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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女子】 (十七)新造屋運動 吳亞東着
送交者: 底波拉 2022年03月22日19:11:56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十七)新造屋運動

    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她的犟脾氣我算摸透了。原來她一次次觀摩人家的新樓,一點一滴都印在心中,心裡早就有了盤算。雖然我深深了解這位女子不可動搖的決心,但不能不對她當着可能是親家的外人面前所表示的許諾感到惶恐,時限不可能長,而樓房意味着有多少難處,我腦子裡根本還形成不了概念,她發什麼熱啊!

的確,家菊並不是神仙,一股傲氣把豪言衝出口,睡到床上以後也有點覺得太冒失,開始跟我嘀咕了,怎麼辦?總算給了我反擊的機會,但我很快控制住自己,埋怨有用嗎!妻子一門心思要爭氣,要創家當,多麼可敬,這使我靈機一動,把文革中背誦得爛熟的愚公移山想了出來。愚公對一旁看笑話的智叟說,他要移山,一代不行兩代,兩代不行叄代,子子孫孫幹下去非移不可。我自然不想當智叟,就對家菊說:什麼難處都熬過來了,不怕,我們一方面想盡辦法干,另一方面跟辛城芹芹講明,大家一起努力,能掙就掙,不能掙就省,實在沒條件造好的,先造得簡單些,成家後再一點點搞,你看好嗎?家菊聽着,默默想着,很久以後說了幾句話:到底大學生腦筋會動,講出來有道理,我心有底了。她是個行動超前語言的那種人,下一個星期我回來的時候,辛城和芹芹早已跟她取得一致意見。那芹芹甚至立即效法未來的婆婆開始做一切與造樓有關的事。蘭珍叫苦不迭,拖着丈夫找女兒做思想工作。本來想拉進來半個兒子,照這麼幹法,女兒不是跑得更快嗎!大概經過各方面人士反覆磋商,最後大家都同意,不叫什麼上門女婿,反正一個村幾步路兩頭住住跑跑,將來福祥蘭珍老了,大家照顧,這才把一段姻緣定了下來。

這時我開始觀察芹芹這個小姑娘了。從前我當然也認識她,只記得十叄四歲時,芹芹瘦削的身材,細細的兩根小辮子,有些發黃,生起氣來,低着頭靠在某一個牆腳,不聲不響的。她給我印象比較深的事是,小小年紀挑一付裝牛草的小竹擔跟着外婆去海灘外割草,然後送到奶牛棚記工分。聽人說,她最愛護外婆,後來外婆老了,她比自己娘對外婆還要貼心,差不多每頓飯都是小姑娘送來收去的。外婆不是本村人,早年從蘇北討荒到了珊黃,長大的蘭珍嫁入福祥家正式成了本地人,老人也就跟到女婿家。反正都靠勞動力吃飯無所謂誰靠誰。早些年我也經常看到老太,好像去世不是很早。這次我和家菊很快便贊同芹芹和辛城的大事,最大理由就是認定這女子有良心。

回過頭還是要說造樓房的事,無論怎麼大家一條心,花錢總是首條困難。雖說,包產到戶解決農民吃飯問題,但用多餘糧食變錢並不是好辦法,一百斤稻大約只賣十塊錢,靠這能造什麼房子!最後只能更加省吃儉用,不要向大隊預支現金,儘量從我的工資中擠出點節餘,我和全家又向着更加勒緊褲帶的生活方式進軍了。

前兩次建造斜辟的小屋和兩間平房,我除去托老師幫我買幾千塊煤屑磚之外,幾乎沒出一點力,還不如兩個兒子嗨喲嗨喲拾些碎磚頭,想到這我暗下決心,一定不能再讓家菊負擔太重。話雖這麼說,她在鄉下做的事,我真很難插手。記得又一次回鄉後發現平房邊新出現一塊鬆土,我以為是下什麼種籽的地方,後來一問才知道,下面埋着七百斤已經澆水的生石灰。這可不是一般情況買來的商品,是家菊拖了兄弟幫忙過黃浦江從鋼鐵廠搞來的免費貨。原來村里一位在鋼鐵廠幹活的鄉親告訴她,廠里有塊場地專堆廢棄的石灰,附近老百姓常裝回去派用場,雖然質量不及正品,勉強可以用來砌牆。家菊喜出望外,借了社裡的拖車要去拖,但自忖來回至少八十多里路力所難及,只好央求兄弟耽誤一天工幫忙。廠里的堆場上許多人來來往往挖石灰不止,家菊他們倆唯恐被人搶光,玩命似的挖,能裝七百斤的車子塞得滿滿的。據小舅子告訴我,兩個人只帶些麵餅充飢,一天下來家菊只給他買一根四分錢的棒冰,而自己連根棒冰也捨不得吃。

