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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禮物(中篇小說)
送交者: 湯凱 2014年04月02日07:26:17 於 [美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花甲禮物(中篇小說)

 

湯凱

 

我和弟弟約好,在美國獨立日這一天飛到底特律機場會合。先生安德魯因為醫院有事脫不開身,只能七月六號再趕來。我和弟弟之所以執意七月四號來,那是因為聽了爸爸媽媽各自的“秘密”後,實在忍不住好奇,決定一定要在底特律機場當場見證他倆的秘密。他倆的秘密?先是媽媽跟我們說,當她七月四號從上海飛回美國、爸爸去機場接她時,她會帶給他一個驚喜,作為他倆六十大壽的禮物。我一直在猜,從中國帶來的禮物,別是茅台酒吧?爸爸可是好喝白酒。誰知和爸爸通電話時,他竟也神秘兮兮起來,說屆時他也要帶兩件生日禮物去機場,贈給媽媽。有什麼禮物,還不止一件,不能等到媽媽回到家再給她?這對行將步入花甲的夫婦,怎麼有點像二八少年,玩起遊戲來。好吧,我們姐弟倆也陪你們玩,在機場給你們個驚喜。

機窗外,陽光普照,朵朵的白雲時而漸行漸遠,時而又悄然而至,點綴着湛藍的天空。機艙內一片靜謐,旅客們大都在閱讀或是安逸地閉目養神,可我卻怎麼也安靜不下心來。想不到這一轉眼,爸爸媽媽已經六十了。下意識的,我一直都把他們定格在中年人,好像他們不會老似的。而六十歲的人,該算是老人了吧?

我望着窗外的藍天白雲,眼睛禁不住濕潤了。半年前,因為這個“老”字,做女兒的我粗魯地、毫無道理地冒犯、甚至羞辱了生我養我的父母親。

聖誕節後的一天晚上,爸爸媽媽以及弟弟和我,一家人團聚在客廳里觀看中文台的電視節目(安德魯不懂中文,跑到地下室上網去了)。屏幕上播放的是中國中央電視台的一則新聞,報道的是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個常委會議。九個常委,代表着中國的最高權力機構。想想看,這可是個十四億人的大國啊。我起初很不經意,但漸漸的就發現,畫面里有些什麼東西,總讓我感到不太協調。爸爸倒是從一開始就專注地盯着屏幕。李** 哪年生的,他突然問媽媽,不會比我們小吧,緊接着又加了一句。媽媽說她哪裡知道啊,隨即捏起一旁的iPAD。五五年,她很快地報了一個數字。呃,爸爸的嘴角深深地抿了一下,眼光從屏幕上滑到了眼前的地毯上。Let me see,弟弟搶過iPADGee,他叫了起來,this guy will be the prime minister this year。我這時終於發現屏幕里的“問題”了:這九個人,怎麼個個都是滿頭黝黑的頭髮。除了那個姓李的還有另外一位,其餘的人好像都上了七十。歲月清晰地顯示在他們蒼老的臉上,這黑油油的頭髮在我看來實在是有點彆扭。我正想說什麼,爸爸終止了緘默,一連串的冒出了好幾句:“也真是的,這些人就是不肯服老,頭髮染的那麼黑,你們看那位,至少也有七十三四了吧,這不是皇帝的新衣嘛。”就在那一剎那間,不知怎的,我覺得父親的這些話特別的刺耳,他的樣子也好可笑,好可憐。“爸,你怎麼總是這樣,老是喜歡議論別人,” 我沒好氣的說,“你自己不也是一直在染髮嗎?”姐,弟弟立即埋怨的看我一眼。而爸爸媽媽呢?他倆先是互相盯着彼此,然後又轉過臉來一起看着我。爸爸原來翹着的二郎腿放了下來,卻不知如何放置,左右不是,宛若小學生犯了什麼大錯,他和媽媽一臉尷尬的樣子。

那一夜,我流了很多淚。

第二天早上起來,爸爸已經去上班了。我向母親道歉,Mom,對不起,昨晚我是昏了頭,I really don’t mean it。媽媽盯着我的眼睛有這麼一會兒,點了點頭,拉起我的手,說她和爸爸知道,了解自己的女兒,你也別介意你爸爸,他老了,卻還不甘心。你看,她指着餐桌中央一個堆得高高的大盤子,爸爸給你和弟弟做的French toast,他昨晚睡覺前就說了,一定要多摻點雞蛋,二十年前我們剛來美國時你就喜歡多加雞蛋。

