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還沒出國,在北京的家裡接待從美國回國探親的留學生小吳。小吳要上廁所,廁所在大街上,是公廁,自然沒有紙,於是就拿出買來只給幾個月大的兒子用的金魚牌手紙給他用。那時候講究的人才用捲紙,一毛五分錢一卷的糙紙。只有個別人家給孩子買好的衛生紙,如金魚牌衛生紙,軟軟的,粉紅色,看着就好看。當時心想,美國回來的肯定是嬌氣了,就給他用吧。他一天能大便幾次,能用多少?小吳接過去,漫不經心地哧溜哧溜,扯了有一米多,眼瞅着那捲金魚瘦下去好幾圈兒,還真有點心疼。就在痛定思痛的時候,我已經明白了,在講衛生這件事上已是因生活條件的差異而大相徑庭了。
說起講衛生,大概也算是文明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了。衛生和科技發展有着密切的不可分割的關係。就說這細菌吧,它太小,肉眼看不見。古時候講衛生還不就是講究個表面乾淨。杜甫怎麼死的?聽有人說是吃了剩的醬牛肉拉稀拉死的。那麼個大文豪,楞讓小細菌給整死了。我肯定他臨死也不知道“細菌”這兩個字連起來當啥講,更不用說更進一步具體的“大腸稈菌”了。科學發達了,有了顯微鏡,才知道剩肉里原來有如大肉蟲子般的大腸稈菌。其實老輩子人也知道如何能保食物之鮮,吃了不壞肚子。不過,那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罷了。家裡剩菜了,剩湯了,晚上煮一開,就能保證第二天還能吃。這煮一“開”,100個細菌就燙死了99個,第二天漏網的細菌再繁殖,還得從頭來,等到又是100個細菌時,再煮一開,如此可以保它幾天鮮。有的小吃店,一鍋老湯成年累月地在那兒開着,說是百年了,甚至三百年了,裡面可以肯定沒細菌,從科學的角度講,真可以放心吃。老輩子人也知道冷凍能保鮮。我小時候常見大馬車從冰窖里往外拉有稻草樹葉的大冰塊兒,邊走邊晃,一路走一路化,瀝瀝拉拉,一溜水印,往商店飯店裡送。偶爾一顛,掉下一塊兒,小孩子們就瘋搶在手,往嘴裡塞。塞進去,吐出來,再塞進去,再吐出來,直到把冰塊磨化成一塊長園透明的水晶小蚌,最後才戀戀不捨地含化了事。那些冰都是冬天時在河裡,塘里鑿下來的大冰磚,存到冰窖里,夏天拉出來就賣大價錢。等我們長到三老四十了,有了冰箱這東西,把東西放進去,幾天不帶壞的。當然也有盲目的科學迷信了,以為東西放在冰箱裡就永遠不壞。沒看見冰山裡呆了幾萬年的種子還能發芽嗎?可冰箱裡放牛奶,一禮拜不管還是照樣壞,這還是溫度不夠低。你看要冷到絕對零度,能壞嗎?連人都能在將來急冷冰凍,留到後世再活過來,多大凍上的,活過來還是多大,按年數算已經是幾百歲了,可還那麼年輕瀟灑,和後人來個世紀大交流,那是什麼風景?
不說那個還沒譜兒的事,還講咱們的衛生。這衛生和思想意識也有關係。
一和思想意識掛了鈎,就不能不說到覺悟問題。隨便往自家屋地上吐痰的不能說沒有,東北農村就如此,但往大街上隨地吐痰的現象就是有戴紅箍的在那兒負責罰款都擋不住。可見是腦子裡沒把公共場所的衛生放在心上,這是公德觀念不強。北京大街上曾一口痰罰五毛,聽說一位吐了口痰遞上一塊,戴紅箍的找不開,這主兒說,那就甭找了,我再吐一口,湊個整兒。
老輩子人常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講什麼衛生?瞎掰。馬三立說相聲說有那麼一個街坊老頭兒,從來不刷牙,吃完飯滿嘴的飯渣菜葉,一口水灌進嘴裡,咕嚕咕嚕,腮幫子左鼓幾下,右鼓幾下,兩邊一塊兒鼓幾下,仰脖兒嘎拉嘎拉,再往前一探腦袋,一伸脖兒,咕嚕,咽了,說是原湯化原石。還真是,記得在國內時,有的時候就把講衛生愛乾淨往資產階級那邊兒劃。那時候資產階級是大家公認的壞階級,所以和資產階級沾邊兒的東西一定是壞事,比如愛乾淨,那一定是資產階級少爺小姐的作派,屬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因此就列在被無產階級專政之列。也許是革命的時候比較忙,顧不上洗手洗澡,所以越破越髒越革命,不是說虱子是革命蟲嗎?
