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園一五六期 大胖子張老悶兒列傳(四、七) |
送交者: 園丁 2013年12月10日13:09:07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
大胖子張老悶兒列傳(四、七)黃永玉
大胖子張老悶兒列傳(四、七) 黃永玉 四、「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 上回提要:張老悶兒進城以來,耳濡目染是一大堆新名詞(連科長李覺覺也是滿囗新詞兒),及哄哄鬧鬧的文化界。他在叄加十月一日開國大典的當兒,卻弄出不少周折來。當他感動地哭着走下觀禮台,又悲從中來地自言自語:「毛主席呀!過去在延安,走哪兒都能碰到您,現在呢,您站在天安門上,咱哥兒倆從此後就隔遠了,就生份了。....」 這一回:北京解放初期,文化局的科長李覺覺對張老悶兒老看不順眼,偷偷地留意着他的一舉一動。另一方面,為張老悶兒眷戀的北京故城牆,卻給毛澤東下令撤了,把梁思成、林徽音也給氣病了。.... 事情原來不是這樣,眼前,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自從局裡有了李覺覺,要說不熱鬧都難信。 李覺覺眼睛尖,鼻子靈,記性好,眼睛、鼻子夠不着的地方,他可以「想」,這倒符合大家稱讚新社會的一句話:「把夢想變成現實」,他一天到晚都在追求這種夢想,惟願有天親手從夢裡拖出一個活鮮鮮的階級敵人來。 那時候,毛澤東還沒有發明「與人斗,其樂無窮」和「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些讓人感激涕零的話。還早得很。還早得很而李覺覺就已經在力行毛澤東沒有說出來的思想,這就證明世界上先有蛋而後有雞的學說是非常之能講得通的。 剛解放,從上到下都在調整新秩序,對李覺覺這號人几几乎是求賢若渴,絕不嫌多。因之每個機關團體裡頭,就像是老時候流行的一句俗話:「一個戲班子總有個癩痢頭」很受敬重、視如珍寶。 張老悶兒這號人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為的惹李覺覺生氣,哪兒看都不順眼。老悶兒的資格老,脾氣好,凡事都不在乎,天下好玩的東西他都喜歡。延安那麼嚴格的「審幹」,跟澡堂子裡老把式擰毛巾一樣,歷史問題已經榨得滴水不剩━━都過來了。李覺覺不能看不起老前輩康生的手藝嘛!要用擰手巾的譬喻來說,李覺覺認為,其實毛巾也不妨擰斷幾條,一種「為山九仞」的意思,往往徹不徹底,就差以為夠了其實還欠那麼幾筐子土的力氣。....
憤懣,「目愕愕而激於中腑」,所以李覺覺進辦公室之前的拐彎處,總要順手給白粉牆來那麼一拳,顯出正氣不順的武屈原昂藏的氣 李覺覺一看張老悶兒,從形式到內容都壓惡:「太像個凡人了,這付長像,哪一點,哪一塊肉,哪一根手指頭,哪一個毛孔像共產黨員?」這話、這情緒、這扭結,讓張三傳李四,再傳王五,再傳周六,進入張老悶兒的耳朵。 「這狗日的!」下午幾點幾分在廁所碰見李覺覺,「你他媽說我不像共產黨員!幹嗎你不早生十幾二十年向我爹媽提個方案,照你的熊像生個我來?」說完哈哈大笑。這是廁所,沒有群眾在場,夾一兩句粗話更增添老戰友的交情,自然還有點「老子知道了」的意思。 李覺覺人前人後說話從不臉紅,不是「運動」期間,一切好說,犯不上真刀真槍,何況有份量的話他不會記不住。 進城以來,張老悶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好些趟他中學、大學玩過的地方。滿意極了,去了再去。 這類事李覺覺萬萬沒有料到。原來天下事也有李覺覺料不到的。「諸葛從來不弄險」,張老悶兒鑽了李覺覺的空子。李覺覺盯人為樂的本領卻出了閃失。 朝陽門筆直往南,哈德門筆直往東經左便門再往東,九十度拐幾拐的城牆上,箭樓,便利防守以至於迴環上下的城倜子,是一個妙透的地方。 時間長了,城牆根下的野松野柏乘亂都伸到城牆上來。牆縫的小金條,也變成像模像樣的腳杆粗的樹叢。還有榆、刺槐,原也不應該長到這裡來的。頗像一群教養不高而情感純厚的老鄉們列不成一個隊伍在歡迎張老悶兒。 張老悶兒不以為怪。這裡早就人跡罕至。他十四歲時常上這兒來溫書。見鬼!溫書只是個高尚的藉囗。什麼都不想,坐在城倜子上傻看,彷佛在迷茫中,等待走失了的勁頭和聰明歸來。 古往今來,遊山玩水的人都不明白這點道理,說是在深山野水邊去陶冶性情。陶冶個屁!回家依然故我,大白薯一塊。尤有甚者,幾個人費了三兩天力氣,爬到黃山頂上去打撲克牌,捉烏龜忘八...。 這角落鬧中取靜,建築結構嚴實,磚頭齊整,真像是哪家宰相的後花園。不是宰相家,哪有這種富泰氣派?這種厚重筆墨? 