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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三十年了,我依舊被“蛇頭”當成偷渡客
送交者: 阿九 2017年03月31日01:35:11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編者按 三十多年前離開台灣赴美讀書時,年少無知的蔣曉雲,對未來充滿好奇與憧憬,頭也沒回地把父母拋下,興奮地奔向前程。 千山萬水,歲月悠悠。 她成了美國第一代移民、兩個孩子的母親。

  孩子若說“這個不想講”,識相的父母就要知趣避開

  雖然我印象中有過快樂童年, 可是記憶模糊, 沒有具體事件可供回味。

  老哥上大學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 依稀記得曾和父母去成功嶺懇親(懇談,多用於親友、宗親會面),以及老哥當年穿着軍裝的“英姿”。不過一切都是太久以前, 已經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確有其事。

  朋友感慨身為外省第二代,父母是匆促出亡孑然離鄉的難民,我輩有許多人一生都不知道祖父母的長相。日久他鄉是故鄉,我們既然晉身未來家族的“元祖”,有機會就應該帶兒女到處走走多留下些“記錄”以傳後世。

  不比在地生根的朋友,即便沒有祖產,也有家族可以依傍,我們異鄉人後代在孩子還小的時候窮忙,等到緩過氣來,孩子也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戀家。

  兒子們搬出去以後,難得有空回家探親,做父母的只好“移樽就教”,算是“洋懇親”。

  我從二十五歲結婚起就家庭、事業,蠟燭兩頭燒,好不容易等到空巢,才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孩子們還開我玩笑,說是知道老媽過得充實,兒子們雖然欣慰,可是希望有時候也想着他們一些。退休以後,我天天讀書、寫作、旅遊,好不自在,可是心血來潮,也會安排家庭活動,保持親子聯繫,例行“懇親”就是證明。

  月前大威哥報告近況,說是在上訴法庭實習愉快。我隨即便做出熱心狀,說要去參觀他工作的地方。威爸說:“上班的地方有什麼好看?”還舉出岳父大人生前金句強化立場,“你爸爸不是說他生平最討厭三個地方——法院、醫院、殯儀館?”

  可在我看來,父母造訪孩子工作實習的單位是精神獎勵,如果小孩在禮儀公司實習,那也得去支持,不能忌諱。

  大威哥現在剛剛離巢,還在乎父母觀感,想着原生家庭一二,以後自己成了家,就算當選聯邦大法官,在親屬關係往下算的美國,只輪得到他妻小披紅掛彩,哪有我們做父母的什麼事?趁着現在還你情我願,就該“有花堪折直需折”。

  我們到達洛杉磯的時候,法院正好下班。法庭建築物是古蹟,漂亮得像博物館。可能是幼承庭訓,我看到法院就繞道,在洛城住了多年,都不知道有這麼個地方。

  法院守衛給足小朋友面子,問:“是你的父母?”然後讓二老免檢皮包過關。

  “咦?你很罩呀?”我奉承兒子,兒子不領情,說禮遇是看在他老闆份上,他指着牆壁上的照片,一群穿黑袍的要人中一個老頭,“他在這裡最大。”

  “起碼警衛認識你。”當媽的我嘴上抹蜜,繼續巴結,“對訪客來說,沒有比守門更大的官了。你一個實習生,人家還賣面子給你爸媽看,那就是很罩了!你在這裡到底做些什麼呢?”

  “主要是你們自己長得好,不像恐怖份子。”大威哥也愛開玩笑,“我老闆每天帶文件回去看,數據多到用推車推,早上來上班的時候就會打電話叫實習生下樓,幫他把文件從車廂搬到推車裡推進來,所以警衛知道我替大老闆做事。”

  “超市那種推車?像流浪漢那樣?”我想象中他西裝筆挺地推着一台超市購物車,“替老先生推購物車這種工作要百里挑一?學校還說你這是為校爭光?我知道現在工作難找,沒想到這麼難找!”