實際上據我所知,愛乾淨和階級沒什麼關係,基本上屬個性或精神問題。在北京我們住的那個四合院裡,六、七家合用一個水龍頭,卻有兩家的孩子媽極愛乾淨,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盡情地享受了洗衣服的業餘愛好了。一下班跨入小院兒就麻溜兒地把大洋鐵皮洗衣盆接上水,二人爭水爭到了四眼對翻賽鬥雞的地步,全不顧別的人家抱怨每月水錢每戶分攤下來大大超支。這還不算啥,我姑姑的潔癖就更上了一層樓。住在我家時,每晚睡覺前必上我媽那屋去脫衣服,脫下來的衣服一定要抖落,嘩拉嘩拉,灰全落在我媽那屋了。後來她有了自己的房子,你要上她家去串門,一看,雪白的床單鋪在床上,絕對一塵不染。有誰膽敢坐在她的床上,一把掃炕笤帚圍着你屁股一個勁兒地掃,不由你不起身。你說,不坐了,就在地上遛達吧。她放下掃炕的笤帚,拿起掃地的笤帚,跟在你腳後掃,直掃到你說,得,今兒就到這兒吧,我走了,你止步,別送了。可她得送,一直掃到屋外三尺的地方,把你送出老遠,這不是掃地出門嗎?下回誰還敢再來?
說起來呢,這種潔癖還是因為有條件才能養起來。你要沒條件,看你還能那麼愛乾淨?比如說到了權衡是要命還是要乾淨的重要時刻,一般大概還是選擇要命,畢竟不乾淨也不致於就要了命去。這就是說,講衛生和經濟發展程度息息相關了。
大學時有從南方農村來的同學,才上了一個學期的課,特想家,趁放假回家探親。沒幾天回來了,一問,說是家裡太髒。一個村子的人靠一個死水塘過日子。早上起來後在塘里刷馬桶,馬桶里是什麼人人心裡都有數。馬桶刷乾淨了,提回家。要做飯了,又提着米菜到塘邊兒,把水面上的東西左右一排,從中間提上水來,看看沒啥渣滓,也沒小蟲兒,就又洗菜又淘米,臨了還提一桶回家去喝。一代又一代就是這樣,活得挺好。學生到了城裡上大學了,才發現原來家裡那麼不講衛生。可也沒辦法,缺水啊。南方如此,北方如何?我在東北鍛煉加工作五年,東北啥樣我清楚。頭一樣,不洗澡。農村裡的,一輩子洗兩次澡,一次出娘胎,一次進棺材。挺漂亮的小姑娘,臉面上光彩照人,小脖兒烏漆麻黑,為啥?也是缺水。平時你還常能看到倆小姑娘在一起,一個摟着另一個的腦袋撥拉着頭髮找什麼,一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那是在找虱子。當然習慣成自然,傳下來的,都不洗澡,都一樣了,就沒啥了。長時期的生活條件造成特殊的倫理道德以及風俗習慣,衛生標準就相差十萬八千里了。農村里講究沾水為淨。六十年代學生們到農村去搞四清,吃派飯。老鄉給學生盛飯,見碗底兒有點水跡,四指併攏一抹,水沒了,留下一條泥印,盛上飯,端給學生,學生只好閉着眼硬吃。82年我和太太陪太太的弟弟到峨嵋上去旅遊。太太的弟弟那時已在美國留學二年,時間雖不長,卻也對國情有所淡漠。中午又餓又累又渴,在半山腰一個小帳篷飯店等吃飯。因僧多粥少,秩序紊亂,店主抱着哭鬧的孩子已是手忙腳亂,招呼了東頭丟了西頭,顧此又失了彼。人們呢,都不排隊,在餓面前人人平了等。美國來的覺得服務實在太差,彬彬有禮地等待了許久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嗑嗑巴巴沖店主吼了幾句。人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因此店主就優先服務了過來。一手抓過沾滿米粒的碗在水槽里涮過,盛上米飯遞了上來。再看那水槽,醬油色的水裡滿是飯粒菜葉和油跡,人家給你服務了,你是吃還是不吃?吃,髒,不吃,太餓。權衡的結果,只好從碗中間下嘴,不沾碗邊兒。吃到下面,凡是與碗底接觸的米一律不動,一碗米飯吃個芯兒。
