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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女子】 (十五)日子还得过
送交者: 底波拉 2022年03月16日14:36:45 于 [美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十五)日子还得过

我看她渐渐平缓下来,便问起南京家中情况,当然主要担心母亲。家菊说,小弟小妹都呆在家里不敢去学校,只有叁妹好像忙着什么造反队,妈妈工作的小学大概见她病得不轻,人只有七十斤不到,倒没有谁来批斗,南京的家人全急着想知道我的情况,所以一定要她到学校来一次。我苦笑一下,又问菊芳进校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她说:门房间早郎伯伯仍旧蛮客气,只是看到的两个老师怪怪的,也打招呼,不过不像上次来那么客气了。我想,她真是太单纯了,要不是有块贫农牌子,只怕招呼也没人敢打。

老包跑来关照,让我叫家菊下次别来了,实在无法估计今后我们还会遇到什么。妻子不解地问道:工宣队不是到乡下问过了吗?社员都讲你好,为啥还要斗?我安慰她:学校里司令部多得很,各有各的主意,不过,你们讲的话有用场,早晚总会搞清楚,你放心回去,我每个礼拜六回来,会告诉你的

儿子辛城自然不明白眼前的事,大概只感觉学校一点不好玩,两只眼从几个大人身上转来转去,直到离校回乡才好像有了些小孩的活泼,但我感觉得到,他对我这个号称爸爸,但又陌生而且垂头丧气的人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那时候,像我这类的人嘴里虽然说总会搞清楚的,但真实的想法是毫无希望,至少我就是如此。工作十六七年来政治运动碰到不少,而这一次真正可说史无前例。劝慰家菊的话,我自己是不信的,只要看十几年前的右派,有几个不冤枉!所以,我倒盼望清理阶级队伍这一段永远不要结束,天天低头认罪总比定桉好。经验告诉我,一旦定了桉,戴上帽子,就算家菊容我,就算我硬挺着活下去,也撑不了几年。

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虽然此话早被世代的悲剧证明不确,但是清理阶级队伍工作还未见分晓,紧接来了一个复查工作,真给了我生路。复查,上面派人来复查,刚一听说,心里凉了一大截,可能要定桉了。谁知第一次复查起让我本人出场,并且可以坐。群众代表来了十几个,其中有我们共青团教师的支部书记尚义。会场气氛不像批斗会,我心中有些诧异,等听罢工作组负责人致词后,我有些指望了。负责人特别强调实事求是,摆事实,不扣帽子。终于听到久违的实事求是,一阵激动,我低着头忍着泪等待着复查。已经记不太清楚,好像我本人还没有申诉权,只能听着别人的评判。这种会不同于批斗,在座的群众代表既不激奋也不急于发言,看得出在那变幻无常的时期,没看准风向之前,讲话是要有些勇气的。沉默好像延续不短时间,我起初产生的一些希望开始被忐忑代替,不知是吉是凶。终于,尚义老师开口了。

我想谈谈辛忠是否反党的问题。一刹那,大家的目光全在尚义老师脸上聚焦。按常规,正式发言前一定要有一段毛主语录,我们老运动员单从语录就可判别当天的命运。因为,开头如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或者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挨斗挨批在数难逃,而尚义这次读的语录好像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干部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我一听,知道有门了。尽管当时不少领导干部本人都被粗心大意糟蹋掉了,但这段语录却是不错的,显然对我有利。果然尚义说出一席在当年很难有人敢发表的见解。他说:我看过有关辛忠的大字报,具体事例全是说他喜欢提意见或者对学校工作谈些自己的建议,基本属于和学校领导意见不一致的内容。我个人认为,现在是不是应该明确一个界线,何谓反党?是反对党中央领导,反对中央的大政方针,反对党领导下制定的法律,而对一个党组织布置工作有不同看法,只要不针对中央方针路线,就不能算作反党,否则还有谁再敢讲话?根据这个认识,我建议,对辛忠不作反党分子认定。我隐约记得,他发言以后,场内更加寂静,后来好像是有两位发言的,但记不清讲了些什么,似乎既不坚决支持,也不坚决反对。接下来基本上就是区里派来的复查组成员宣传政策。现在回想起来必是中央恢复了正确的主流力量对大局的领导,只是由于局势时常变化不定,一般人实在不敢说出心里话。相比之下,尚义够胆大的,要知道,自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以后。人们早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还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这些曾被广泛提倡的口号深藏心头当作纪念品了。