知道這件事,您想我能好過嗎!但照家菊的性格,勸是沒用的,何況,我們這種條件,不干又怎麼辦?想來想去,我只好實際行動才對得起她,空話有何益處。但身在城市又要工作能有什麼行動呢?我只能到處拜託學生校友替我留心有什麼便宜建築材料。可是經過文革的折騰,市場什麼商品都很稀缺,幾乎都要憑票,哪裡那麼容易買,托只能是拜託,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指望。

造房這件事的準備工作,不是用天數,月數計算,而是一拖就是一年二年。突然有一天校友紀曾打來電話問,有兩噸叄百號土水泥,每包兩塊錢要不要?要的話,趕快帶錢開票,晚了可能出手。一般造普通房用的基本上是四百號水泥,叄百號質量較次,故稱之為土水泥,價格也便宜一半,就這,沒有熟人也輪不上。紀曾那時正在建材店工作,才有這機會,怎能不要!一旦要買,我又犯了上次買煤磚的難處——身上沒錢。平日我只有一點食堂的飯票加上一點零碎,兩噸水泥四十包足要八十塊錢開支,真是火燒眉毛!只得把工會互助金最高限額二十元全借出,不夠的部分,我記得分別向七位同事伸手。自那天起,我的債務就從間斷性轉為持續性,每個月拆東牆補西牆,借錢範圍逐月擴大,甚至還驚動了我極少聯繫的天津舅舅舅母,他們也分幾次陸續給我寄了一百塊錢。即使如此,入不敷出的底子怎麼也難逃惡性循環,以至於學校的同事迎面走來都會擔心我又要向他伸手。

兩噸土水泥到手,還有大麻煩,提貨廠位於閔行,它在上海西,家在上海東,我的學校卻在市中,四千斤貨物怎麼弄?我不好意思再為難家菊姐夫,只有另謀出路,好不容易求到另一位校友小徐。他不但找到一輛二噸卡,還幫我付了費用,又請一位司機朋友徑直開車到學校裝我一起奔赴西部閔行而去。換個人寫這段經歷,只要一筆帶過便可,但我卻不願省略,因為裝車回浦東在我這一行動里有不能不說的苦。

車到廠里,人家驗過單告訴我到某倉庫提貨。怎麼提?人搬唄,誰來搬?當然是自己,難道能讓來援助我的司機搬嗎!平生第一次看到,水泥不是用牛皮紙而是用密度稀鬆的麻袋裝的,袋的外部全露着水泥粉。來時匆匆我穿一件上課時穿的中山裝,現在顧不上了,只得把第一袋一百斤用右臂夾上右側腰部從車間走向卡車,甩上車箱,然後是第二袋、第叄袋,再然後當然是第四、第五、第六袋。搬到這時,還得暫停,爬上車把已搬的袋子往裡摞整齊,否則無法再上車,我一個人既搬又摞忙個不停,但時間卻不得不拖延很長。司機朋友一開始根本想不到我的作業竟然如此孤獨,他走出車門看到真相禁不住連連搖頭。實在看不下我灰頭土臉的慘象,也可能顧及往返浦東的時間太晚,他不聲不響爬上車,一袋一袋地把搬亂的部分幫我摞起,可慘我這個從不吸煙的傢伙竟連支香煙也拿不出敬他。這次運水泥之行給我刻骨銘心的記憶,一輩子忘不了,我心酸之餘,也感到幸運,每到我遇難之時,總有好心的普通人相助,俗話里常有貴人相救之說,我認定,貴人者普通人也。

校友們都是文革前畢業的同學,動亂之後真情顯見,雖然都只是極普通的工作人員,而援助當初僅相處一二年的老師真是盡心竭力,陸陸續續幫我買木材的,買小地板的,叄包兩包水泥的,還有幫忙弄車運輸的不下十餘人。建章同學妻子生下雙胞胎,他要幫着照料,為我借到車自己卻不能親身送往,另外委託好友陸逐帶着徒弟開車。小陸不但開車,還教授我們父子搬移大型磚的技巧,這一幕幕情景終生難忘。

樓房到底不是好造的,不管怎樣努力,還是難以成就。誰知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來臨頭上。

