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太結婚20年的時候，太太說要回國補照結婚照。20年是“精瓷”婚，這都是誰規定的可不知道。“精瓷”一聽一看就覺得高雅，細緻，可也懸乎，不經造。故宮去過吧，有種精瓷製品，薄如紙半透明，屬無價之寶。珍貴是珍貴了，就是經不住摔打，不是過日子的玩藝兒。所以，精瓷婚感覺上不如什麼錫婚，銅婚，銀婚，金婚，甚至鑽石婚來得讓人放心。不過呢，不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好處，處處小心，小心就沒大差。為了慶祝這“精瓷”婚記念，我們決定去照結婚記念藝術照。
照結婚記念照，倒也不是為了怕“精瓷”容易碎，而是補照結婚照，圓太太披婚紗的夢。我們結婚的時候講究革命化，一切從簡，簡單得和非法同居一樣。當然你要是真的偷偷摸摸不操辦不張揚就往一塊兒搬那叫色膽包天自己找死。我們不是，我們雖然沒有大結婚照放床頭兒作為已婚證明，也沒有大張旗鼓大擺宴席安撫各方神聖，但我們有一紙婚書藏在箱子裡。沒去照結婚照，在太太那兒是革命化的具體表現，雖然心裡記下了一樁遺憾事；在我這兒是免去了一次丟醜的機會，形象不佳還是少上鏡頭的好。其實我小時候不這樣。聽我媽說，我小時候特可愛特漂亮，可那時候農村里哪知道照相是啥動靜啊？可惜了兒的倩影兒沒留下來。讓我空遺憾不說，每當我提起來的時候，太太和兒子女兒總象揭發吹牛撒謊者一般，神情是鄙夷的，目光是嘲笑的，“拿照片來”，哪壺不開專提哪壺。我呢，簡直就是自取其辱，屢屢讓我下不了台，收不了場。你就說得再好你沒證據。什麼事都講究個重證據不是嗎？定個叛徒特務的都要有證據，有口供，有旁證，甚至有照片錄象，鐵證如山，才好定案。
這次回國，太太把照結婚記念照列為第一件大事，根本沒我討論的餘地。總不能讓太太找個臨時替身去照吧，那照完放在床頭兒上心裡多彆扭。而且還沒聽說國內有這服務。恨就恨那幾位太太回國照了藝術照，回來以後趁周末聚會拿給大夥看。看到照片的頭一眼，眾人眼裡都如閃電樣放出光來，嘴裡一塊兒“哇”地一聲，不知是讚嘆照片中人的美麗還是稱讚照相技術的高超。隨着一個又一個的太太們回國照藝術相，我太太的決心一天又一天地增強。這次是非照不可了。看看妥是妥不過去了，我也只好抱着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準備，“上戰場，槍一響，老子就下定決心，今天。。。”
照藝術結婚照要事先預定。太太還沒回國呢，就通過姐姐和西單“巴黎喜神”婚紗攝影預約好了。回國後用一，二天的功夫把不得不解決的事情料理一下以後就奔了西單。下了地鐵，鑽出地面，就轉了向。原來的西單無影無蹤了，四面一色兒的高大建築物，一色兒的眩目廣告牌，分不出哪條街是東西長安街，哪條街是西單北大街。老遠眺望着，終於在繽紛的大牌子中找到了“巴黎婚紗攝影”的牌子，卻過不去馬路，十字路口上全被欄杆擋着，走出好遠才找到個缺口，緊張地跟着若無其事的人流，從一個挨一個的按着喇叭的汽車前頭機警地用餘光掃着兩邊，快速竄過馬路，眼前展開一溜兒臨街落地的大玻璃門窗，見一扇大玻璃門開着就進去了。進去才發現不是“巴黎婚紗”，而是“薇薇新娘”，可也晚了，小姐過來了。