  “哈哈,有時候還輪得到替他買咖啡。”兒子笑說,“你可別小看,會到這裡來上訴的沒有小事,我現在分到的就是一個十九歲死刑犯的案子。實習生在這裡也讀書寫報告,跟在學校一樣。不過實習生上面有書記官,寫的摘要還要讓書記看過才能送到老闆面前。你口中推購物車的老先生跟我說過一次謝謝,同事就都來恭喜,叫我請客。”

  看過法官花納稅人大錢裝置的類007電影中升降式防彈玻璃設備後,算是參觀完畢,三人趕到已經訂好位的餐館用餐,繼續談笑懇親。

  邊吃邊聊,提起兒時中文班的同學傑里米林現在已是鼎鼎大名的“豪小子”(林書豪)。兒子說他親眼見證了打籃球會長高,因為傑里米小時候比他矮,現在卻比他高了快十厘米。還說自己早知道自己就不該被老媽打擊到放棄夢想。

  大威哥上中學時迷上表演,宣稱高中畢業以後就要去好萊塢勇闖星途。我當時的反應是:“很好!從今以後,我們家吃飯前你就擺碗筷,吃飯後就收桌子。”

  他問為什麼。

  我說:“所有好萊塢的大明星都當過餐廳服務生。因為一部電影裡只有一個男主角,卻有許多的龍套。在好萊塢闖蕩,成功的少,失敗的多。人的運氣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你得替雨天打算,中文叫‘未雨綢繆’。讓你在家先練習擦桌子也算幫將來做準備。”

  如今,他離好萊塢這麼近,計劃公餘從臨時演員開始發展演藝事業,如果被發掘成名,那他就不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要去當明星了。他專精澆涼水的老媽也鞭長莫及,沒法放冷箭傷害他的大志了。

  我告訴他,網絡時代的確什麼都有可能,這次絕不打擊。我在台灣的時候看過一個“憑什麼姐”,無才無貌,以做無本買賣厚顏向人索取財物出名,觀眾不明其理,只能憤憤:“憑什麼!”兒子聽出弦外之音,佯怒道:“又來了!想看我憑什麼嗎?”他秀出手機上一張照片,“傑積陳、傑特李都老了,好萊塢需要下一個東方面孔打仔。看看這肌肉,我每天鍛煉的呀! ”

  看看照片,是他班上春假去新奧爾良當義工,替颶風受災戶清理家園,一旁同學隨意拍下的生活照。我就笑:“好萊塢要找黃種史瓦辛格嗎?你這張照片是角度問題吧?你就是個瘦高個兒,哪有那麼壯?還有其他的證據嗎?”

  大威哥說:“現在就這一張,等我認真要進軍好萊塢,會去拍一組專業的,不能讓你看扁了!”

  “洋懇親”自有一套“規矩”,問起冷暖愛憎,凡答“這個不想講”的都算地雷區,識相父母總要知趣避開,說說笑笑歡喜收場。

  開車十個小時往返參加一頓懇親餐會,被兒子展現肌肉照示威兼算老帳。二老興沖沖而至,興沖沖而返。也算“孝子”一族。

  旅途中,我遇見一個 “人蛇”

  和女友們聚餐。談到美國“人蛇”問題嚴重,單紐約一地,“證件不全”的福建移民就有四十萬之眾。

  “人蛇”一說起源於香港,形容內地偷渡者躲在漁船底艙入港,身體蜷曲若蛇,後來就用來泛指非法移民。經營這一旁門生意的黑道大哥或大姐就叫“蛇頭”,做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買賣。據說走私人蛇的利潤驚人,所以即使明知被抓了後果嚴重,殺頭的生意也有人前仆後繼。

  隨着中國門戶大開,三十年來偷渡形成了一個規模巨大的跨國商業鏈,而且看準了美國對青少年犯罪的寬容,人蛇的年紀越來越小,許多都是十四到十七歲的小孩,落網小人蛇的故事千奇百怪,他們的親身經歷常常讓調查案情的移民局官員以為在聽天方夜譚。

  座中有人質疑:“世界信息發達,歐美非法移民死於非命的新聞時有報道,這些人在家鄉難道沒有聽說過?而且中國已經富了,沿海的僑鄉更富,小人蛇現在多是獨生子女,他們的父母為什麼要把家中寶貝們送上險途?”

