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今生緣何2

在國外,你可以說我是華人,但我絕不是中國人！

“真是命啊！”她自言自語,又在心裡磨叨:“人生堆積的經歷,到頭來還得自己來扛！難到錯在那個初夜嗎？”

想起幾小時前躍進的報怨,想起她自己的身世,她的心裡有如刀絞一樣的痛！是啊,怎麼所有的錯都是她沈艷茹啊！原本就是個棄嬰,是爸爸媽媽和艾芳阿姨讓她活得有尊嚴,但親生母親的痛苦經歷,為何要讓她去複製啊？

她想起了剛來美國的那段日子,她為躍進那種高雅的報怨感到委屈。

那段日子,沈艷茹真是終身難忘。

因為媽媽Emma和她剛到美國不久,她們都不會開車,爸爸被誤傷致死後,媽媽要常去律師樓,她也要常去商場購物。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全天的陪着她母女倆去律師樓。還有一個最讓她沈艷茹打怵的難題,那就是每個星期,她要去一趟美國超市取盼盼喝的免費奶粉。這個超市如果步行大約要40分鐘。

有一天是星期五。嬸嬸沈月,讓她女兒安妮(ann)開車陪沈艷茹去超市取奶粉。

起初,沈艷茹也不知道安妮不是嬸嬸的親生女兒。她更不知道安妮有着仇視女人的心結。原因是安妮的媽媽楊柳是她父親沈國立的情人,而且楊柳一生沒嫁,一直守候着這個命里的男人沈國立。所以安妮出生就被媽媽楊柳送回台灣外婆家。她從小就沒有得到過母愛和父愛。等她長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開始仇視一切婚外情。她面相圓臉,雙眼皮,但眉毛很重。她皮膚不白,屬於黃皮膚的女人。但她的性格孤僻,講話犀利。遇事,做事,處理事,給人的印象自我保護意識特強。像一個渾身帶刺的小刺蝟,尤其是在一些小事上,她顯得小氣又自私。

所以,沈艷茹到爺爺家的第一個星期,就因和安妮共用一個衛生間,艷茹看到安妮洗浴後沒收拾滿地的頭髮,多說了一句話而引起了安妮的不滿。後來安妮知道艷茹沒結婚懷孕了,她在心裡認定沈艷茹和她媽媽一樣,都不是什麼好女人。

艷茹沒想到這個周末,嬸嬸讓安妮開車帶她去超市。好像是有求於與自己不睦的人,心裡總是不得勁兒,所以在去的路上,沈艷茹沒話找話的發感慨:“這來美國的中國人是真不容易啊！”

沈艷茹哪想到,就這一句話,便引起了安妮一頓的臭鏘鏘。

安妮用瞧不起的眼神看着堂姐沈艷茹說:“你說的中國人可以包括我爺爺,但不要包括我,當然也不包括我爹爹！”

“那......你不是中國人嗎？”沈艷茹小聲跟話,而又驚異的感到好笑。

“你認為很好笑麼？”安妮的臉色瞬息間變成了紫紅色,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她不屑的說道:“我在美國出生,但我在台灣的外公家長大。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和印在我大腦中的事實是:我是台灣人！美籍台灣人！在國外,你可以說我是華人,但我絕不是中國人！”

安妮一口氣的說完,唾沫星子都噴到方向盤上。許是情緒激動,她竟然按響了汽車喇叭。

沈艷茹一看這情形,消氣吧。

她心想:“千萬別再多說話,這用人家的車是欠人情的！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啊。”

沈艷茹笑笑不再講話,安妮也就不再鏘鏘。

但沈艷茹在心裡琢磨:“這‘氣’是從哪兒來的呢？”

艷茹一下聯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有一次全家到華人酒樓喝茶時,倆人就大陸和台灣鏘鏘過。她說大陸好,安妮就說台灣好。倆人越說越僵。直到老爺子沈向陽狠勁地咳嗽一聲,倆人才消氣。

“不會憋到現在吧？”沈艷茹想着這過了去的無聊計較,心裡覺得好笑。

倆人進超市後,艷茹發現,櫃檯上新添加一批要過期的奶粉, 過去艷茹一星期只准取3盒, 但今天若取即將過期的奶粉可多給兩盒, 艷茹一想到盼盼特能吃, 1盒奶粉兩三天就吃光, 艷茹就選拿了給5盒的奶粉。