*     *     *

父母親來自中國,就像如今一波又一波從太平洋彼岸蜂擁而來的留學生人潮一樣,他們走的也是留學、紮根、最後移民新大陸這條道。有一點不同的是,他們來到美國時已經不年輕了,三十七、八歲,還帶着我,已經十歲的女兒。說得具體點,我和媽媽是在一九九一年的七月六號從上海飛到底特律機場的,而爸爸則先我們半年來到美國。我記得非常清楚,爸爸開着一輛舊的豐田車來接我們。第一次坐小轎車的我,興奮地貼着車窗瞧着高速公路邊上的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草坪。爸爸則對媽媽說,就當我們這次的團聚作為我們明天生日的禮物吧,我們要而今邁步從頭越。

他倆的生日當然不是同日(那也太巧了),但確實只差了一天,就是七月七號。

從十六歲起,他們就開始在這一天互贈生日禮物了。初中畢業的那一天,同學們互相道別,同班同學柳大浩和林燕也是如此,互送了畢業留言,都是用毛筆寫在大字報白紙上的。“願你像一隻春天裡的燕子,在廣闊的農村大地上任意飛翔,”這是大浩的贈言。而林燕的則是:“祝賀你成為光榮的領導階級一員,如春風楊柳般茁壯成長。”兩人都有點舞文弄墨,巧妙地借用了對方的名字,也都蘊含了彼此的未來:柳大浩將留在城裡等待分配,肯定要進工廠做學徒;而林燕因為是家中老大,做中學老師的父母親又無門無路,不得不當知青,到農村插隊落戶。贈言雖然有點獨特,但也只是男女同學間的畢業留言而已,他倆甚至還不知道彼此的生日就隔了這一天,也無曉這天其實是個很特殊的節日,是中國的情人節,叫七夕。

是的,柳大浩和林燕就是我的老爸老媽,這些當然都是後來媽媽告訴我的。

他們那時肯定已經隱隱約約地喜歡彼此了。不過當時的中國,正值所謂的文化大革命,二八年華談戀愛竟然要算作流氓行為,兩人之間的那種朦朧之情也只能停留在兩行毛筆字上。初中畢業後,他倆各奔東西,並無來往,等到下一次見面,已經是八年半後,到了一九七八年的初春。媽媽在熬過了八年的蹉跎歲月後,終於託了鄧大人的福(這可是從她和爸爸嘴裡經常冒出的名字),允以機會參加高考,考進了南京大學,從貧瘠的蘇北農村又回到了城市。開學後沒幾天,她正在宿舍里溫習功課,樓道口看門的老太婆上來傳話,樓外有人找她。下樓出門,她瞧見路邊站着一位高個子的男青年,一襲皮夾克加米色長褲,腳蹬一雙褐色的牛皮鞋,厚實長長的頭髮,一雙劍眉下的眼睛炯炯發亮,閃亮中又予人一種玩世不恭的嬉皮神情。他的一隻手把在一輛咖啡色的三菱摩托車把手上,胳膊里夾着頂頭盔,瀟灑自如,讓她不由得聯想起剛剛看過的一部美國電影裡飛車黨的鏡頭。你找我,她問。他也疑惑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幾乎是同時,兩個名字飛出了口:“大浩?”,“林燕?”

媽媽每次提到這次會面,眼裡總是閃出緬懷的神色。她不明說,可我很明白。如果這天底下真的有一見鍾情的話,那麼就在林燕走出樓梯口瞥見大浩的那一瞬間,她愛上了他。

有時我真的很羨慕他們。朦朦朧朧的感覺,漫長的八年,那重逢時一剎那間的心跳,多浪漫啊。

按照父親的說法,媽媽那天是在校外的一家生煎鍋貼店請他吃的飯。爸爸告訴媽媽,他也從工廠里考上了大學,上的是××水利學院。媽媽其實知道,整個班上就他們兩位考上了大學。她更對他的摩托車感興趣,覺得這十分神奇。原來爸爸和幾個朋友鼓弄摩托車已經有好幾年了,也許是託了他那位在南京軍區當師長的爸爸的光,車子是家裡幫忙弄的。分手的時候,爸爸從皮夾子裡掏出一張黑白照片給媽媽看,上面一位英姿勃發的青年,把着摩托車把,黝黑的長髮微微凌亂,衝着鏡頭神氣地笑着,後面是媽媽熟悉的紫金山的鬱鬱蔥蔥。媽媽的臉變得羞紅,雙眼卻死死地定格在那張帥氣的臉上。

