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 吃

趙 明 鄉

1995 年 2 月 4 日

所 謂 "聊 ", 總 要 有 兩 個 或 兩 個 以 上 的 人 一 起 , 大 家 先 有 一 搭 沒 一 搭 地 說 些 不 着 邊 際 的 話 . 此 時 的 聊 , 由 於 還 沒 有 切 入 正 題 , 所 以 可 叫 做 "無 聊 ". 霎 那 間 , 如 電 光 石 火 , 聊 者 之 一 爆 出 一 個 話 題 . 盡 管 言 者 無 心 , 但 聽 者 有 意 . 立 即 提 綱挈領 , 單 刀 直 入 . 於 是 "有 聊" 才 開 始 . 遇 到 知 己 者 , 你 吹 我 捧 , 一 唱 一 隨 . 一 席 聊 下 來 , 活 血 舒 筋 , 比 吃 什 麼 通 氣 順 心 丸 都 有 效 . 當 然 , 話 不 投 機 時 , 或 爭 個 臉 紅 耳 赤 , 或 大 家 興 趣 索 然 , 無 話 再 聊 . 這 些 道 理 , 相 信 大 家 人 人 知 道 . 我 之 所 以 廢 話 再 提 , 實 在 是 要 比 較 那 些 寫 文 章 自 刊 題 目 為 "聊 "的 聊.. 那 種 聊 , 其 實 根 本 沒 有 人 跟 你 聊 , 你 是 自 己 在 與 自 己 聊 . 所 以 下 個 定 義 說 , 在 聊 園 的 聊 , 只 可 叫 做 "自 聊 " 或 "單 聊 ". 與 "雙 人 聊 ", "三 人 聊 " 或 "multiple 聊 " 不 同 , "單 聊 " 最 怕 斷 思 路,, 單 聊 時 思 路 斷 了 沒 有 人 會 給 你 拾 起 來 . 我 作 單 聊 時 , 常 常 好 不 容 易 自 問 自 答 , 自 吹 自 捧 到 熱 鬧 時 分 , 老 婆 從 廚 房 一 聲 斷 喝 : "醋 在 哪 里 ?"可 以 驚 得 我 一 身 冷 汗 , 頓 時 夢 醒 . 到 找 得 那 醋 瓶 子 給 她 , 隨 她 去 灑 入 菜 中 也 好 , 自 飲 自 酌 也 好 , 回 來 再 想 續 夢 時 , 那 思 路 早 已 斷 如 游 絲 , 不 知 去 向 了 . 這 種 懊 惱 , 想 來 在 聊 園 上 聊 過 的 人 都 有 體 會 . 雪 芹 先 生 有 詩 雲 : "游 絲 一 斷 渾 無 力 , 莫 怨 東 風 話 別 離 ". 翻 成 白 話 文 可 以 說 : "怨 不 得 那 游 絲 啊 她 本 嬌 弱 無 力 , 如 今 隨 了 東 風 去 啊 與 你 拜 拜 再 見 ". 所 以 你 看 那 些 個 寫 文 章 的 人 , 眼 神 直 勾 勾 定 洋 洋 的 失 魂 樣 子 , 定 是 在 想 找 回 那 斷 了 的 思 路 . 其 神 其 態 , 實 在 與 單 相 思 發 花 痴 的 人 也 差 不 多 .

上 次 那 篇 聊 , 我 原 來 一 本 正 經 是 要 聊 氣 功 的 . 但 中 途 思 路 斷 了 幾 回 , 於 是 氣 功 找 不 回 來 了 . 後 來 也 不 知 哪 兒 揀 了 幾 個 和 尚 道 士 的 事 來 胡 聊 瞎 扯 . 這 篇 聊 , 現 在 定 題 為 "吃 ", 但 聊 下 去 是 否 還 在 吃 , who knows?

聊 起 吃 , 中 國 人 個 個 起 勁 . 因 為 吃 是 中 華 民 族 文 化 的 精 髓 之 一 . 凡 夫 俗 子 有 他 們 的 俗 吃 , 文 人 雅 客 也 有 各 種 各 樣 的 雅 吃 . 文 化 大 革 命 中 被 打 倒 批 臭 而 今 又 翻 生 復 出 的 孔 老 夫 子 , 早 就 有 "食 不 厭 精 , 膾 不 厭 細 " 的 教 誨 . 十 多 年 前 我 離 鄉 時 , 那 時 各 地 的 夫 子 廟 中 還 未 設 餐 廳 做 生 意 , 我 也 不 知 還 有 孔 府 菜 孔 家 酒 可 吃 . 現 在 聽 說 吃 孔 菜 早 已 成 了 文 化 人 的 時 尚 之 一 . 哪 年 回 國 , 一 定 要 省 足 錢 , 壯 足 膽 也 去 嘗 嘗 孔 菜 . 否 則 也 枉 為 讀 書 人 一 場 .

