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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得知:爸爸殉國了! 吳亞東
送交者: 底波拉 2023年06月18日20:14:14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火車離甲縣越近,我的心情越是紊亂。爸爸被捕這麽久,我們既無勇氣打聽,也不知去何處打聽。媽媽雖然沒在我們兩個大孩子面前吐露自己的憂心,但因爸爸在甲縣地位突顯而揣測着他的險運。眼前,他怎麽樣了?不論我如何心慌意亂,也只能首當其衝地去求取答案。

我對全家說,一定要打聽到爸爸的消息,一定要到父母家鄉去設法搞點生活費。說是這麽說,腦子裡除了記得大舅和本家的堂兄以外,對家鄉是在東南還是西北一點印象都沒有,至於,國民黨敗走台灣以後,共產黨在農村如何治理的大問題,我更是一竅不通,所以,這次去家鄉結果怎樣,自然是昏昏然,茫茫然了。

 直到入夜很久,我才找到晉大娘住處小河南街九號的大門。對我來說,敲門,也是再叄鼓起勇氣才做得到。"砰砰砰"叄下,我敲了兩次,門裡好象根本沒住人。後來我明白,是敲得太輕,只得拿出最大的膽量,狠敲叄下。終於聽見一聲細細的問話:"誰?"我不知回答什麽好,想了一想:"我。"又是問話:"你是誰?"我聽出來,是晉大娘,馬上說:"大娘,我是南京......"門總算開了。我第一眼看見的大娘,只有大大的雙眼,張大的嘴。"你怎麽會來的?"大娘到屋裡就問這句話。我急忙對她說出媽媽要我來的兩個目的。大娘一面給我熱了一碗麵條湯和一個小饅頭,一面放低聲音告訴我,大街上貼過幾次寫我爸過去帯隊伍清剿共產黨武裝部隊的罪行,揭發他是國民黨在甲縣的罪魁。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當時聽來仍不免膽戰心驚,因為這將表明爸爸的命運勢必凶多吉少了!人之常情,我聽着聽着淚水禁不住便滲了出來。大娘勸慰說:"現在還關着呢,沒有定論,也許不至於怎麽樣。你媽心臟不好,先別說給她聽。"說罷,她從枕頭下面摸出點錢遞給我,又說:"這點錢拿着。再去鄉下看看你堂兄那裡能不能湊一點。我現在也難了,南京那邊把我打發回來,坐吃山空。聽說鄉下要土改,我得帯你妹下去。就算地主成分,按人頭多少也能攤到點田地種種,要不然怎麽活!"

  我知道大娘的為人,顧不上推辭便收下了。當時,二妹已經睡熟,我忍不住走到床邊,仔細打量她小小的面容。大概十歲了,痩痩的,總算還健康。一想到兄弟姐妹的親情,我不由又滴下淚。大娘考慮到白天街上人多,關照我馬上睡下,趁天亮前出南門往鄉下趕。我遵命在她替我打的地舖上睡下。好象也沒睡多久,天快亮時,匆匆爬起來,又拿起大娘預備的一個饃。出門前,大娘叫醒了妹妹,讓她在咪咪煳煳中見了我一面。誰知兄妹倆這一次匆匆的相逢,就此又將被阻隔多少年了!

  南門必是在南面,容易找。出了城門反正就一條大路,我悶着頭往前走。一直到離城門很遠的地方,才向行人打聽家鄉吳莊所在位置。那是個大村莊,知道的人不少。儘管往前走並不耽誤時間,但心中忐忑,旣害怕又希望聽到更多的關於爸爸的消息,還擔心難以在鄉下找到足以供全家煳口的錢。人的心理真的極複雜,我自然應該盼望早一點見到抗戰時便已認識的兩位堂哥,但內心卻又不敢早點遇到他們。

  不論心思如何矛盾,我最終還是走進村莊。村里人看到我這個城裡半大人問起我堂兄住處,都很覺特別,有幾個乾脆跟在我身後邊走邊說着什麽,這使我非常緊張。等我看到兩個堂兄時,尾隨者們也跑過來了。經大哥一介紹,原來都是一脈的親屬。其中兩個卄來歲的甚至還稱我為叔叔,因為我的輩份高。原來,一進村他們便猜中我是何人。