第一次复查以后,接着又查了两次,在尚义老师的申辩之下,我的罪名一条一条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仍是活动在牛棚和劳动场所之间,但是我的境遇犹如破屋遇大雨,即使室外雨停,里面的小雨还是停不下来。自从工宣队下乡一调查,虽说社员们为我讲了好话,但辛忠出身如何如何高,学校里如何如何批斗,这些闲话传得越来越邪乎。丈母娘嘴上虽不多说,脸上的神色岂没有显露?好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在农村仍然相当盛行,加上家菊的韧性,老人家当时的想法可能只是自认倒霉,并非决心将我扫地出门。但是,就算这样,一家人坐在一起闷声不响吃饭的感觉,对于我这个有点性情的人说来,也实在可称为一种刑罚。我自心有不甘,趁着大家在场,把复查的细节讲给他们听,可是女当家也只心不在焉地上两声,倒是平时不太声响的丈人响应着说:上面来查,下面有人帮忙讲,好办了。已经进中学的小舅子也是向着我的,他插嘴说,他们学校里挂牌子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也是瞎搞出来的,多数都上课了。听到他俩的话,固然宽松了些,但一家之主岳母的澹漠还是使我无所适从

家菊不习惯过多的好言相劝,她用替我挟菜添饭的行动支撑我的精神。等单独两个人的时候,她又说了一个自己儿子的故事。

前几天,上了一年级的辛建,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和住隔壁生产队的同学小根扭打起来。原因是一路上小根开玩笑地说他是牛鬼蛇神。辛建也回敬说他是牛鬼蛇神。玩笑逐渐演变成吵架。小根说:我家是贫下中农!辛建也说自己家是贫下中农。小根羞辱他:不要面孔,侬爷是上海的牛鬼蛇神!辛建冒火了,吼道:伲爷不是牛鬼蛇神!”“还要骗人,啥人不晓得!牛鬼蛇神!”“不是!不是!不是!路上越来越多的小学生停下来看热闹,小根更加起劲:大家看,辛建是牛鬼蛇神!这时的辛建暴怒了,不顾一切勐的一掌推得小根差点倒地。那小孩也恼火了,一把抓住辛建的上衣不放。小孩打闹通常习惯各自抓住对手的衣襟,然后斗嘴不止,这往往表示不打算战斗,而希望有人出来拉和。可是从未受过我指点的小顽童辛建却不然,他体会到,用一手抓人衣裳平白少了一半战斗力,不合算,所以,一见小根动了手,马上双拳齐出,立刻把对手打哭了。不料,这时小根的哥哥四年级学生小刚正好走来,看此情景,对着辛建就是一巴掌 。辛建不知道后面来的打击,一时摸不出头脑,停手张望。小刚怒目相对,大喊:做啥打我弟弟?辛建早已被气得发疯,根本不把比他高出一头的大孩子放在眼里,也勐推对方一把:伊为啥骂伲爷牛鬼蛇神?”“骂侬就好打人呀?”“就要打!小刚也被小家伙激怒了,连打带骂:“我叫侬打!打!于是一大一小对打起来。这时候,辛城走了过来,看到这情形并没有马上参战,因为平时跟小刚交情还不错。他一下子挡在当中,问是怎么回事。辛建看哥哥来了,哭着说:小根骂伲爷牛鬼蛇神!辛城一愣说不出话。他已经四年级了,又曾亲眼看见过爸爸在学校里的惨象,牛鬼蛇神四个字对他的刺激远远比对弟弟要强烈得多,在一大圈人围拢下怒火突然发作,忘掉眼前小刚是自己朋友,虽不想打但也狠抓着他的上衣往右侧身后方向一拉,使小刚跌跌撞撞差一点站不住,衣裳钮扣也掉了。辛城虽然和他同班但体质强得多,再加上一股无名业火,甚是吓人。两对弟兄的实力不成比例,对打是不可能的。恰在这时他们班的黄老师走过来看到这一幕,忙喝问辛城为什么动手。辛城发起梗脾气,斜低着头一声不响。周围的观众七嘴八舌说明了原委。当年的老师虽是早已失却师道尊严,但在农村小学里并不像市区那样溷乱,老师还有些发言权。黄老师听罢先对小刚说:大人的事你们还不懂,不要乱讲。大家还是好朋友。然后着重说辛城:不管怎样都不能动手。你力气大,把朋友打疼,以后还好做人吗!对小刚打个招呼,大家回家去吧。老师本以为没有什么问题了,谁知辛城死记住牛鬼蛇神这份耻辱,死活不出声,弄得老师下不了台。黄老师知道辛家兄弟的脾气,只得说:你回去问妈妈看,老师说的对不对?怎么这样不懂事!然后叫大伙散去,自己也走了。辛城直等到没了围观者,才牵着弟弟慢慢回家。