我們學校隔壁有個市運輸六公司,主要從事卡車運輸,現在社會逐步穩定,百業逐步興起,這個位居市中心的公司業務大增,蝸居在中心難以拓展,也影響市容整潔,上級考慮要將公司遷往近郊。本來此事與我並不相關,只因公司里有位王姓女醫師,山東省人,夫婦二人都是解放軍出身,王醫生轉業到公司,她女兒在我們這裡讀書,跟我很熟,再加上我走闖南北會說多種方言,山東話也能對付,時間長了,跟他們一家人都親近了。熱心的王醫師見過家菊,也喜歡她,知道我們的家境。有一天,她來告訴我,公司這些房子要找人拆除,平整後交還上級另作它用,問我想不想拆?我哪能不想!就是怕出錢出不起。王醫生說:行了!只要你肯拆,別的事不用擔心。這位女醫生負責職工衛生保健,人又極熱心厚道,在公司誰不敬重!經她回去一說,不但不要錢,反而白送一切,天上掉個大餡餅啦!那年月我腦中只想弄一點缺少的材料門窗,根本沒有獨吞一切的奢想,星期六興匆匆回家一說,全家包括芹芹都大喜過望,認定老天爺開眼保佑我們了。第二天辛城告訴隊長,決定全隊出動,至於我們一家的要求,只提出優先分些必要門窗和一些磚頭,連運輸費用都願意和別人分擔不享特權,真也夠老實的。

文革後的領導對我照顧挺多,居然騰出大間房屋讓我們農村來的鄉親全住進,伙食問題則由王醫生聯繫由公司供給。

房子拆了一個多星期,我下班後去看看大家。經隊長安排,家菊、辛城和芹芹專拆和學校貼進的兩間小樓房,辛城跑上跑下用大錘敲打着牆壁,婦女用小錘清除磚上的水泥塊。到這時我有時間看清她們幹活,突然發現芹芹這姑娘已經很不像小時的模樣,頭髮長長的,密密的,身材勻稱得很,標準的瓜子臉上嵌着一雙秀氣的大眼。我不由暗自稱奇,她的容貌超過了未來的婆婆。天數多了,我才得出一個結論,不但是芹芹,另有叄四個比她小些的姑娘也長相不俗,男孩子中眉清目秀的也不少,完全不像父輩中有些矮的矮,怪的怪。啊唷,沒留心,我們小浜宅還是一座美男美女村哩!憑我從西南到東北走過十來個省,又在上海市區住了幾十年的眼光,一個五六十戶人家,百十個人的小生產隊,能有好多個相貌好的孩子,密度可謂高矣,村子移民多四方雜處是個原因吧?

到底農村來的人,干起活來麻利着呢,家菊和芹芹更是帶着造樓的夢想,一個比一個敲得快。不料在我不在場的一天上午,出了一場大事!辛城正站在樓上一橫梁上甩大錘,家菊走過下面搬磚,樓上一扇四聯玻璃窗突然因震動掉下來,忽的一聲正砸在家菊頭上,窗那麼大,人那麼小,轉瞬間整個人身不見,卻見人頭從某處伸出,原來那窗不偏不倚往下砸時,一個大玻璃窗洞對準家菊的頭,沉重的木框壓倒了她,而未碰頭腦分毫,玻璃粉碎了,她的頭奇蹟般露了出來。起初,人們驚得涌過來救命,只看到家菊一顆頭,活着,沒事。等辛城連哭帶跳衝過來,芹芹已經和邊上的人把家菊身上的重窗搬開,毛二百斤重呢。老天保佑,眾人都習慣這麼認為,家菊嚇呆了,一直坐在一塊木樑上,不說話。兒子他們沒來叫我,我知道後,一個中午,都陪着她,只有我說話,並不見回應,一直不言不語。下午孩子們要她睡在地鋪上休息,她不肯,仍跟出去,坐在離樓牆遠的地方看人家幹活,但不知什麼時候,她又拿鐵錘敲起來。

托好人王醫生的福,我們需要的磚,門窗靠這次拆房備齊了,家菊又帶小輩勐敲橫樑和小型樑柱,打算從中拆些鋼筋,但這個活只能用大錘掄才有效,辛城一人累得夠嗆;芹芹搶過大傢伙想幫忙,舉上叄兩下便砸不動,害得手臂發麻;家菊自以為比姑娘力大,硬是要試,一錘打下去,大樑紋絲不動,自己反到被彈回來。其實,本來未必這樣無用,那是因為連日玩命地干,疲勞極了。看來,鋼筋成了下一個難題,又得花錢。