就這5盒奶粉又惹出事來了。

在回家的路上,安妮用瞧不起的眼神看着艷茹說:“你們大陸人,除了搞個人崇拜,別的,什麼能耐都沒有,個個傻肏似的,這邊都吃不上飯了,那邊還在高喊你們那位毛主席萬歲呢！見到好吃的,吃起來就沒夠,全是豬！”

沈艷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大聲的吼道:“我受不了啦！你給我閉嘴！”

安妮沒想到沈艷茹的火氣這麼大,她一下子放慢了車速。

是啊,沈艷茹怎麼會接受這種污辱！她馬上繼續大聲的吼道:“台灣那麼好,你幹嘛還來美國呀？你......你裝什麼洋鬼子！蔣介石那麼偉大,他怎麼沒打過毛澤東啊？你們總想反攻大陸,去收復啊？”

“我來美國是因為我沒選擇！你和我媽媽一樣,未婚就生孩子！”安妮反唇相譏,而且說到了沈艷茹的痛處。

“你他媽的給我停車！”沈艷茹是真的憤怒了。

“粗野！大陸的中國人就是沒教養！”安妮說着,但看沈艷茹像瘋子一般的被激怒了,她反倒聲音小了些。

“停車！給我停車！”沈艷茹高聲的喊着,奇怪的是安妮一聲不吭了。

沈艷茹接着喊到:“讓我自己走......”

沈艷茹榔槺地從車上下來,站在馬路邊。她看着安妮狠勁的加油起步,看着車屁股冒出一縷白煙頃刻間揚長而去的轎車,她很輕蔑的說:“中國人怎麼會有你這種敗類！不就一輛TOYOTA CAMRY嗎?我沈艷茹發誓要買一輛CTS凱迪拉克( Cadillac )吉普車！”

她抱着給兒子取的奶粉,含着眼淚步行到爺爺家,腳上走起了血泡。進屋後她趴在床上就哭了起來,媽媽鄭有欣在哄着盼盼, 看到艷茹的哭泣,問明了情況後,也流下了眼淚。

但媽媽有欣安慰艷茹說:“安妮不是你嬸親生的,所以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剛才沈艷茹和安妮吵架時安妮曾說她自己的媽媽未婚生了她,但話中帶着沈艷茹,所以艷茹認為安妮是對她的人身攻擊,聽媽媽一說,她知道了安妮的身世。可是從此以後,沈艷茹更慘了。如果說鄭躍進寫給沈艷茹的第一封信,安妮出於好奇的心裡偷看並扔掉,有着她成長過程中心靈扭曲的陰影和仇恨,那麼鄭躍進以後寫給沈艷茹的每一封信件,而且是需要家人簽收的掛號信又全部被安妮扣下並扔掉,可以說真是安妮心理的一種變態。

最令人難過的是,像安妮這樣的女孩,她從來不為自己的行為而愧疚和悔恨,就連她的親生母親都躲她躲得遠遠的不想見她。

真的很可惜,鄭躍進那飽蘸深情寫出的萬言情書,沈艷茹一封也沒有收到,由此造成了倆人的誤解和長久的分離。

母女倆一直忍着,直到後來沈國強的案子處理完結,K公司給了鄭有欣高額的撫恤金,合計30萬美金,並承諾可包辦母女倆在美國的身份及工作。但鄭有欣只留1萬美金作為生活的費用,其餘全額都留給了沈國強的父親沈向陽,因為鄭有欣知道,兇手慕榮的爺爺有位哥哥也是慕榮的伯公,是慕榮所在公司最大的大老闆,叫慕鶴松。也是老公公沈向陽在國民黨服役期間的戰友。否則K公司不會給這麼多撫恤金。另一方面鄭有欣也急於想儘快安頓下來,及早解決在美國的身份問題,她不爭,也是在給自己留退路。

鄭有欣非常聰明,尤其在金錢面前,她顯示出一個中國普通農民的家庭婦女,那種大氣和坦然,給小叔子沈國立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小叔子沈國立暗暗地由衷敬佩鄭有欣的做人。