小姐很和藹可親，搬過二大本精製像冊，介紹說，“薇薇新娘”是特聘台灣知名攝影師，有各種檔次的攝影計劃可選。最便宜的，大眾化的，一千八百人民幣，是五一前推出的特別大減價。一千八，二大本像冊，外加一張24寸帶鏡框，一張20寸帶鏡框，和一個台式小鏡框，夠便宜。在美國，據說要二千多，三千美金。至於高檔次的，什麼貴族式，公爵式，七八千，貴不說，也看不出咋個好法，就免了。
那我們能不能到別的店裡去看一看，比較一下？小姐說行，歡迎比較。小姐給我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出了“薇薇”，到下個開着的大玻璃門，心想，這才是“巴黎喜神”呢，就邁了進去。一進去又才知道，巴黎是巴黎，可還不是喜神，喜神是下一個門再下一個門。也晚了，小姐也堵上來了。小姐是外地人，但肯定不是台灣人。打工妹？說不定，不過不重要。小姐也搬過來二大本高級像冊，介紹說，我們這兒的服務質量絕對一流，台灣攝影師，先進照相器材，世界先進技術。可是我們一數，雖然價錢差不多，相片數目少了好幾張，就沒明確表態，喉嚨里含糊地哼呀哈的。小姐大概也覺出來了，一扭頭看見一男士坐在櫃檯上，說，這是我們副總經理。副總經理其實一直在看着我們，這時候也許他覺得應該出馬了，就走了過來。我感到今天要想出這個門大概要費點勁了。這陣勢我怕，且看太太如何應付吧。
這位大姐，(副總經理開口了。首先讓我佩服了一傢伙，他怎麼就知道不跟我說，而要叫大姐呢，厲害。另外，聽口音確實是台灣的，以我半個藝術工作者的耳朵判斷，沒錯兒。)叫你一聲大姐，我今年32，大姐也30多了吧，所以叫一聲大姐。(他媽的，又一個看我們是老夫少妻配的。)我們做生意的，講究的是信譽和服務質量。我們的信譽絕對是一流的，我們的質量絕對是一流的。今天，咱們碰到一起，就是一個緣分。大姐就說吧，看我們能怎樣為你服務。
有太太在前面擋着，我就可以去那個冷眼觀瞧的，看他這生意經是怎麼念的。讓我討價還價打死我也沒那本事。在生意場上我絕對是弱智。可觀察個人，我很有興趣且小有本事。我覺得許許多多的人都如在演戲，你要願意，就可以經常看戲。
你們不說出來，那就讓我來說。(副總經理似乎是看透了我們的心理。其實根本不用看，想都想得出來，顧客想少花錢多辦事，做生意的想少辦事多掙錢，這還有錯兒？)你們是想多幾張照片。今天，咱們相遇就是有緣。(相逢是有緣，你給我送錢)我有這個權力，我決定，增加二張照片，價錢不變，你們看怎麼樣？(信心十足的等待)
好，可我們已經和“喜神”約好了，今天來談。。。
啊，做生意呢，是要講服務質量。我們的質量絕對世界一流。我們的攝影師是從台灣特聘。。。
他們的攝影師也是從台灣來的吧？
是啊，副總經理臉色一暗，我們的質量不怕比較。你可以去了解，我們拿出來的作品，一定是最好的。我們要讓顧客滿意。
那我們能不能去“喜神”看看，比較一下？怎麼也要和人家說一下，不能約好了就不理人家了。
可以。副總經理臉色又暗了一暗。但是，你們要認清一點，質量是關鍵，我們的服務就是要讓顧客高興而來，滿意而去。我不能老在這兒，現在我有這個權力做這個決定，你們看怎麼樣？副總經理有點急。
我們抓緊時間好不好？我們去看看，跟人家說一聲，也算有個交代。我們回來如果您不在，就再說吧。好不好？
這樣好不好？小姐在旁出主意，你們先交五百訂金，然後按總經理說的收費。