  後來才知,僑鄉素來崇拜冒險家,村人更可能存有僥倖心理。在家沒親眼看見慘死在路上的冤魂,或者異國監獄裡哭泣的囚犯,卻隨處看見衣錦還鄉四處炫富的同鄉,難免起了“見賢思齊”的心。

  村子裡“出國”蔚為風氣,青少年往往小學畢業就不升學了,坐等機會偷渡。小人蛇文化普遍不高,對外面世界的認知有限,即使問他們為什麼家裡要花上這麼一大筆錢尋求毫無把握的偷渡之路來美國?也都說不出什麼道理,多半是大家都來,自己也就來了。

  在座一位老同學,當年在台灣放棄聯考第一志願的錄取名額,到美國先上了兩年英文才轉入正牌大學,在一旁大發感慨:“我們當年來美國,除了聽說迪士尼樂園很好玩之外,也不知道美國究竟是個什麼樣!也沒有想得太遠、太多,還不是看人家來就來了? ”

  眾人議論紛紛,有的感覺兔死狐悲,同情小人蛇飄零異鄉;有的感覺這些人的父母昧於常識,讓子女涉險,更讓美國白人至上的政客抓到小辮子。

  我忽然想起一件多年前的趣事。

  “人蛇”,泛指非法移民。

  十年前的寒假,我們一家四口去意大利自助游。

  到了佛羅倫薩,城裡玩遍,開始外圍城鎮一日游,當天造訪了比薩斜塔,回程已近黃昏。大家都累了,而且既是短程,也不能講究火車是幾等座,雖然看來有點擠,來了就上,爭取早點回旅館休息。一家人上車只能分坐,我帶着大小威哥,威爸和陌生人在另外一頭。

  車行數站,威爸擠過來說他巧遇了一個當地的中國乘客,可以帶我們去“中國城”,他認為得到一個“加景點”順道游是個好機會,應該把握。

  於是,我們一行人就這樣,跟着萍水相逢、連姓名都沒有交換的陌生女子下車又上車。

  帶路的女子四十來歲,穿着樸素,紅夾克黑褲子平底鞋,像一個靠勞力生活的人。她沉默

  地領着我們跳上開往米蘭方向的頭等列車,五個人坐進了同一車廂。

  我翻背包把“歐遊pass”拿出來等待檢查,帶路大姐打破沉默說:“只坐一下,不會查票。”她看起來門檻很精,我問她將要造訪的中國城具體在何處?她卻對地理問題一概不答,且面容嚴肅。

  小孩不耐煩了,問什麼時候到旅館?聽說加了一個行程,自然不高興,兩兄弟用英語抱怨起來。

  帶路大姐看着當時還小的大、小威哥倆人打打鬧鬧,忽然露出笑容,說:“你們做父母的應該犧牲自己,像他們這樣大,留下來最好,以後就像溫州人一樣,可以自己做老闆。”

  她指着15歲的大威哥說:“他現在就可以進工廠,他們這個年紀學意大利文很快,一點問題都沒有。”指着10歲的小威哥說:“他可以去上學,還來得及,你們做父母的要為孩子,吃苦一點。”

  我們都笑了起來,解釋道:“不不不,我們是從加州過來觀光的……”

  大姐說她是福建長樂來的,可是這裡的長樂人不多,做老闆的都是浙江溫州人。她忽然話鋒一轉,問我們是不是東北人,然後說別看東北人長得高大,卻不如福建人能吃苦。她的工作間裡來了幾個東北人都吃不了苦要回去了。

  中文聽力有限的大威哥用英語打岔問:她跟你說些什麼?為什麼要你把我們留下來?什麼是 “溫州人”?什麼是“老闆”?

  我告訴大兒子:“溫州人”是從中國溫州到意大利的移民,很多溫州人在這裡經營製衣廠。她說如果我把你留在意大利,以後你也可以在這裡開一間“血汗工廠”。

  “荒謬!”大威哥一邊罵,一邊迅速翻譯給完全不知所云的弟弟,讓他也好明白車廂中大人的陰謀。小威哥一聽氣炸了,居然有人當面勸說父母把他遺棄在意大利,當場抓狂大喊:“她誰呀? I hate her!”

