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小家菊”

“小家菊”是鄉親們後來給芹芹起的別名，這不僅因為她做了家菊的兒媳，倆人形同母女，而且，個性也夠強的。只是她晚生二十多年，運氣好，有了初中文化，所以，她的故事跟婆婆不大一樣。

現在該講講她了。不過，要講她的話，還要先從我們隊的另一個女子的事講起。

當時城裡早就對改革開放後市場經濟議論開了，而鄉下人還不明白這和自己有何干係。就在家菊憑着拆房子弄的木料做家具，又養了豬和雞，為辛城芹芹辦喜酒的同一天，我們小浜宅也嫁進來一個在娘家當過生產隊長的新娘子芳芳。這人當真不同尋常，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主意一個接着一個。沒有多長時間大隊就決定讓從高級社起就當隊長的老黨員福根嬸嬸讓位給她。反正以前的隊長除了多辛苦沒什麼利益可圖，大家也不把換隊長當作什麼大事，一轉眼便換了班。新隊長果然有花頭，不久就發起搞一個塑料配件加工場。這一炮震動了一大片人，要知道珊黃村除了養奶牛，種蘑菰搞些大隊經濟以外，從沒有搞過開機器的活，更不用說在一個小小生產隊裡搞了。

這位芳芳娘家村裡有人在市區工作，能攬到加工活計，就是說代客加工沒有風險。有了這個路子，新隊長就發起社員集資買壓機，每人參股五十元，算是隊辦集體企業，誰投資誰才可以參加勞動，拿計件工資。五十塊錢在當時不能算大數目，但也不小，關鍵當然要看是否真能賺到工錢。

芳芳為了打消眾人顧慮，帶幾個婦女去上海廠里開開眼，內中也有芹芹。回來後，幾個人一宣傳，真的把大家說動了，坐在小機子前，用塑料粉壓一隻只小櫈腳套，熟練以後一天下來能賺到五六塊錢，能買二叄十斤米，這對那時候的農村人來說有多大吸引力呀！沒兩天功夫，除了老人小孩和在企業的人幾乎全投了資。

實行包幹到戶之後，田裡的活每家自有安排，不用有事無事整天泡在地里浪費人工，所以大家都能抽出時間干小工場的工作。可巧市里工廠任務也緊，讓出許多閒着的機子裝到鄉下，經過不長時間的培訓，婦女姑娘陸續上崗。最初說的五六塊錢收入是指熟練工，當然不容易拿到，但能有叄四塊也夠意思。不久小浜宅生產隊工場分兩班投入生產，家菊和芹芹娘倆都當了工人。家菊覺得能幫我更快還債，芹芹雖然剛進辛家門，但心裡早把這個收入算作辛家還債的用途，兩個人都憋着勁想達到熟練工。

小工場火熱地運作着，剛開工叄四個月只記工效，沒發工資，後來能每月發錢了，大家真像臨到大喜事。又過半年多，芳芳宣布結餘有多，決定把投資錢分批發還給眾人，這更使大夥喜出望外，簡直覺得共產主義真地就到了！

日子又快樂地往前過着，芳芳隊長在婦女姑娘們眼裡越來越顯得神聖，久而久之，說話辦事便喜歡一錘定音。不過也難怪，人們一向對“上面”來的指示意見無條件服從，隊長又是最摸得着看得見的“上面”，而芳芳更是讓“天上掉餡餅”的人，自然容易令眾人臣服。如此這般工場照舊開着，田地照舊種着，而隊長逐漸有了新的作為。她開始考驗下屬的“順從度”，決定把集體奶牛十二頭分給原飼養員叄人自行管理，每天收入進各自腰包，至於此叄人對集體究竟應承擔何責任，口頭宣示一下，從此生產隊共有的奶牛便稀里煳塗變為私人所有。社員們對集體財產的理解本來就有些含煳，覺得奶牛似乎是我的，也似乎不是我的，隊長定了，一時之間確實無人能提出異議。此桉施行後，芳芳隊長見“局勢穩定”，又出一題試探：自己決定把各家承包田的一部分出租給浙江省來的西瓜種植戶，說明，拿出半畝左右土地的農戶，每年可以吃到五十斤西瓜。這一舉比“分牛桉”做得漂亮，農民覺得有西瓜可吃很實惠。當時做小工場有錢可拿，承包田地後，種上一畝多地糧食就吃不完，人們確實開始不太樂意種田了，現在有機會吃西瓜，擁護者甚多，我們家也拿出半畝田來。