  來時所擔憂的事,可以說在吳莊全應驗了。那一天,從中午到深夜,聽到的全是令我揪心的消息。兩個堂兄曾被通知去縣裡探過監。爸爸的罪責果然重點就在擔任戡亂建國委員會期間。受害的城北游擊區民憤很大。我自然想起早先爸爸從抗戰縣長兼團長改當勝利後參議會議長的過程,也想起上峰突然又讓他重新帯起那支變了味的隊伍打內戰;還想起了當時臨時當爸爸衛兵的本家親戚如山曾說過的一句話:"新組建的縣國民兵團下鄉時樣樣要搶,除去石滾不要,根本不聽命令"那句話。事到如今再怎麽說也於事無補了!

  至於我想籌的生活費,大堂兄也對我講了一些我根本不懂的情況。共產黨很快要土改了,就是說把地主富農多餘土地分給貧農下中農。還說,蔣介石沒執行孫中山"耕者有其田"的政策,等等。眼下鄉下的人,地畝多的,想賣無人要;地畝少的,明擺着能分到,誰肯花錢買呢?這樣看來,用土地換些錢的心思難免泡湯,我怎麽回南京呢!這時大哥安慰我說:"別慌,你二哥往本族各家去跑了,無論如何總得弄倆錢帯給嬸子。"                                      雖說我憂心忡忡,強撐着雙眼不要合起,但畢竟年少難熬,不知何時還是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我覺得頭邊上有什麽東西,手一摸,知道是紙幣。鄉下房屋,除了一個煳着白紙的小方洞,沒有窗戶,黑古隆咚的,但我這一個小小動作馬上驚醒睡在邊上的大堂兄。他輕輕喊我,告訴說二哥替我從族人中弄到十四塊多錢,叫我帯給媽媽。

  我知道,在這個窮鄉村里,恐怕再無法得到更多錢了。十幾塊錢拿回去夠花多久呢,我估計不出,但明白,長不了。於是睡意全消,當即詢問大哥,倘若要坐火車到大舅住的諸縣該怎麽走。大哥知道我的目的,表示要送我到最近的火車站,因為諸縣也通火車,只不過他要詳細指點我下車後怎麽走法。在家鄉吳莊逗留一夜間,我深感兩個堂兄已竭盡全力,只好把在南京的住址寫給他們,請求將來如有爸爸的消息一定寫封信招呼一下,就分別了。

  原本以為,只要能在家鄉搞到相當的銭,便直接回南京,而大舅那兒留着作為更困難時的求救點,可是現在看來不行,非得去一趟不可。

  我突然出現在大舅一家面前引起的驚動不象前兩處大,他們還不知爸爸的事,但後來自然是大為震動了!特別是大舅,想着媽媽痩弱,想着還得拖這麽多幼兒,說着說着就哭得說不下去。過去我雖有耳聞,但星星點點,這次聽舅舅一講,對爸媽的過去明白多了。

  大舅是促成我爸媽婚姻的第一人,其次還有眼下在上海工作的二舅。親外婆去世很早,外公幾年後又娶一位蘇州的大戶小姐續弦。他平日忙於工作,而繼外婆只熱衷社交活動,並不在意子女的事,甚至對自己親生的叄個小女兒也多是交給保姆而已。她老人家這一作派倒把小輩們練出來了。第一個成果是前房後房的子女居然不分彼此。前四後叄歲數相差十好幾,雖然喜好大不相同,生活在一塊兒卻都各安其份,真讓做娘的省去許多麻煩。第二個成果則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兄弟姐妹們養成了獨立自主的性格。正因如此,我爸媽的結合雖然並未得到長輩贊同,但大舅二舅他們一合計,便導演了一出沒有明媒正娶的離家婚事。

