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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丁:小城故事(十二) 告別宴會 (較長)
送交者: 園丁 2009年10月25日15:16:55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終於有一天,縣組織組老薑着人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的調令來了,可以準備走了。還愣着幹什麼呀,拿去吧。

那是什麼情景?那是什麼心情?捧着調令,感慨萬千啊。為了這紙調令,多少個日日夜夜吃不香,睡不好。對象不敢談,家不敢安,怕的是被栓在黑龍江。大學的好朋友說,你要考慮得實在點兒,要做好思想準備,就在黑龍江呆他一輩子。說得我心裡咯噔咯噔的。那麼多年了,我還是把北京當家鄉。要真的象老毛,老姚,小王那樣,在縣裡找個對象,安個小家,孩子一生,冬儲大白菜,大蘿蔔往家一拉,柴草一打,小日子一過,就整個一個東北人兒了。好象總不能甘心到這份兒上。一年多來,就一直張羅着往北京調。求老爹在北京走後門兒。老爹天生只會幹活不擅社會關係,可為了難。為了兒子,也硬着頭皮找上面的人去求情。我呢,在縣城裡也是上下打點,左右托人。困難哪,真困難。大胡就瀟灑得多了。早幾個月就調回北京市計委去了,那門子實在是硬得鏹、鏹的,咱沒法比,比不了。大胡拿到調令的時候,組織組的人都覺得能替大胡辦點事,很榮幸。大胡呢,就象拿自己家的東西一樣拿過調令。以後就是支着三角架到處留影兒,歷史嘛,記載一下。現在,我也從組織組拿來了調令,可我就覺得這是件非常重的禮物,拿在手裡沉哪,使着勁捧着,怕掉在地上,勁使得大了,又怕揉搓壞了。我說,太感謝你們了,真幫了我一個大忙。老薑說,組織組老早就決定了,既然放大胡,那就連你一塊兒放了算了,都是北京來的嘛。你還真沾了大胡的光呢。我真慶幸在我的人生路上居然能遇到大胡和我一同並肩走了那麼幾步。

我印象中,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那麼幾次大轉折點,每次都是一直急切地盼望着,一旦實現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小學畢業上中學,高中畢業上清華,清華畢業發配黑龍江(這個不對了,從未盼望着上黑龍江,不過盼着畢業),現在從黑龍江調北京,當然後來又有了考回爐,考研究生,以及出國等事,感覺都是記憶深刻,且大同小異。現在就是,我真不敢相信這調令是真的,不是做夢吧?

我拿着調令回廠子,剛進門,副廠長老劉就說,這下高興了吧?我說什麼事高興了?還裝什麼裝?你兜兒里那是什麼?回北京不高興?我說,你怎麼知道的,我這才拿到手。這點事算什麼?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沒敢告訴你,這叫組織性兒紀律性兒。是啊,老劉在縣裡是通天的,啥事不知道?我這點事又算啥?老毛胖子說,你還真行,讓你調成了,恭喜恭喜。我說,嗨,我這還不是牙咬得緊點罷了。你這兒子都有了,天天吃飯館小灶兒,我在廠里吃貼餅子,大鹹菜,眼瞅着咱倆的身子骨差別越來越大,你這結了婚的比我這沒結婚的滋潤多了。老毛嘿嘿兩笑,那你是自找!大黃蹭着腳步過來了,滿臉的尷尬,你這事還挺快,運氣不錯。我說,你也快了。哈爾濱那邊咋樣了?正辦着呢。我爸的老朋友上禮拜到我家說,他托的人說了,事兒已經八九不離十了。那好,那好。好朋友老曹手裡卷着本書也來了,說,終於調成了,為你高興。找一天到我家去一趟,也讓我盡點心意。老曹的家在富海公社,從縣城先坐火車再步行八里鄉村小路。廠黨支部宣傳委員鄧大眼珠子眼睜到最大限度讓人替他擔心眼珠子骨碌一下掉下來地擠過來,握住我的手,說,恭喜,恭喜,小王啊,可要請客啊,不能就這麼走了啊。大伙兒一聽,都跟着說,對,對,請客,請客,可別忘了。