當年沈向陽在慕鶴松的建議下定居賭城拉斯維加斯的時候,這倆位生死之交的戰友在Sahara-4300號小區買了兩處房,沈向陽選A座,慕鶴松選B座。兩年後慕鶴松把B座房派用公司的接待站,他與沈向陽又在中國人居民區選了一處房址,共同出資買下了一個單元。東側由慕鶴松來賭城賭百家樂時臨時居住；西側由沈向陽的兒子沈國立居住。

如今沈國強的死是慕鶴松的侄孫女慕榮誤傷致死,對此慕鶴松責令K公司侄子慕雲飛賠償死者家人最少30萬美金。小叔子沈國立非常明白事理,他看到嫂嫂鄭有欣只要1萬美金,他馬上很公平的建議父親沈向陽,將中國城後側5號樓他居住的兩室一廳房屋轉讓在鄭有欣的名下。

後來,鄭有欣和沈艷茹留在美國的工作,身份等所有的安排,又都是小叔子沈國立在Q公司期間一手操辦的。

一切處理完畢,鄭有欣帶着艷茹這母子倆在小叔子沈國立的安排下,離開了賭城拉斯維加斯前去谷天鎮Q公司做清潔工,這一走就是十幾年。

不過,在處理沈國強後事將近三年的日子裡, 沈艷茹經常吃不飽飯。她怕給大陸人丟臉, 總擔心有人會偷看她的吃相,說她是豬。

所有這一切忍辱偷生的經歷,鄭躍進怎麼會知道呢。

而沈艷茹,除了照看兒子盼盼,就是到英文學校補習英語。因一直沒有接到躍進的回信,她也有些心灰意冷。

她常埋怨媽媽有欣:“就您不讓我告訴躍進有了孩子,如果我當初寫信說我有兒子,躍進早就來了！”

媽媽有欣告訴女兒艷茹,說她叔叔沈國立馬上去中國考察一個項目。媽媽說讓她叔叔去一趟撫順,見見躍進後再做打算。

可是,這人世間的有些巧合,都是在無法預見的情況下發生的。誰也沒有想到,艷茹的叔叔沈國立到中國撫順正好趕上鄭躍進為了了卻一個女孩的臨終心願,而與身患絕症的白雪陽舉行最悲壯的婚禮!

從此這誤解在沈艷茹的心裡雪上加霜。

“還責怪我呢？”想起這些傷心的往事,沈艷茹在心裡埋怨躍進:“在國內你結婚,在國外你又找女人！”她坐直身姿伸手將汽車鑰匙插入準備起動。

可是,一個讓她鬧心的話題又讓她停下來。她的思緒還在翻滾......

“是啊,我是誰呢？與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哪兒？”沈艷茹腦海翻騰,她總想在回憶中去尋找答案。

原以為,今生今世守候着最美好的回憶是與鄭躍進的初夜,可初夜帶給她的是慘痛的經歷,而且與親生母親是何等的相似。記得在她16歲那年一個暑假的星期天,鄰居家的孩子說她是揀來的,她和人家吵架。回到家她問媽媽Emma自己的身世,媽媽還如實的說她確實是從逃荒的過路人要來的孩子。她驚呆了,知道鄰居家的孩子不是瞎說話,那天她躲在房間裡哭,一整天沒吃東西,總認為自己是被父母遺棄的。直到鄭躍進出現了,哄她吃飯,拽着她的手說:“你不是我姑媽生的正好可以做我媳婦！”

鄭躍進的一句話說的她滿臉通紅,她兩手捂着臉說:“不要臉不要臉,誰做你媳婦？”

但她的情緒好了起來,跟着躍進去躍進爺爺家,也是她姥爺家吃的飯。也就從那天開始,鄭躍進這個男人走進了她的心裡。

“難道......”沈艷茹傷心地擦了下眼角的淚水嘆道:“難道我的親生媽媽和我一樣的守着那個初夜而無法面對那個年代的譴責？”

單就沈艷茹的親生母親來說,這是個無法考證的話題。但實話說,在那個人性扭曲人性禁錮的年代裡,未婚同居統稱是搞破鞋。這個名詞在中國有一種特定的含義,也是成年人心中最忌諱的話題。如果哪位女人未婚先孕,猶如背負一個骯髒的罪名,遭人唾棄,幾乎很難在原居住的環境裡生存下去。