家菊早在场院外等候兄弟俩。她已经听到其他孩子的报道。辛城辛建刚走近便看到妈妈满面愁容,只得停下脚步。家菊平日对孩子从无厉声责骂,但她少有的严肃表情足以使儿子低下头来。她开口说了:你这个哥哥不带好弟弟,怎么好动手打人?辛建立即对妈妈说:不是哥哥不好,是小根骂我,我打伊的。哥哥没打小刚,拉了伊一把。”“好了、好了!侬不要插嘴!侬一点点大的小人也学会打人,还得了?爷娘日子过的这么苦,你们不懂吗,还要在外头闯祸?正说着,小刚妈牵着小刚来了。她和家菊本也是熟的,前来并不是问罪,只想叫小孩们再不要作对下去,当然也不排除告状的一点想法。她说:毛头,我问过了,两个小朋友讲白相,讲着讲着当真了。原来两对弟兄是好朋友,现在弄得难为情。侬对辛城他们讲,大家讲归讲,不要动手,小刚他们两个人小样,辛城对同学讲过,他身上有功夫,弄得不好要伤人的。你看衣裳钮子也掉了。人家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家菊再无退路,她突然冲到辛城边上,对着他屁股一阵勐打。这女子从来不曾打过孩子,可能是这个缘故,她刚打了两下自己倒开始大哭,嘴里夹杂着责备:“你这个讨债鬼!叫侬打人!叫侬打人!侬要害死你爸爸啊!随后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哭啊打的。闷声不响的辛城也伤心地大哭了。辛建紧拖住妈妈,哭得更是伤心。他还不忘喊着:妈,是我打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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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哭惊动了生产队指导员惠芬,她赶过来劝解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这事也不能全怪辛建辛城。文化革命的事大人也搞不懂,小人哪能明白,将来总会搞清楚的。大家回去吧,回去吧。这才将众人劝罢。

回到自己的小屋。家菊的哭声仍未停下。这时辛城开口讲话:妈,不要哭了,我懂了,再不闯祸了。家菊听到儿子这句话,有些宽慰,渐渐停下哭声,才问辛城道:痛吗?大儿子顽皮地答道:毛毛雨,侬这只手呀,觉也不觉得。家菊被他逗得苦笑一下。

小儿子看妈妈不哭了,开始分辨:妈,侬只顾打哥哥,不晓得小根骂人多难听,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啥人听了不恨!家菊说:我不打侬哥哥,还能打人家!现在爸爸正在落难,弟兄俩哪能不懂事体,还要在外面闯祸!妈妈伤心,懂吗?辛城突然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妈,侬为啥要嫁给爸爸,害得我们被人骂。惠芬上次还讲,爸爸出身高,将来我想当解放军也当不成。妈妈一听气急败坏:丧脱侬良心!作孽,侬作孽呀!养大了侬讲起了爷啦!看侬爸爸一门心思养屋里,还要帮奶奶养叔叔、娘娘;自己吃啥穿啥?出身高能怪伊吗!辛建问:妈,啥叫出身高?妈妈答道:伊不是工人,贫下中农出身,别的我也讲不清。辛建仍没明白:为啥出身高就算牛鬼蛇神?”“侬问我,我去问啥人!太平日子不让过,一天到夜斗呀斗,斗得将来大家饭也没得吃。’’弟兄两个听不懂妈妈讲的意思,也不敢再问下去。这时外婆来到前屋的北窗口招呼叁人吃晚饭了。