其實,鄧大眼珠子不說,我也不會忘,肯定要請客,這是規矩。當然,大胡走的時候沒請客,可誰也沒說什麼。一是地位相差太大,二是也不能牛不飲水強按頭啊。我不一樣,我是個普通老百姓。我當眾表了態,保了證,好,下禮拜六晚上,時間地點另行通知。眾人一片歡呼雀躍。在我們小縣城裡,不管啥事,只要熱鬧,就是好傢夥,更何況有好的嚼果(好吃的-筆者注)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那麼多人耳聞目睹,想賴帳也賴不掉了。壓根兒我也不想賴帳,可我也知道,並不那麼容易。

頭一條,先定下來請誰不請誰。請客這檔子事,叫做寧缺一邦,不缺一人。一般都是群威群膽,互為參考。都吃窩頭,肚子裡挺順當,有的吃窩頭,有的吃饅頭,那吃窩頭的就戚戚楂楂的不好消化。請客只請個別人,吃頓飯,嘮嘮嗑兒,大伙兒一打聽,啊,沒請我也沒請你,心裡就一塊兒平衡了。若是請了一大幫,個別人沒請,事後一打聽,好啊,就沒請我,這疙瘩墼在心裡,起碼兩頓好吃好喝才能找補回來。所以這事比較複雜,一定要群策群力。我就找了副廠長和平時一塊兒抽煙喝酒的膩友們商量。大伙兒一合計,這是我在黑龍江小縣城最後一頓宴會,一定要開得象樣兒,這是原則。請人呢,一定要全面照顧到,平日討厭的也別不請,最後一頓了嘛。他能吃多少?豬肉燉粉條子,讓他可勁造,堵了他的嘴,讓他說不出你什麼。

要說討人厭不招人喜歡的還真有一位。此人五短身材,還圓骨隆冬的。臉上一對狡猾色迷迷的小眼睛,配上不大能數得清(你也沒機會數)的一些麻點兒,要說為人,那是吹牛撒謊挑撥離間坑人害人無所不具。其實此人能力極強。聽說文革時是造反派頭頭兒,東北人講話,腦子夠用,師傅們都說,就你這樣的,仨綁在一塊兒也頂不了他一個。那可真是,他腦子裡能記住他跟所有人說的所有瞎話。聽說有種下棋高手下盲棋,還一人對多人(“棋王電影裡是一人對八人),不管哪個對手走一着兒,他馬上就能準確無誤地對以一高招。這腦子就和電腦兒一個樣了,不知怎麼長的。小麻子的腦子比下盲棋的還厲害,棋子個數是個定數,小麻子要騙的人數總在增加,不容易,不由你不佩服。不過也算他倒點小霉,偏偏迂上我這個不吃那一套的主兒,老是當面揭發不留情,他多少忌諱着我點兒。後來我才發現,其實大伙兒都清楚,心裡明白而不計較,只有我笨巴拉吉地忍不住往外說而已。

