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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女子】 (十五)日子還得過
送交者: 底波拉 2022年03月16日14:36:45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十五)日子還得過

我看她漸漸平緩下來,便問起南京家中情況,當然主要擔心母親。家菊說,小弟小妹都呆在家裡不敢去學校,只有叄妹好像忙着什麼造反隊,媽媽工作的小學大概見她病得不輕,人只有七十斤不到,倒沒有誰來批鬥,南京的家人全急着想知道我的情況,所以一定要她到學校來一次。我苦笑一下,又問菊芳進校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她說:門房間早郎伯伯仍舊蠻客氣,只是看到的兩個老師怪怪的,也打招呼,不過不像上次來那麼客氣了。我想,她真是太單純了,要不是有塊貧農牌子,只怕招呼也沒人敢打。

老包跑來關照,讓我叫家菊下次別來了,實在無法估計今後我們還會遇到什麼。妻子不解地問道:工宣隊不是到鄉下問過了嗎?社員都講你好,為啥還要斗?我安慰她:學校里司令部多得很,各有各的主意,不過,你們講的話有用場,早晚總會搞清楚,你放心回去,我每個禮拜六回來,會告訴你的

兒子辛城自然不明白眼前的事,大概只感覺學校一點不好玩,兩隻眼從幾個大人身上轉來轉去,直到離校回鄉才好像有了些小孩的活潑,但我感覺得到,他對我這個號稱爸爸,但又陌生而且垂頭喪氣的人不會有什麼好印象。

那時候,像我這類的人嘴裡雖然說總會搞清楚的,但真實的想法是毫無希望,至少我就是如此。工作十六七年來政治運動碰到不少,而這一次真正可說史無前例。勸慰家菊的話,我自己是不信的,只要看十幾年前的右派,有幾個不冤枉!所以,我倒盼望清理階級隊伍這一段永遠不要結束,天天低頭認罪總比定桉好。經驗告訴我,一旦定了桉,戴上帽子,就算家菊容我,就算我硬挺着活下去,也撐不了幾年。

俗語說天無絕人之路,雖然此話早被世代的悲劇證明不確,但是清理階級隊伍工作還未見分曉,緊接來了一個複查工作,真給了我生路。複查,上面派人來複查,剛一聽說,心裡涼了一大截,可能要定桉了。誰知第一次複查起讓我本人出場,並且可以坐。群眾代表來了十幾個,其中有我們共青團教師的支部書記尚義。會場氣氛不像批鬥會,我心中有些詫異,等聽罷工作組負責人致詞後,我有些指望了。負責人特別強調實事求是,擺事實,不扣帽子。終於聽到久違的實事求是,一陣激動,我低着頭忍着淚等待着複查。已經記不太清楚,好像我本人還沒有申訴權,只能聽着別人的評判。這種會不同於批鬥,在座的群眾代表既不激奮也不急於發言,看得出在那變幻無常的時期,沒看準風向之前,講話是要有些勇氣的。沉默好像延續不短時間,我起初產生的一些希望開始被忐忑代替,不知是吉是凶。終於,尚義老師開口了。

我想談談辛忠是否反黨的問題。一剎那,大家的目光全在尚義老師臉上聚焦。按常規,正式發言前一定要有一段毛主語錄,我們老運動員單從語錄就可判別當天的命運。因為,開頭如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或者是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挨斗挨批在數難逃,而尚義這次讀的語錄好像是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幹部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我一聽,知道有門了。儘管當時不少領導幹部本人都被粗心大意糟蹋掉了,但這段語錄卻是不錯的,顯然對我有利。果然尚義說出一席在當年很難有人敢發表的見解。他說:我看過有關辛忠的大字報,具體事例全是說他喜歡提意見或者對學校工作談些自己的建議,基本屬於和學校領導意見不一致的內容。我個人認為,現在是不是應該明確一個界線,何謂反黨?是反對黨中央領導,反對中央的大政方針,反對黨領導下制定的法律,而對一個黨組織布置工作有不同看法,只要不針對中央方針路線,就不能算作反黨,否則還有誰再敢講話?根據這個認識,我建議,對辛忠不作反黨分子認定。我隱約記得,他發言以後,場內更加寂靜,後來好像是有兩位發言的,但記不清講了些什麼,似乎既不堅決支持,也不堅決反對。接下來基本上就是區里派來的複查組成員宣傳政策。現在回想起來必是中央恢復了正確的主流力量對大局的領導,只是由於局勢時常變化不定,一般人實在不敢說出心裡話。相比之下,尚義夠膽大的,要知道,自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以後。人們早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還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些曾被廣泛提倡的口號深藏心頭當作紀念品了。

