奪標常勝 的鋼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寶力格,你得到了什麼呢?是事 業的建樹,還是人生的真諦?在喧囂的氣浪中擁擠;刻板枯燥 的公文;無止無休的會議;數不清的人與人的摩擦;一步步逼 人就範的關係門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語言無法翻譯的沙 龍里,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觀察那些痛恨特權的人也在心安 理得地享受特權?聽那些準備移居加拿大或美國的朋友大談民 族的振興?

而索米婭如今又怎麼樣呢?遠處那星星點點的氈帳,哪一 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遠啦,老弟,再見吧。”牧羊人打了個哈欠,扯 開了馬頭。

“等等!大哥,”我攔住他。“請指給我,哪個是索米婭和她 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著眼睛想了一陣。“嘿----你說的是伯勒根的白髮額吉 呀!她家已經不在啦。”

“怎麼?不在了?" 我急了。 “喚,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說:“嫁 到白音烏拉----很遠的地方去啦。”

說罷,牧羊人縱馬朝背後的羊群馳去。

暮色已經降臨。西方半個天空斜斜地布著暗藍色的條雲。正 將沉沒的殘陽把那厚重的雲層底部燒得藍里透紅,暮靄輕輕飄 盪,和遠方盆地里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騎著鋼嘎哈拉,向罩 著藍紅色晚霞的西方走著。水一樣清涼的風撲入心裡,我周身 發冷,我心情沉重而堅決、朝西走著,像古代騎手走向自己的 末日一樣。

在分開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條崢嶸的山谷里,我 追上了快要逝盡的落霞。這兒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溝。自古以 來,畜群從不來這兒吃草,人家也不靠近這兒居住。如果細細 察看的話,可以看見,那高得齊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 晃眼的東西。那就是一代代長辭我們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們 降生在這草中,辛勞在這草中,從這草中尋求到了幸福和快樂, 最後又把自己失去靈魂的軀體還給這片青草。我親愛的銀髮額 吉,同時給了我以母愛和老人之愛的奶奶,一定也天葬在這裡。

她把我從小撫養成人。而我卻在羽毛豐滿時,就棄她遠去, 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時候,她是否想到過我;我只 明白,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來應當是由我,由她唯一的男 孩子來承當的額吉,饒恕我。你不肖的孫子在為你祈祝安 息。

夜幕四合。傍晚時已高懸半空的那彎鐮月,此刻顯得銀光 照人。我勒緊馬肚帶,整理了-下鞍韉。在上馬之前,我默默 地單膝跪下,雙手拔起一束野草,向這哺育過我的伯勒根草原 告別,奶奶已盍然長逝,索米婭又遠嫁異鄉,我和這片育育草 原之間維繫的血脈斷了。

我跨上馬。突然,鋼嘎.哈拉猛地豎起前蹄,在空中轉了 半周,然後用立著的兩條後腿一蹬,嗖地沖了出去。正前方,是 白音烏拉大山的依稀遠影。

哦,白音烏拉,索米婭遠嫁的地方!鋼嘎.哈拉已經決定 我們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遲到的悔恨者。也許,我的沙哪 正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著我,等著我向她伸出救援的......

索米婭,我來了。黑駿馬像箭一樣筆直地朝著朦朧的白音 烏拉大山飛馳。寧靜的夜激動了......

儘管我一本正經地給黑馬駒命名為“鋼嘎.哈拉”,而且弄 得全牧業隊的男女老幼都習慣了這樣稱呼它;但我倒並沒有像 索米婭那樣常常哼著《黑駿馬》,對我來說,那支歌子畢竟還是 古怪了一些。那時被我喜愛的歌子是《阿洛淖爾》,一支簡單明快的駿馬讚歌。因為在《阿絡淖爾》裡,敘述了一匹神馬從一 歲開始,到兩歲,到長成熟的種種奇蹟和本事;一直到“在達 賴喇嘛的賽會上,它七十三次跑第一”那樣的總結。從黑馬駒 降臨的那個可慶幸的春天開始,我差不多整整一年反覆哼著“還是一歲駒喲,你就備上鞍。”等到第二年,它的大腦袋剛剛 顯得小了點,小沙狐般的短尾巴剛剛能甩上幾甩,我就眼巴巴 地盼它長大,盼它超過全公社的千萬馬群。那時,早晨在迷糊 中被奶奶或索米婭推醒,我揉著發粘的眼皮,打著哈欠。直到 端起奶茶碗,還沒有清醒過來,只是覺得該說點兒什麼。一張 口,“二歲馬喲......像飛箭!”