每當爸爸講起這些時,媽媽總是罵他,看你臭美的。

兩個月後,這張照片擱進了母親的書包,從此就永遠地呆在了那裡。又過了一個月,父親已經是母親宿舍前的常客。每到星期六的傍晚,同學們都會聽到幾聲“轟轟”的馬達聲,隨聲而至一位留着長發的英俊青年,下得車來,摘下頭盔,瀟灑地立在摩托車旁。這個時候,有人就會叫喚:“哎,燕姐,你的騎士到了。”母親挎着書包,小心翼翼地跨上後座,雙臂緊緊地扣着父親的腰,又是兩聲“轟轟”,就像當年歐洲中世紀的騎士帶着心儀的淑女,策馬揚鞭,呼嘯而去,身後留下不少羨慕的眼睛。

多年後,有一次媽媽和我一起看美國老電影《The Wild One》時,忍不住跟我說,爸爸就是她當年的Marlon Brando,她就是喜歡他身上的那種略帶野性的陽剛之氣,男人就應該是這樣的。而爸爸又是怎樣被媽媽吸引的呢?我猜想一定是正好相反的氣質。媽媽年輕時生得纖細柔弱,小巧玲瓏,輕聲細語,溫文爾雅,按照爸爸形容的,就好像一隻怯生的小鹿,令人憐愛。而這些,正是他最喜愛的女人味。冥冥中,這兩個人都在尋覓自己缺少的那一半。

媽媽曾經鄭重地告訴我,父親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戀人,之前她甚至連手都沒讓別的男人摸過。不是沒男人追,她在知青連里也算得上一位相貌可人的女孩,還不用提她那柔軟平和的性格。只因她太傳統,也只因她太慎重。而父親呢,他在廠里曾和一位女青工談過戀愛,但據他向媽媽“交待”,兩人最多也只及擁抱親吻。這點媽媽絕對相信,因為那個年代的中國還是一個相當保守傳統的社會,可不像我們現在。不僅如此,父親陽剛帥氣,討女孩子喜歡,有女孩子追,這點母親很引以為豪。哪個女孩子又沒有點虛榮心呢?

僅僅五個月後,不,應該講漫長的九年後,春華秋實,這對相愛的年輕人結合了。他們這時才知道原來彼此的生日只差了一天,就選擇了七夕節共祝二十五歲的生日。那天他們是在軍區大院裡我未來的爺爺家中吃的生日宴,這個時候媽媽已經是那兒的常客了。我篤定,就在那天晚上他倆向彼此獻上了自己的第一次。在我十八歲的那年,媽媽曾經和我做了一次長談,談了她對男女愛情和性的看法。她告誡我,這個年頭講所謂貞操已經確實不合時宜了,離婚也很正常,但是你的第一次一定要有意義,一定要獻給真正愛你的男人,最好是將來的丈夫,這天底下唯有“我要和你過一輩子”才是真正的愛情宣誓。那爸爸又是何時向你宣這個誓的呢?我問。就在她和爸爸的二十五歲生日的當晚,她回我。

我猜想他們那幾年一定很瘋狂,就像兩隻挑剔的信天翁,一旦互訂終生,就是纏綿不斷,沉湎於炙熱的二人世界之中。我這樣猜是有依據的,因為三年後,離他們的第二十八個七夕僅差五天,我來到了這個世界。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在校生未婚生孩子,據說在那個年代是要被開除的。而在校生想結婚,怎麼需要校方開什麼證明,儘管他倆已經二十七、八歲了。是外婆堅持不讓媽媽墮胎的,因為她家裡是天主教。最後此事還是靠了我未來的爺爺幫忙,托人“開後門”,弄了張校方的證明,爸爸和媽媽方如願領了結婚證,屆時我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裡呆了足足三個月了。媽媽可不能挺着大肚子去課堂,那不定要被同學譏笑死了。這次是爸爸找當年廠里的哥們搞關係,開了份醫生要求她病休一學期的病假條,才得以躲開同學的眼光。