趁着拆房的機會,家菊早就在隊長耳朵邊嘟囔着用地問題,原來平房地勢太低,她想用村邊拖拉機路旁自留地一部分造新房,隊長念我家拆房有功請示大隊批准了。

接下來造樓最大問題是工程隊了,這不是平房找兩位本村師傅就能幹的。但工程隊哪裡找?不是沒有,一是出不起造價,二是這種小工程人家不一定肯接。又巧了,我遇在市區認識一個南通人,他說家鄉人都是干建築的,這一向活不多,工錢好說,只要飯能吃飽就行。我抽空跑到南通市如東縣物色合適的人。在那裡看到的住房表明,砌磚技術果然高明,一下子托那位朋友找滿六位年輕人,工種配齊,報酬也如他所說,只要飯盡吃,工錢不太計較,最後講定四百五十元包幹,雖說這個價足抵上我兩個月薪金,但憑良心說,實是好像白干。

我的兒子確是很聰明,讀書不多,腦子很會轉,看到師傅來了,他展開了想像力對人家建議,如何如何搞點新花樣,我心裡想的只是錢這個字,一聽就心慌,忙着潑冷水,說先簡單點,造出來就是,要不然材料不夠,錢難弄。

往往為了這父子倆難免說不攏。我心裡想,誰不想好些,錢沒有是真的,但願你們小輩爭氣有朝一日造個別墅呢!

我們選定暑假時開工,這樣我可以有空。家菊聽說工人只要飯盡吃,工錢不高,十分高興,忙着張羅。先是借好房子,又忙着軋米,而這些活並不需要她親自動手,芹芹早就跟她媽講好,工人就住在他們那裡,搬稻穀也只要家菊搭一把手,她一個人拉了就走,真是沒過門便成媳婦。

南通人砌牆技術沒話可說,一轉眼就升起半腰高,齊刷刷,一點亂七八糟泥漿不漏,看的人嘖嘖稱讚不已。但是這群青年吃起來也真不含煳,菜多菜少不論,大碗飯堆尖了至少添一次甚至兩次,有一頓迫使家菊急忙淘米再燒。我是非常非常理解的,回想五八年《大躍進》深翻土地時,我最多一頓吃過一斤二兩大米的飯,真餓呀,又缺油水,這些青年就是在這段飢餓年代裡走過來的。

牆升至一人高處要搭腳手架,可是我們借不到幾根毛竹,多虧南通青年創造發明,搭成單竿支架像走鋼絲一般來回移動砌磚,這真是嚴重違章操作,看了叫人心慌。他們每天干到天黑,夏天時光可能己是七點多鐘,鄉下又沒有什麼可以玩的,我試着給他們講故事《水滸》,沒想到大受歡迎,幾乎天天講到他們眼睜不開為止,我覺得對這些可愛的年輕人我這麼做也心安了些。

家菊開始急了,糧食一袋袋消失,萬一將來口糧不夠怎麼辦?現在是我教訓她的時候了:你要造樓房,又捨不得割肉,有這麼好的事嗎?不管怎麼,想盡一切辦法也要供人家吃。家裡產的糧我看不會吃光,多虧包產到戶,不過防患於未然,我仍舊爭取上海同事支持糧票。

房子一半砌空心牆,可以少用些磚,但用什麼房頂這個問題家人沒有統一看法。兒子想要新式點主張平頂,我怕水泥弄不到,其他人中立,結果師傅在大兒子叮囑下按平頂砌了起來,果然溷凝土一拌,水泥太少,室外下大雨,室內下小雨,收不了場,發起人只得跑到大隊苦苦求告才借到一部分水泥勉強過關,但是又添了一迭我要歸還的債錢。最後房子是造好了,平頂上下四大間,只是樓上陽台沒有欄杆,走出走進要提高警惕,不是別出心裁,實在是再也無錢可用了。此後多少年我像變戲法一般,東南西北四處找錢還錢。多虧《四人幫》倒台後,二十年未挪腳的六十五塊五角陸續增到二百多塊,可是靠工資吃飯還可以,造房子真難。在這段年月里,我曾經苦笑對人說:我人生最大幸福就是不用借錢。

我們第叄次造的房子雖說是二層樓,但時至八十年代在高東鄉己經不是稀罕物,而附近還是有不少人讚不絕口,這主要是衝着家菊來的,誰都知道白手起家的她當年一塊錢借過道當新房,替割兔子草借房的故事。