  這次見面,舅舅訴說這段往事,難免自責是他釀成一㘯悲劇。彼此傷心一陣之後,大舅也說了自己在家鄉的境況。外公家在諸縣清河鎮一帯也是個望族。他早年便赴日留學後來定居北京,再未回過鄉。他考慮到大舅體弱而不宜在政界發展,曾專門為之購置田地叄百畝,這使得大舅後來自然淪為地主成份。自從在蕪湖時叄輛舊卡車被搶而返鄉,舅舅便規規矩矩呆在家裡等着土改發落,賣土地的念頭當然想都不敢想。可是,一想到正在難中的胞妹,他心如刀割,當㘯就跟舅母商定,把媽媽在蕪湖給他的錢悉數交還給我。一看到這麽多錢,我估計大概夠用好幾個月的,心裡一下子寬鬆了,更覺得"見舅如見娘"這話不假。那一個夜晚我們聊到深夜才睡,可以說,在那一段難過的逆境中,這無疑是使我釋懷的一天。

  在大舅家,我也得知外公和二舅的近況。原來外公在外交部仼上屢遭蔣介石嫁禍,多年前已脫離國民政府。日冦侵華時迫其出任偽職,並在報刊上公布給他的職務,他不願就笵,隱姓蟄居鄉間。國共內戰時,他又不知何去何從,眼下已離開北京,跟着繼外婆南下蘇州閒居。二舅早年即已離家,就讀蘇州東吳大學,現在上海中學任教。我帯着這些信息,於次日清晨返回南京。

  我帯回來的關於爸爸的消息雖是全家最為關切的,但媽媽早有思想準備,震驚之情尚未過於顯現,看到親人們給我們的資助甚多 ,解決了燃眉之急,倒使她緊鎖的雙眉舒緩了一些。足見,在一家婦幼前途茫茫的當口,一線的生機都是值得慶幸的。

  媽媽畢竟明白,這點錢能維持的日子有限,既然打聽到外公和二舅的下落,便對我和大妹說,想去上海和蘇州一趟。不過她最急於見到的是舅舅和舅母,因為雖是同樣多年分離,但二舅和自己同命相憐手足情深,而外公身邊有個繼母娘終覺得是層隔膜,何況當年違命私自隨我爸離家的一段,仍覺得是道難邁的坎吧。所以她寫信給二舅的內容明顯表達希望早一天去上海團聚,而給外公外婆的信里只寫到思念之情,暫時沒表明何日前往。信寄出不到兩星期,二舅的回信便來了,隨信還匯來要媽媽去上海的車票錢。媽媽見到信就開始流淚,接着打開信一看,她更是哽咽不止。

  不料,正當媽媽決定要帯着一周歲的小妹去見二舅一家的時候,冷不丁從家鄉寄來薄薄的一封信。看字跡八成是堂兄們寫的。拆開一看,我們所有的人兩眼全發黑了!上面寫道:"嬸母大人膝下敬稟者:天大的禍事來了!縣裡叫我們去辦後事,說我叔前天身亡,他被鎮壓了!他口袋裡裝一張小紙條,用鉛筆寫幾句話。現將原文寄上。侄等已將我叔安葬,勿念。我嬸貴體欠和,且家鄉不便,望大人暫莫前來。"落款處簽有兩位堂兄扣首再拜的字樣。隨信寄來的爸爸潦草的字條上寫着:"墜入此世怎度此生愧對父老忍別妻兒!!!"

   在我心目中爸爸從政清廉,八年抗戰,淤血奮戰,抗戰後兩袖清風。受傳統教育,一心精忠報國。那時不懂政治就是不明白好不容易抗戰勝利了。國共兩黨為什麽又打內戰呢?要不然我爸不會早亡,我們家也不會遭此磨難。

   爸爸沒了,我們小孩只知道哭,也不懂深問他的死因,至於爸爸寫的字是什麽意思 更是不明白。而媽媽除了馬上跑過去把門關上之外,倒反而沒有什麽動作。她只把一雙手撘在我和大妹肩上,兩眼直直盯在一個點上,沒有哭。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對我們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只是一些小生命,實在做不了自己的主!爸爸和我本也想於國有為,至少做到與世無爭,誰能料想這亂世有那麽大的旋渦把我們捲了進去.....現在你們還小,過去的事說出來也不一定聽得懂。等以後再詳細告䜣你們吧。你們的爸爸走了。我明白,他牽記的是我們一家人能好好活下去。孩子們,媽媽一定要想盡辦法讓你們活下去。你們也要幫着媽媽一起努力。我只能告訴你們,爸媽本不是邪惡中人,船上錯了,悔之不及。孩子們,你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立志活得像個人樣來!"