近 代 中 國 名 人 中 , 最 懂 得 吃 的 美 食 家 要 數 周 總 理 . 中 國 過 去 的 國 宴 菜 單 , 都 是 要 由 他 來 最 後 圈 點 定 奪 . 茅 台 酒 之 所 以 身 價 百 倍, 也 是 由 於 周 總 理 指 定 此 酒 為 國 宴 專 用 酒.. 有 一 篇 革 命 回 憶 錄 是 寫 總 理 解 放 前 在 南 京 梅 園 時 的 工 作 和 生 活 . 每 逢 過 年 過 節 , 他 還 常 常 親 自 下 廚 , 做 出 幾 味 好 菜 與 同 志 們 一 起 享 用 . 那 寫 回 憶 錄 的 人 記 憶 最 深 的 是 總 理 做 的 獅 子 頭 (肉 丸 子 ). 總 理 乃 淮 安 人 , 菜 系 屬 淮 揚 幫 . 那 獅 子 頭 就 是 淮 揚 幫 中 的 名 菜 之 一 . 淮 揚 幫 的 菜 以 刀 功 見 長 . 有 一 個 做 餐 館 案 板 的 朋 友 告 訴 我 , 他 的 師 傅 是 淮 揚 幫 出 身 , 能 以 自 己 裸 露 的 大 腿 為 砧 板 切 肉 絲 . 三 五 斤 一 揮 而 就 . 肉 絲 切 好 , 腿 上 的 腿 毛 仍 蔥 蔥 郁 郁 如 初 , 無 一 誤 斷 . 可 謂 神 刀 . 那 淮 揚 幫 的 獅 子 頭 絕 不 用 剁 肉 來 做 . 乃 是 先 切 兩 斤 米 粒 大 小 的 純 瘦 的 豬 肉 , 不 能 混 有 一 點 肥 的 , 再 切 兩 斤 純 肥 的 也 是 如 此 大 小 , 不 能 夾 有 半 點 瘦 的 , 對 准 如 此 份 量 比 例 後 , 再 加 入 切 碎 的 地 力 , 蔥 姜 調 料 , 做 成 台 球 般 大 小 , 包 在 菜 葉 里 浸 入 上 湯 悶 燒 二 小 時 而 成 . 這 個 菜 , 吃 起 來 之 幼 嫩 滑 口 , 非 一 般 文 字 情 感 所 能 表 達 . 但 看 官 千 萬 不 要 因 為 看 我 這 篇 聊 後 回 家 也 想 輕 易 嘗 試 . 做 這 個 菜 , 沒 有 好 的 刀 功 者 還 是 免 問 為 好 . 因 為 切 這 些 個 肉 臊 子 可 以 切 得 你 怒 火 中 燒 , 鬧 得 老 婆 老 公 打 起 架 來 . 那 水 滸 里 的 肉 鋪 老 板 鎮 關 西 , 當 年 就 是 因 為 切 這 樣 的 肉 臊 子 而 切 得 跳 出 街 去 與 魯 智 深 打 架 而 丟 了 小 命 的 . 解 放 以 後 的 周 總 理 太 忙 , 可 能 再 也 沒 有 機 會 親 自 下 廚.. 他 愛 吃 法 國 大 菜 卻 是 屢 屢 有 所 報 導 . 他 也 常 帶 上 海 錦 江 飯 店 專 做 法 式 菜 的 大 廚 出 國 訪 問 , 招 待 各 國 元 首 . 總 理 愛 吃 法 蘭 西 大 菜 當 然 與 他 留 學 法 國 有 關 . 所 以 聊 園 的 看 官 今 後 回 國 去 發 達 , 官 拜 一 品 , 身 邊 千 萬 也 別 忘 了 帶 個 把 會 做 肯 塔 基 老 頭 雞 或 Wendy 小 妞 漢 堡 包 的 廚 子 , 用 這 樣 的 純 美 國 飯 招 待 別 人 , 也 省 得 說 "當 年 兄 弟 或 當 年 本 姑 娘 在 美 國 俄 州 " 這 樣 的 開 場 白 .