我們終於第叄次搬進自己的家,很潦草,樓下兩間仍是泥地,而且其中一間砌有灶台兼作客堂,家菊安排樓上兩間由我們夫婦和長子居住,小兒子回來住底層。搬來後第一天,家菊和我好像很晚很晚沒入睡,記得話並不多,她把手臂搭在我胸前:辛忠,我的心思了了,沒想到這麼快。過一會兒又說:兩個兒子討媳婦都夠了。你說呢?我嘆一口長氣,說:兩萬五千里長征!她沒聽明白:什麼?我說:難呀,要還多長時間債啊!她不響,很久很久,說:苦了你了,我知道。把手臂舉起又搭在我胸前。我被這輕輕一拍感動了:真正苦的是你。我把她的手臂拉回到蓋着的被單下,兩人親親地貼在一起,又過很長時間,她告訴我:辛城想着要造一個大樓梯,然後分左右兩邊通上二樓,樣子像電影裡的,我對他講,就現在這樣,爺娘己經脫兩層皮,將來看你們小輩爭氣吧。我緊緊捏兩下她的手:你說得好!是要他們爭氣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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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屋運動好比一場大戰結束,收尾工作許許多多。芹芹一大清早就過來打掃戰場。一家人都忙起來,應該說,心情是放鬆的。但就在此時,和芹芹並肩整理院子的家菊突然一呆,兩眼向上翻起,身體軟軟地縮倒在芹芹懷裡。芹芹完全沒料到會這樣,驚叫:爸爸!辛城!爸爸!辛城!家菊面色蒼白,牙關緊閉,我頓時想起她多年前昏倒在田裡的往事,一面狠掐住人中穴,一面叫辛城趕緊去黃家灣找解放軍。這次看來麻煩大了,直到解放軍開車來,家菊的眼仍未睜開。

又到了高橋第七人民醫院。記得那時農民送醫院先要通過大隊衛生站赤腳醫生,醫藥費減免後很便宜,我們這次突發病直接來院,好像也沒先收什麼高費,醫生馬上就進行急救,並叫家人退出不要圍觀。這樣我才有時間向陪來的解放軍幹部和衛生員致謝,並說起前些年兒子和妻子也曾被救的事。兩位解放軍告訴說,他們這支部隊剛來換防,前面的事不清楚,並再叄表示,不管哪個部隊,幫助群眾都是本職,不必放在心上。他們本要等到家菊甦醒後一塊兒回去,但等了一個鐘頭也不見起色,醫生表示,心肺功能無大礙,極度勞累貧血,必須住院觀察。我們才勸說解放軍返回,家菊住進病房。

住院人不多,妻子住的病房叄張還有一張空的,護士小姐忙忙碌碌掛吊針。大概是葡萄糖和一些營養藥物。雖說無大礙,但病人仍然面色蒼白,牙關緊咬,總是叫人不安,先是芹芹哭了:媽,儂醒醒呀,不要嚇我呀。家菊還是毫無動靜。接着辛城好像想起什麼,也哭了:媽,儂醒醒吧,我不講房子不好了,我不講房子不好了呀!儂醒醒吧!他反比姑娘哭聲更響,還陸陸續續講着:媽,我曉得儂做得太苦,沒享過一天福,嗚嗚,我一定好好做,將來賺鈔票再造好的房子給你住,嗚嗚……”我被他倆哭得也心酸,抹着不斷流出的淚。

但是他們的媽媽仍是休克着不肯醒轉,整個通宵都是如此。我要他倆輪流睡一會兒,不肯;他們要我睡我也不肯。叄個人硬是整夜看着昏沉沉的親人,直到第二天早晨醫生查房,估計家菊沒有危險,但不會很快復原,我才藉口要他們先回去照看一下新家,傍晚時來接替我。這才決定輪流陪房。

我再來醫院,是出事的第叄天上午,家菊還在昏迷。雖然醫生依然說沒有危險,但芹芹終於沉不住氣又輕輕哭着說出她的擔心:爸爸,媽會不會一直昏迷下去?我嘴上不承認,心裡也直打鼓,因為記得家菊一個舅母也是昏迷多天去世的,想到這裡急着去掐她另一隻手上的穴道,芹芹邊哭邊貼着她耳邊不斷說:媽,醒醒吧!醒醒吧!我們回家,我們一道回家,好嗎?我想着要辛城他們回去休息,兒子說夜裡他們輪流睡過覺,不困,於是我們輪流掐穴道喊話。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家菊吐出一口長氣——媽呀!我們一陣驚喜中,她終於緩慢張開眼睛,孩子們齊聲媽!媽!地叫,家菊兩眼直勾勾看着天花板並不理會。我喊來護士醫生,妻子仍無反應,原來她的記憶力沒有恢復,根本不知道圍着她的人是誰,辛城和芹芹又哭了起來。我試着對她介紹孩子是她的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她聽着卻沒有回音,後來大家又輪流對她說各種家常話引導她恢復記憶,一直說到午飯時。