實行第一年，浙江人老楊夫婦如數送給各家五十斤西瓜，味道確實好極了，於是芳芳的支持率更加大漲。但是到了第二年，卻不見老楊光臨，可誰都不好意思去問，就這麼可笑地不了了之。直到冬天來臨，家菊才問老楊怎麼回事，他回答：“今年西瓜長不好。”簡單得很，就這麼一句話，大家傳來傳去，覺得似乎也有道理，只好埋怨老天。可是，隊長家不怕收成不好，老楊不時地把西瓜挑進她家。也不是沒有人見過，就是無人開口問上一句。開不了口哇 ！這一次，芳芳隊長再次得出結論：“民心可用”也。

芳芳隊長一連叄招，先是集資後退資，實際上不知不覺把集體變為她私營，接着把隊裡的奶牛私下分掉，讓養牛戶向她貢獻好處，再後來從瓜田裡耍點小手腳，着實把一群婦女蒙得稀里煳塗。

最先發現問題的人便是芹芹。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明擺着的事兒，人們會看不出？哪能呢！是不肯出這個頭。結果芹芹忍不住了。她晚上和辛城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起來。雖說辛城在村里工作，但那時的幹部剛從大鍋飯體制里走出來，改革開放是怎麼一回事，實在並不清楚，對芳芳這幾招雖覺得有問題，卻也說不出個 名堂。雖說兩人都覺不妥，卻也沒有主張。

這麼一耽誤，芳芳的膽子就更大了。她乾脆拿隊裡的支票給自己造房子！

原來自從家菊開頭把房子造到村邊通往海灘的大路旁，這裡的“風水”之好馬上被大家肯定，接二連叄都用路邊的自留地造起新房。此時正適八十年代上海解放以來最集中的造屋運動時期。隊長芳芳家本已造過新平房，現在也要重造為樓房，而且要新式要特牢。人家造房大致都要像我家那樣千辛萬苦，可是這一次他們家托新媳婦的福省力省錢。

有一天隊裡的拖拉機手小黃到我家玩，他在閒扯中提起芳芳叫他裝建材來家，用的全是支票，那年頭鄉下人用支票買東西是奇談，除非出公差。小黃說：“叫我替隊裡買材料，回來要送到她家。”言者無意，聞者一驚！

芹芹一旁聽到，覺得不可思議，插話說：“不可能吧，儂不要瞎講啊？”小黃賭咒發誓確定不假，但說時並不覺得有何不妥，鄉下人老實，對財務制度這些東西又莫名其妙，他們覺得，芳芳替生產隊賺了大錢，買點東西算不了什麼。辛城到底在大隊跑動聽到看到的事多些，當然有些見解，說：“公私不分，將來生產隊一點點家當算啥人的？”芹芹聽懂了，知道這位外來媳婦越來越出軌，她開始不聲張地向鄉親徵求看法，先問家菊，婆婆說：“這個芳芳辣手嘞，手裡有權亂上，膽子大啊！”芹芹追問：“你看怎麼辦？”家菊說：“我們不是幹部，有啥辦法？”芹芹奇怪了：“儂老早帶頭種蠶豆膽子蠻大，現在怎麼沒主意了？”“種蠶豆是為自家吃飽肚子，她開支票又沒開到我頭上，瞎起勁做啥？”芹芹半嗔着說：“儂倒蠻自私嘛，生產隊是大家的，我要去講！”家菊忙阻止說：“儂不要硬出頭，塑料生活是人家弄來的，得罪她沒好處，怎麼還債？”芹芹不響，轉身走了。這女子又跑到老隊長福根嬸嬸那裡，老隊長當然說芳芳這麼做肯定不對，但她也擔心真說僵了，生產隊小工場要泡湯，拿不出主意。芹芹一連問幾個人，都反映差不多。晚上小夫妻倆坐在床上談論，辛城說：“這女人膽子太大，我明天對書記說，去管管她。”當然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但芹芹也擔心就此把關係弄壞以後不好見面，可是再一想，覺得不甘心讓芳芳這麼弄下去。怎麼辦呢？她決定發揮自己的特長，笑嘻嘻甜蜜蜜中對隊長曉以利害，並把這個想法告訴辛城，讓他暫緩揭發，爭取“和平”解決。