另 一 位 講 究 吃 的 是 當 今 的 改 革 總 舵 手 . 她 女 兒 最 近 推 出 的 回 憶 錄 三 番 五 次 地 提 及 他 是 如 何 精 於 吃 . 解 放 戰 爭 打 下 常 州 那 天 已 是 半 夜 , 與 陳 老 總 兩 人 滿 街 跑 找 吃 的 . 最 後 找 到 了 一 個 賣 小 餛 飩 的 擔 子 , 兩 人 美 美 吃 了 一 頓 . 過 去 的 小 餛 飩 大 約 才 五 分 錢 一 碗 ,, 是 寫 革 命 回 憶 錄 最 好 的 素 材 . 吃 幾 千 元 一 頭 的 鮑 魚 , 當 然 是 另 一 碼 事 了 . 話 說 八 十 年 代 中 , 大 公 子 坐 着 輪 椅 去 香 港 化 緣 , 香 港 的 闊 佬 個 個 想 攀 親 搭 友 與 大 公 子 結 交 . 終 於 某 闊 佬 有 幸 能 請 得 公 子 賞 臉 在 一 家 專 吃 鮑 魚 的 店 吃 糖 心 海 皇 鮑 . 那 鮑 魚 店 的 老 板 叫 阿 二 . 畫 家 劉 海 粟 吃 了 他 的 鮑 曾 作 壁 上 題 為 : "阿 二 鮑 魚 , 天 下 第 一 ." 所 以 那 家 店 從 此 便 叫 做 "天 下 第 一 鮑 ". 那 公 子 是 個 孝 子 , 吃 了 這 等 美 味 , 便 要 想 起 自 己 的 老 子 來 . 所 以 公 子 回 京 後 不 日 就 有 專 人 專 機 來 接 阿 二 赴 京 為 中 央 首 長 獻 藝 . 這 段 回 憶 錄 , 是 人 民 日 報 登 的 正 史 . 說 是 那 阿 二 使 出 渾 身 解 數 , 宴 開 二 桌 . 他 的 手 藝 獲 得 了 首 長 的 高 度 贊 揚 和 肯 定 . 只 是 人 民 日 報 的 報 道 省 略 了 那 日 吃 鮑 首 長 的 名 單 . 據 說 那 阿 二 回 港 後 , 取 下 了 "天 下 第 一 鮑 "的 大 匾 , 改 掛 起 "貢 鮑 " 的 牌 子 . 劉 海 粟 海 老 先 生 縱 有 腕 下 生 花 之 筆 和 點 紙 成 金 之 術 , 但 比 起 浩 盪 的 皇 恩 來 , 還 只 是 滄 海 之 一 粟 啊 . 但 不 管 是 吃 鮑 也 好 , 吃 小 餛 飩 也 好 , 我 對 當 今 總 舵 手 總 是 千 分 欽 佩 萬 分 感 謝 . 沒 有 他 那 貓 抓 老 鼠 的 偉 大 革 命 理 論 , 我 也 不 可 能 有 這 種 機 會 喝 着 咖 啡 寫 無 聊 文 章 . 中 文 學 校 的 一 大 幫 子 精 英 也 可 能 還 在 東 北 欣 賞 大 姑 娘 們 抽 旱 煙 袋 呢 .

比 起 周 鄧 兩 位 放 過 洋 的 人 來 , 主 席 的 吃 就 隨 便 簡 單 多 了 . 很 多 回 憶 錄 都 寫 過 到 主 席 家 中 吃 飯 的 情 景 . 唯 二 素 一 葷 加 一 碟 辣 椒 而 已 . 主 席 晚 年 , 更 以 吃 素 為 主 . 當 時 的 最 高 指 示 就 有 "多 吃 素 , 常 走 路 , 少 發 怒 " 的 養 生 之 道 . 在 素 菜 之 中 , 主 席 最 愛 吃 的 每 天 少 不 了 的 一 種 菜 叫 雍 菜 , 也 有 叫 翁 菜 或 叫 空 心 菜 的 . 這 是 一 種 僅 生 長 於 南 方 的 菜 . 七 十 年 代 林 彪 謀 反 事 敗 後 , 主 席 便 不 再 離 京 . 由 於 北 京 不 長 雍 菜 , 於 是 主 席 的 雍 菜 供 應 就 成 了 一 等 大 事 . 這 個 光 榮 的 任 務 最 後 被 廣 州 軍 區 爭 去 了 . 主 席 逝 世 後 的 種 種 懷 念 文 章 中 , 也 有 種 雍 菜 戰 士 們 回 憶 為 主 席 種 雍 菜 的 那 日 日 夜 夜 . 為 了 保 質 保 量 , 每 一 只 蚜 蟲 都 是 用 手 捉 去 , 而 絕 不 用 農 藥 . 我 當 時 看 此 文 就 有 些 納 悶 , 不 知 那 新 鮮 菜 是 如 何 從 廣 州 運 北 京 的 . 若 干 年 後 , 一 個 廣 州 出 生 的 同 事 告 訴 我 , 廣 州 人 幾 乎 個 個 都 知 道 那 是 每 日 用 軍 用 飛 機 運 雍 菜 上 北 京 . 當 年 的 御 廚 能 點 上 廣 州 的 雍 菜 那 是 對 廣 州 廣 大 軍 民 的 信 任 , 因 此 也 是 廣 州 軍 民 的 一 種 榮 譽 . 一 千 多 年 前 的 唐 明 皇 曾 動 用 傳 遞 軍 情 的 驛 站 來 給 楊 貴 妃 從 嶺 南 送 荔 枝 進 長 安 , 其 實 當 時 他 也 是 做 得 很 遮 遮 蓋 蓋 的 . 所 以 楊 李 死 後 幾 十 年 , 白 居 易 不 知 從 哪 里 探 來 了 消 息 , 這 才 有 "一 騎 紅 塵 妃 子 笑 , 無 人 知 是 荔 枝 來 " 的 句 子 而 流 傳 千 年 . 比 起 千 年 前 的 唐 朝 , 現 代 的 交 通 工 具 當 然 方 便 多 了 . 所 以 那 首 白 詩 實 也 可 以 改 寫 成 " 一 架 戰 鷹 劃 長 空 , 人 人 皆 知 雍 菜 來 ." 當 然 , 在 悠 悠 萬 事 , 唯 萬 壽 無 疆 為 大 的 年 代 , 天 子 們 要 吃 幾 枚 荔 枝 , 幾 根 雍 菜 又 算 得 了 什 麼 雞 毛 蒜 皮 . 天 下 事 最 難 , 莫 過 於 治 國 加 上 治 後 宮 . 這 兩 件 事 , 哪 一 件 治 不 好 天 下 都 要 大 亂 , 百 姓 都 要 遭 殃 . 讀 書 人 實 在 是 懂 個 屁 !