南邊,右手遠遠的前門、天壇一覽子盡入眼底,太陽底下透剔斑斕,冉冉而來的市聲給人溫暖甜蜜感覺。東頭,腳底下一片展延到天邊的搖着白花的蘆葦,動風時候露出鮮藍的原來是窯坑葦塘。順着城牆根掃去,大雅寶胡同出豁子以後城根一排席棚和瓦房,其中還剩下十來家老茶館。 前幾天下午老悶兒茶館裡坐了兩個鐘頭,有人告訴他右手七八張桌子那邊托小黃鳥籠子的老傢伙,是差點接手做皇上的太子袁克定。....茶葉次,五百元一兩的花茶,鹹鹹地,真難以下咽。當然,到那兒坐坐的人不在乎茶水,大多是一些在新社會裡青黃不接,百無聊賴的人打發日子的去處。地面騰着泥粉,大夥坐沒個坐像,嗓門也不清亮,都不要緊,有個在心靈上相互依偎的空間就行。老悶兒這回坐定下來之後老不自在。他覺得自己「遠」了。不「體己」了,想「貼」也「貼」不進去,在那個群體裡他已是外人。二十年前,幾個同學往長凳上一坐,書包和報紙旁邊一甩,周圍的茶客那年月都還算習慣這幫窮學生,不當一回事。那情致沒有了。 ━━是呀!葦子地的遠處有些不成叢的松柏,也靈出幾個懸着「鐵馬」的屋角,幾扇紅牆,那是「日壇」,目送西去的太陽,木林漠漠,芳草棲棲,幾十里外「黃昏日落是通州」,一眼看出六七十里外去了。這美得有點心酸。他站上城倜,居高臨下,對着西斜的太陽和景致,解開褲扣,痛痛快快地掃了一泡長尿。 「城牆高頭有人潑水!」底下孩子在說話。 「不是水,這騷勁!是尿,操他!尿得你爹一臉!」 「人尿沒這勁,怕是馬、要不是驢!」 老悶兒聽了想笑:「混球,罵你爺是驢!」 「驢尿揚不起來,準是人!」 「上去瞧瞧,揍這臭小子!跟他沒完!」 虎!虎!虎!沿松柏樹竄上四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一見到張老悶兒的塊頭,傻了,手裡釣杆釣桶全松在地上。 是個特務,是個漢奸,是個日本鬼子,甚至是條鬼,這都好辦,明明白白,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沒想到是個笑眯眯的特號大胖子。一點也沒有準備。有準備跟沒準備可不一樣。突然這麼一下,腿軟了,一囗氣上不來,腳給釘住了。 膽子稍大些的從喉嚨里「喉」出一句話:「你幹嗎在這兒呀!」 「小朋友,真對不起呀!我真的不知道城牆根底下有人...」老悶兒說不出別的話。 孩子們聽大胖子一囗北京話,放下一半心。 「你幹嗎在這兒呀?」又是這句。 「我?喔!我小時在北京念書常來這地方,解放了,你們看,我都老了,又來看看!」 孩子們會意過來,全信服了。 「...我說對不起,我有個要小便的毛病...」 「不是毛病,是生理衛生!」孩子們笑得開心「您看,您給他沖了個大澡!」 挨淋的孩子跳起來,一邊笑,一邊從松柏樹上溜下城外去:「我往窯坑涮涮去!」 「你們說!剛才誰罵我是驢?」胖子跟孩子笑成一團。 「胖大爺!你前後上下真沒塞東西嗎?」孩子問。 「你吃什麼長大的?」另一個孩子問。 「胖大爺,你抽的這個煙袋鍋像雞巴。」洗澡回來的孩子說。 張老悶兒一聽,取在手上伸直一瞧。「哈!真有點像,怎麼七、八年來沒想到?哈!真他媽的像!」又放回嘴上:「這是延安的酸棗疙瘩做的,費了我四五天工夫....紀念品,一輩子丟不下它了。」 「你打過日本嗎?」 「八路軍打日本,我跟在後頭。我不會放槍,我來文的。━━咦?你們家住哪?怎麼上這兒來玩?」 「我們三人都住琉璃廠,他王二小住東頭魯班館,我叫劉四虎,他叫魏玉留,住西琉璃廠。他,他叫,他屁股有塊大紅疤━━」 「你他媽!」被介紹的小孩急了。 「你他媽!你他媽!....」孩子互相打起來。 「他叫猴兒孫....」腦袋又挨了一記:「━━孫朝柱,他爹修古董玩器,還做假古董哄洋人。他住琉璃廠東囗━━不信?剝他褲子看看有大疤沒有!不騙你,天生的....」話沒說完,拔腿想跑。 張老悶兒也做過頑童。那時候的頑童見識淺,只玩尿泥,掉一顆「麻雷子」鞭炮在豬屎里炸得滿天飛,刨屎殼朗台,(註:在田野里,碰上一大堆完整的、幾天前的牛糞,運氣好,你細心地爬流,可找到五六十個屎殼郎「兵」。再往深里扒,能找到更大的十幾個「將」。還有更大的「宰相」和「元帥」,到中間,屎殼朗「皇帝」端坐皇台之上,有小孩巴掌那麼大一個「皇帝」。)或是兩丈多長的線上放個用「申報」紙糊的「瓦塊」風箏...。 「喂!」張老悶兒勁頭來了,站起來,決心展露一手,裝着要解褲子。 「別欺侮他!屁股上一個疤算什麼?我,屁股上有兩塊疤,半片一塊,又紅又大,也是天生的。不信?我這脫給你們看!別跑!我的比他的大得多,要看就看大的!別跑呀!怎麼跑了呢?....哈哈!個臭小子!」 城牆上只剩下張老悶一個人了。天空最後帶着哨子的那十幾隻鴿子,都拍着翅膀息回遠處的瓦頂。「唉!你看多快!我都老成這樣子了!....」張老悶兒忽然感慨起來。 