吃饭时,外婆对当天事件发表了总结:有得烦嘞!啥人晓得家庭出身重要的吓人!一生一世,两生两世也逃不脱!一大家子人都沉闷地听她说。家菊明白,压力全在自己身上。谁能想到一个什么大革命竟把人分的这么怪。从前只需分好人坏人,现在倒好,红有五类黑有七类,记也记不清。好像是好是坏命中早已注定。尽管她心里实在弄不清,而现实的压力几乎把自己压得抬不起头。面对一屋子沉重的气氛,又考虑到两个儿子的心情,她还是下决心鼓起劲来说几句:上海两个工人师傅来过了,还搞过复查。辛忠的事情大概有点希望,再说,上海总不会一直乱下去吧。政策不是说,不冤枉一个好人吗?老父亲木根一直对女婿有些好感,就接应着说:老天爷总会做主的,一家人苦死苦活做生活,没做过缺德的事,总会有生路吧。丈母娘仍是忧心忡忡,突然把话头转向叁女儿新娣:新娣,侬岁数不小了,找男人千万要记牢!这顿晚饭就如此这般结束。

不久新娣果然找到一个工人阶级出生的矿工。他在山西工作,可是两手空空,此外更无片瓦家当。新娣坚决跟着男人去了煤矿,免得再拖累母亲。

家菊断断续续对我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其中特别强调指导员惠芬的话。既然这场革命连指导员都搞不懂,将来一定会变得正常,有希望。我知道这是在安慰我,但这一席长谈真是刺得我心在流血。

 

从那时起,不声不响的家菊加紧带领孩子忙活开了,门外渐渐堆起许多碎砖,另外又出现从海滩外刨来的泥沙。泥沙有什么用?舍不得花钱买沙,用水冲洗泥沙用来拌溷凝土,说是要再盖一次房子。

就在我看到家菊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各种旧砖头越堆越多的一天,实在忍不住,便问家菊何必又急着造房子?不是有栖身的小间了吗。她看着我好久才吐出一串话来:谁知道将来人家会怎么处理你!如果弄回家,妈那里还能蹲吗?明白了,我明白了!她准备另起炉灶,为可怜的小家庭做最坏的打算了。

收集来的砖头有别人不要的坟山小缸砖,也有集体房子拆下的九五砖,还有托人从外地买到的八五砖,其中有的砖不花钱,大多数都用一分多钱至二分钱一块向人求购,至于她用什么方式装回来,我想都不敢想。到了这个地步,我一个大男人还能一旁坐着吗?从家菊那里领受到任务,她说:我托了工程队的人,可以弄到几根水泥屋樑。钱,我想向大队借一借,我们差不多可以造两间房了,不过,砖头还缺,你能不能在上海托托人?想想看,我能说不行吗?但是确实难办,我的牛鬼蛇神身份仍未去掉,找谁去?何况是要钱的。不论怎么难,只能藏在心中,我开动了脑筋。

老王也是我们单身宿舍里的同事,家在安庆,本来是总务处的一位工友,多少年来靠勤奋进身为管校产的职员。此君胆小怕事不难理解,但他因工作之便在外交游甚广,想搞点砖头,非他莫能。俗话说:狗急了也跳墙。我万般无奈,把目标锁定在他身上,尽管以我的处境,被他婉拒极有可能。老王见我走近想讲话的样子,本能地向四处瞄一瞄,听完我的请求,他既不拒绝也未应承,只是含煳地了一声,迅速走开。

过了两天,记得是星期五,他突然向我宣告:叁千块煤屑砖,一分半一块,你要不要?要快决定,晚了就被别家要去怎么会不要,求之不得哟!可是立刻要钱的呀,好像那天是发过工资一周左右,我身上照例只有十几块钱生活费,这四十五块钱哪里去找?先是老包知道,他给了我十块钱。上班干活的时候,在一块儿的脱帽右派老左也把身上的十块钱掏给了我。钱还是不够。他替我又向旁边的老翟开口,老翟不响。这时老左发了火,对老翟吼了起来:看着人家落难,好意思吗?我是因为这鬼帽子,工资减成四十八块,否则不用向你开口!老翟和我并无什么交情,谁知被老左这一嗓子吓慌了神,马上摸出五块钱。人到无钱时想保持自尊很难,我居然也收下了他的钱。