請不請小麻子?當然請。師傅們說,不請,是湯里的耗子屎,請,是桌面上的耗子屎。
要說不戴敬的還有一位,即本廠最高權力把持者王書記。王書記大嘴巴,能講,吃了半輩子政治飯,做政工有一套,恩威並施,利害誘導,全精。他又非常懂得如何利用手中的權。我也說不清到底煩他什麼,要說呢,最煩的大概算是他胡說八道了。那次好不容易到職工宿舍破屋子關心一次群眾生活,說是你們要注意別煤氣中毒,爐子上放一盆水,能解煤氣。我說,煤氣乃一氧化碳,無色無味還不溶於水,放水有何用?王書記當即沉下臉來,怎麼別人說有用,你說沒用?不溶於水,可水能解煤氣,怎麼叫沒用?打那以後,王書記和我就生分了。這調動工作的事,要不是從上面下的調令,他這關可不好過。那是不是他就不起作用了?不是,檔案里的材料可是要他寫的。為此,他找我談了次話,說,你這人孤芳自賞,自以為是。說好聽了,是書生氣,說不好聽了,是廁所里的石頭。你知不知道咱們中國人的檔案有多重要?我說知道,檔案就象後腦勺上烙的印,自己看不到還拿不下來。啊,你知道,那你怎麼還不注意呢?我說,我不在乎,願意寫什麼你就寫,我有這個信心,在新單位讓新領導去評價。好,好,好你個。。。噯,你還是嫩哪,我也不忍心讓你。。。這樣吧,你還是冷靜下來。廠里的師傅們,同志們對你印象都不錯,希望你呢,還是多多靠攏組織,克服缺點,爭取進步。

就你和王書記這關係,哪能不請?這材料還沒交到組織組呢,把他請上,檔案里興許能寫點好的。這可是組織上的事兒啊,你別往外說。在組織的朋友勸我。

我他媽就不信這份邪!我就不怕檔案里有什麼壞話!我就這狗脾氣。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瘦驢拉硬屎,火兒一上來,啥也不顧,大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氣勢。

別,可別,小不忍則亂大謀。把他請上,是你的大度。疙瘩宜解不宜結。這節骨眼上他再把事給你攪黃了不划算。

行,聽你的,請。該服軟兒的時候也得服軟兒。這事兒就這麼順坡下了。

最後定了下來,廠書記,所有的師傅,以及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的大學生弟兄們都在請之列。至於小徒工們就算了。一是實在太多,二是年紀太輕,還未入流。說俗了,這是一個得罪得起的群體。不過,別忘了他們的爹媽。

嗨,我說,(總有好幾個人說)你有多少錢哪?你能出多少錢?

是啊,我能出多少錢?我每月的伙食錢,加上煙錢和出外到飯館打牙祭的錢,一個月的工資就差不多了。我的工資是國家規定,相當於三級工的薪水,一月四百五十大毛。這在老百姓看來,已經相當多了。工人師傅們熬多少年,才熬到二級工,三級工,到了文化大革命,還一直沒長過。你個大學生,一畢業,屁事還沒幹呢就拿三級工的錢,怨不得讓人恨得罵臭老九呢。

就以我一個月的工資為準,怎麼樣?我狠了狠心。好在明兒就發錢,再說我還有北京的爹媽做後盾,就豁出去了。我這豪言一出,果然很感動了大家。這日子都不過了,把錢拿出來請大家,你還有什麼說的?沒的說,大伙兒幫忙吧。

找地方的找地方,介紹大師傅的介紹大師傅,採買的採買,借碗筷的借碗筷。眾人拾柴火焰高,請客的事就有了着落了。

這菜譜怎麼定?你們就看着辦吧,我是沒譜兒。我說。

其實菜譜也好說。原則是要實惠,人多啊,都來東北大眾菜就是了。不外豬肉燉粉條子,肥肥的大塊兒帶皮豬肉,寬寬的粉條子,一大鍋燉上,到時候端上桌,您就甩開腮幫子造吧。再有燒茄子,稀爛賤的大茄子,大塊大塊地一過油,配上肥肉片,一燒,扯上一塊頂小半個麵包。還有就是肉片炒青椒,肉絲炒芹菜,白肉酸菜粉,等等等等。至於酒,倒含糊不得,不能低於嫩源香,那是自然的。