想起王觀那闕《西江月》:「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已經見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城圈內棗樹槐樹縫裡,由遠到近炊煙濃起來,覺得北京城的味道仍然十分精彩。傅作義這傢伙識大體,說不打就不打,原湯原汁地留下了北京城。要不然里外雙方槍炮一轟,不用說城,連人影也留不下一個....所以嘛!當上個水利部長。這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像定做的一樣,戴在頭上剛好。還有一層嘉獎的意思,毛主席大庭廣眾要他跟夏禹治水的關係連起來,「聖人出則黃河清」、「其仁可親,其言可信」、「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把一個簡單的問題弄成輾轉迴環的耐人尋味,在人格上又給傅作義加一把溫,讓他鐵死了心跟着共產黨走。還引得一幫正在拖槍逃竄的國民黨軍官們大流囗水,六神無主...。 這其實跟當年水泊梁山「賺」人上山的辦法沒什麼兩樣。公孫勝、盧俊義、朱仝,甚至宋江自己,都這麼被「賺」上去的。只是寫書的施耐庵有個貪圖熱鬧,顧前不顧後的毛病,筆底下活蹦亂跳,萬般能耐的英雄好漢上得梁山以後,除李逵之外個個都變成循規蹈矩,「黨性」很強也不怎麼有本事的「老油條」了,失掉了千辛萬苦「賺」上山的意義和價值。花了時間,賠了金銀,還浪費了人命是《水滸傳》施耐庵的大敗筆,雖說是大敗筆,卻引來好教訓。毛主席對這個「賺」字研究得別特有心得。號召跟教堂鐘聲一模一樣。全世界的華人精英一下子都變成虔誠教徒,乖乖地,自動地從世界各地回到北京,「投身到火熱的鬥爭中」來。 國內的大專家、大學者也都心服囗服。喬冠華發明的一句「形勢比人強」的確說中了這種陣候。 所以嘛!梁思成、林徽音這一對中國文化和建築學裡的精英的精英,一輩子的修養、學問、人格,辛勞的成果,和理想這一下子可以大派用場了。 對了!過幾天上清華園去看看他們倆。 「你上哪兒去了?陳秘書來電話,說老馮剛才問星期天你約他們來吃飯是真的還是信囗開河,還是說完就算?」滿堂問。 「怎麼說完就算?當然是真的。唔!我倒差點忘了!」 「李覺覺來過,問哪兒可找到你?」 「你怎麼說?」 「我說不知道!」 「對!你有進步!『大智若愚』!他進屋的時候臉上笑不笑?」 「嗯!....好像有點笑....」 「壞了,一笑就有事。....也不一定。或者想探聽星期天吃飯他有份沒有?」 「我星期天大清早請他到隆福寺喝『豆豉』吃『炸圈』算了!...嗯!明天我上清華園看梁思成、林徽音,你去不去?」 「別去了!都病了!林徽音又咯血!」 「哎呀!挑這時候咯血....」 「咯血還看皇曆?」 飯擺上桌子,一邊吃一邊說。 「作家協會有人傳,中央領導嫌天安門局面小....」滿堂說。 「小?小什麼?」 「說是只容得三十萬人,太擠。」 「喝!那想裝多少?」 「既然領導有指示,底下就要研究擴大的問題。」 「怎麼,要撤天安門?」 「哪會呢?撤對面兩邊圍牆和正面圍牆,廣場展延到正陽門不就寬了嗎?」 「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跟你說,林徽音和梁思成都病了嗎?」 老悶兒笑了,鬆了一囗氣: 「不會,撤不了,他們兩囗子不會答應的....」
「擴大天安門廣場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毛主席問。 「正在進行。北京市幾個老學者和幾個全國政協委員們都不同意天安門左右、東、西三座門打算先撤,就有人放空氣,說是『只要一動工,就自殺!』」 「你們怎麼看法呢?」毛主席問。 「嘿嘿!有點麻煩,所以想請示....」。 「唉!」毛主席一臉滑稽的神氣:「世界上有你們這樣當父母官的?老百姓一嚇,你們就慌?....唔,可也是,要是撤掉三座門幾個學者真的殉情了,國際、國內的影響都不好!你們說怎麼辦?」 北京市的領導搓搓手,用笑臉迎接,等待毛主席的指示。 「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今天是『秀才遇上秀才』,有理更說不清了。現在全國解放了,對黨外的秀才我們不動兵,要動智。我說你們讀的馬列主義到哪裡去了?馬克思在《經濟學批評》序文里不是說過嗎?『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他們的生活。恰好相反,而是他們的社會生活,決定他們的意識。』社會變得這麼利害,大動盪,大改組,大換班,萬炮齊嗚,鑼鼓喧天,秀才們不動心嗎?第一,當然最好不死人,第二,死幾個人也不怕。同志呀!那些秀才一句話,你們嚇成那付樣子!嗯!這不像個共產黨氣派,要不得的咧! 「你問我,我就告訴你,『照撤不誤』! 「不過,對付秀才,我有一個秘方,你們先撤兩塊磚試試看嘛!