“也許......”沈艷茹大腦的思維在不停的跳躍着一個又一個的假設。

“也許我的親生母親有着難以啟齒的苦衷？否則她不會看着有人抱走我才離去？”沈艷茹在心裡忌諱着棄嬰,她在為親生母親的行為找理由和藉口,其實被遺棄和把孩子送人肯定都有難以言狀的苦衷,否則天底下有哪個父母捨得遺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更奇怪的是長大以後的沈艷茹,沒想過去恨她的親生母親,而總是原諒。這許是她知道自己雖然是揀來的孩子,但她既沒有吃過苦,也沒有遭過罪,就連父母的打罵都沒有。但今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原來是“棄嬰”,讓她在心裡頓時生出了恨意！她恨自己的父母這麼不負責任；她慶幸自己被媽媽Emma收養而來到了美國。

而她刨根問底地想知道真相,其實是還想證實一下南茜是不是她自己的親妹妹,如果是,她會很鬧心地認為,鄭躍進也太有艷福了,天底下有那麼多女孩,他卻選中一對離散的姊妹,趕上皇帝了,姊妹倆伺候他。

但轉念又一想:“愛情......也許真的是因為寂寞？否則,兩個孤單的人怎麼會到一起？”

她想起了媽媽Emma知道她和躍進相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還沒到時候,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個“到時候”就是成年人,就是沈艷茹一直守候的那個初夜。

“不過......”一個想法又從沈艷茹的心裡冒出:也許......也許生命比愛情更珍貴,否則躍進怎麼會把雪陽描述的像天仙女下凡一樣的美麗?一個平凡的女孩在白血病的磨難中病逝,在當今社會多的數不勝數,更何談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在中國的平民中死個久病的患者誰會大驚小怪呀！可是在躍進筆下的雪陽卻竟是驚天地泣鬼神一樣的讓人失聲痛哭......

這就是躍進一生要寫出的生命之歌嗎？！同樣,對一個棄嬰來說,“我是誰重要嗎？”重要的是“我沈艷茹還活着。”

她想起了已故老闆慕雲軒的太太張久美阿姨對她講的話:“對一位在不幸中獲得新生的人,最幸福的是有一位善良的好媽媽,不論這位媽媽是生母還是養母,她一定是神的女兒,她會把人間的溫暖和幸福帶給你,她會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留給你！”

她清楚地記得,阿姨講完這番話,眼睛裡流露出慈愛的光來,就像媽媽。

她更記得,就在那一年她生日的那一天,阿姨把新買的一輛CTS凱迪拉克( Cadillac )吉普車送給了她,這是她發誓要買的車呀！送她車的理由僅僅是讓她在周末接送阿姨去基督教堂敬主耶穌。

“是啊！”沈艷茹仰起頭,用右手的食指抹了下眼角,她感嘆道:“阿姨講的真對,好像她老人家知道我的身世。”

她有些輕鬆了,愁容滿面的神情恢復了往日甜潤的澤色。她在心裡默默地說:“活着就能感受生活的美好和快樂。看到兒子盼盼就看到了希望,看到媽媽和躍進就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快樂着他們的快樂,這是多麼幸福的人生啊！”

沈艷茹凝重的思緒開始和心對話:如果沒有媽媽Emma和爸爸沈國強以及艾芳阿姨這些好心善良的人收養一個棄嬰,怎麼還會有我沈艷茹的今天！更何談經歷的這些銘記在心的男女之愛!這樣的經歷,應該說比愛情還寶貴,是我沈艷茹到死都要記住的啊！

她開始原諒鄭躍進和南茜的同居了,不僅僅因為她和慕南在心裡還有着藕斷絲連的回憶,從而平衡了男女間各自不可言傳的隱私,因為那是自己不能說的經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南茜是她救命恩人艾芳的女兒。她好像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才懂得:每個人都需要找一個人來愛的,即使沒有任何結局。然而,她感受到的痛是:感情上源於愛的結果往往是如此的脆弱,稍不留神,就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而心的不舍,總想去弄清楚那些其實是真的沒什麼意義的糾結。煩心的是,有了肉體的纏綿便開始了痴心的守候,有時,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那是愛還是因為寂寞。

“那媽媽Emma和艾芳阿姨一生守候的又是什麼呢？”

此時此刻的沈艷茹,在心裡又提出了一個人生到老時才會悟出的話題。

“還有......”

她想起躍進在窗內講話的口型,她有點鬧心的直晃頭:“我上哪兒去找南茜呀？”

她起動了,車子抖了一下,駛向中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