離星期六還有好幾天呢,小縣城的這個角落的空氣里就已經充滿着節日的氣氛了。這氣氛不是在門面上,而是在心裡。師傅們聊天都離不開宴會的事。嗨,我說,這離禮拜六還有日子呢,你咋就絕食啦?這麼攢肚子,有多少夠你吃的?小王可倒了霉,碰到你這麼個下三爛。”“別瞎說。我這倆天拉肚子,吃不下。”“得啦,拉肚子?你那是清倉,清乾淨點,到時候多吃點,你當我不知道?給咱們縣城人丟臉吧你!”“人家小王都沒說啥,你多什麼嘴?你再說,我可跟你急啦。”“別,別,開個玩笑,別當真。來,抽根煙,消消氣。”“少套近乎。靠你的邊兒吧,我自己有。總有好一陣安靜。

星期六了,晚上六點,就在廠對面的幹部集訓處的大會議室里,擺了七、八張大桌子。後面廚房裡大師傅和幾個幫工的正在熱火朝天,蒸汽滿屋地燒着炒着。我在屋子門口立定,招呼着每一個進來的人。每個人都是笑模樣,平時不是很熟的,握握手,平時熟的給一拳或一巴掌。恭喜,恭喜,小王兒,走了可別忘了俺們這窮地方啊。"“哪能呢?這是我第二故鄉啊。

小麻子來了。嗬,今天是送瘟神來了,啊?”“我可告訴你,你小。。。今兒個可得老實點兒,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我是笑着說的。是,是。老實點。那我就先進去啦?”“快去吧,離我遠點兒。

王書記來了,握着我的手,小王兒,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真高興看到你調工作成功。王書記使勁搖了搖我的手,然後左手拍上來,拍在我的右手背上。小王兒,王書記語重心長地說,以後要多多靠攏組織。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弱小的,只有靠攏組織,才能有力量。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深刻道理,一刻也不能忘啊。”“王書記,您就放心吧,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一個心眼跟黨走,沒二話。”“好,好,那就好。那我先進去了?什麼時候我還能吃上你做的水晶肉?哈哈哈。

我一愣,想起那次下決心改善伙食我買了二斤肉,按大胡的方子燉了次肉。是帶皮豬肉切三寸見方,肉皮朝下,墊以蔥段兒,置水沒肉,放入薑片,冰糖,鹽,開鍋後,煨以文火燉三小時至竹筷一插而入即可起鍋食之。那次不知怎麼那麼巧,剛到三小時,剛從肉里拔出插進的筷子,王書記推門進來了。什麼味兒,這麼香?”“水晶肉。王書記要不要來一塊兒嘗嘗?”“嘗一塊兒?那我就嘗一塊兒。眼睛不離白嫩嫩粉嘟嘟的水晶肉塊兒。只好切下一塊,插在筷子上遞過去。聽得一陣吸氣聲和嘴裡如塞滿燙白薯又捨不得吐出來的嗚嚕嗚嚕聲,轉眼王書記的大牙已經又笑得露了出來,肉上的油也轉移到了腮幫子和腦門上,啊真好吃,哪兒學的手藝?眼睛還是離不開肉。大胡那兒學的,其實也好做。怎麼,王書記,再來一塊?話一出口就後了悔,可已經讓他聽了去。再來一塊?那就再來一塊。你說我充什麼大頭?教訓哪。