東撤兩塊,西撤兩塊,等兩天看看,南撤兩塊,北撤兩塊,等兩天,看看他死不死?━━辦公事不要急性子嘛! 「我們共產黨打天下是不要命的。我看啦!這幫秀才們把命看得比我們重,等着享社會主義的福,一下子怕不容易死咧!你信不信?哈哈哈! 「撤完幾塊磚,兩天后向我報個信。....這事情,梁思成有沒有份?....喔!沒有份?怕是個後台吧!....哈哈哈...」 兩天后,毛主席接到市委領導的電話: 「報告主席,沒有死人!」 毛主席指示: 「好!撤!」 張老悶兒聽到撤天安門廣場左右三座門的消息時,趕去看了一下,已經撤完了。兩頭空蕩蕩,像是剛剃過頭的人給人切去兩隻耳朵。 也不止是兩隻耳朵的問題。比方說,國畫家鋪開宣紙畫一張畫,先來上幾筆粗重的枝杆,再傍生出轉折跌挎的細枝,然後是花、是葉,停一停筆,感覺到某處須要來幾顆濃墨點子,於是凝神於那幾個將要落墨的空白之處,握着的筆管在墨池裡左右蘸了幾下,池邊刮一刮,彷佛手上長着眼睛,飽和剛好適度,於是一氣呵成敲出了幾顆重重的墨點。 這點子不對稱,上下左右,大小不一,卻是顧盼鮮活,提汲出整幅畫的光燦。 你說,這點子算什麼?什麼都不算,只是多了它就添精神,一種整體的正氣。少了呢?唉咳!少了顯得這畫家是個「新丁」。 譬如說吧!一天下午,你到你一直牽掛的、故鄉的小山崗上去,在坡上坐坐,忽然發現原來長在大樹旁邊幾棵短灌木樹讓粗心樵人斫去了。你再也不能隔着金色紗網似的灌木叢看這個秋天或春天的黃昏小城了。你惶惶然若有所失,你彷佛被人遺棄,你好像病了.... 「斫掉那些灌木,豈不是讓你看得更清楚明白些嗎?」 「你媽的X!你懂個屁!」 有人說,撤掉的建築,都會把這些結構配搭一根根、一塊塊紀錄存檔,編上號碼,放在個妥當的地方。不要難過,要一百個放心.... 張老悶兒回答:「是啊!是啊!我只是自己難過,難過我愛些舊東西的毛病老改不掉。並且是犯了改,改了又犯,....我看,你們就放手大膽地撤吧!別管我,我忍得住。....」 這時候的北京城,好些地方都有「小肆」和地攤。 老百姓幾百年過慣來的緊日子,今天賣這,明天賣那。今天沒錢的時候賣給你,明天你沒錢的時候又賣還給我,倒是都熬過來了,孩子盤拾得胖嘟嘟的。忽然一聲新社會來到,說是要做「新中國的主人」,反而弄得六神無主起來。主人得有個主人的樣子,卻是沒有學過於是擺地攤吧!一家擺,家家擺,新社會不適應的東西都端出來了,神主牌、香爐碗,連中堂掛着的匾額也都卸下來亮在街上,說是:「你瞧這木料,多茨實!起碼是個棗木心!刨平了,做擀麵板都好!」還有賣窗門的....真有不少好東西。 東單廣場一大片地,過去洋人走馬操兵的地方,一個個布棚子搭起來了。百十來個攤位是真吃這行飯的,賣古玩字畫,鐘鼎彝器。親耳親眼見識他們那股「急」勁,兩手滿滿捧着閃光的珍珠寶石:「同志!你留下吧!這玩意有朝一日你用得着的,你信我!我命鎦!我等不到那時候,您有眼光,我知道,您留下吧!爛便宜...。」 琉璃廠沒什麼人去。大多半掩着門,冷風秋煙,有人叫門裡頭才啞着喉嚨問一聲:「同志您找誰呀?」 東四牌樓西囗路北的一家古玩鋪,門面玻璃上全是灰,掌柜的見進來的是位胖大爺幹部,便忙着撣灰請坐。 老悶兒見周圍都是仿製的行貨,便覺得沒意思想走。掌柜的急了,鬼崇地對張老悶兒說:「您先別啟行呀!我給您點新玩意兒瞧,您這兒請....」接着拉開裡屋的布簾。 屋子裡黑不窿冬,一股古董鋪子裡特有的霉腥味。古董鋪跟舊書鋪不一樣,書鋪好聞,竹子、檀皮、棉料、樟腦和麝香再混合一點陳年牛膠,聞起來清新而溫暖。進古董鋪要有情感準備,大都從墓里掏出來的東西,有歷史的大度,善於從容的追溯。摸着那些斑斕的銅綠和千把年來的泥粉,不禁油然產生特殊的愛心與歡樂的震顫。 屋頂上兩塊明瓦透進來一小塊光,照在角落茶几上擺着的一盆仙人掌上。這盆小活物居然鮮綠如滴,算是難得的了。 眼睛逐漸明亮起來。原來屋間頗為寬暢,四周圍大長方紅木案子上,擺滿了一下子不易弄清楚的瓷器。 「您瞧瞧這是什麼東西?」 張老悶兒定了定神走近一看,几几乎嚇得跳起來。 滿屋子瓷做的男人生殖器。釣窯、可窯、兔毫斑、玳瑁斑、白地褐彩開青花卉紋,青麥釉、光白釉劃唐草纏枝紋,青花、釉里紅,法華花草,鬥彩,五彩....細描細雕,精緻非凡,都盤繞在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生殖器上。 「你哪、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邪門貨?」張老悶兒氣都喘不過來。 「是罷?我知道您一定覺得有意思!」掌柜的說。 「數都數不過來,要沒有一師、起碼也有一團!....你個老傢伙成了『雞巴』司令員了!哈!哈!哈!....」 「哪!哪能呢?這玩意也把我嚇壞了。原先,只聽說和平門外那一片荒地在刨墳。我一捉摸,這是遼、金、元、明、清五代的太監墳哪!七八百年,一層卵一層,不知道理了多少太監!自然職位大到像李蓮英這類公公就不會跟這幫子埋在一塊,━━他那玩意說不定是金還是玉的━━人家說李蓮英葬在永定門外大紅門南項村,這靠不住,那是李蓮英為他三弟李寶泰預備的。真正的有門有面的清太監墳區在海淀區阜成門外八里坪那邊。這地方開挖起來動靜大,不是我們幹得了的事。 這一批貨也巧。搞基本建設的公家也不重視,幾百工人一邊挖、一邊笑、一邊砸!太門了,是不是?都糟蹋了。我知道信已經太遲,雇了十幾個小伙子帶上麻包,白天晚上跟着去撿,就是這些,全讓我兜來了。