奶奶笑了。索米婭也格格地笑了。

第三個春天──奶奶從棚車深處找出一盤破碎的鞍子,央 求附近的牧民修理。她說,這是索米婭的父親留下的。自他死 後,這個只有女人的家裡就沒有人用它。而現在該收拾齊整啦; 鋼嘎哈拉已經成為三歲馬,很快就要調教出來;白音寶力格 也過了十五歲,是男子漢啦。

十五歲是兒童和青年的分界。對早熟的草原少年更是如此。 那時,我正一心鑽研畜牧業機械和獸醫技術,索米婭則在給鄰 居家的羊群守夜。我早已不再傻乎乎地把半句《阿洛淖爾》哼 個沒完了,那時我寡言少語,喜歡思索。父親來看我時已很少 耍威風,因為我常常正在安靜地讀一本圖文並茂的《怎樣經營 牧業》,或者是赤著上身在用鎬頭刨著圈裡的羊糞磚──我的汗 水淋淋的兩臂肌肉發達,他看看就會明白:白音寶力格已經成 人了。

那天天氣晴朗,是春季里的一個好天。我束緊腰帶,走到 草地上,解下鋼嘎哈拉的馬絆。昨天晚上我們商量過:如果 天氣好,就正式給馬備上鞍,把它調教出來。

索米婭朝我跑來。可能因為天熱的緣故吧,也可能是為了 幫我調馬,她脫去了臃腫的皮袍子,穿著一件奶奶穿舊的、顯 得很小很窄的旱獺皮薄袍。她氣喘吁吁地跑來,陽光直射著她 的臉。她抬起手臂擦著汗珠,緊束著的腰帶立即勒出了她軀體 的曲線。剎那間,我的心動了一下:呵我說不出心裡的滋 味兒,只覺得跑來的好像不是那個和我耳鬢廝磨地一塊兒生活 了六七年的沙娜了。沙娜──那個為我熟悉的小索米婭是多麼 小、多麼胖乎乎,眼睛眯得是多麼可笑呵,而差幾步就要跑到 我面前的,卻分明是一個頎長,健壯、曲線分明、在陽光下向 我射出異彩的姑娘。

“巴帕,真的今天就騎麼?嘿,真高興!”她的大眼睛閃著 喜悅的光,以前她也常為些小事興高采烈的,但那時從來沒有 這樣一種奇怪的味道。我的心緒亂了,不知為什麼生起氣來。我 暴躁地把皮馬絆摔到地上,粗聲吆喝她:“喂,收好馬絆子!”接 著我揪緊馬鬃,躍上了馬背。

鋼嘎.哈拉掙咬著旋轉起來。索米婭高喊著:“騎穩,巴帖!” 她的聲音也完全不像從前那樣甜甜的;而是那麼圓潤,擾得人 心神不安,我朝她吼道:“別亂嚷!”隨即松松馬韁,黑馬立即 發瘋般又踢又跳起來。

晚春的三歲馬沒有多大勁兒。傍晚時,鋼嘎哈拉已經學 會在馬鞭子的撥弄下,忽左忽右地順路小跑了,我下了馬,把 它絆好放開,讓它去啃剛冒芽的綠草尖。

已經融得一片斑駁的殘雪,在漸漸黯淡的天色里顯得白亮 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顏色很黑。涼風陣陣拂 過,使山凹里的積雪、裊裊的炊煙和整個春牧場都塗上了一分 純淨的青色。我和索米婭抱著鞍韉鞭絆,吱吱地踩著含水很多 的雪地朝家走去。索米婭快活得很,她總是一面說話,-面朝 我轉過身子,或者乾脆側著走,說著,哼著什麼歌子。

“巴帕,你騎得真不錯!我原來以為,恐怕鋼嘎。哈拉會把 你摔下來,喂,喂!你聽著嗎?”她像以前一樣,扳著我的肩頭, 搖著我。

“嗯,餵──”我覺得自己在費勁地尋找話題。這是多麼奇 怪的、異樣的感覺吶。“我說,今天晚上,吃什麼好呢?”

“吃肉餅!”索米婭歡叫起來,“哈哈,我們吃肉餅!我去取 肉!”她一陣風似地向前跑了。我注視著她的背影,驚奇她怎麼 會用這樣啊娜的姿態在草地上奔跑......

哦,成年的日子!當油然而生、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那異 樣的興奮和萌動,突然間從心田裡破士而出的時候,惶惑中的 我們究竟能理解它的幾分含義呢?我們根本沒有理解,甚至不 知道這就是青春的來臨。我們只記得心中湧起的,那神聖的激 動......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體驗著一個純淨透明的世界和 一個可怕的、令人羞恥和心跳的世界的齧咬和更替。我在初次 愛上了生活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東西。我們再不會在 冬夜裡一塊兒鑽進老奶奶的皮被,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下地瞎鬧;再不會在開著藍花的青草地上滾成一團,爭搶一個染紅 的羊拐骨;再不會一塊幾騎在腱牛的背上,後一個扶著前一個 的肩,沿著一條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婉蜒小道,去水井拉水啦....... 索米婭穿的那舊飽子太窄了,腰帶也束得太緊了。她在明 媚的陽光里朝我跑來的時候,突然蛻去了過去的軀殼。她以完 全陌生的東西敲擊了一下我的心扉,並在一瞬間完成了一次驚 人的啟蒙。哦,男子漢!我從那麼小就盼著長成個男子漢。可 是男子漢原來完全不僅僅是擁有一匹駿馬。我根本沒有料到,也 沒有理解這一切,我太年輕了。