想到這兒,我自己樂了。事情過去了好多天了,後悔勁兒早過去了。

哎,小王兒啊,發什麼愣?鄧大眼珠子來了。眼珠子還是那麼大,還是那麼讓人擔心。小王啊,今天可是你請我來喝酒的呀,你可不能潑我的酒啦。哈哈哈,說句笑話,哈哈哈。

這您說哪兒去了,今兒是該喝,不僅不潑,我還得給您敬酒。
是那麼會事。有次廠宣傳隊排練節目,讓支部宣傳委員鄧大眼珠子審核節目。鄧大眼珠子晚到了半個多小時,來的時候還手裡端着個大搪瓷缸子,缸子裡少半下白酒,有半斤多。我說,你怎麼晚了,讓這麼多人等在這兒。他說有人請他喝酒,這不酒還沒喝完呢就來了。我說,是你喝酒重要還是廠里排練節目重要?鄧大眼珠子說,都重要。節目要練,酒也不能不喝。說着一抬手往嘴裡一送,又一口。當時我這份氣啊,忍了二忍,沒忍住,火一竄,上去搶過大缸子,一下子把半斤酒潑在地上,順手把缸子往外一扔,我叫你喝!鄧大眼珠子愣了,宣傳隊員們也愣了。鄧大眼珠子不愧是搞政工的,有涵養。愣了愣,就慢慢地說,我鄧大眼珠子算是沒臉做人了。不管是誰,是他媽地頭蛇也好,不是他媽地頭蛇也好,誰都敢騎我脖子上拉屎撒尿,我他媽什麼狗屁委員?我他媽不如老百姓。連。。。連他個北京人兒也敢潑我的酒。我????我。。。噯,我他媽活什麼勁兒啊?
後來我知道,因為廠里幾個有名望有地位的師傅待我特別好,還真沒人敢欺負我。我這麼惹禍,讓人覺得我是有恃無恐,讓我三分。另外,聽說,鄧大眼珠子有短處在眾人手裡,一般他不敢炸刺兒。原來鄧大眼珠子渾身的牛皮癬,晚上他老婆不讓他靠近,為此常常二人就真刀實槍地幹起來。鄧大眼珠子的老婆常年留指甲,據說就是為了戰鬥的時候保持比較犀利的武器,常備不懈。鄧大眼珠子的臉上常年有指甲抓的血痕和半乾或已干的嘎奔兒,而且是舊的嘎奔兒還在新的血道子又添上去了。因此,鄧大眼珠子不大抬得起頭來,也因此還練就了能忍氣吞聲的本事。

一個一個,一夥一群地人都來齊了,菜也上了桌,酒也熱好了。劉頭兒說,咱們也別說什麼了,今天是小王兒臨別請大家一頓兒,我只說一句,大家吃了小王兒的,心裡別忘了小王兒就是了。

忘不了,快發話吃吧。

這幫龜孫子,兔崽子,王八羔子!吃吧!劉頭兒笑着,無可奈何地說。

第一杯酒是大伙兒為我送行,祝我走好運,第二杯酒我感謝大家這幾年的照顧和幫助,第三杯酒大家共同為友誼長存乾杯。

酒過三巡,開始走動敬酒。我端着酒杯,走到大學生弟兄面前,還沒說話,剛把酒杯舉到一半,鼻子一酸,眼淚掉了倆。別這樣,老毛胖子說,咱這也不是永別,以後我探親出差到北京還找你去呢。,你有空兒也來看看啊。

那是當然,我擠了兩擠眼睛,我是想,咱們都不容易呀!甭管你們留下的,還是調走的和正在調的,都不容易呀。我轉過身來對着大黃,你的事也別急,有志者事競成嘛。你肯定會調回哈爾濱的。

借你的吉言大黃苦笑中有真誠。可我腦子理卻在想着一個古怪的故事。

在部隊農場時一位湖北的哥們兒講了一個故事。說湖北有二人同發配到邊遠地區,倆人住一屋。其中一個調工作調成了。走的頭天晚上沒調成的幫調成的打行李。行李包挺大,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把繩子拉緊。調成的在下面使出吃奶拉屎的勁低頭拉着繩子,突然就有個第六感或是第十一感,一抬頭,見上面的那主兒面目猙獰,左手拉着繩子,右手從背後盪上來,手裡拿一個自行車的飛輪,朝他的頭頂砸下來。哎呀媽呀,扭身連滾帶爬衝出屋門,救命啊,殺人啦!鄰居們幾個棒小伙七手八腳才把那人制住。等過了半天,那人醒過來了,哭了,說我對不住你啊!這主兒說,沒什麼,不賴你,別放在心上,早點休息。那天夜裡就沒敢在那屋裡呆,隨便到打更屋裡忍了一宿。

嗨,小人之心!我責怪自己,哪有的事?