好了，咱們節省點時間好不好？太太從來不喜歡讓別人催着，督着幹什麼事。再說就更沒有時間了，我們爭取早點回來，如果決定在你們這兒照的話。
小姐還想說點什麼，副總經理臉色已經多雲轉陰了，呵斥小姐道，你還說什麼？別說了！
沒聽見有人說走好，或是再見的話，我們自己硬出來了。很狼狽，象從戰壕里逃出來的一樣，心裡還多少有些覺得對不起副總經理，沒讓人家賺成錢。
不再看別的了，就在“薇薇”了。我們痛痛快快地在“薇薇”簽了合同，交了一半錢，另一半照好交。說好過二天去照，照相在東單。再二天看小樣兒，一星期取照片。註明是急活兒，正常要仨禮拜。
二天后一大早，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隨太太打的來到東單“薇薇”攝影部。大廳里一片混亂，左邊是化妝部，右邊是營業部，地上堆滿大的薄紙盒，裡面是大鏡框吧，上面寫着名字。中間是女更衣室，後面擠滿塑料口袋，裡面是像冊，再裡面是攝影棚。別看表面亂糟糟，倒是有人在安排。衣服三套，一套婚紗，一套晚禮服，一套古裝，外加一套自帶服裝，太太帶的是晚禮服。共照三十八張。每套衣服都配不同的髮式，要做頭髮，這是女士。男士只要換衣服就行了，頭髮只做一次。女士的服裝其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想胖瘦都能穿的能是什麼好東西？肥了，別針一別，瘦了，後面咧開一大口子，成為露背裝，反正是照前邊。
冷眼，其實是怯眼觀瞧，等做頭髮的，除了我們之外全是小年輕兒的，無疑是新婚了，照完相正好五一結婚辦事。我做好了頭髮以後，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等太太做頭髮化妝。一個半大胖老太太晃晃悠悠磨磨蹭蹭有目標地用眼睛招呼着就過來了，湊到了我身邊，搭訕着說，你們這，這可是，晚婚了啊？嗯，我嘴裡含了熱茄子似的應了一聲，心裡挺矛盾，想告訴她我們是結婚二十周年，又覺得沒這個必要。這無疑是個誤會。人一生不知要讓人誤會多少次，也不知道會被誤會到多深。不僅一般人，就是好朋友也備不齊被誤會。一被誤會就解釋不一定是好辦法，時間和事實才是最好的裁判。這次我就忍着做為一次實習吧。不過人家來說話了，不反應不禮貌，就隨便說上二句。您也是來照相的啊？老太太眼睛往大一睜，脖子一梗，拉長聲說，嗯，我不照，我是陪我女兒來照相的。我女兒北大，分校的，我女兒盡念書了，這不，談對象也晚了，結婚也晚了，今年都三十了。我是陪我女兒來照相的。哪個是您女兒？就那個。老太太用下巴一指，順下巴尖兒看過去，一位女士正在化妝。我沒敢盯着人家看，只撩了一眼，估計是學校運動隊投擲隊的。
太太做完最後一道化妝程序，起立走過來，先聲奪人問了一句，嚇一跳是不是？沒，沒有，跳是沒嚇，不過，化不化妝確實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了？更好了唄，象李谷一，不，李谷一象你。李谷一哪次不是化了妝才出來？化了妝的李谷一象化了妝的你。
攝影棚分四個，不同的服裝在不同的棚里照。先是婚紗照，婚紗照最重要。