後來我自己也出國到了美國,親身體會到了講衛生的條件確是國內條件不能相比的。美國這塊土地得天獨厚,開發得晚,森林木材資源比中華大地優越得多了,所以紙有的是。什麼都用紙,從小孩用的尿布到餐桌上的餐巾,全是紙做的。咱們這把年紀已經沒有用嬰兒紙尿布的福氣了,也許老了以後還能用得着。(Internet上有則謎語說是“成人紙尿布”,打一戲劇中人物。謎底見後面。)我們兒子生在國內,小時候用的是舊布撕成的尿布,老人說是舊布軟,不傷皮膚。一備就是幾十片兒。尿布包在孩子的屁股上,一尿,一拉,孩子不舒服,就又哭又鬧,大人就趕緊打開尿布一看,濕濕的是尿,黃黃的是屎。解下來,一揚手,準確地扔到床下的臉盆里,然後給孩子洗乾淨,換上干的尿布,再包上,孩子舒服了,就不鬧了。洗尿布是件技術活兒。尿布上的屎要用木片刮下來,然後打上肥皂用熱水燙,才能保證不着色,不留味兒。洗尿布時再打上肥皂,輕揉,揉至確認無殘渣滯留為止,清水漂過,擰乾,冬天圍爐子烤一圈兒,夏天窗外拉繩子曬一條兒,如萬國旗一般。女兒在美國生的,用紙尿布。不管是拉了還是撒了,統統吸進紙里,孩子不難受,可就是沒信號給大人,直到聞到味兒了,才給孩子換尿布,孩子已經兜着一包屎尿跑來跑去,做過許多可笑又可愛的動作了。換尿布簡單,解下來一扔,換上個新的,自粘膠條兒一粘,就齊了。美國高速公路邊上的休息站里的廁所都備有如小桌一樣的專門設施供父母給孩子換尿布。那設施算是專為嬰兒準備的如廁裝置了,就和每個廁所都有為殘廢人用的專“坑”一樣。殘廢人用的專位都有扶手,而且馬桶可以插入輪椅座下,方便。
國內的四合院,一般為了乾淨院內不設廁所,都到街上的公共廁所。每次去廁所要自帶廁紙。講究的用粗糙的皺紋捲紙,不講究的拿張報紙,邊看邊運作,等完了事,報紙一撕,就是衛生紙,又抓了時間學習,又做到了廢物利用,一舉兩得。在美國可能是規定,廁所里一定要備有衛生紙,有洗手池和擦手的紙,或是風乾機。以致於有些人回國一疏忽忘了帶衛生紙如廁而不能起身,直到救星去接濟紙張。
現在國內自改革開放以來,隨科技的交流,生活方式也進口了不少。紙尿布就是一例。不過尚屬初級階段。用過就扔不符中國老百姓勤儉節約的傳統。我家女兒就跟着她外祖父用過不少used紙尿布。再說,手洗尿布的時間總是有,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不怕髒不怕累地伺候孩子,這感情上把父母和孩子的關係拉得更緊密,這說不定還是東方文明的根源所在呢。
來美國許多年了,有件事已經久違了,即單位大掃除。在學校時,每系都有責任領地。全校統一大掃除時,人手一個大掃帚,或是一把鐵鍬。大掃帚是細竹子編的,專為掃室外空場用。一掃帚下去,就是一平方米,一下是一下,挺跟勁。因為是竹子編的,所以很耐用,等你看到剩個掃帚頭兒的時候,已是身經百戰的掃帚了。每次大掃除只要大掃帚一輪,就見滿世界暴土狼煙,猶如萬馬奔騰的古戰場。一次戰鬥下來,鼻涕擤十次還是黑的,唾沫吐十口還是咬起牙來嘎吱嘎吱總覺得有細砂。美國各建築物里的衛生有專人負責,室外也有人負責。那是人家的工作,拿錢吃飯的事由兒。剛來美國的時候,還老想着好好表現,真的假的學個雷鋒做給老闆看,比如,打掃個衛生,乾淨乾淨,卻總也沒機會,漸漸地就入鄉隨了俗,懶散了,心安理得了。老美同事講了個故事,說,一主兒閒來沒事,把市政大樓的一扇大銅門擦去銅鏽,銅光閃閃。另一扇門實在沒時間擦了,還黑着。領導經過看見了,召開大會大發雷霆,說這是誰幹的,搞得這麼難看?臭罵了一頓。也是,環境髒了,需要有人打掃,那就是個工作機會,就能養活個人,這叫“JobSecurity”(工作保險)。你順便給人家幹了,不是砸人家飯碗嗎?可時間一久,還真有點兒懷念國內的“衛生運動”,“運動”中,一方面活動筋骨,一方面自由自在,說笑打鬧寓於其中,比坐在椅子上看報乾耗百無聊賴強似百倍。大掃除是“衛生運動”的一種形式。不過那並不令人特別懷念,次數太多,太平常。而小時候除四害運動,那才叫有紀念意義呢。自我們搞過除四害以後,到現在還沒聽說有誰發動過那麼氣勢磅礴的“運動”呢。倒不是四害沒有了,是人們沒那心勁了。我懷念除四害,因為那也是史無前例。就如文化大革命一樣,你問當初參與文化大革命的學生們是不是後悔,我敢說十有八、九會說不後悔,不白過。一是歷史事實,板上釘釘兒,回不去了,二是一分為二,辯證認識,有利有弊。還有一條,你說還能有哪代人能遇到那麼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就讓我們遇上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都不容你不驕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