這玩意兒可惜見不得人,倒是一件也不假。人沒事假仿這玩意兒幹嗎是不是?我讀書少,不知道這玩意兒該安在哪門子學問上? 張老悶兒來回走了幾步:「....要論這玩意兒,外國倒也是有。非洲,拉丁美洲,印度和東南亞也都當做旺丁的神物崇敬。中國古時候的寶塔,也是順着這個源流過來的。 不過這批傢伙明顯不歸這個系統和編制管。割都割了,還旺個雞巴! 我看哪!照眼前的政策的角度來講,應該只能往『補償』、『退賠』或者是『平反』那一方面的意思去想了。很特別,研究上,怕屬於民俗學那部的罷?我一時還說不清。我想,你得好好保存!」 掌柜說:「不行呀!這東西招忌。這麼辦罷!你喜歡就全搬走,隨便給個價錢!這玩意千載難逢,扔了實在可惜!」 「我怎麼能要這些東西呢?一件也不行啦!怎麼對我愛人交待呀?您想,書桌上、玻璃櫃裡、茶桌上,能擺這玩意嗎?我住哪兒擱呀?我能讓人看見手上端着這玩意嗎?朋友萬一帶着子女上我家串門,見了這玩會怎樣反應?唉!世界有不少東西,明明看準它有價值,人心裡就容不下它,讓它無路可逃....」張老悶兒說說者就朝門外走。 「您,您這就走了?不多呆會兒?您還來嗎?得空就來吧!...」 回到家裡,走着坐着盡想這檔子事。 躺在床上,半夜裡被老婆叫醒: 「你笑什麼?發什麼夢?」 「....真沒想到,那麼多!....」 過了幾天,張老悶兒又去了一趟東四牌樓古董鋪,到底還是挑選了十件,棉紙包好,偷偷地塞進箱底,用衣服密密實實壓住。花掉一萬塊人民幣,一件一千! 「又不抄家,李覺覺怎會知道?」他想。 (五、六暫缺) 七、新編曹娥投江演義 上回提要:張老悶兒在北京隆福寺購得一籃子「碎片」。原來是北宋宋真宗乾興元年酒罈子的碎片,張老悶兒只花了三千塊(折合三毛錢)購得,把它旒合,便成了大寶貝了!另一方面,張老悶兒與司局長以上幹部被召去故宮拔草。張老悶兒一蹲下去,連鞋子都見不着,還能夠得到草嗎?最後只好被編派去做其他清潔工作,結果一樣也沒做成,最後卻為周揚評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這一回:北京美術學堂為一幅蘇聯畫的《偉大的會見》展開批判,畫面上斯大林坐在沙發上講話,毛澤東捏着筆記本、鋼筆、像在記斯大林的指示...。毛澤東覺得這幅畫把斯大林、毛澤東畫成老師和學生關係,老大不高興。與此同時,在延安搞過同性戀的王大可,因畫一幅畫,把斯大林高度改成同毛澤東一樣,也同樣受到批評....。 清早晨張老悶兒坐着他的「專車」,按照老規矩緊捏橫槓,向東四牌樓方向開去。 這架勢原先很吸引人,每天上班都是同一時間、同一夥人,大家雖然不認識,因為到底看慣了,卻都不以為意。 老悶兒每天批公事,開會,找人談話,大體上━━起碼跟常人無異。區別之處是個性使然━━其實也很簡單,全力地把能辦的事辦好,衷心安慰因辦不好事而失望的人。 別瞧他胖,解開快樂與難過這兩個情意節都很果斷。 世界上有數不清的共產黨員,這年月張老悶兒辦事的作風跟別人好像沒有什麼兩樣,只有細心的人才看得出,必要打官腔的時候他會臉紅。 半路上趕過了正騎着自行車的尚家寶。 「胖子!停車!阿拉有閒話同儂講!」 司機把車子靠邊停下。 「儂那浪忘記脫?上禮拜說好去美術學堂看望民間藝人,大家都在那裡等儂!」 「好,好,那我到局裡打個轉就來!」張老悶兒說。 尚家寶一陣妖風騎着自行車走了。 尚家寶在一間製片廠工作算是位元老。原先搞籌建,後來當導演,還沒拍過一米的片子。 去美國留過學,聽說是電影專業,她沒告訴別人是哪行專業,但是她會講電影故事,明星生活掌故,會唱電影歌曲。當別人提到某首歌曲名字的時候,不用半秒鐘,她就會喔地一聲把英文名字讀出來。咄咄逼人的專業氣勢,由不得人不肅然起敬。 談到美國,她幾乎眉飛色舞。即使是在深宅大院裡沒有外人的場合,十幾位老朋友聽到她的宣講,都會產生一種「收聽敵台」的犯罪感覺。 她快樂,坦蕩,三十來歲還那麼愛俏。她一點也不複雜。唐、宋、元、明、清誰在前、誰在後都弄不清,也記不住。 朋友時常不小心忘記她是個黨員。她缺乏一個黨員應有的深刻與迴蕩。黨外的朋友不忍心對她「尊重」,黨內的同志沒膽子對她「輕視」。 她的入黨就是個謎,而且很老的黨齡。甚至傳說她在八路軍隊伍中長大的。 沒見過做黨員的像她做得那麼輕鬆瀟灑,哇哩哇啦,呵呵哈哈,如果你向她打聽一件不該打聽的消息時,她一邊給你夾菜、一邊大聲喝叱你: 「哪浪能講把儂聽?