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牙

邱明

　　直到牙疼得不能忍耐了，才不得不投降。

　　對自己說：“好吧！去看牙醫吧！”

　　疫情期間，牙醫應該是距離最近的接觸者了吧？我擔心沒有牙醫診所開門。我雖然一直都買牙醫保險，但是20多年，從來不去看牙，所以沒有相熟的牙醫，微信中問了問，竟然真有開門的。

　　不過讓我糾結的是，那牙醫是我的朋友，而我這個多年不保養的牙齒，一定是慘不忍睹，一口爛牙，絕對是十分丟臉的事。臉丟在陌生人面前，不會太尷尬，反正不會有更多交集，朋友嘛……

　　但是天大地大都大不過疼，看在疼得吃嘛嘛不香的份上，硬着頭皮厚着臉皮去看牙，醫生倒是一臉平靜，見怪不怪。也是，一口好牙不是給牙醫看的，是笑給別人看的，牙醫們打交道最多的，還是爛牙。醫生的平靜使我忐忑的情緒慢慢緩解，但是對看牙這件事的恐懼卻依然。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記憶太恐怖，還是醫生的水平比較高，亦或是現在的科技比以前更高超。總之，在經歷了拔牙、補骨和深度洗牙之後，我感覺看牙醫並沒有我記憶中那麼痛苦。

　　但是，就在我植牙打樁的這一天，我懂得了什麼是在地獄裡煎熬。

　　我不得不安慰自己：“受苦是一時的，受益是長久的。”

　　我閉着眼睛使勁想牙齒不好的尷尬：

　　我想起曾看見我的朋友在餐館裡吃完飯之後，把假牙取出來放在茶杯里涮，當時我感覺特別刺眼。另外一個朋友，在法院裡把自己的假牙摘下來，也使我感覺非常尷尬。我絕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決心不管怎麼痛苦都要植牙。

　　在我備受煎熬的時候，我閉着眼睛儘量分散注意力。塵封的往事湧上了心頭。

　　我們小學從一年級開始，每年都會有北京口腔醫院的醫生，到學校來為學生們檢查和治療牙齒。我當時剛剛換牙，長出來的恆齒都是七扭八歪的，只有門面上這4顆牙，像極了齧齒動物的門牙，又大又平。如同麻將牌里的白板，守護着我的口腔。我的嘴不大，一笑起來正好這4顆白板露給人們，感覺還不是太難看。

　　但是，我上面不知不覺又長出來兩顆牙，不是齧齒動物的，是貓科動物尖利的虎牙。後來到了美國之後，我兒子管這兩顆牙叫做吸血鬼的牙齒。不光是尖利，嘴裡的牙已經很擠了，沒有它們的位置，它們就長在別的牙齒的外面，把嘴唇拱了起來。我不用力閉嘴的話，就會有兩隻尖牙露出來。

　　口腔醫院的醫生決定幫我做牙齒整形，我必須每個星期到口腔醫院去一次。他們把我裡邊多餘的牙拔掉。好牙呀，健康的牙！生生拔下來，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人們都說好了傷疤忘了疼，可是拔牙，現在想起來，還會感覺到那痛楚。拔完之後，就要把我的兩顆吸血鬼的尖牙推進去，用鐵絲把我那兩顆牙勾住，讓它們慢慢跟其他的牙變成一平排。

　　後面那些七扭八歪的牙，也在這個過程當中理順了。我必須每個星期去，要重新安裝鐵絲，它跟後來我兒子在美國戴的牙套還不太一樣。我的那個就是一根鐵絲，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把我的牙生生推到其他牙齒中間，全部擺齊了的。

　　當時是痛苦的。但是我每星期借着看牙的機會，不用試體溫就可以離校。而且，假如我的母親有時間的話，會在我看完牙之後，給我買一根冰棍兒，或者是一根糖葫蘆。對於吃貨的我來講，足夠誘惑，可以抵消整牙的痛苦。

　　等到我上中學的時候，我齧齒動物的那兩顆白板和我貓科動物的那兩顆虎牙，已經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了，雖然虎牙有2個尖兒，但也算是整齊的。當時很多人誇我一口整齊的白牙。這種印象一直保留到我到美國來的時候，32年前。別人對我的第一印象都會說，微笑起來，有一口整齊的白牙。而我對這些牙齒並不在意，用起來毫不留情，咬核桃、啃骨頭、嗑瓜子把門牙磕出兩個缺口。