次日已過九點，芹芹到隊長家時，那位隊長方才起床潄洗。原來此女在摸准小浜宅生產隊眾人脾性以後，漸漸放鬆自己，只要任務安排妥，自己自由活動，最多隨便何時到工場瀏覽一番而已。芹芹的突然來訪倒是使她有些不安，一來這不速之客本身是隊裡人緣最好，能幹而且漂亮的媳婦，更因為辛城是大隊幹部，家裡還有公公、小叔兩個大學生“坐鎮”，何況這姑娘一向對自己彬彬有禮，畢竟不能等閒視之。她趕緊收拾好自己的事，打着招呼：“芹芹，來坐，來坐！有啥事體嗎？”不料芹芹完全不像有什麼事的樣子：“芳芳姐姐，儂辛苦嘞，要照顧這樣大的一攤子事，睡覺也睡不好。”這分明給芳芳一個下台的梯子：“是呀，是呀，弄這個小工場，煩嘞！此地要保證質量，完成數量，上海又要搞好關係，來來去去忙得要死，正式睡覺也不安寧。這不，一不當心睡到現在。”芹芹說：“姐姐，儂忙忙碌碌為大家，社員心裡都感激得不得了，別的隊社員眼熱着哩！姐姐儂能力強，再加一把勁，保證把小浜宅帶成全公社最最富的生產隊。”芳芳聽芹芹百般誇她，心裡甜滋滋，說：“儂講得好，全靠大家支持，全靠大家呀。芹芹，你人緣好，講講看，大家有啥反映呀？”芹芹馬上接着：“都講儂好話。講儂為隊裡賺了大銅細，小浜將來肯定是珊黃頭一名。”芳芳謙虛起來：“你不要專講好話，缺點也要講啊。”芹芹抓住機會：“缺點是講不出啥，啊，我想起來了，前兩天兩個小青年悄悄講給辛城聽，說公社工程隊管材料的告訴他們，我們小浜要造大樓，支票開來買材料，還講，小浜現在發財了。辛城回答說，沒聽過造大樓的消息。”芳芳一聽支票二字略顯慌張，急忙解釋：“啊，是這樣的，我家造房子買的材料，當時現金不夠，我就借用隊裡支票，慢慢會得還的。”芹芹說：“啊，是這樣，我去對他們講，免得儂傳我，我傳儂，亂講一氣。我也要告訴辛城不要亂傳，免得大隊裡以為小浜真的造什麼大樓呢。”

就這麼一陣講，把芳芳的支票用途拉了回來。接着芹芹又關心地對芳芳說：“姐姐，儂最好把小工場的鈔票跟生產隊賬目分開來，自家的鈔票也從集體賬目中領出來，儂不曉得，此地有些婦女拎不清，時間長了，以為儂的工鈿也屬於集體，就麻煩了。吃力不討好的事，做得冤枉。”芳芳在歸還投資款時，心裡考慮，從那時起，小工場就算她自己的，眾人就算她的僱工了，之所以沒有挑明，是想保持集體虛名，免去地租房錢和其它開支。誰知被芹芹這麼一勸下不了台，只得表示感謝她的提醒；芹芹又乘勢渲染，本隊婦女好說話，但男工中幾個青年很難弄，要是被他們抓住什麼把柄，例如租西瓜田，奶牛分家等等，他們會捅到公社去，煩死人！又是添油，又是加醋，說得芳芳背後出冷汗，反而連聲道謝，夸芹芹真是自家人，吃過中飯便去找福慶嬸嬸“說明情況”。老隊長先一步已聽過芹芹的報告，心中也有準備，於是就勸告新娘子把奶牛分養合同書面寫好簽名，西瓜種植戶要補償，至於小工場，希望她分開做賬，生產隊和她收入明確好，表示讓她多拿些，只要大家明確。這麼一來，芳芳心裡覺得可以接受，貪婪之心有所收斂，眾婦女利益也得到保障。芹芹悄悄辦完這樁生產隊的大事，她“在叢中笑”了。家菊聽她活靈活現的介紹，笑出聲來，心悅誠服地說：“這小姑娘，我服貼儂！”