攝影師一名，助理二名。攝影師留着鬍子，助理卻是太年輕了，頂多二十出頭兒。攝影師和小年輕的動作都特麻利，嘴裡還不閒着。嘩，一張大帆布背景拉下來，擺上一隻小凳子，先生您坐這兒，手這樣，噯，別動了，抬頭；小姐您往這兒站，頭往裡靠，噯，再近一點兒，噯，別動，笑笑，自然點兒，噯，小姐，伸下巴，噯，別動，堅持一會兒，先生往這兒看，噯，別動了，堅持一下，“咔嚓”，得一張。助理又來了，先生您先休息。嘩，又一張背景帆布拉下來，小姐您往這兒站，噯，上身側過來，噯，小姐伸下巴，噯，小姐笑一笑，噯，小姐。。。
怎麼老小姐小姐的，聽着不怎麼那什麼。小年輕的笑了，說，那叫什麼？叫阿姨？好，阿姨您往這兒看，噯，阿姨別動，好，“咔嚓”，又一張。
阿姨您稍歇會兒，叔叔您上來，。。。叔叔您到這兒來呀。叫我哪？可不，叔叔您站這兒。我心說了，沒叫爺爺就不錯，叔叔就叔叔吧。叔叔您挺胸，手這樣，噯，叔叔您看這兒，噯，叔叔別緊張，堅持一下，“咔嚓”，又一張。
下面叔叔阿姨照張親熱相。叔叔側過臉去，閉眼睛，噯，阿姨仰頭，靠上去，閉眼，近點兒，再近點兒，噯，叔叔阿姨要充滿柔情，精神要放鬆，噯，叔叔別緊張，再放鬆，再多一點柔情，噯，別動，堅持，噯，“咔嚓”，這份費勁。
我說能不能我少照點兒，讓女士多照幾張？小年輕的說了，先生噯，您是交了錢的啊。那就照吧，讓咋照就咋照，反正是豁出去了。
實際上也是給女士照得多一些。穿着婚紗，手持鮮花的，腦袋上蓋一片白紗的，劈頭蓋臉繞一串雞毛的，左一張，右一張，照了有十幾張，才算結束了婚紗照。然後就再做頭髮，換服裝，換場景，換攝影師，照下一種。晚禮服，不管是他們那兒的還是自己帶的，還真能穿得出去參加個晚會什麼的。婚紗當然是不能穿出去了，古裝也沒法往外穿。那古裝挺格路，女的打扮成小老婆樣象使喚丫頭，男的一付帳房先生打扮，或是象開明士紳相。攝影師往那兒一站，助理過來擺楞我們，撥拉腦袋，撅脖子，說，歪點兒，再歪點兒，堅持一下，笑一笑，笑一笑，把牙露出來。在我們這兒不露牙不給照。(我就恨張嘴露牙，比不了牙齊的主兒，也比不了鑲大金牙的主兒。戴金鎦子的拍大腿兒，鑲金牙的才大咧嘴兒呢。我咧個什麼嘴兒？)噯，小姐，伸下巴，伸下巴。我說，怎麼老讓小姐伸下巴呀？你不伸下巴，照出來是倆下巴。啊，得，伸下巴吧。呆住，堅持一會兒，好，再大點張嘴，好，“咔嚓”，又一張。
換衣服，做頭髮，進影棚，折騰來折騰去，從早晨8點半到下午2點半一共折騰了六個鐘頭整，連中午飯都沒吃，人家倒是給了一小口袋吃的，加一罐兒可口可樂。哪兒有空吃啊？就那麼挺着。不過這種多少年才一次的事兒挺一挺，熬一熬不算啥，精神緊張，不餓不渴也不困，還不帶上廁所的。順便說一句，照相館裡沒廁所，如果要方便只好穿着那一身行頭走幾十米到大馬路上的公共廁所去解決。結果怎麼樣？這麼說吧，人家做生意的，他能賺錢，說明他有他的“招兒”，讓你花了錢，心裡挺高興。比如我吧，經他那麼一照，一洗，一鼓弄，看得出來是我，可比我本人好得太多了。不過這麼一來，倒讓我找回一些信心，甚至小時候漂亮的模模糊糊的證據。是藝術攝影美化了我。所謂美化，既是將本不美的變美，或是將美的變更美。這是人心所向啊。你說這經常有人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翻着看，那是什麼勁頭兒？賞心悅目不說，還仿佛把自己帶回到二十多年前年輕的年代。我問太太，花那麼多錢，怎麼樣？太太說，值！我也說,值！於是皆大歡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