第一次複查以後,接着又查了兩次,在尚義老師的申辯之下,我的罪名一條一條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雖然仍是活動在牛棚和勞動場所之間,但是我的境遇猶如破屋遇大雨,即使室外雨停,裡面的小雨還是停不下來。自從工宣隊下鄉一調查,雖說社員們為我講了好話,但辛忠出身如何如何高,學校里如何如何批鬥,這些閒話傳得越來越邪乎。丈母娘嘴上雖不多說,臉上的神色豈沒有顯露?好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在農村仍然相當盛行,加上家菊的韌性,老人家當時的想法可能只是自認倒霉,並非決心將我掃地出門。但是,就算這樣,一家人坐在一起悶聲不響吃飯的感覺,對於我這個有點性情的人說來,也實在可稱為一種刑罰。我自心有不甘,趁着大家在場,把複查的細節講給他們聽,可是女當家也只心不在焉地上兩聲,倒是平時不太聲響的丈人響應着說:上面來查,下面有人幫忙講,好辦了。已經進中學的小舅子也是向着我的,他插嘴說,他們學校里掛牌子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也是瞎搞出來的,多數都上課了。聽到他倆的話,固然寬鬆了些,但一家之主岳母的澹漠還是使我無所適從

家菊不習慣過多的好言相勸,她用替我挾菜添飯的行動支撐我的精神。等單獨兩個人的時候,她又說了一個自己兒子的故事。

前幾天,上了一年級的辛建,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和住隔壁生產隊的同學小根扭打起來。原因是一路上小根開玩笑地說他是牛鬼蛇神。辛建也回敬說他是牛鬼蛇神。玩笑逐漸演變成吵架。小根說:我家是貧下中農!辛建也說自己家是貧下中農。小根羞辱他:不要面孔,儂爺是上海的牛鬼蛇神!辛建冒火了,吼道:伲爺不是牛鬼蛇神!”“還要騙人,啥人不曉得!牛鬼蛇神!”“不是!不是!不是!路上越來越多的小學生停下來看熱鬧,小根更加起勁:大家看,辛建是牛鬼蛇神!這時的辛建暴怒了,不顧一切勐的一掌推得小根差點倒地。那小孩也惱火了,一把抓住辛建的上衣不放。小孩打鬧通常習慣各自抓住對手的衣襟,然後鬥嘴不止,這往往表示不打算戰鬥,而希望有人出來拉和。可是從未受過我指點的小頑童辛建卻不然,他體會到,用一手抓人衣裳平白少了一半戰鬥力,不合算,所以,一見小根動了手,馬上雙拳齊出,立刻把對手打哭了。不料,這時小根的哥哥四年級學生小剛正好走來,看此情景,對着辛建就是一巴掌 。辛建不知道後面來的打擊,一時摸不出頭腦,停手張望。小剛怒目相對,大喊:做啥打我弟弟?辛建早已被氣得發瘋,根本不把比他高出一頭的大孩子放在眼裡,也勐推對方一把:伊為啥罵伲爺牛鬼蛇神?”“罵儂就好打人呀?”“就要打!小剛也被小傢伙激怒了,連打帶罵:“我叫儂打!打!於是一大一小對打起來。這時候,辛城走了過來,看到這情形並沒有馬上參戰,因為平時跟小剛交情還不錯。他一下子擋在當中,問是怎麼回事。辛建看哥哥來了,哭着說:小根罵伲爺牛鬼蛇神!辛城一愣說不出話。他已經四年級了,又曾親眼看見過爸爸在學校里的慘象,牛鬼蛇神四個字對他的刺激遠遠比對弟弟要強烈得多,在一大圈人圍攏下怒火突然發作,忘掉眼前小剛是自己朋友,雖不想打但也狠抓着他的上衣往右側身後方向一拉,使小剛跌跌撞撞差一點站不住,衣裳鈕扣也掉了。辛城雖然和他同班但體質強得多,再加上一股無名業火,甚是嚇人。兩對弟兄的實力不成比例,對打是不可能的。恰在這時他們班的黃老師走過來看到這一幕,忙喝問辛城為什麼動手。辛城發起梗脾氣,斜低着頭一聲不響。周圍的觀眾七嘴八舌說明了原委。當年的老師雖是早已失卻師道尊嚴,但在農村小學裡並不像市區那樣溷亂,老師還有些發言權。黃老師聽罷先對小剛說:大人的事你們還不懂,不要亂講。大家還是好朋友。然後着重說辛城:不管怎樣都不能動手。你力氣大,把朋友打疼,以後還好做人嗎!對小剛打個招呼,大家回家去吧。老師本以為沒有什麼問題了,誰知辛城死記住牛鬼蛇神這份恥辱,死活不出聲,弄得老師下不了台。黃老師知道辛家兄弟的脾氣,只得說:你回去問媽媽看,老師說的對不對?怎麼這樣不懂事!然後叫大夥散去,自己也走了。辛城直等到沒了圍觀者,才牽着弟弟慢慢回家。