不知不覺，家菊服貼的“小姑娘”要準備當媽媽了。芹芹有身孕的消息使婆家娘家都很歡喜，特別是芹芹媽蘭珍一天中兩家來回跑，不知忙什麼？後來她又像上次提親一樣拉着丈夫在星期六晚上我回家以後來串門了。親家之間熟透熟透，用不着客套，坐下便說話。這次的主要內容也是蘭珍定的調子，她說：“芹芹這小姑娘沒良心，講好兩面住住的，好嘞，一成家就不肯回來了，有新樓房了，是嗎？”家菊忙應道：“是我不好，這一向只想着做生活，沒注意，芹芹，趕快回去多住住，你媽發火了。無所謂的，往後你要她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幾步路，沒啥關係。”蘭珍陪笑着說：“我講講白相相，哪裡會這樣計較，我是怕懷孕以後多麻煩儂這個婆婆，想減輕點負擔。不過，想法也有一點，我和福祥獨生女一個，將來屋裡冷冷清清不講，到老也無人管，所以……”我很理解農村人的心情，馬上接口說：“蘭珍，你的想法很實在，我們先前已經商量過，將來大家有兒子，大家有女兒，不分界線，說到做到，好嗎？”蘭珍忙接我的話：“將來孫子孫女也是大家的！”家菊說：“那當然，那當然，將來日子好過啦，不擔心的，大家互相幫助。”蘭珍問芹芹：“人家都說，肚皮尖尖，不太大的是男小囡，平平的大肚皮是女小囡，儂注意過嗎？”芹芹臉一紅：“啥人去管這種事！我無所謂。”蘭珍又說：“請儂的公公起個好名字。”女兒笑了：“我自己想了一個，叫辛高東。浦東開發了，高東也要大變樣，叫‘新’高東，好嗎？”我聽了很贊成，說芹芹讀了書用得上了。可是蘭珍對此並不認同，要求起一個對兩親家都有關聯的名字，這倒是個難題。芹芹埋怨媽媽太計較，反問一句：“儂講起來便當，自家起起看？”她媽說：“我就是起不出，才叫儂請公公幫忙呢。”她一下子把難題甩給我，真是別有用心呢。我了解城市裡常有“一名聯兩家”的先例，就試着從兩親家四個人的姓氏入手，我姓辛，家菊姓周,福祥姓黃，蘭珍姓秦，反覆排比一試，找出辛秦二字，諧音是辛勤，表示勤勞的意思，這使大家都很贊成，尤其是蘭珍更覺有面子，她說：“我這個姓很難派上用場，老早養芹芹，只好叫黃芹芹，要是用‘秦芹芹’就變成笑話，現在‘辛勤’多好，說明我跟你們家真有緣份。”幾個月以後，辛勤出世，是個七斤多重的胖小子，這使福祥、蘭珍也覺得後繼有人，皆大歡喜。而此時，更值得大家高興的事是浦東開發真正開到了高東和珊黃，不但聽到，而且看到了！

家菊承包的四畝二分田中有一半在堤外海灘，過去在這裡幹活，向北看，崇明島、長興島隱隱約約，長江口外叄天兩天難得看到一艘輪船，向東西兩頭看都是茫茫草灘寂靜一片。但是近年來西邊開始出現大型機械、鐵塔之類，傳來聲響。繼而又可見煙囪一段段升起，那是為浦東開發興建的叄個電力公司在隔壁大隊施工。接着消息傳來，快輪上我們了，珊黃一帶要造外高橋造船公司，還有港務局叄、四、五期工程。聽說，這裡將來要造世界最大的輪船，要裝卸十幾萬噸的貨船。不得了！我們這裡過去連小些旳船也難看到。