  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小孩簡直象商量好似的在那一整天裡都很乖,連一周歲的小妹也不吵不鬧。媽媽只是點上兩根白蠟燭,燒幾張粗草紙,讓我們依次磕叄個頭,算是把喪事辦了過去。所以,房東兩位老太和廣西伯伯居然一點沒有發覺。接下來便是媽媽和我們兩個大的商量以後日子怎麽過的事。

   媽媽說:"家鄉來的信說,堂兄們已經把你們爸爸安葬了。我心想,不管怎麽樣應該回去一次。可堂兄們說,現在鄉下不方便,叫我們暫時別去。我拿不定主意。怎麽好呢?"接下來,我和大妹妹自然是一段無語。面臨這麽嚴重的局面,哪裡是我們十四五歲年紀的人能決斷的呢!最後,想不到是妹妹先開了口,她說:"媽媽,我看還是得有人去一趟。總要知道爸爸在什麽地方吧。能不能讓我去?"

   什麽,她要去?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枴C妹媚鞘崩朧淖闥昊共盍礁鱸鋁ǎ質橋?媽媽自然也是想不到的,不過她非常熟悉妹妹的脾氣,不能說太小,女孩一類的話,而改說家裡小的弟妹多需要姐姐帯領,表示還是自己去的意思。誰知妹妹又說出更使我吃驚的話。她說:"媽媽不能去!鄉下大哥二哥信上說不方便總是有麻煩,換成個小女孩去就不要緊了。我再把小弟拖着。叄妹七歲了,留在家不礙事的。這樣不就行了嗎!"

  被她這麽一安排,等於把我晾到一旁變成廢物。雖說眼前這樁仼務更難辦,我仍身不由己地表示應該自己再去一趟。說實在話,自從上次把媽媽的旗袍賣給叄姑,自己便明白辦事能力比小我兩歲的妹妹差一大截。現在雖然也算自告奮勇,到底心氣不足。妹妹倒也無心讓我難堪,只推說我已跑過一趟,該讓她去了。媽媽左思右想別無它法,最後只得讓這個十四歲的女孩牽着四歲的小弟走上那段艱途。

  大概五六天時間吧,大妹帯着完好無損的弟弟回到南京。我不明白她怎麽能在這麽短時間來回跑這麽遠的。要知道,那時的火車哐當哐當開得很慢,而且逢站便停,弄得不巧,一天也到不了宿縣。何況,到了甲宿再到鄉下無馬無車,加上路途轉彎磨角多難走呀!我向妹妹"討教",她只輕描澹說幾個字:"嘴巴勤一點,甜一點唄。"怪不得小弟說,他們還騎過小毛驢,坐過大牛車呢!想想自己只知道悶頭走路,不到走頭無路,都不肯問問人家,出門人怎會不吃苦頭!

  妹妹說,爸爸的墳就在堂兄家自己的地里,沒有挿什麽牌子,自己認識就行了。她還說,她到了堂兄家,堂兄把她臉上抹了鍋灰,有人到家裡來,又讓她趴在桌子上躲避人家的眼光。

多年後,我聽堂兄講,妹妹去宿縣時,風聲還很緊,妹妹摸到他們家時,他們也嚇壞了。不敢告訴她。城門口貼着父親被鎮壓的布告。上滿打了兩道血紅的大叉。爸爸被殺害後。堂兄他們去偷回屍體,裝在棺材裡,一路抬回家,路過一個茶亭時,他們將棺材停在院子裡,不一會兒棺材發出一聲炸響!把茶亭坐着的人都驚得跳離座位。

茶亭掌柜的說:這是冤炸啊!

縣裡籌備宣判大會時,去找鄉親們準備控訴爸爸的材料,老鄉們不但沒有控訴反而替他說情。所以控訴大會沒有開成。在被押赴刑場的途中,爸爸一路高呼:中華民國萬歲!中國國民黨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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