他倆談戀愛在媽媽的學校里早已是婦孺皆知,可是領證之事卻是嚴格地保密,更別提我的降臨了。不過,就在我三個月的時候,有關我的秘密差點被人捅了出去,而要捅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我的爸爸。

這件事於我始終是個秘密,直到整整二十年後,有次爸爸媽媽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從他們的嘴裡我才得知。原來媽媽的班上也有一位大齡學生,但比爸爸媽媽小一歲,叫王軍,是整個學校的學生會主席。他上學之前已經是一家大型無線電廠的車間副主任,據說家裡屬高幹,是什麼市委書記。媽媽因為休學一學期,按規定得留級,多虧了王軍四處遊說,還動用了他爸爸的關係,加上媽媽的功課上乘,補考都通過了,最終躲過了留級。王軍可不是無故行善,他從入校的第一天起就開始追求媽媽,給媽媽寫情信,說她就是他的“林道靜”,他為媽媽身上的那種典雅淡然的氣質所折服,不惜和南京前線歌舞團的演員女朋友斷掉,希望媽媽給他一次機會,他誓言將來一定要成就一番大事業。儘管爸爸是媽媽的男朋友已是公認的事實,可是王軍毫無理會,說只要還沒有領證,這就是公平競爭,勝者為王。媽媽一直拒王軍於三尺之外,把他的情信都消毀了。這次王軍幫了大忙,媽媽覺得至少應該對他表示感謝,就應了他的約,傍晚在校外的鼓樓公園碰面。媽媽首先向他表示真誠的謝意,同時也祝賀他的父親剛剛升做省委副書記。但隨即話鋒一轉,告訴他如今大浩已經算是她的丈夫了,你如果再追我,那就等於追別人的妻子,就屬不道德了。一向驕傲的王軍在媽媽那平靜中帶着堅定的語氣前,支支吾吾,終於認了輸。此事原應該就此了結,誰知有人不巧撞見他倆,隨即添油加醋,傳出兩人偷偷約會的八卦來。消息飄到爸爸的耳中,那次他發了火,這是他倆交往以來的第一次,儘管媽媽告訴他,她是去當面拒絕王軍的,從此他再也不會煩人了。爸爸當然相信媽媽,可是他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暴怒,對王軍的暴怒:

“媽的,他以為他爸爸比我家官大,他的學校比我的好,就可以把別人踩在腳下?我他媽不信,找他去,抱着源源找他去,告訴他,我是你丈夫,你看不上他,他小子連我的一根小指頭都不如。”

父親顯然說的是氣話,可是卻讓媽媽第一次領教了爸爸的另一面。多年後,當我也開始戀愛,迷茫、深陷於如何處理和異性的關係時,媽媽告誡我,男人本質上都爭強好勝,比身高,比長相,比成就,他們最在乎的,就是別人的尊敬。

這件事當然很快就過去了。父親憤怒的是王軍不把他放在眼裡,明明知道林燕是他的女朋友,還肆無忌憚地追求她。可是他再一想,那王軍也算是男人中的翹楚,省委書記的兒子,為了林燕寧願放棄漂亮的女演員,這不說明了什麼嗎?

最關鍵的,父親和母親都心裡篤定,對方的心裡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只存下自己一個人。他們就像是一顆核桃仁的兩瓣,眼見的就只有對方一瓣,其餘的世界,都被屏蔽在了堅厚的殼外。

我在爺爺家只躲了半年,爸爸媽媽就大學畢業了。爸爸被分配回了他原來的國營機床廠,媽媽則被分配到一所剛剛由專科升為本科的大學,都在本市內,這又令許多人羨慕不已。更令熟人吃驚的是,哎,怎麼一下子冒出個半歲的女兒來。爸爸媽媽可不在乎,一切都是名正言順,證明、本本,一樣不缺。那段時間,每逢星期天,爸爸就會開着摩托車,後座上馱着媽媽和我,到中山陵或玄武湖畔轉上一圈,吊上兩句《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三、四歲的我,雖然幼小,有些事情卻是永久的刻記在了腦海里。爸爸那一頭黝黑厚實的長髮,常常被迎頭風吹落額頭;他就單手持把,另一隻手把頭髮這麼一捋,瀟灑極了。媽媽也是一頭長髮,被風吹得罩在我的小臉上,正好做我的擋風面紗。常有路人停下步子,朝着我們張望,有的還送上一聲助興的口哨,噓……。爸爸這時就會加大油門,頭一仰,汽缸里發出一陣轟鳴,車後留下一串白煙。