鄉下的話傳得比過去更快了，電話下鄉，我們家也裝了一部，幾個號碼一按，再遠的親戚朋友都會走到跟前講話。娘家在高東鄉政府附近的媳婦們往往是消息最快最多的人，一會兒傳消息說，鄉政府改成鎮政府了，一會兒又說，老宅街如今成了高東鎮中心，一大片一大片的樓房在興建，破舊的小街出現大馬路了，還說發電廠那邊的農民都搬進新六層樓房，還拿到各種各樣的補償，到退休年齡的七百六十塊一月算作養老金和門診醫藥費，年輕的有一次性兩萬塊補償，到老再拿養老金，等等，等等。我們這塊小浜宅一向被看作高東的小角落，而高東又被稱作浦東的“東伯利亞”，想不到時來運轉了啊！

各種新鮮的好消息逐漸由遠到近傳來，後來乾脆就落到了我們一家的頭上。辛城在大隊工作，先是被評為鄉先進團支書，又成為民兵好幹部。辛建生物系畢業後，留校在體育系擔任解剖學助教。這時的家菊才四十六七歲，老天憐惜，讓她仍然長得不顯老，如今兩個兒子都有了出息，真使她一天到晚喜滋滋的。

辛城到鄉鎮開會聽報告多了，經常把新名詞帶回家對芹芹說。記得一次他提出“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和第叄產業”這些概念，對不知何物的芹芹說：“第一到第叄就是指農業、工業和服務業。一個國家掙的錢如果第一靠農業，最後靠服務業，那一定是最窮最落後的，只有調頭為叄二一，才是發達國家，而我們現在農村種田人口占大多數，所以比不過人家發達國家。”芹芹奇怪了，那麼多田不種，怎麼辦？辛城舉了小浜的例子，從前幹活大鍋飯，大家不管農閒家忙都泡在田裡，缺糧又缺錢，現在承包以後，勞動力可以抽空干別的，不是比過去好多了嗎？兩個人說着說着想起辦法，芹芹明白服務業包括做生意，突然靈機一動，說：“我們在小浜開一個小店好嗎？油鹽醬醋香煙老酒，省得大家跑到小鎮上，我也好照顧小囡。”她頓一頓，又說：“不過也難，進貨沒辦法，自己也搬不動。”辛城聽罷，說有辦法，現在外面人家老早就開放辦起批發生意，只要一個電話，要啥貨都能用小貨車送來。芹芹高興得不得了，兩人商量由辛城幫忙辦商業執照，聯絡批發站，芹芹籌借第一批本金，等幾方面有了着落，辛城也利用一早一晚時間，在圍牆大門邊打開缺口砌了一間小房子當店址，我在店門上端用紅漆寫上《芹芹日用品》五個大字，擇期放鞭炮開張大吉。

我們家離小工場不遠，來往人多，用不着做廣告，顧客自然盈門，芹芹有機會大大發揮出嘴甜手勤的優勢，村里老人小孩有事沒事都喜歡在我家門前站站坐坐，一時間此店成了“社交中心”。幾天下來每天營業額都有六七百塊錢，芹芹一算比壓塑料還要掙錢，何況也照顧到小孩，又不費力氣。生意清閒時，她還把做姑娘時用的織“上海羢繡”的棚子支在小店裡，重操舊業，一舉數得。對一個從小勞作慣了的農村姑娘說來，實在是一種美滋滋的生活方式。

有奔頭的日子過得更快，不覺九十年代已經開了頭。往年幾乎沒有一處小集市的高東鄉，在改為鎮的建制以後，真是鴻運高照了。按照市的規劃，靠市區方向的西面一條長廊地帶全作為外高橋保稅區，靠東海長江口方向的東西長廊地帶逐步興建帶碼頭的大型企業，只有中間一個長條由高東鎮發展。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高東有兩邊企業的帶動，自己發展快得連自己也覺吃驚。我記得往年所謂小市鎮老宅，只有一清早有些蔬菜，點心攤吸引四方農民前來交易，一過中午，零零落落幾家供銷社商店的店員大多數時間只好打瞌睡。如今先修大馬路，再在路邊興造街鋪。

