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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年代
送交者: eellike 2002年02月28日18:05:1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暗戀年代

○俞蓓芳

  10歲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傢伙,不愛洋娃娃,也沒裙子可穿,一身爹爹和哥哥們的舊衣服,而且最值得一說的是,我10歲是就長到了1米60,身高絕對是同年齡男生們望塵莫及的,到處找人打架,絕對地一方霸王的嘴臉。                     

  可是就在那年,身體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我很驚恐,怕是要死了,祖母微笑地說,沒事,去你媽媽家找她吧,我幫不了你。祖母那年89歲了,她真的幫不了我。                     

  從此心裡也就怪怪的,喜歡把絲綢啊,尼龍啊,塑料袋那種東西放在手心裡摩挲,那種光滑的感覺仿佛要往心裡去。晚上弄堂里看見孤單單的貓兒,就往家裡抱,跟家裡人搞階級鬥爭,非要領養了不可。那幾年幸好沒有給我撞見棄嬰,不然一樣往家裡抱。還特別容易受委屈,屁大點事情,眼淚撲撲地就往下掉,記得,我跟在爹爹後面逛街,看見一個民族娃娃,打死我也不走了,要知道我過去是玩塑料刀槍的,一簍子,都是哥哥們小時侯玩剩下的。我說要買娃娃。爹爹完全不明白,我要那娃娃幹什麼。爹爹翻開錢包給我看:沒有錢!真的沒有。那個娃娃等於老爸一個月工資。我不干,就是要,哭得跟天要塌了一樣。                     

  當然,統帥三軍打遍天下的豪氣一下子就沒有了,平生最後一次動用武力是為了同班男生妹妹懷裡的洋娃娃,他上門說理的時候,我已經不是當初的女頭領了,雖然還是一身男式衣服,但我摟着娃娃嘴裡哼哼哈哈地唱搖籃曲!                     

  男同學嚇傻了,第2天全班謠言四起,說他們的頭領發瘋了。                     

  10歲做少女,太早了點。可就是那麼早。                     

  後來有朋友說,誰能說得清,幾歲開始戀愛是對的,18還是28?沒有一定之規吧。但10歲就懵懂地愛起來,說什麼都是太早了。                     

  學校來了個工農兵大學生,我們是法語學校,他是上海師範大學的法語系學生,來實習代課。很多年以後,女友跟我說,我真是搞不懂你,那個張磊夫長得真是天曉得,你會那樣地如痴如醉。我現在已經有點忘記張磊夫的長相了,可女友跟我說,他呀,眼睛眯縫縫的永遠天不亮,五官還全擠在臉部的中間部位。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地就犯暈,想跟他說話又不敢開口,見了他頭都不敢抬,臉發燙,心裡象揣了一隻水桶,七上八下,撲通撲通的。                     

  這一年,我學習特別刻苦,那種蟲子一樣字母語言我從來非常排斥,但為了學好它,用盡一切手段,把單詞統統標上沒有任何意義的漢字讀音。於是我的發音永遠是怪裡怪氣的。張磊夫發現了我這個毛病,課後給我開小灶,而我是那麼的愚笨頑固,糾正我的不良學習習慣,讓我接受音標,張老師給我開了半年小灶,這半年的音標學習,是我10歲那年最幸福的時光。我單獨地和張磊夫在一起。                     

  我都忘記我們之間的第一封信是誰寫給誰的,反正在短短的寒假,我每天給他寫信,也收到他好幾封回復。                     

  寒假時候,我和女友當時的死黨一同去過2次師範大學,一次我們三個坐在草坪上。張磊夫繼續糾正我的發音。而我只曉得抬頭看他,耳朵里只有他的聲音,聽起來象美妙旋律,至於歌詞,那些生分得厲害的老外的語言,是沒有辦法往心裡去的。第2次是上師大的詩社舉辦朗誦會,張磊夫站在舞台上,當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心裡熱乎乎的。後來我跟女友都非常非常大了,自己都不敢說自己是青年了,人生中很多問題都可以放到桌面上大大方方地討論,我說,我就覺得張磊夫那會兒看我的眼神特別奇怪,呆直呆直地低頭看我,眼睛裡雲一陣霧一陣的。女友呸了一聲,那是你自以為是。人家28歲,上山下鄉務工務農的,才進了大學,會為你這個10歲的娃娃犯暈?你那是情竇瞎開。                     