那時的爸爸媽媽,多麼的年輕,又是多麼的快樂啊。

*     *     *

不知從何時起,也許就在我上小學之後,父親駕摩托帶我們出去轉的次數明顯地減少了。輔導我做功課時,他也常常走神,滿腹心事的樣子。我已經不小了,看得出來一定有什麼事在煩惱他。終於,從父母親的談話甚至爭論中,我逮到了原委,原來父親想調動工作。媽媽不贊成,說你這麼好的國營大廠,別人羨慕還羨慕不過來呢。爸爸不這樣想。他所在的工藝設計科去年進來了一位研究生,比他小整整十歲,可現在已經做了副科長,做了他的直接上司。媽媽說,管他幹嘛,你干好自己的工作,過你自己的日子。講得容易,爸爸回答,被小他這麼多的人使來使去,他心裡不是滋味。他又說,他今年三十六歲了,已經過了那種騎摩托車拉風的年齡了,男人總想幹些事情,替他,也替這個家,可現在卻不知道怎麼幹,要幹什麼。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提到“幹些事情”,也明白了他為什麼不再駕車帶我出去轉了。爸爸,當時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幹什麼事情呢?我們現在多好啊。

也就在這個時候,天安門廣場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解放軍向占領廣場的學生開了槍。爸爸媽媽都不是那種對政治感興趣的人,可是連續兩個月都扒在電視機前。起初爸爸總是大讚學生,破口大罵“官倒”。漸漸地,他倆開始擔心起來。媽媽不斷地絮叨,說學生得趕緊撤下來,不然就要流血啦。六月四號的那天夜裡,他倆徹夜沒睡。也就在第二天,他倆做了決定,到美國去,那裡的機會更多,也更利於他們和女兒的未來。爸爸有個叔叔,當年和哥哥分道揚鑣,跟着國民黨去了台灣,後來移民美國,他表示願意資助侄子留學。倒是爺爺起初堅決反對,說他搞了一輩子革命,怎麼到最後兒子一家反倒要跑到帝國主義的大本營去了。媽媽反駁爺爺,你看如今那些搞官倒的,比資本主義還資本主義,貪得無厭,士兵還向學生開槍,你不在乎你的兒子和孫女的前途,我在乎。她原本是一位非常孝順的兒媳婦,可現在為了丈夫和女兒,她什麼都可以做。

爸爸第二天就去新華書店買了托福和GRE的資料,當天晚上就開始複習。他和媽媽計劃好,以爸爸為主申請留學,媽媽以家屬隨行,去了先打工掙錢。我發現爸爸變了,眼神里新添了一層於我還相當陌生的東西,完全迥異於平時把着摩托車時那副隨意無憂的神情。直到我大了很多後才理解,那是一種只有在成熟男人身上才體現出來的專心和決意。而媽媽呢,則包幹了我和所有的家務,除了複習和準備大學申請資料,她不讓爸爸煩心任何雜事。整整大半年,幾乎每天晚上當我做功課時,都有滴滴答答的聲音陪伴我,那是爸爸在用打字機打申請信 -他投了不下五十所大學,目標只有一個,拿到獎學金。他的叔叔答應給他一萬美金,沒有獎學金,連美國簽證都拿不到。從二三月份開始,回函陸陸續續的來了,可每次當爸爸打開信後,總是失望地又把它放下。這個時候,媽媽就會踮起腳跟,溫柔地親他額頭一下,說別急,還有下封,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眼看到了七月,連我也焦急起來,心裡開始罵,臭美國,再這樣下去,爸爸都不知道怎麼笑了。而就在七夕前的周末,當媽媽帶着我拎着菜籃子買菜回來,一進家門,就見爸爸手捏着封信拼命地在耳邊晃着,兩眼放光,對着我們大叫,來了來了,有助教獎學金了,隨即衝上來把我們母女兩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那天傍晚,爸爸駕着摩托車帶着媽媽和我在紫金山里轉了一大圈,又吊起了他的《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