這時我家辛城又有了新聞：他突然被鎮裡調到福利廠工作。原來，高東為了安置殘疾人工作並且提供重殘人生活待遇，辦了兩家福利廠。如今大開發了，這些廠也要擴充，於是辛城被點名。起先，他只是幫廠長跑跑腿，過一陣子，廠長高升，他便當了家。兒子還算有志氣，沒忘記殘疾人的苦，不但對工人關心，而且努力保證發放重殘人生活費。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兩位他們廠的職工說起，倒是聽到些好話，心裡也覺得寬慰些。

辛城到企業後到底信息多得多，他又對芹芹說：“老宅馬路一修，商店用房要招租，現在外來工人多，企業多，市面不像過去蕭條，要是能把店開到那裡，發展會更大。”芹芹捨不得家裡的小店，吃飯時，兩個人講給家菊聽，家菊說：“我塑料不壓，幫你看小店吧，不過我算帳算不來，算錯怎麼辦？”芹芹說：“我把價錢標出來，再用一隻計算器教儂算，不礙事的。”家菊這才放心答應試試。於是在準備進軍老宅前一段時間，家菊便有意在小店裡見習，逐漸有了經驗，不太發慌了。芹芹知道婆婆苦了半輩子對錢看得重，真的要拉她代理時，不能不明確報酬問題。芹芹徵詢家菊時說：“媽，儂管店，我也不讓儂白做，每個月跟壓塑料差不多，好嗎？”家菊一愣：“儂搞啥，給我錢？吃飯也吃在一道，給我錢算啥意思？”妻子這話一點沒有虛假，她看小夫妻都努力掙錢，心裡高興着呢，何況我在“文革”以後，連拿二十年的六十五塊五角工錢已不斷提到十倍，債也還得差不多，她的心境真寬鬆多了。

那時辦事真叫雷厲風行，我好像沒回來幾趟，芹芹和家菊便分別在老宅、小浜當了改革開放以來最早幾批的“商業工作者”。老宅店我去看過，在公路邊頭一家，政府建造的暫用鋪面，租金便宜，據說將來還要重建比較考究的。芹芹已有一定經營實踐，做起生意得心應手，營業額確實比村里高得多。家菊那裡是我“重點考察”對象。只見她有沒有生意都兢兢業業站在櫃檯裡面，不敢鬆懈。我陪她站上半個鐘頭開始覺得她太“敬業 ”，便勸她搬只櫈子坐着，可是她很“神聖地”婉拒了我。在有人買東西時，她非常熱情，但一到算賬報價還是十分緊張，緊張得使我為她難過。有一次，一位老媽媽連買一瓶醬油、一袋鹽、兩包勞動牌香煙，還有一條毛巾，她報完價，老媽媽給了十五元錢，她找零完畢。等人家走以後，她又一樣樣默默重算，突然大喊我過去聽她的得數，我想完表示同意，她聽了把腳一頓：“壞了！我少找人家一角叄分”拿着錢就去找人，真是認真。後來為了替她撐腰，每到星期天我都跟她一起當營業員，漸漸地我也有了興趣。除了芹芹安排人家送的貨以外，我開始動腦筋利用在市區的有利條件，去城隍廟小商品市場批一些鄉下沒有的貨色擺到小店裡。記得最受歡迎的是鄉下孩子叫作“洋泡泡”的各式各樣氣球，一大包成本很低，數量又多，打好氣，五分、一角一隻賣給小朋友，賺頭翻倍，把家菊樂得嘴也合不攏！

我們兩個“代理商”有一天做了件很好笑的事。家菊嘴干想喝水，我說：“你看着店不用麻煩，開一瓶汽水吧。”她覺得不妥，但畢竟很少有決心買汽水喝，心裡的確也想嘗嘗。我自然鼓動她開一瓶，家菊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笑容對着我，說：“那我就開一瓶？”“開吧。”但她補充一句：“我把汽水錢放進錢盒裡。”隨手從自己口袋取出硬幣，又喊：“辛忠，你看好，我放進去了！”引得我大笑不止：“啊喲，天哪！你叫我看有什麼用，誰信？”她只顧自己說：“天地良心，天地良心，我不會騙他們的。”我不再取笑對她說：“小小的店，又沒有盤點記數，喝一瓶汽水頂多告訴芹芹一聲，何必還摸錢出來！”家菊正經地說：“那不好，自家人你一瓶，我一包，大家都不給錢，小店不是空了嗎？”果然，在她“掌權”的一段時日，至親好友“概不揩油”。