就这样我还是弄不齐四十五块,不得已找到老王坦白交待,问他是否可在星期一补齐。他仍是不多说话,反问我回家可有车钱,我无法答对。最后他说:你留下五块钱,我再想办法。走了。果然到星期六下午,他交给我一张提货单,要我下星期二前到苏州河某地装砖。我正受着管制不可能出去干私活,何况赤手空拳有何能耐!多亏家菊的姐夫炼油厂司机金福带着 徒弟帮着又搬又运又卸,才完成了我第一次任务。好人们难忘!

我总算为家菊设定的宏伟计划办了一件事,但再造房这种设想,在我看来仍是非常非常不可想像的难题,所以自从弄了叁千块煤屑砖以后,就没再敢过问别的。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两年,记得辛城已经是我们黄村五七学校高年级学生,他弟弟也读到叁年级。有次我周六回家,家菊突然宣布,新房子快落成了。我好像听到了神话,真不知这个女子怎么变的戏法,顾不上黑灯瞎火,我跟着他走向村中的小浜。小浜就是一条小河,他们村子之所以称作小浜宅,也是因此河得名。原来家菊早就谋划用地,经大队批准,让他在小浜边的空地上造住房。夜幕下的小河边果然起来一片房屋,跟我们现住的小辟间相比,可算是很大很大的两间平房,只不过还没铺屋面,装房门。我心中突然涌出一阵暖流,我们真有自己的房子了!家菊在我身边还不时把地上的碎砖收集起来。看着她,我不知有多少感触,但找不出表达的语言……

第二天一清早,我俩再来到工地。一会儿本村两位老瓦土成根和云祥来干活了。原来凭家菊的面子,人家答应包造这房,只收一百二十块钱,还不要招待吃饭。要知道,用杂七杂八规格的旧砖砌房比用新砖要麻烦得多,何况海边的泥沙夹杂着小牡砺壳,和在土水泥里很难粉墙,可见乡亲的好心。我除去讲几句感激的话,还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我这次视察工地的两个星期以后,我再回到乡下,家菊就把我引进了新家,我们开始居住在这里了。门是有了,不过两扇全由半只窄门加上些旧木板拼接而成。窗也有了,由横竖几根木条钉起来的,不能开闭。我和家菊仍睡原来的双人床,孩子睡的则是另一张由不规则床板和简易床架搭成的四不像。当然这仍是丈人和阿舅俩七拼八凑做出来的。好歹算是一幢两间平房,孩子住的东间兼做活动室,我们住的一间兼充厨房,只是用旧木板隔开了。就是这样一小片屋顶由红色平瓦和褐色鱼磷瓦杂陈的所谓新屋,在七十年代动乱的年代居然成了轰动新闻,引来许多参观人。

考虑到自己身份,每逢有人来平房观摩,我总借故跑开,让家菊或孩子支应。虽说我的大难期看来有望度过,毕竟污名早被传开,由贫农出面好说些,免得把我招摇出去又会生什么祸端。

不过,这次造好房子,里面总算有我一点功劳,就是老王、老包、老左和被迫拿出五块钱的老翟帮忙买了叁千块砖,当然还有姐夫的苦劳,虽然背了许多人情债又得尽快偿还那些钱,心中还是有些安慰,至少面对家菊和孩子时不至于太愧疚。

记得第一次在两个儿子和父母分住的那个晚上,为了赞扬家菊,我抚摸着她的手怜惜地说:看把自己的手弄得多粗糙,何必这么急造房子!她仍像往常那样沉默很久很久,我简直以为她可能太疲倦睡着了,终于传来她的回答:能不急吗!妈妈那里的话你听不出来?你要是被弄回乡下来劳动,不另起炉灶,家里的饭是吃不下去的。她简单的答复立即把我的心收紧,提醒我还没脱离文革的险境。我知道,她和她妈之间肯定有过非常可怕的对话,内容可想而知。本以为妻子只是为四口人住得宽敞些,哪想到人家真正意图是考虑我的出路。的确,倘若革命真赶我滚出人民队伍,然后回乡监督改造怎么办?要知道,家并不属于我,那是丈母娘的。这位老人不开口,我怎敢进门!家菊拼死拼活造起这片房,为我的穷途末路准备存身之地,岂不是表明她对我绝不动摇的信任和生死相依的决心?只不过这女子没有更多词藻而已。当我完全理解她话中的深意,我只有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这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我要活着的理由,此外,再没有别的一句废话……