一年後,爸爸開着那輛二手豐田車,載着媽媽和我也轉了個大圈圈,這次是穿過了大半個底特律,來到了他所就讀的韋恩州立大學。令我和媽媽感到新奇的是,大學竟沒有圍牆,而我們要住的地方和他的實驗大樓就隔了一條街,站在廚房裡甚至都可以瞧見他的實驗室的窗戶。爸爸把我們領進一棟老舊的平房裡,屋頂是藍色的,像是一把油布傘。爸爸租的是地下室,裡面被房東隔了一個臥室和一個客廳,客廳的一角又被一扇屏風隔出了一間臨時臥室,放了一張床和小桌子。爸爸把我們的行李擱置好,摸摸我的腦袋,眼裡閃着愧疚對我們母女倆說,先就只能這樣了,好在這地下室也有衛生間,樓梯口門一關,就是個兩居室套間了。就這樣爸爸每月也要交快四百塊的房租,他的獎學金只管學費,其它的開銷就只能靠叔叔給的錢了。我回爸爸,地下室好啊,這麼大,還有半截窗子呢,比我們在國內媽媽單位里的一室一廳好多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後才發現,這平房裡除了我們,還住了八個人,都是中國留學生。瞧着他們,起初我總覺得有點異樣,卻又不知異在哪裡。他們管爸爸叫老柳,我們來後又稱媽媽柳嫂。直到晚上爸爸媽媽和他們一起在廚房裡弄飯,要做一頓合餐,替我們接風,我才弄明白了:和他們一比較,爸爸媽媽顯得老氣多了。尤其是媽媽,我從前沒有留意到,脖頸上和嘴角邊,竟然已經堆積起了皺紋,走路也不像我上幼兒園時那樣輕盈了。吃飯的時候,基本上都是這些學生們在講話。他們的聲調都很高,而且都說普通話。尤其有一位叫吳薇的女生,生的高挑苗條,留着一沿漂亮的劉海,臉頰和脖頸皮膚又細又白,說的一口京片子,悠揚頓挫,特別好聽,以至我的眼睛老是要往她臉上溜。

晚上睡覺時,我跑到爸爸媽媽的房間裡,要和他們一起睡。從六歲起我就不和他們睡了,可不知怎麼那天我特別想和他們在一起。那夜,我想他倆一定嘰嘰咕咕到了下半夜。爸爸說,他的指導老師是個台灣人,比他還要小三歲,可馬上就要升正教授了,住的房子真氣派,至少三百平米。

“我一定要早點畢業,找個好工作,掙錢養家,搬出這個地下室,住自己的房子。”

媽媽說她下周就想去餐館打工,等爸爸找到工作後她再考慮上學的事。

“這些女生好年輕啊,多大了?”媽媽問。

“都是國內剛來的,”爸爸回答,“二十三、四歲吧。”

“二十四歲,”媽媽回聲似的喃喃自語,“那時你和我在幹什麼呢……”

他們肯定以為我已經睡着了。媽媽倏地翻過身子,壓在爸爸的身上,裹在毯子裡,他倆緊緊地抱成了一團,我還聽見了“嘖嘖”親吻聲。他倆以往親熱時都是避着我的,從來都不當着我的面親吻,我也覺得那樣子挺“噁心”的。可這次不一樣,我想到了樓上的吳薇,我希望爸爸好好親親媽媽。

按照爸爸原來的計劃,我們在這棟藍頂房子裡最多只需呆上一年。一年後,爸爸真的就以最短的一年半的功夫拿到了機械碩士學位。他發了至少有兩百封的求職信,可是當時正值底特律汽車工業大蕭條之際,人家又嫌他年紀大,在家等了近半年,就是沒有公司願意幫他申請美國工作簽證,更別提辦綠卡了。那些日子,下午放學後我都有點怕回家了,因為這個時候正好逢郵差送信。爸爸會早早地呆在樓下的信箱處等待;等不及進屋,他就亟不可待地撕開一封封的回信。而當撕完最後一個信封后,他臉上的表情總是千遍一律的樣子,眉目緊鎖,眼瞼低垂,雙目盯着路邊的白雪。此時我就會住步不前,有意躲在一棵大樹後面 -- 這個時候若撞到爸爸,他總要盡力展開眉目,收起沮喪的表情,笑臉迎我,這太難堪他了。