在我獨自咀嚼著這模糊的感受的時候,索米婭似乎也同時 悟到什麼。第二天,我看見她一個人套上牛車去拉水。她沒有 騎牛,而是像女人們那樣,斜斜地坐在車轅一側。她沒有喊我, 我也明白:不該再去插手女人們的家務活兒了,我望著她的影子消失在低□不平的鹽鹼地里,然後提著十字鎬和斧頭走出去。 那天,我把家裡的木輪車一一修好,並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糞磚。

新的生活開始了。儘管沒有人宣布過它的開始。不覺間,奶 奶不太去張羅門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車那兒的活計了,她更 多的是撐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內發表著她對里里外外各種事情 的看法。在陽光強烈的夏天,她喜歡蹣跚地邁出包門,舒眼地 曬著太陽,捉捉虱子。過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額吉!” 她樂呵呵地說:“當然。兩個孩子都大了嘛!沒有我干的活兒 羅。”我已經成了見習獸醫,每天跟著老獸醫四處轉悠,去對付 一些難產的騍馬和不要犢的乳牛。沒事的時候,我喜歡讀書,尤 其愛讀那本《怎樣經營牧業》。那本書是有模範牧民參與討論、 由專家分門別類寫成的。我不僅從那裡面讀到了知識,也從那 里窺見了為我不知的、新鮮而博大的世界。當我吃力地讀完一 段時,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個低柔的、姑娘 的聲音傳來,索米婭在給我斟著茶。我看見她低垂著的、微微 閃動的黑睫毛和紅潤的一側臉頰。我念不下去了。於是推門出 來,牽過鋼嘎哈拉。它已經是新四歲的馬了。我喊著:“喂! 拿剪刀來!”索米婭跑出來,遞給我剪刀。我給黑馬修整著打齊 的鬃,時而瞟索米婭一眼,那時,她會對我微微地一笑。

這樣,到了我們十六歲的那個秋天。

一天,我們把一秋天拾來曬乾的白蘑菇運到公社供銷社去 賣。索米婭和奶奶趕著裝滿蘑菇的棚車,我騎著鋼嘎.哈拉相 隨。

在公社耽擱了好久──父親要招待奶奶和我們吃飯。等我 們返回伯勒根河灣的時候,天色已晚。索米婭拾來一些早枯的 蘆葉和干馬糞;我在河畔的硝士岸上架起一口小鍋。我們打算 架起簧火,用河水煮一鍋茶,吃些東西再趕路。

硝土岸旁長著細嫩多鹽的鹼草。芨芨草叢粗硬的根莖旁,也 還有一些沒有變白的綠葉。健牛和鋼嘎哈拉貪婪地嚼著。幾 乎一步不移,任陣陣浮動的炊煙漫過它們黝黑的身體。我們祖 孫三人圍坐在簧火旁,隨意閒談著。河灣青朦朦的,通紅的火 焰里濺著桔橙色的火星,烤著我們的胸懷。流水跳躍著磷光,平 坦無聲地滑過,我們注視著恬靜的家鄉,心裡充滿了美好的感 覺。

“就是這兒。孩子們,”奶奶啜著茶,用渾濁的眼光注視著 河灣。“這兒就是出嫁姑娘告別親人的地方。唉,這一輩子,我 看見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樣的年輕姑娘,索米婭。──跨 過這條小河,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呀。我也一樣,自從跨過這條河,來到這兒,已經整整五十多年羅老人們唱過這樣的歌: ‘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過河水,不見故鄉親人......’”

我們收拾了鍋碗,熄滅了簧火,準備繼續趕路時,奶奶突 然扯住我們倆。她急急地、緊張地說:“索米婭!唉,如果你也 跨過這條河,給了那遙遠的地方,我,我會愁死的!我看,我 看,你們倆就在咱們自己的家裡成親吧!你們結成夫妻!這樣, 我一個寶貝也不會丟掉......”

我們倆同時從奶奶懷裡掙脫出來。我跳上馬,連抽幾鞭。在 呼嘯的風聲中,黑馬一蹦子衝上了山崗。等我勒住馬時,身後 響起了歌聲。我扯轉馬頭,遠遠看見那銀髮的老奶奶正精神抖 擻地邊走邊唱,她一手牽著牛車,一手牽著姑娘。她步履堅定,銀髮在夜風中一飄一飄。她準是看見了一種最實在,最鼓舞她 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當天夜裡,奶奶執拗地躲到蒙古包西側去睡;爐灶正北的、 屬於男女主人的那塊白墊氈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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