　　但是，由於沒有保養和洗牙的觀念，經過歲月，經過無數的咀嚼和無數次忽略，漸漸的，我再也不是一口整齊的白牙了。而是象徵着衰老的、積滿牙垢的、難看的黃牙。

　　其實早在到了美國之後，我的牙齒就開始出現問題了。首先是齲齒，疼啊。必須得去看牙。我當時的保險是HMO。我專門挑了一個中國人的牙科診所，因為那時我的英文並不好，中國人比較好交流。

　　他們先給我拍了X光片。然後有一個小姐，拿着我的X片跟我說你的牙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這裡很需要保養、那裡也很危險……講了很多，讓我尷尬又擔心。

　　然後她說：“這些問題啊，你都要治好，這對你很重要，對你的形象、對你的健康都很重要。”

　　然後她在紙上寫了一個數字，對於我來講，那是一個天文數字。因為我當時的收入，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錢。

　　我說：“我有保險。”

　　她說：“你的保險是HMO，這些都不保。必須得自費。”

　　這個價錢，我嚇得直搖頭。

　　她說：“哎呀，你不要擔心，可以分期付款的，再說你也得想想，是錢重要，還是健康重要啊？”

　　我說：“當然是健康重要啊！可是錢即使不重要，那我也沒有啊。我就是視金錢為糞土，我也得有，才能視為糞土啊！”

　　我看着她那一口既不整齊，也不白的牙齒，心想：“你是不是也捨不得花錢整牙呀？“

　　我說：“牙疼能不能治好，我不敢說，可是我的錢包正在疼。“

　　這種情況，加劇了我對牙醫的恐懼，治療的痛苦和錢包的的痛苦，雙重的。

　　有一次我幫慈濟的廣播劇配音，喝水的時候，牙疼得厲害，慈濟的一位師兄說：“我可以介紹你到慈濟的義診中心去看牙。“

　　我到了慈濟義診中心，那裡無論看什麼病都免費，錢包舒服了，我便沒有什麼顧慮了，我說齲齒很疼，能不能幫我把神經抽了，然後補一補。

　　但是他們說。他們是義診，是慈善機構。只能拔牙。因為是免費，只做必須做的治療，不做補牙。

　　醫生說：“再說你的牙，牙根有很大的問題，不僅是腫了，還化膿了，而且還有了瘺管，所以這個牙，即使是正規的牙科，恐怕也不會建議你保留。”

　　拔就拔吧，沒辦法，疼得厲害，所以就拔了。而且是拔了兩顆。

　　這樣就缺了兩顆牙，吃飯也不方便。可是我真的怕了那些牙醫，我的錢包實在怕得厲害。

　　機緣巧合。我認識了一位北京口腔醫院退休的醫生。他的醫術是高明的，因為英文不好，沒有考上美國的牙醫執照。但是他又有一身的本領，所以就在家裡客廳弄了牙醫的椅子和一些器械，就在家做牙醫。收費蠻低廉的。

　　我說：“我現在缺了兩顆牙，怎麼辦呢？“

　　他說：“最經濟實惠的辦法，就是做牙冠。“

　　我說：“什麼叫牙冠呢？”

　　他說：“把旁邊的兩顆好牙挫小一點，然後做一個3顆牙的牙冠套上去，這樣中間這牙齒裡邊是空的，但是外邊看，整整齊齊3顆牙。兩個都要這樣做。”

　　我對他抱怨慈濟把我的牙拔了。

　　他說：“這樣處置也沒有錯，因為牙周病的細菌與心肌炎的細菌，是同一種。如果你一直不重視牙齒保健，是有風險的。”

　　他說得很委婉，聽起來是當了多年醫生的人的口吻。我放下了對慈濟拔牙的疑惑，對失去的兩顆牙的悼念之情也就放下了。

　　醫生把旁邊的牙挫小，咬了牙印兒，然後用石膏把它們包起來，因為牙齒沒有了琺瑯質的保護，會很敏感沒辦法吃東西。他要去找人做牙冠。

　　一周后，就把牙冠裝上了，做出來以後，跟本來的牙，看上去沒什麼區別，我還是挺滿意的，主要是價錢便宜很多，錢包可以承受。

　　他說這個牙冠大概能用個十來年。我想十來年就十來年吧，十年之後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之後，他囑咐我：“你要堅持洗牙，你的那個HMO的保險，是可以免費洗牙的。否則你的其他牙齒還是會生齲齒的。”

　　我很聽話，去試過一次。洗牙的時候就酸酸的疼，洗完之後，好幾天漱口啦、吃冷的、熱的、辣的、甜的、鹹的啦，都很敏感，難受了好幾天。從此我把洗牙也視為畏途。

　　之後，我先生常常問我：“今年洗牙了嗎？”