眼看到了年底,若再找不到工作,爸爸的學生簽證到期,那我們就得回中國了。臨近聖誕節那幾天,爸爸和媽媽總在嘰嘰咕咕商量什麼。平安夜的那晚,藍頂房子裡就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其他的學生都回國探親或出外旅遊了,所以整個廚房都是我們的。媽媽做了好多菜,還準備了從中國店買的竹葉青白酒。他們鄭重地告訴我,爸爸決定立即再讀一個碩士學位,這次是計算機,三十個學分,爸爸保證一年內讀完。因為這次學費全靠自己,台灣親戚的來源也終止了,媽媽除了現在的中國餐館的活兒,元旦後還要加一份兒,白天去一家中國雜貨店打雜。

那一晚,爸爸開啟了他酗白酒的嗜好。他滿臉通紅,抱着已經十一歲的我,嘴裡打着酒嗝,說他對不起女兒,這麼大了,還和別人擠在一個屋檐下。他又拉着媽媽的手,說他真他媽的累,好想回到他倆念大學的年代,騎着摩托兜風,無牽無掛,搞到現在四十歲了,還要和小他十五六歲的人一起競爭。說着叨着,手擎酒杯,他盯着窗外正在徐徐落下的雪花,問媽媽,哎,你看,這些白絮絮,法國梧桐樹上飄下來的,怎麼這麼大啊,走,我們騎摩托去梅花山賞梅。

媽媽把他攙扶到地下室,安撫他躺下,弄了塊濕毛巾捂在他的額頭上,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說你爸爸這次真的醉了,幸虧這屋裡就我們一家。

第二天早上,當我從暖融融的被褥里懶洋洋地鑽出來時,早已不見爸爸媽媽的蹤影。跑上樓去,只見到公用廚房裡桌子上的一張留條:“源源,French Toast已做好,一定要喝牛奶,媽媽去中餐館了,今天聖誕節,她要早去,我去書店買教科書,中午等我回來做飯,Dad。”

等到他一點鐘左右拎了一大堆書回來時,我已經把昨日的剩菜熱好了,煮了新的米飯,還第一次做了西紅柿雞蛋紫菜湯,那是爸爸最常做的湯,我看也看會了。爸爸驚喜地摸摸我的頭,誇我長大了。吃飯的時候,他若有所思,沉默着不說話。爸你在想什麼啊,我問他,有意挑話題。他說他在想這時媽媽正在餐館裡端着盤子,是最忙的時候。都怪我,他又說,聖誕節媽媽還得幹活,一家三口不能呆在一起啃瓜子看電視。等着,源源,他的眼裡又閃現出三年前我所見到的那種決意,明年這個時候,我們三口子一定會呆在自己的客廳里,壁爐里燒着松木柴火,一起啃瓜子看電視。

晚上過了十一點,爸爸催我去睡覺,他自己則捧了本上午剛買的C++教科書,認認真真地看起來。我躺在床上,眼睛無論如何也閉不起來,耳朵則硬是要豎着,等待着樓上大門“吱呀”的那一聲。房子是四十年代蓋的,門上的鉸鏈已經鏽蝕掉了一大塊,一推門就吱呀吱呀發響,響得地下室里聽得清清楚楚。我迷迷糊糊不知等了多久,沒等到吱呀的聲音,卻聽到了急促的電話鈴聲,然後是爸爸說話聲,接着就是吱呀一聲,他好像出門了。可我這時睡意猛然襲來,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

翌日上午起來,我瞧見樓梯口邊上堆了好幾件濕漉漉的衣服,爸爸正在披羽絨服,要出門。原來媽媽的車子回家時死在了半路上,是電池的原因,早就該換了。她跑了三個街口才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她和爸爸最後決定不找拖車,因為他們不是AAA會員,加上這是聖誕假期又過了午夜,拖車費絕對不會少,他們捨不得這個錢。爸爸叫媽媽呆在電話亭里等他,千萬別回到車裡去,怕被後面的車撞上。他們最後把車子推到大道邊上的一條兩邊排滿住宅的小路上,知道這裡不會吃警察的罰單。看看只是七八分鐘的車程,可僅靠兩隻腳,又逢大雪撲面,他倆折騰到臨晨三點才回到了家。六個鐘頭後,媽媽又離家了,因為沒了車子,得趕巴士去餐館。爸爸這就去汽車零件店買電池,急着把車子弄回來。他匆匆地上了樓梯,推門前又扭過頭來,囑咐我中午到對面的麥當勞去解決午餐,快去快回。