  那個年代我還沒有聽說過愛情這兩個詞,當然也就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了。我只是那麼那麼地想和張磊夫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就覺得天碧碧藍,太陽暖洋洋,草那麼綠花那麼香,連莫名其妙的法語都聽上去象是天籟。                     

  我有一個硬紙盒子,老早的時候,媽媽年輕時的旗袍被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我把那些漂亮的碎綢緞鋪在最下面,上面就是張老師的信和他給我的照片。那年我開始記日記。一個小小的本子,密密麻麻地都是他的名字。在日記里我叫他磊夫。                     

  我記得那天晚上,爹爹老媽非常嚴肅地要找我談話,他們離我幾步外,面孔死板地坐着,而讓我站着。我知道事態很嚴重,老媽願意和我溝通的時候,儘量選擇平等的方式,雙雙坐下,推心置腹,平心靜氣。而那天,我預感到這不是一個有商有量的討論,他們單方面做出某種決定,並且我要無條件接受。一坐一站,就說明了這個局面。                     

  老媽手裡揚着我的日記本和一疊信,“你說,他對你有意思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什麼是有意思”我真的不知道,10歲我認識的漢字不多,我剛好就知道有意思這幾個字,我認為張磊夫默默低頭看我,我的臉紅心跳,我的着了魔道一樣地想看他。意思就是這個意思。但我知道事情很不妙,這件事情讓我那麼快活也可能讓我那麼地有麻煩。我收聲,不打算把什麼叫有意思形容給老爸老媽聽。                     

  “他對你做了什麼?”母親嚴厲中透着無來由的緊張。後來我才知道,一個男人若真的對10歲的娃娃有意思,還有些事實的話,吃官司是肯定無疑的。雖然我身高一米60,但我還只有10歲。                     

  “我們什麼也沒有做”                     

  “好,你不願意說。我告訴你,我明天去找你們校長,讓他看看你的日記,讓他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不願意讓學校知道這件事情,雖然媽媽最終也沒有告訴我什麼是我這個年紀不能做的,但我很清楚我們只是老師和學生,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你,怎麼拉。但我曉得給校長知道了,這事情就大了。年紀小的時候,臉皮比現在薄多了,以為天要塌了。                     

  我站在一個黑不隆冬的角落裡,哭的一塌糊塗。   

  媽媽的聲音開始柔和,但並不放棄要我把事情說清楚。   

  我反覆地說:我們什麼也沒做,我們什麼也沒做。   

  媽媽問:你們拉手了嗎?   

  沒有沒有!   

  那你們在一起做什麼。   

  念法文。   

  你為什麼願意和他在一起。   

  告訴你也不會懂的。   

  

  媽媽居然噗地笑開了:“你說說看,看我懂不懂。”                     

  我說:“我就覺得和他在一起開心,覺得天很藍,草地很綠,太陽很暖,花很香。你懂嗎?”我都不懂為什麼會這樣,我那時堅信媽媽更沒有理由懂這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媽媽很奇怪的嘆了口氣。並說了句很奇怪的話:“你只有10歲啊”。   

  她摸摸我毛楞楞的短髮,“你把那些燒掉吧。”   

  “不!”   

  “這是不可以商量的,要麼我把它們給你們校長,要麼你燒了它。”   我燒了它們。日記,張磊夫的信和他的照片。   

  藍天草地太陽花都變成了一堆灰燼。                                       

  後來我被選送了代表學校去參加法文朗誦比賽。當獎狀送到學校的時候,他的實習期已經結束了。他走的時候在學校門口向所有人揮手道別。我站在人群中間。看着他完好無損地離開。                     

  後來用法文寫日記。                     

  後來又過了幾年,我有機會去上師大,見到熟人就問,你知道76年時候有一個叫張磊夫的人嗎?                     

  然而時間是會讓人堅強起來的。                     

  到現在法文我是一個字也不認識了。只記得他的名字,他的長相怎麼也想不起來。                     

  只記得,10歲那年人生枝頭開過一朵暗戀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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