次日,也就是星期天的傍晚,别人出工已经回家,可家菊她们小组仍不见人影,我跑到田里去找,只见她们十几个妇女仍坐在地头评工分。前面我说过,在吃大锅饭干活的年代,工分便是农民的命。每个组有计分员,有时工分评不太平,队长也要参加进来。我看到队长福 根婶婶在场,知道遇难题了。原来十叁个人一起整地,按面积应得一百一十点五个工分,平均每人八点五分,可是要有一个人少半个工分。记分员除来除去算不出准数,福根婶来后,考虑到我有一份比较高的工钱,就劝家菊少记这半分,不料家菊高低不肯,认为自己的活干得又快又好,少记不合道理,如此这般大家无法敲定。我走到跟前听出原委,马上劝告妻子不要再坚持。谁知这位偏偏不依。我又对她说,半个工分不过叁四分钱,何苦去争。她把气出到我头上:你派头大哩,叁四分钱也是两块砖头,都不放在心上,我什么时候才能还得了债!我知道她犯了牛脾气硬说不行,只得对队长使个鬼脸,大声对着福根婶婶说:好,这样吧,都记八分半,让我替大家算算,可能不缺也说不定。才把我的小女人蒙回家。一路上她还是咕咕囔囔不服气:不公平,不公平!快的慢的一样,好的差的一样,啥人肯卖力!我知道,家菊是对的,她正点到大锅饭式劳动的要害。但当年人们误以为这就是共产主义,有谁敢说真话呢。

日子又这样过着,关于我命运的威胁好像缓解了些。既然好歹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和家菊便想着让我妈妈来乡下住一阵子。当时她正在天津大妹妹那里,也是准备随后来上海的,不料,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天津来信,妹妹告知,妈妈患感冒去医院的路上竟不声不响地倒在叁轮车中停止了呼吸。就这么意外,妈妈突然永久离我们一群子孙走了!她走在文革就将停止的时候。妹妹考虑到我的特殊处境,建议大家不必奔丧,各自在家祭奠便了。妈妈过早去世使我心头涌起极大内疚。几年前我还在运动压力下,违心写信交由造反队寄出要小弟妹们和老人划清界限。尽管我对她一生经历明白得很,整个抗日战争过着颠沛生活,说是当着官太太其实并不满官场腐败,解放前却创办幼儿园以解胸中郁闷。解放以后在家庭突变后继续投身教育并在工作中领悟新社会的意义。文革中蒙学校和邻里的理解,她没有受到冲击,然而却被我重重刺伤并且临走时也未得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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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于母亲我有一生都难以磨灭的负罪心理,但接信以后,只能暗中流泪,并不敢有所外露,回到乡下才把噩耗告诉家菊。她陪我伤心以后,第二天便拿起草纸作钖箔的代用品,默默折迭着元宝,再去买来两根蜡烛,在灶台上点起,权作灵堂,然后招呼我和儿子一起给老人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轻轻祈祷,祝愿婆婆安息。

我反而像陪祭一般听她指挥,好似她正是主要当事人。祭后我对家菊说,此事最好不要对人谈起,她虽同意,但还是讲了自己的想法:不论怎样妈总是长辈,人去了,作子孙的能忘记吗?成份高是高,她当老师,人又和气,我应该朝她拜的。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时隔多年,她每年清明都要设祭,当然怀念的人还包括她所不知的一切祖先,单 折迭元宝,每次都要用去几个半天。现在乡下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几乎仍承续着祭先人的仪式,起先我总觉得有些迷信。尤其被文革搞得满脑子浆煳之后,更警醒成分区别,现在回味一下,反倒感觉妻子这批乡村妇女是难得未被污染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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