小赤佬!想聽,儂找李克農打聽去!」 男同志對她的穿着言不由衷地惋惜:「唉!這味兒....」 女同志表面上不屑一顧,暗中卻佩服她的勇氣,甚至留意其中的某些「積極因素」而參照起來。 她一天到晚都在忙自己的生活瑣事。人們不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她哪一分鐘才能在「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上有所貢獻。她全身每一顆細胞都在奔跑━━換床墊子,做沙發套,修門框紗窗,拼補木地板,裝配拍賣行買來的煤油爐灶,冬安取暖的煤爐煙囪。因為聽說崇文門外花市大街有粉紅色抽水馬桶賣,大熱天騎自行車轉三天居然買到了手,興沖沖請來了泥瓦工安裝時,才發現屋裡根本沒有下水道。 「阿拉二十二萬買的,十萬賣把儂,要弗要?」 「要它幹嗎?這裡也沒有下水道。」游雨說。 「送把儂算了!」 「我沒地方擱呀!」 於是,一個粉紅色瓷水缸加上一個粉紅色抽水馬桶成套設備架在自行車後座上,跟着她東西南北滿城跑。 最後在東城遂安伯胡同找到華子文。 累得她幾乎是爬進了客廳: 「阿有冷開水,阿拉乾煞哉!阿拉死快哉!」 喝完水,定了神,講完水馬桶這套贈品的原由。華子文非常勉強,簡直可以稱作是痛苦的,完全為了幫朋友的忙而收下這份禮物: 「....不過有個條件,星期天在你家請咱們哥兒們吃一頓西餐....」 尚家寶彷佛絕處逢生,高興得頓着腳答應了: 「謝謝儂,儂心腸真好,儂要弗收下,阿拉定規昏倒在馬路邊浪行啦!阿拉一定請客,由儂去通知伊班人,禮拜天下午三點鐘,忽要遲到咯....」 四天工夫,華子文家內室裝上了非常富麗堂皇的、粉紅色現代抽水馬桶,光是文藝界朋友一周內來參觀試用的不下四十餘人次。華夫人梁卓 氣得肚子快爆了,她想到下月初的水費,罵的卻是尚家寶: 「瘋瘋癲癲,一個單身女同志,還不找個男人嫁了收收心?」 她不知,尚家寶的可愛還不止這一些。 張老悶在局裡批了五個文件,喝了一杯半茶,接了三個電話,上一次廁所,動身上美術學堂。 車子進院,U字樓大門正在掛匾。紅底金字,「美術學堂」筆法龍飛鳳舞,是毛主席手筆。堂長面子大,一索就有。鞭炮震天價響,了不得的狠,每個人都咧着嘴巴笑,亮閃閃,彷佛臉上也燙了金。 有人告訴老悶,大夥都在進門左手邊廁所隔壁「外賓接待室」。進了屋,好多人。 人,有生有熟,熱烘烘的。有的人,其實也不熟,說張道李,延安、張家囗、哈爾浜、西柏坡,其實都是北京的民主人士。還瞟了一眼延安時期的小鬼王大可,這小傢伙長大了,在延安是個小「基佬」,給張老悶處分過,現在一臉的嚴肅勁,像個馬克思廟裡的主教神氣,不知道他那個愛好至今是不是已經斷根了? 還有自己那一夥熟人也都懶洋洋地散在四方。熟得連招呼也不用打。 原本說好是來見識民間藝人的,不知怎樣,看陣候像是要談點別的事。 這事不太好談,大家心裡明白,不談不行,談過了頭也不行,談得不具體不行,太具體也不行,不明白不行,太清楚了也不行,談得沒結果不行,有結果也不行,事情輕到眼尿粒那麼輕,重到兩國關係破裂那麼重。不紀錄,不外傳,不擴大,不掩蓋。明白性質,提高認識.... 到底是什麼事呀.... 毛主席在蘇聯老大哥那裡住了兩個多月,跟斯大林同志共同研討世界人民命運大事。 蘇聯的一位著名油畫家根據這個偉大的歷史事件畫了一張畫,名叫《偉大的會見》。 意思是好的,油畫技巧也不錯。 書面上兩位偉大領袖各坐在一張沙發上,斜對着觀眾。氣氛肅穆怦嚴。 毛主席看了不高興,發話了: 「喔!斯大林坐在那裡講話,教導我。我呢!手上捏着筆記本和鋼筆,隨時記下斯大林同志的指示。這是老子和兒子的關係?還是先生和學生的關係?不打招呼,免費就收我做徒弟,扯卵譚!一廂情願!強加於人!老子就不信邪!」 ........ 學堂姓洪的總支書記說:意思點到這裡為止,大家談談體會... 一個姓李的教授坐不住了。他等不及醫藥界推廣激素之後方才亢奮。只為了一個非常「動物學」的目的━━爭生存而激越起來。像一隻普通又普通的公鵪鶉張着雜羽眩耀鬥志。他屬於舊社會的留用人員且不甘心沉淪的一類人。舊的依靠已失,新的無從適應。對於他,適應無異掙扎。但他又不甘心承認這是掙扎。別人覺得他在表演「二十四孝」中的「老癩娛親」。在他看來,他的天真有朝一日或許能感動上帝━━入黨。 「我談談」他說:「....作為一個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一分子,我有權利慎重申明,我抗議這幅拙劣而別有用心的作品對於我們衷心熱愛的毛主席的歪曲和侮辱!這是明目張胆的向我國的挑釁!我們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跟偉大的蘇聯是兄弟關係而不是主子和奴才的關係,奴才才拿筆記本和鋼筆。