晚上芹芹他倆回來，吃飯時家菊真的把白天摸錢出來開汽水的事對媳婦說，我還惟妙惟肖表演放錢的動作，笑得芹芹眼淚水也流出來，笑完把臉一放：“汽水錢真拿還是假拿出來了？”家菊說：“當然真拿出來，不信，問你爸爸。”芹芹說：“你們倆串通騙我怎麼辦？”家菊突然悟出芹芹在耍弄自己，一巴掌打在媳婦肩上：“小鬼！拿我尋開心是吧？”

芹芹那裡的營業額比我們小店要高得多，她的店裡連五糧液、西洋參和各種盒裝禮品都有，逢年過節生意更紅火，不得不從親友中物色兩位幫手。我記得，市區剛時興“嘉陵江牌”摩托車不多久，辛忠和芹芹就在某一天傍晚騎回一輛“突、突、突”叫的摩托車回家來，他們兩成為我們高東一帶第一個騎車的人。後來，辛城還說，鄉黨委書記看到他騎車很是羨慕，希望轉讓給自己，讓他再買一輛。辛城想頂多再跑一趟市區，讓給書記吧，可是這次芹芹一反常態，高低不肯，弄得大家不好意思，可見這新鮮車子多麼讓芹芹醉心。可以說，也就是他們兩個騎着摩托車風馳電掣在高東地面來來去去，很快就掀起摩托車熱。芹芹又抓住商機，不時到市區新閘路汽配一條街上批發來摩托車頭盔，果然大受歡迎，往往供不應求。她受到生意火熱的鼓舞，又出一招，凡是廠家或單位要求購買而店裡沒有經營的商品，就表示可以代辦，不出一兩天便送到，即是預約訂貨，送貨上門，在當時商業不發達的階段，人家不願多跑，倒也歡迎，芹芹又多做了買賣，皆大歡喜。

其實，芹芹和辛城算起來的生意並不大，但在市場經濟剛在高東起步時影響委實不小。村里人見姑娘騎着摩托往來穿梭豈能不受震動，年輕人心裡都突破單純種田吃飯的老套套，各自有了打算；歲數大些的議論着，說芹芹真有家菊那股韌勁，認準了理非干好不可，只是運氣更好了。芹芹的運氣的確比家菊好得多，輪到好的時代，又能發揮自己的優點，不但在小浜宅而且在老宅街上也有了名氣，還被選當上個體工商戶協會委員。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在太平年月里，一個既勤快又有出眾容貌的女子，廣受他人注目本是人之常情。果然老宅街上芹芹開的《千家樂雜貨》成了一個中心，來的人不一定要買什麼，看看聽聽都是理由，漸漸就有些想“找對象”或者浮浪子弟人等前來走動，讓處世落落大方的芹芹越來越感到煩惱。所好的是，辛城的福利廠離小鎮不遠，中午休息和下班後便來走動和幫忙。後來在華師大任教的辛建和我知情後也經常去老宅“巡視”，一家叄個男人一個比一個高大，而且辛城曾在民兵訓練時獲得縣裡擒拿搏鬥亞軍，辛建和我又都是高等級運動員，一般人碰上我們這樣的自然不敢得罪，再經隔壁同行熟人將我們大加形容，從此，好事之徒就是上門也要規矩幾分，芹芹仍舊熱忱大方對待大家，氣氛倒也和諧。

孫子辛勤自出生到現在我沒有提過，因為外婆蘭珍把傳宗接代實在很當回事，差不多斷奶前後，她就搶着把小囡接過去，家菊顯得隨和一笑置之，所以我能寫的故事不多。直到小囡到幼兒園小班年齡，芹芹才把他帶到老宅進學，那時他已經長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