家菊早在場院外等候兄弟倆。她已經聽到其他孩子的報道。辛城辛建剛走近便看到媽媽滿面愁容,只得停下腳步。家菊平日對孩子從無厲聲責罵,但她少有的嚴肅表情足以使兒子低下頭來。她開口說了:你這個哥哥不帶好弟弟,怎麼好動手打人?辛建立即對媽媽說:不是哥哥不好,是小根罵我,我打伊的。哥哥沒打小剛,拉了伊一把。”“好了、好了!儂不要插嘴!儂一點點大的小人也學會打人,還得了?爺娘日子過的這麼苦,你們不懂嗎,還要在外頭闖禍?正說着,小剛媽牽着小剛來了。她和家菊本也是熟的,前來並不是問罪,只想叫小孩們再不要作對下去,當然也不排除告狀的一點想法。她說:毛頭,我問過了,兩個小朋友講白相,講着講着當真了。原來兩對弟兄是好朋友,現在弄得難為情。儂對辛城他們講,大家講歸講,不要動手,小剛他們兩個人小樣,辛城對同學講過,他身上有功夫,弄得不好要傷人的。你看衣裳鈕子也掉了。人家把話講到這個份上,家菊再無退路,她突然衝到辛城邊上,對着他屁股一陣勐打。這女子從來不曾打過孩子,可能是這個緣故,她剛打了兩下自己倒開始大哭,嘴裡夾雜着責備:“你這個討債鬼!叫儂打人!叫儂打人!儂要害死你爸爸啊!隨後再也說不出話,只是哭啊打的。悶聲不響的辛城也傷心地大哭了。辛建緊拖住媽媽,哭得更是傷心。他還不忘喊着:媽,是我打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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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大哭驚動了生產隊指導員惠芬,她趕過來勸解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這事也不能全怪辛建辛城。文化革命的事大人也搞不懂,小人哪能明白,將來總會搞清楚的。大家回去吧,回去吧。這才將眾人勸罷。

回到自己的小屋。家菊的哭聲仍未停下。這時辛城開口講話:媽,不要哭了,我懂了,再不闖禍了。家菊聽到兒子這句話,有些寬慰,漸漸停下哭聲,才問辛城道:痛嗎?大兒子頑皮地答道:毛毛雨,儂這隻手呀,覺也不覺得。家菊被他逗得苦笑一下。

小兒子看媽媽不哭了,開始分辨:媽,儂只顧打哥哥,不曉得小根罵人多難聽,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啥人聽了不恨!家菊說:我不打儂哥哥,還能打人家!現在爸爸正在落難,弟兄倆哪能不懂事體,還要在外面闖禍!媽媽傷心,懂嗎?辛城突然說了一番奇怪的話:媽,儂為啥要嫁給爸爸,害得我們被人罵。惠芬上次還講,爸爸出身高,將來我想當解放軍也當不成。媽媽一聽氣急敗壞:喪脫儂良心!作孽,儂作孽呀!養大了儂講起了爺啦!看儂爸爸一門心思養屋裡,還要幫奶奶養叔叔、娘娘;自己吃啥穿啥?出身高能怪伊嗎!辛建問:媽,啥叫出身高?媽媽答道:伊不是工人,貧下中農出身,別的我也講不清。辛建仍沒明白:為啥出身高就算牛鬼蛇神?”“儂問我,我去問啥人!太平日子不讓過,一天到夜斗呀斗,斗得將來大家飯也沒得吃。’’弟兄兩個聽不懂媽媽講的意思,也不敢再問下去。這時外婆來到前屋的北窗口招呼叄人吃晚飯了。