毛主席說『一面倒』,我們是倒向進步陣營而不是倒向蘇聯的懷抱,是政治概念而不是搞男女關係的概念....」 話沒說完,走來兩個人請他休息,他就休息了。 老洪同志說:「還有另外的同志發言嗎?」 一位老先生說話了:「古人有云,『來而不往非禮也』,其實啦!依我看啦!不如麻煩我們的外交部向蘇聯發一個話,請那位畫家在斯大林同志手上也添那麼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變成一幅互相學習的偉大畫面,豈不是、哈!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嗎?....。」 話沒講完,又有人過去請他也休息了。 另一位同志比較年青,他提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建議: 「既然外交途徑上很難開囗,我們都是美術工作者,吃的都是畫畫這行飯,不如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創作十幅類似題材的作品。毛主席空着手,斯大林同志拿着筆記本和鋼筆,毛主席向斯大林同志講農民運動問題,講中國武裝鬥爭問題,講農業生產問題,講解放戰爭問題....」 這位同志也休息了。 「唉!其實呀!」一位延安老同志說:「我看哪!嗯!這個方面嘛!是個小問題。『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嘛!理他幹什麼?是不是?今天理他,他來一張,明天理他,他又來一張,越理越帶勁,越理越多,我們反而被動了,是不是?....」 老洪同志趕快接話: 「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底下,我們還要談談學堂內部類似的一些問題━━」 全場一震,鴉雀無聲。 老洪接着說: 「王大可同志的一幅創作,對我們也敲起了警鐘,幸好抓得及時,沒有造成嚴重的政治影響,現在讓大可同志談談這段時期的體會...」 王大可愁眉苦臉地站起來。 張素正好坐在老悶兒下席:「這人是誰?」 「延安搞同性戀的那個小兔崽子嘛!我還給過他處分,你怎麼忘了?」 「哦!長得那麼大了,看起來挺嚴肅正派的嘛!」張素說。 「所以,這號人你要特別小心!」張老悶兒說。 王大可囁囁嚅嚅,嗓門壓得很低: 「我原來的動機是好的,想表現中蘇兩大國領袖的會見。 「我當時的思想認識不高,而實際情況是,斯大林同志的個子比較矮...我把他改高了,高得跟毛主席一樣高。我當時的主觀願 是,要是他們兩位長得一樣高就好了。同志們批評我有意嘲笑和諷刺,當時我接受不了。
「第二幅草稿,我按照斯大林同志原來的準確身材尺寸表現,跟毛主席魁梧的身材差距實在太大,我不是有意眨低斯大林同志,有的同志批評我形成客觀上的反蘇傾向,我擔負不了這麼大的政治責任。 「第三幅草圖,我利用透視手法把斯大林同志擺在前面,毛主席稍後,在視覺上一樣高而又能符合實際情況的平衡辦法,沒想到產生一個毛主席隨侍斯大林同志的效果.... 「我認識到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事故,我,我...」 一位氣憤的年輕幹部猛地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說: 「你在兩大領袖身上找什麼生理平衡?你在畫衛生掛圖不是?」 另一個女同志大聲地喊了一句「你挑撥中蘇關係!」隨即坐了回去。 ...... ...... 眾說紛紜,層層加碼,不單王大可面無人色,連一個小小外賓接待室好像都戰慄起來,一個多鐘頭過去了。 忽然之間雲霽雲開: 「同志們還有什麼意見嗎?好!沒有意見我說兩句。這是打招呼的會,敲一敲警鐘。對於反映國際關係,尤其是兩國領導人會見的作品,要特別慎重。以後這類創作,各部門要把好關,提高警覺,即時匯報,做好領導工作。」 「哈哈!王大可同志的政治熱情是好的嘛!是不是?若大家都是王大可同志,我要問一句,以後還畫不畫這類尖端敏感題材呢?回答應該是:『大畫特畫』!而不是縮手縮腳。要解放思想嘛!為了革命,連死都不怕、還怕批評嗎?是不是?....」 洪書記說到這裡,兩眼掃了一下王大可,王大可趕緊即時地點了三下頭。 「....好啦!好啦!民間藝人還在等候我們呢!休息十五分鐘,然後一齊到U字樓中間小禮堂去!」 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外賓接待室剩下張老悶兒這夥人,張素、晴藍、薛蕪、游雨、馮放.... 張老悶兒說: 「小子一定看了蘇聯那張畫才跟上的。」 「這類事有的是,法國有一幅拿破崙在軍艦上的畫,蘇聯不也有幅斯大林在軍艦上的畫嗎?蘇聯有幅斯大林早晨拿着大衣站在原野上的畫,名叫《祖國的早晨》,我們的畫家不是也跟着畫了一幅《東方紅》嗎?