已 故 的 國 家 主 席 劉 主 席 在 吃 的 方 面 可 考 的 資 料 很 少 . 唯 文 化 革 命 時 的 批 判 文 章 說 他 喜 歡 吃 江 蘇 常 熟 的 叫 化 雞 . 吃 了 不 算 , 還 要 叫 人 包 裝 幾 個 帶 走 . 那 叫 化 雞 原 本 是 叫 化 子 偷 了 雞 沒 地 方 也 沒 鍋 可 煮 的 一 種 吃 法 . 他 們 把 雞 掏 了 肚 , 然 後 連 毛 用 爛 泥 糊 上 放 入 火 中 煨 烤 而 成 . 由 於 雞 是 偷 的 , 這 種 吃 法 最 隱 蔽 . 那 叫 化 子 就 算 在 少 了 雞 的 人 家 門 口 烤 , 那 人 家 也 未 必 就 知 那 火 中 的 泥 團 是 什 麼 東 西 . 那 味 道 好 是 肯 定 的 了 . 因 為 雞 的 原 汁 原 湯 連 香 味 都 一 點 沒 有 逃 漏 掉 . 但 中 國 人 吃 東 西 , 最 要 緊 的 是 講 個 口 采 . 如 四 喜 丸 子 八 寶 飯 .雞 在 宴 席 中 更 常 常 被 冠 以 鳳 的 地 位 . 如 果 肥 嘟 嘟 的 母 雞 做 成 粉 紅 帶 肉 色 , 再 讓 臥 在 盤 中 , 淋 上 上 等 紹 興 酒 , 便 可 稱 為 貴 妃 醉 酒 雞 或 貴 妃 出 浴 雞 . 於 是 平 民 百 姓 個 個 也 可 以 有 機 會 一 嘗 當 年 貴 妃 娘 娘 的 芳 澤 和 豐 腴 . 這 多 少 也 有 攀 龍 附 鳳 的 意 思 . 雞 被 冠 以 叫 化 , 已 是 窮 困 潦 倒 之 意 . 當 年 我 看 大 字 報 , 感 到 身 高 位 極 的 人 卻 愛 吃 如 此 名 字 的 菜 , 絕 非 是 吉 人 之 徵 . 哪 知 後 來 果 然 是 應 驗 了 .

還 有 那 林 彪 . 一 人 之 下 , 億 人 之 上 . 如 今 人 人 皆 知 他 愛 吃 炒 黃 豆 . 這 是 歷 史 事 實 , 電 影 三 大 戰 役 中 有 詳 細 的 描 寫 . 豆 者 , "斗 " 也 , "投 "也 . 蓋 上 海 話 中 , 那 "投 " 與 "豆 "是 同 音 . 林 彪 元 帥 一 生 戎 馬 , 仗 打 得 極 好 , 無 人 可 以 否 認 . 此 乃 "斗 "也 . 但 他 心 術 不 正 , 晚 年 叛 國" "投" 敵 , 死 於 外 蒙 古 的 草 原 上 , 此 為 "投 "之 數 也 . 嗚 呼 , 冥 冥 之 中 , 自 有 安 排 ..

想 聊 吃 , 一 聊 又 聊 到 不 知 哪 里 了. 自 己 也 覺 得 唱 曲 子 走 了 調 . 罪 過 罪 過 . 下 回 再 聊 , 一 定 聊 正 宗 吃 經 , 不 再 談 這 些 江 湖 事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