吃飯時,外婆對當天事件發表了總結:有得煩嘞!啥人曉得家庭出身重要的嚇人!一生一世,兩生兩世也逃不脫!一大家子人都沉悶地聽她說。家菊明白,壓力全在自己身上。誰能想到一個什麼大革命竟把人分的這麼怪。從前只需分好人壞人,現在倒好,紅有五類黑有七類,記也記不清。好像是好是壞命中早已註定。儘管她心裡實在弄不清,而現實的壓力幾乎把自己壓得抬不起頭。面對一屋子沉重的氣氛,又考慮到兩個兒子的心情,她還是下決心鼓起勁來說幾句:上海兩個工人師傅來過了,還搞過複查。辛忠的事情大概有點希望,再說,上海總不會一直亂下去吧。政策不是說,不冤枉一個好人嗎?老父親木根一直對女婿有些好感,就接應着說:老天爺總會做主的,一家人苦死苦活做生活,沒做過缺德的事,總會有生路吧。丈母娘仍是憂心忡忡,突然把話頭轉向叄女兒新娣:新娣,儂歲數不小了,找男人千萬要記牢!這頓晚飯就如此這般結束。

不久新娣果然找到一個工人階級出生的礦工。他在山西工作,可是兩手空空,此外更無片瓦家當。新娣堅決跟着男人去了煤礦,免得再拖累母親。

家菊斷斷續續對我說了這麼長的故事,其中特別強調指導員惠芬的話。既然這場革命連指導員都搞不懂,將來一定會變得正常,有希望。我知道這是在安慰我,但這一席長談真是刺得我心在流血。

 

從那時起,不聲不響的家菊加緊帶領孩子忙活開了,門外漸漸堆起許多碎磚,另外又出現從海灘外刨來的泥沙。泥沙有什麼用?捨不得花錢買沙,用水沖洗泥沙用來拌溷凝土,說是要再蓋一次房子。

就在我看到家菊不知從哪裡弄到的各種舊磚頭越堆越多的一天,實在忍不住,便問家菊何必又急着造房子?不是有栖身的小間了嗎。她看着我好久才吐出一串話來:誰知道將來人家會怎麼處理你!如果弄回家,媽那裡還能蹲嗎?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準備另起爐灶,為可憐的小家庭做最壞的打算了。

收集來的磚頭有別人不要的墳山小缸磚,也有集體房子拆下的九五磚,還有托人從外地買到的八五磚,其中有的磚不花錢,大多數都用一分多錢至二分錢一塊向人求購,至於她用什麼方式裝回來,我想都不敢想。到了這個地步,我一個大男人還能一旁坐着嗎?從家菊那裡領受到任務,她說:我託了工程隊的人,可以弄到幾根水泥屋樑。錢,我想向大隊借一借,我們差不多可以造兩間房了,不過,磚頭還缺,你能不能在上海托托人?想想看,我能說不行嗎?但是確實難辦,我的牛鬼蛇神身份仍未去掉,找誰去?何況是要錢的。不論怎麼難,只能藏在心中,我開動了腦筋。

老王也是我們單身宿舍里的同事,家在安慶,本來是總務處的一位工友,多少年來靠勤奮進身為管校產的職員。此君膽小怕事不難理解,但他因工作之便在外交遊甚廣,想搞點磚頭,非他莫能。俗話說:狗急了也跳牆。我萬般無奈,把目標鎖定在他身上,儘管以我的處境,被他婉拒極有可能。老王見我走近想講話的樣子,本能地向四處瞄一瞄,聽完我的請求,他既不拒絕也未應承,只是含煳地了一聲,迅速走開。

過了兩天,記得是星期五,他突然向我宣告:叄千塊煤屑磚,一分半一塊,你要不要?要快決定,晚了就被別家要去怎麼會不要,求之不得喲!可是立刻要錢的呀,好像那天是發過工資一周左右,我身上照例只有十幾塊錢生活費,這四十五塊錢哪裡去找?先是老包知道,他給了我十塊錢。上班幹活的時候,在一塊兒的脫帽右派老左也把身上的十塊錢掏給了我。錢還是不夠。他替我又向旁邊的老翟開口,老翟不響。這時老左發了火,對老翟吼了起來:看着人家落難,好意思嗎?我是因為這鬼帽子,工資減成四十八塊,否則不用向你開口!老翟和我並無什麼交情,誰知被老左這一嗓子嚇慌了神,馬上摸出五塊錢。人到無錢時想保持自尊很難,我居然也收下了他的錢。