  大姐忽然臉色一變,也喊了起來:“這班車不對!”只有頭等座位的是長途快車,正急馳而過她的目的地小站。

  我揶揄威爸:“喂,如果這是米蘭直達車,我們今晚只好睡車上了,就勞駕你打電話請酒店把我們的行李送過來吧?”威爸至此也意識到他找的帶路人不但不認識意大利語,可能連英文字母也不認得,坐火車不但逃票還碰運氣,到站不停了才知道上錯車。

  更嚇人的是,這位女性情緒也不大穩定,態度忽冷忽熱,不能有效溝通。還好我們幾個不是真“人蛇”,否則遇到這麼個不靠譜的“蛇頭”,小命都有危險。

  大姐神色慌張,招呼也未打就起身開門向外走,口中像跟我們辦交代,卻更像自我安慰似的喃喃自語:“沒事,下一站很大,一定會停的,走一下就到了,很近的。沒事!”始終沒有回答我們“下一站是哪裡”的重要問題。

  她的倉皇影響了大家,我們也像沒頭蒼蠅似的隨她走到車廂門邊去等待。大威哥評估道:“這個女人看起來有問題。我們不該再相信她!”小威哥擔心地問:“等下這站也不停, 我們要像表演特技那樣跳火車嗎?”

  幸好車在下一個大站如願停了,眾人慌忙隨着大姐下去。看見站名Prato,此前還真沒聽說過。

  出站後帶路大姐一路行軍似的步行甚疾,而且捨棄大路,穿街走巷。我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她又不再回答任何問題,只好拉着疑問不絕的孩子:“到底要去哪裡?”“怎麼這麼遠?”努力跟上她的腳步。

  可是這個不在行程之內,又下錯了站的異國城鎮卻意外的美麗幽靜;向晚時分古意盎然的灰色窄巷有石板路高高低低,兩旁錯落有致的小酒館忽然亮起一盞燈,金黃色的光打在書法精美的小小招牌上,讓人錯覺走在電影場景中,如果旁邊擦肩而過《羅馬假日》裡的赫本和派克都不會讓人太吃驚。比起前幾天所在的亂鬨鬨的羅馬,更像旅人想象中的意大利。我們流連風景,腳下也慢了。

  人就這樣跟丟了。

  小威哥說:“丟了好!她是個壞人!”大威哥說:“這是哪裡?我們怎麼回旅館?”我說:“叫個出租車回火車站,重頭來過。”

  “咦?前面有間中國餐館!既然來了,就別急着走,先吃頓中國菜再說吧!”威爸可能是想為自己輕率地跟着陌生人亂跑贖罪,就把大家拉進了餐館。

  餐館很氣派,晚餐高峰已過,客人不多,雖然在遍地美食的意大利,賣的中國菜還真不及格。只有一道“桂花糖年糕”,用泡發了的干年糕切片拌炒白糖,上面澆了點桂花醬,看起來像寒酸的“留學生食譜”,卻很受兒子捧場,吃完還再加點一盤。

  我請餐館的人幫忙叫車去火車站,說是要一會工夫,“好奇寶寶”威爸就抓緊時間出去踅大街,一會兒回來興奮地說:“其實我們就在中國城旁邊,轉個彎都是中國商店,很多人,很熱鬧!我們剛才應該再堅持多走一條街就到了。”母子三人沒他那個興致,等到車來了,奔火車站前先繞一圈,表示到此一游足矣。

  那三分鐘“坐車看花”的意大利“中國城”之旅卻留給我深刻的印象。燈光昏黃的一條街,已經過了本地商店的打烊時間,明顯是華人開的鋪子卻留着一扇門,擺出桌子和電話提供同胞和家鄉通訊的服務。路上人真不少,形色匆匆,都像是為我們帶了一段路,卻被跟丟了的大姐。

  路邊的法拉利跑車突然啟動,像悶雷爆炸,怪獸低吼,領着時髦小妞,坦然接受着路人欣羨目光的是個姿態高調的華人年輕駕駛。

  他是不是十五歲時被父母帶來滯留此地,後來學會本地話,就贏得了似錦“錢”程,成了今日血汗工廠老闆的當年小人蛇呢?

  本文選自新經典文化?半間工作室《家在海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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