娶了蒙古族姑娘的小王兒哭了,祝賀你呀,我是不行了,認了。

嗬,瞧你說的,你老婆也算是一朵花兒了,胖閨女都給你生了一個了,可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啊。

江西老姚說,人各有命,都別抱怨。這不挺好的,餓不着,渴不着的,還想啥?
對,對,老姚說的對。我就是蹋不下心來在這兒過。老想着往北京調,這才吃了不少的苦,也是活該。我這調成了,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俗話說,福兮禍所遺,禍兮福所伏嘛。

你也別這麼說,老毛胖子插話,讓人聽了好象是得了便宜賣乖。

對,對。我知道,老毛也是個直性格人兒,說的話在理兒。

得了,你去給各位師傅敬酒去吧,咱們還有時間聊呢。老毛說。

我這又舉着杯子往各師傅面前走挨個敬酒。

焊接魏師傅不大苟言笑,活計做得可夠水平。聽說魏師傅的愛人是高中生,想必魏師傅肚裡也有點水兒。魏師傅,有句話我一直沒敢當面說,您愛人是高中生兒,您這墨水也少不了。

我哪有什麼墨水?

他?他肚裡有墨水?旁邊一個師傅笑了,別逗我了,他一肚子壞水兒吧。他老婆高中生不假,那不是叫知識分子和工農兵相結合嗎?他家是結合得噔噔的。哈哈哈。

機加盧師傅自己過來了。大概是喝的多了點兒,腳步一顛一顛地有些頭重腳輕。小王兒,我說,這下你飛了。咱們認識可不是一天二天了。有空兒咱們可得好好嘮嘮。

得,盧師傅,您饒了我。

什麼話,什麼叫饒了你?

盧師傅是有名的豆腐匠,東北人說你磨豆腐意思是說你絮煩,如磨豆腐般,是工夫活兒。盧師傅老是不如意,老是有對頭。機加車間就倆師傅帶一幫徒弟,還老搞不到一塊兒,非爭個高低上下不可。有次盧師傅提着一個儀表殼子就進了我們調試室,把殼子往桌子上一扔,說,你們看,這做的叫什麼活兒?這是人做的活計?我們看了看沒看出個子午卯酉,說,盧師傅,我們也不在行兒,咱們是長話短說,到底怎麼回事?

這話咱們得從二年前說起。。。。盧師傅擺開小磨要開磨。一個師傅說,我沒煙了,去買包煙。另一個說,你看,我咋忘了,劉頭讓我去一下,你們聊。再一個說,哎喲,我這泡尿蹩了有倆鐘頭了,不行,我得去廁所。弄來弄去,就剩了我一個。我再走了,讓盧師傅跟誰說去?再說我一時還找不到理由。聽吧。聽倒也不費勁,就是煩得慌。時不時的他還讓你表個態,表的對了他噯一聲接着磨,表的不對他的心思了,他脖子一梗,非讓你把態表回來不可。

這酒席宴上我哪有空兒和他一塊兒磨豆腐?盧師傅,你有點喝多了,先墊點菜,先吃着,我到那桌去看看我的室友們。抽身邁步去找周眼鏡和紀神經,後面盧師傅高聲喊,哪天,啊,到我家,啊。