就這樣我還是弄不齊四十五塊,不得已找到老王坦白交待,問他是否可在星期一補齊。他仍是不多說話,反問我回家可有車錢,我無法答對。最後他說:你留下五塊錢,我再想辦法。走了。果然到星期六下午,他交給我一張提貨單,要我下星期二前到蘇州河某地裝磚。我正受着管制不可能出去干私活,何況赤手空拳有何能耐!多虧家菊的姐夫煉油廠司機金福帶着 徒弟幫着又搬又運又卸,才完成了我第一次任務。好人們難忘!

我總算為家菊設定的宏偉計劃辦了一件事,但再造房這種設想,在我看來仍是非常非常不可想像的難題,所以自從弄了叄千塊煤屑磚以後,就沒再敢過問別的。

時間不知不覺又過去兩年,記得辛城已經是我們黃村五七學校高年級學生,他弟弟也讀到叄年級。有次我周六回家,家菊突然宣布,新房子快落成了。我好像聽到了神話,真不知這個女子怎麼變的戲法,顧不上黑燈瞎火,我跟着他走向村中的小浜。小浜就是一條小河,他們村子之所以稱作小浜宅,也是因此河得名。原來家菊早就謀劃用地,經大隊批准,讓他在小浜邊的空地上造住房。夜幕下的小河邊果然起來一片房屋,跟我們現住的小辟間相比,可算是很大很大的兩間平房,只不過還沒鋪屋面,裝房門。我心中突然湧出一陣暖流,我們真有自己的房子了!家菊在我身邊還不時把地上的碎磚收集起來。看着她,我不知有多少感觸,但找不出表達的語言……

第二天一清早,我倆再來到工地。一會兒本村兩位老瓦土成根和雲祥來幹活了。原來憑家菊的面子,人家答應包造這房,只收一百二十塊錢,還不要招待吃飯。要知道,用雜七雜八規格的舊磚砌房比用新磚要麻煩得多,何況海邊的泥沙夾雜着小牡礪殼,和在土水泥里很難粉牆,可見鄉親的好心。我除去講幾句感激的話,還有什麼辦法呢。

就在我這次視察工地的兩個星期以後,我再回到鄉下,家菊就把我引進了新家,我們開始居住在這裡了。門是有了,不過兩扇全由半隻窄門加上些舊木板拼接而成。窗也有了,由橫豎幾根木條釘起來的,不能開閉。我和家菊仍睡原來的雙人床,孩子睡的則是另一張由不規則床板和簡易床架搭成的四不像。當然這仍是丈人和阿舅倆七拼八湊做出來的。好歹算是一幢兩間平房,孩子住的東間兼做活動室,我們住的一間兼充廚房,只是用舊木板隔開了。就是這樣一小片屋頂由紅色平瓦和褐色魚磷瓦雜陳的所謂新屋,在七十年代動亂的年代居然成了轟動新聞,引來許多參觀人。

考慮到自己身份,每逢有人來平房觀摩,我總藉故跑開,讓家菊或孩子支應。雖說我的大難期看來有望度過,畢竟污名早被傳開,由貧農出面好說些,免得把我招搖出去又會生什麼禍端。

不過,這次造好房子,裡面總算有我一點功勞,就是老王、老包、老左和被迫拿出五塊錢的老翟幫忙買了叄千塊磚,當然還有姐夫的苦勞,雖然背了許多人情債又得儘快償還那些錢,心中還是有些安慰,至少面對家菊和孩子時不至於太愧疚。

記得第一次在兩個兒子和父母分住的那個晚上,為了讚揚家菊,我撫摸着她的手憐惜地說:看把自己的手弄得多粗糙,何必這麼急造房子!她仍像往常那樣沉默很久很久,我簡直以為她可能太疲倦睡着了,終於傳來她的回答:能不急嗎!媽媽那裡的話你聽不出來?你要是被弄回鄉下來勞動,不另起爐灶,家裡的飯是吃不下去的。她簡單的答覆立即把我的心收緊,提醒我還沒脫離文革的險境。我知道,她和她媽之間肯定有過非常可怕的對話,內容可想而知。本以為妻子只是為四口人住得寬敞些,哪想到人家真正意圖是考慮我的出路。的確,倘若革命真趕我滾出人民隊伍,然後回鄉監督改造怎麼辦?要知道,家並不屬於我,那是丈母娘的。這位老人不開口,我怎敢進門!家菊拼死拼活造起這片房,為我的窮途末路準備存身之地,豈不是表明她對我絕不動搖的信任和生死相依的決心?只不過這女子沒有更多詞藻而已。當我完全理解她話中的深意,我只有緊緊地,緊緊地摟住她,這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我要活着的理由,此外,再沒有別的一句廢話……