　　我總是哼哼着糊弄過去。經過近20年的消磨，我的牙齒再也不白了，牙垢到什麼程度呢？在刷牙的時候，會一塊一塊掉下來。我買了牙醫用的鈎子刮，也能把牙垢給剝下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沒有去洗牙。我怕。

　　終於，我後面的第一和第二磨牙，一個、一個都開始疼，我還是怕看牙醫，就忍着，忍着忍着，它們開始一顆一顆，自己掉下來。

　　缺牙的感覺很糟糕，食慾驟然下降，吃嘛嘛不香。直到，疫情禁足後的一天，牙疼得實在受不了，再堅持也不行了。什麼都不敢吃，吃什麼牙都疼，喝什麼牙也疼。實在沒辦法了這才決定看牙醫。

　　牙醫先把我那些掉了的牙留在牙床上的殘根，給拔下來，我居然感覺還好，沒有記憶中的那麼可怕，所以我決定要植牙，雖然過去問同事植牙後的感想。

　　他說：“真他娘的疼！”

　　但是，我看國內的電視劇發現，現在國內的演員，不管是什麼人、什麼角色、什麼年齡，只要一張嘴，一口整齊的白牙。一些導演（馮小剛除外），跟他們講話的時候，一開口無論多大年紀，都是一口白牙，完全沒有歲月的痕跡。顯然是經過牙醫精心整理過的。

　　在美國，我老公一再講：“一口整齊的白牙，對於別人對你的觀感是非常重要的。”

　　當時我的確是一口整齊的白牙。但是我不洗牙、不看牙、不去照顧我的牙，我以為買個電動牙刷就可以代替洗牙。它們慢慢地在歲月的腐蝕之下，變得又黃又難看。即便這樣，至少還是整齊的。

　　我上大學的時候，一位剛剛博士生畢業沒有多久，30出頭女孩子，做我們的計算器網絡理論教師。她的牙不整齊，七扭八歪的，但是至少還是白的，而且她青春年少，整個人還是看得過去的。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前年她到美國來看孫子，我去看她，這一笑，那一口牙又黃又黑，七出來八進去的，我忽然感覺很尷尬，不敢正眼看她。我才知道一口好牙，對一個人社交上的人設，也是有很大的關係的。

　　自古以來，人們就是很重視牙的，比如形容一個人，叫做唇紅齒白，或者叫做口若銜貝。就是一口白牙呀，看一個人美不美，就是要看這一口牙，否則一張嘴牙不好看，這個人怎麼也美不到哪兒去了。即使年紀大了，牙齒缺了不補的話，臉也會變。老太太說話的時候，嘴是癟的，因為嘴裡沒有牙撐着腮幫子，所以更顯老。

　　我決定，即便是忍受折磨和痛苦，也要把缺的這些牙都補齊了。受一時之苦，得半世幸福。牙好，身體就好，食慾就好，吃嘛嘛香就會感覺幸福。

　　我現在也在勸我的朋友，與其把錢花在買那些沒有用的奢侈品上，不如植牙。牙齒健康，吃得香，人比較快活，可以延長壽命。

　　許多人認為暮年無所求，牙疼就忍着，再不行就做個活動假牙湊合着，植牙費錢，也沒必要。豈不知活着就要有質量，活得高興才重要。我們總希望孩子們快樂，可老人不快樂，除了糊糊之外，什麽美味都無緣享受，一天24小時，除了睡覺，大部分時間托著腮幫子忍疼，孩子們怎麼可能快樂呢？

　　我現在只打了兩個樁，今年可以把以前掉了的牙種上，明年再解決我爛了根的牙，PPO保險是按年度保的，這樣分幾年慢慢處理，經濟上可以負擔，受苦也可以分散。

　　詢問過來人，他們說，植牙之後就會感到舒適和方便，不會產生異物感，像真牙一樣，在口腔當中有很強的固位力和穩定性。牙齒的功能恢復，不會影響相鄰的牙齒，能夠享受到美食，還能夠使臉型美觀、年輕。

　　有怕疼的人對我說，要等到人類幹細胞研究成果，使人在掉了牙之後，利用幹細胞再生出自己的牙齒，如同又回到7、8歲的時候，那時候既不會受植牙的痛，還能夠長出自己的牙齒。

　　我非常同意這個看法，正在考慮，我死了之後，要不要請他送一些幹細胞給我，讓我的墳頭上也整整齊齊地長一排白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