芹芹弄來飯菜想一勺一勺喂,家菊居然機械地張口吃着,很慢。姑娘看有希望了,更加快往她嘴上送,還說:吃點飯就有精神,再吃點。肯定是這叄天餓了,家菊張口的樣子自然了,吃得快了。我問家菊:芹芹你認識吧?她點了一下頭,我又指着辛城問:他是誰知道嗎?家菊遲疑一下,嘴裡吐出不大清楚的兩個字兒子。我又問:我是誰你知道嗎?妻子微微地,有些淒婉地淺笑了一下沒說話。對於她的表情我理解透了,不用講話。芹芹這頓午飯大有作用!我們徵求醫生意見,配些藥明天可以回家養息,商量好,讓辛城芹芹就回家,明天向隊裡借一部叄輪車接媽媽回去。

這次媽媽危險的昏迷,在上海讀書的辛建不得而知,因為那幾天他隨上海市大學生體育代表團去東北遼寧省大連市參加全國第二屆大學生運動會去了。等他興高采烈跑回鄉下報喜的時候,媽媽已經又在家裡忙碌不停,一點看不出什麼異樣,直到芹芹抽空告知這位小學同桌兼小叔說:辛建,你在外面開心嘞,媽差一點出大事見不到囉!辛建一愣,直到了解詳情,二話沒說,一把抱住媽媽哭得像個淚人,嘴裡只有媽媽!媽媽!媽媽!的聲音。事後我聽說,心裡太理解這媽媽二字的內涵,用不着多說,足夠了足夠了。

吃飯時,辛建向家人報告了自己的成就,這次大運會分體育院系組和普通高校組兩類分別記成績,辛建因為讀的是生物系,參加普高組比賽。在華東師大幾年,課餘在朱老師指導下練田徑十項全能,比的當然也是這個。兩天內連比十樣,按國際評分表計分定名次,但只有一塊獎牌,辛建不但得到冠軍,並且打破高校記錄,上海方面每月給他八十塊錢營養費,大連市獎給一塊手錶。家菊聽完,很久才想出自己的鼓勵詞:兒子,你比爸爸媽媽強多了,真爭氣。

大難以後的家菊沒老實幾天又開始新的行動,在屋邊蓋一串小棚和欄圈,並宣布要養一頭豬和二十隻雞,她估計只要糧餵足四五個月就可以派用場,什麼用場?準備為辛城、芹芹辦婚事。話剛出口,小雞進了棚,小豬也托人買來,她也又增加一項差事,但樂呵呵的。在上海拆房時,辛城和芹芹物色一些好些的木料和柱子,兩人一商量,請師傅在芹芹家空房子裡打起了家具。那時的工錢也低,可以說和造樓相似,只要飯吃飽,其它好說。雖然如此,叄個師傅的手藝可不平常,大衣櫥、五斗櫥、沙發、凳子無一不做得精細,而且頗具藝術構思。我偶而跑過去看看,不免站在一旁發呆,在珊黃經過的事一幕一幕從腦中移動,真不相信人生如此變化……

我們一頭鑽進造屋運動中的這段時日,家菊和我兩家的人都發生許多變化,我的長妹在天津已經留在大學任教並升為教授,二妹在安徽任中學教師,因為深孚眾望被推選為縣政協副主席,南京的叄妹道路曲折些,從工廠下放農村苦熬幾年回市區當小學教師,成了市模範班主任,不約而同都成為教育工作者,而且比我做得好;剩下的弟弟在廠里當技工,小妹則輾轉從農場職工變成集體企業工人,最後努力寫作而成了作家協會會員,她後來去美國進修。我的弟妹在母親去世後,各自奮鬥有了如此進步,使我十分欣慰,也感到忙碌半生遠不及他們有成績。家菊的妹妹卻過的不太順心,雖然找一位夫婿是工人,可是遠在山西。她跟去幾個月,住不慣又返回家鄉。此時兄弟也該成家了,房子成大問題,又害得丈母娘大為頭疼。於是家菊便把平房交給妹妹住,我們總算為家人作一個貢獻,使我的腰杆也硬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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