次日,也就是星期天的傍晚,別人出工已經回家,可家菊她們小組仍不見人影,我跑到田裡去找,只見她們十幾個婦女仍坐在地頭評工分。前面我說過,在吃大鍋飯幹活的年代,工分便是農民的命。每個組有計分員,有時工分評不太平,隊長也要參加進來。我看到隊長福 根嬸嬸在場,知道遇難題了。原來十叄個人一起整地,按面積應得一百一十點五個工分,平均每人八點五分,可是要有一個人少半個工分。記分員除來除去算不出准數,福根嬸來後,考慮到我有一份比較高的工錢,就勸家菊少記這半分,不料家菊高低不肯,認為自己的活幹得又快又好,少記不合道理,如此這般大家無法敲定。我走到跟前聽出原委,馬上勸告妻子不要再堅持。誰知這位偏偏不依。我又對她說,半個工分不過叄四分錢,何苦去爭。她把氣出到我頭上:你派頭大哩,叄四分錢也是兩塊磚頭,都不放在心上,我什麼時候才能還得了債!我知道她犯了牛脾氣硬說不行,只得對隊長使個鬼臉,大聲對着福根嬸嬸說:好,這樣吧,都記八分半,讓我替大家算算,可能不缺也說不定。才把我的小女人蒙回家。一路上她還是咕咕囔囔不服氣:不公平,不公平!快的慢的一樣,好的差的一樣,啥人肯賣力!我知道,家菊是對的,她正點到大鍋飯式勞動的要害。但當年人們誤以為這就是共產主義,有誰敢說真話呢。

日子又這樣過着,關於我命運的威脅好像緩解了些。既然好歹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和家菊便想着讓我媽媽來鄉下住一陣子。當時她正在天津大妹妹那裡,也是準備隨後來上海的,不料,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天津來信,妹妹告知,媽媽患感冒去醫院的路上竟不聲不響地倒在叄輪車中停止了呼吸。就這麼意外,媽媽突然永久離我們一群子孫走了!她走在文革就將停止的時候。妹妹考慮到我的特殊處境,建議大家不必奔喪,各自在家祭奠便了。媽媽過早去世使我心頭湧起極大內疚。幾年前我還在運動壓力下,違心寫信交由造反隊寄出要小弟妹們和老人劃清界限。儘管我對她一生經歷明白得很,整個抗日戰爭過着顛沛生活,說是當着官太太其實並不滿官場腐敗,解放前卻創辦幼兒園以解胸中鬱悶。解放以後在家庭突變後繼續投身教育並在工作中領悟新社會的意義。文革中蒙學校和鄰里的理解,她沒有受到衝擊,然而卻被我重重刺傷並且臨走時也未得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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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於母親我有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負罪心理,但接信以後,只能暗中流淚,並不敢有所外露,回到鄉下才把噩耗告訴家菊。她陪我傷心以後,第二天便拿起草紙作鍚箔的代用品,默默折迭着元寶,再去買來兩根蠟燭,在灶台上點起,權作靈堂,然後招呼我和兒子一起給老人磕頭。她一邊磕頭一邊輕輕祈禱,祝願婆婆安息。

我反而像陪祭一般聽她指揮,好似她正是主要當事人。祭後我對家菊說,此事最好不要對人談起,她雖同意,但還是講了自己的想法:不論怎樣媽總是長輩,人去了,作子孫的能忘記嗎?成份高是高,她當老師,人又和氣,我應該朝她拜的。幾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時隔多年,她每年清明都要設祭,當然懷念的人還包括她所不知的一切祖先,單 折迭元寶,每次都要用去幾個半天。現在鄉下四五十歲以上的婦女幾乎仍承續着祭先人的儀式,起先我總覺得有些迷信。尤其被文革搞得滿腦子漿煳之後,更警醒成分區別,現在回味一下,反倒感覺妻子這批鄉村婦女是難得未被污染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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