斯大林換了個毛主席而已。」張素說。 「....是個換湯不換藥的辦法,不過這類題材風險小。」華子文說。 「王大可這小子鋌而走險,志大才疏,難免閃失!」晴藍說。「聽說在延安,年紀小,新聞倒不少....」 張老悶兒忽然想到一件事: 「哎!魯迅文章里說到《曹娥投江》,她爹掉到河裡,曹娥跳水救爹,兩父女都淹死了。引來岸上許多看熱鬧的人。父女屍體浮起來的時候,是曹娥背着老爹,當然引來一陣訕笑,於父女雙雙下沉。等到再浮起來的時候,岸上看熱鬧的更大笑了,原來改為老爹背着曹娥,於是又沉了下去。再浮上來的是父女倆背靠着背,大家越發笑得利害。跟着又沉了下去。再浮起來的是父女面對面抱着。最後岸上的大笑使曹娥父女從此不再浮出。 「王大可有點像《曹娥投江》,岸上人看的是有趣的熱鬧,接受批評和意見成為情緒的催發劑之後,大局難以收搭! 「我不喜歡王大可這小子,從來不喜歡。今天倒是有點同情起他來。你叫他怎麼辦?他不想畫生理掛圖,是你逼着他非畫生理掛圖不可嘛! 「一番真誠和熱情!真委曲他!什麼政治錯誤?見他媽的鬼!」 小禮常布置得像辦喜事架勢。大紅大綠外加上一條紅布棋幅,釘上寫好大字的方紙:
下面又是另一條大橫幅: 「向民間藝人拜師大會」。 大會沒有開始,人來人往,有說有笑,主席台上坐的穿者一嶄新藏青幹部服的三個人一動不動。一個留着黑絡腮短胡,一個留着泥鰍須,一個沒胡沒須卻翹着下巴,想必嘴裡剩的牙齒已經不多,都是六十來歲的人。他們三人胸前全掛着大紅綢花,將要被安排成敬重的拜師對象。 原先開會的那幫人也來了,該上主席台的都上了主席台,張老悶兒被請在三位老人家旁邊。 接着大學生們也排成兩行進了會場。 門囗還等着一群穿着花衣花裙的拿着紙花的十歲上下的男女紅領巾。 大樓門囗掛匾的那套鑼鼓班子也調來門囗,磨拳擦掌準備再顯身手。 大會開始,主席是教務長吳修之。 吳修之根本不是主持會議的料,平時也沒聽他說過爽爽朗朗幾句話,聲如腹語,腆腆之極。他只能做個名正言順的畫家,「上頭」卻總是要他出頭露面地主持什麼會議,真難為他。 司儀宣布拜師大會開始,樂鼓齊嗚,紅領巾隊伍開進場來,連跑帶跳地上了台,給三個老頭獻花,戴紅領巾。三個老頭慌亂中並沒有品出其中的滋味。 吳修之教務長說了一通開場白,大意是只有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制度才有重視發揚民族民間傳統的可能,今天的活動就是一個昭示世界的鐵證.... 然後請三位老人坐在台中,全體學生向他們三位進行拜師行三鞠躬禮。 接着由吳修之教務長邀請三位民間藝人講話。 「噢!━━唔,現在請北京著名的面人藝術家周永亮同志給我們講話,大家歡迎。....」 拍掌。 「各位首長,大爺,哥兒們!說老實話,他倆,一個浙江東陽人,一個是福建泉州人,說的話,甭說你們各位聽不懂,咱們成天呆在一塊兩個月,咱一句也聽不懂,光打手式比劃比劃。鬧的笑話不少。咱三約定了,今兒上台,全由咱一人兜了。咱說咱一個人的意思,可算咱三人的賬。 「咱爺,咱爹,咱三代人干捏麵人這玩意,都只為了混幾頓小米麵、窩窩頭吃。沒啥光彩,幾個銅子兒的事。哄孩子的玩意兒。您們大伙兒賞臉,說這也算是個意思,那就算吧!咱也論不出真假。 「洋人也給咱照過幾回相,都說是要上畫報,照完就算,幾十年沒見回音。派出所前兩個月有一天上咱家來,可把咱屋裡的嚇了一大跳,原來是通知咱上學堂來捏麵人讓大學生爺兒們看看,捏就捏吧!咱就來啦。咱大街小胡同竄慣了,臉皮子厚,不怕見笑。就聊這些吧!咱沒上過學,倒的就是這些,大夥包涵吧!」剛要坐下,想起一件事,站起來補了一句: 「啊!中國共產黨萬歲!」 吳修之教務長宣布大會結束,東陽木雕、泉州木偶雕刻、面人雕塑在教職員食堂有個觀摹會,歡迎參觀。 出得會場,張老悶心裡不自在,輕輕罵着娘。 「民間藝術就是民間藝術,和野花一樣,你他媽把它連根刨出來種進屋子裡,不死才怪!」 張素說:「禮堂背後他們三位有個作坊,老老實實按時在那兒幹活,有人想改造他們,教他畫素描,學解剖,還有些學生當他們是模特兒、『不要動!』一畫就是五六個鐘頭。在學堂里,他們很自卑...」 華子文說:「該找他們學堂長談談!」 老悶兒說:「談什麼?元兇就是他。成天打主意改造這個、改造那個....」 「聽說樂團招來唱榆林小調的陝西年青婆姨很有成績。」張素說。 「灌了唱片,很受國內外歡迎,精彩之至,也受欺侮,學洋嗓子之類,憋得慌,鬧着要回陝西...我看,三個老頭也快了!」老悶兒說。 「咦!不會吧!剛開過拜師會嘛!」華子文說。 「你等着瞧吧!」張老悶提了提褲子:「眼前咱們是,做好事和做壞事,思想情感都沒有成熟!」說完,進廁所去了。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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