自打一進廠,就和周眼鏡和紀神經住一起。周眼鏡是老名字了,大近視眼是天生的,全縣聞名。而紀神經是新近才有的名。紀神經原來是個長得很帥的棒小伙兒,剛出師不久,二十出頭兒,身體結實力氣大。用唇紅齒白,面若敷粉形容他不過分。可突然有一天出了事。那天廠里上上下下正在加班,挑燈夜戰。大老爺們兒小媳婦,大小伙子小姑娘們正在車間幹活兒。忽然有人往外一瞥,看見小紀渾身赤條條一絲不掛地站在廠院子裡。媳婦們還沒叫出口,小姑娘們早已失聲喊起來。廠里幾個塊兒大體壯的出去費了十八牛四虎的力氣,把小紀整到了宿舍。大夥一合計,說這小子是有了病了,什麼病說不清,反正是有勁沒處使,蹩出來的病。副廠長想一招兒,把小紀騙到醫院,打了幾針,等小紀回廠時,背也蹋了,腰也彎了,眼裡光也沒了,臉上的紅潤也褪了,象霜打的茄子,蔫了。幾個來回下來,小紀的病似乎是好了,可人也完了。聽說他是沒家沒業沒爹沒娘,着實可憐。今天請他來喝酒,他很高興,臉上又泛出昔日的紅光,眼也亮了起來。我走到跟前,說,小紀啊,你要有信心,你沒病,啥事兒都往開了想,往寬處想。就憑你這麼精神的小伙兒,咋還不倖幸福福,美美滿滿的?

可不咋的,小紀笑了,那這樣吧,王師傅,我敬你一杯咋樣?

我說,不敢當,謝謝你。

好,那我就,小紀舉起酒杯,大聲說,我就敬王師傅一杯。大伙兒都停下筷子來,扭頭朝這邊兒看。有人就小聲嘀咕,這小紀今晚上別犯病。

王師傅,小紀一字一板地說,王師傅,一個北京人,不遠萬里,。。。沒那麼遠吧,差不多,不遠萬里,來到黑龍江咱們縣,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我縣的無線電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一個外國人,不,一個北京人,為我縣的工業發展,出大力,流大汗,這是何等高尚的國際主義。。。不,他不是外國人,何等高尚的愛國主義精神,何等高尚的共產主義精神啊!

要壞事兒,這小子要犯病了。好幾個人都在嘀嘀咕咕,可大家都在哈哈大笑,沒人顧得那許多,大伙兒心情都挺好。

現在,令人十分悲痛的是,王師傅,不幸以身殉職,不,他還在這兒,不幸,他調回了北京,將遠離我們而去。這將是我縣我廠的莫大損失。讓我們把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放在嘴邊兒,一口喝光,哈哈哈。。。

行了,讓他老實會兒吧。大陳啊,去制制他。咱們接着喝。副廠長吩咐。

大陳放下酒杯,走過去說,紀續良,大夫可就在外邊兒站着哪,你要不坐下,一會兒就進來。一句話,小紀老老實實坐下了,埋頭緊着扒拉幾大口粉條子。於是宴會繼續。

噯,我說,我怎麼沒見獸研老魏呀?咋沒來?我覺乎着少了個人兒。

誰說沒來?老魏端着一個大海盆從煙氣騰騰的廚房裡走出來,到桌子前,放下大海盆,揭開蓋兒,一條熱乎乎,油汪汪的馬腿讓大伙兒眼裡都放出光來,大伙兒同時叫。大伙兒蜂擁過來扯下馬腿上的肉,沾上蒜泥和鹽面兒,嚼了起來。

這麼大的事哪能少了我?老魏的大臉上淌着汗,小嘴兒撮撮着,小王兒啊,你真好福氣呀!以後到北京可別不認識咱了?哪能?我緊着說。今天,老魏轉身拿起一個酒杯,倒上酒,我祝你時來運轉,飛黃騰達。一仰脖兒,幹了。

謝謝,我轉身環顧四周,謝謝諸位,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干!一仰脖兒,酒進了肚兒,一條熱胡同。不知是酒辣還是激動,眼裡含滿了淚水。

宴會開到什麼時候,忘了。反正是很晚了,直到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了,所有能喝的都喝光了,光聊淡嗑兒沒勁的時候,就掩旗息鼓回家睡覺去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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