那天我沒有去麥當勞,而是學着媽媽的樣子做了意大利肉糜面,給爸爸留了一大碗。他回來時已經快兩點了,脫了靴子沒進廚房,連羽絨服也沒脫,就立即給媽媽打電話:“嗨,林燕,跑了幾個Junk Yard,撿了一個電池,幾乎全新的,五塊錢,那老闆說了,昨夜我們要是拖車的話,至少兩百塊,see,半個月的房租省下來了,可是辛苦你老婆了。”他倆在電話里說說笑笑,到了最後要掛時,他嘴裡像是念經一樣,肯定是合着電話里的媽媽一起在說:

“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     *     *

這句當年從爸爸媽媽口裡常常冒出來的口頭禪,我的耳朵都有點聽出老繭了。據他們講,這句台詞出自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一部蘇聯電影,父母親那一代人沒有哪個沒看過,就像今天的《塔坦尼克號》。地下室里的日子,好像讓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了這句台詞的意思,就是心中有個盼頭,就是堅持,堅持到這個盼頭的到來。而當年在那個地下室里,我們一家三口只有一個盼頭,就是爸爸找到工作,甭管什麼工作,只要是能夠幫我們辦綠卡的工作。這個盼頭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得父母親喘不過氣來。可也正是因為這個盼頭,讓他倆渾身釋放出於我來說無法想象的衝勁。不僅僅是衝勁,他們似乎把整個身心都投在了這個盼頭上,所有其他的一切都被屏蔽掉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注意到在他倆的鬢角和耳朵後面開始出現了刺眼的白髮。最初時我心裡很不舒服,長白髮就老了,而爸爸媽媽怎麼會老呢。而他們自己,卻無所謂。爸爸甚至早上起來連頭髮也不梳理了,就只是用手蘸點水在上面拍拍,出國前他可是特別講究,總要在鏡子裡左看又看他的髮型。媽媽則從來不化妝,最多擦點護膚膏。

有一次,我們小學開家長會,我忽然發人來瘋,竟賴在門口不讓媽媽去,一定要她化妝,擦點胭脂,畫畫眉毛。莉莎跟我說,我撅着嘴向媽媽埋怨,她媽媽每天要花上三個小時化妝呢。媽媽有點吃驚地看我一眼,繼而對着鏡子仔細地打量了自己一番。沉思半晌,她拉起我的小手說,好源源,你長大了,愛美了,媽媽也愛美啊,可現在沒這個心思,但媽媽絕不會給你丟醜。

那天,媽媽向樓上的一位女生借用了化妝用品,仔仔細細地化了妝,穿了一件她從中國帶來的杏色的連衣裙,還借穿了吳薇的高跟鞋。哇,她就好像整個換了個人似的,開家長會時我的許多同學都驚訝地問我,她是你媽啊。回家的路上,我興致盎然地跟媽媽說話,告訴她我的同學們都誇她漂亮。是嗎,她淡淡地回了一聲,怎麼滿腹心事似的。

晚上上床後,透過屏風我聽到客廳里媽媽在跟爸爸說話。他們聲音壓得很低,可還是讓我逮住了幾句。媽媽說她坐在那兒真不是滋味,那些來自中國或台灣的媽媽們大多有很不錯的工作,要麼就是顯擺她們的丈夫,好像個個不是公司的經理就是大學的教授,住的也是三四百米的房子。她們談給草坪施肥,何時埋下鬱金香的種子;莉莎的媽媽,也是國內出來的,給大家看她一家在阿拉斯加遊輪旅行的照片,建議大家一定要帶孩子去,雖然貴,但絕對值得。媽媽這時聲音更低了,斷斷續續,我只聽到了一個詞,迪斯尼樂園。我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在說我們源源連迪斯尼樂園還沒去過呢。很長一陣寂靜後,不知怎的,我下了床,想看看他倆。透過屏風間的縫隙,我看見爸爸依在那張別人送給我們的舊沙發上,媽媽則雙腿跨着坐在他的腿上,閉着眼睛將臉側依在爸爸的肩上,雙手勾着爸爸的脖子;爸爸的一隻手輕輕地拍着媽媽的背,另一隻手則是緩緩地、上下撫婆着媽媽的長髮。

我在搬出地下室之前,再也沒有在媽媽跟前提起任何和化妝有關的字眼。

這個時候的爸爸媽媽,就仿佛一隻飄搖不定的小舟上的兩個船夫,顛簸在大風大浪之中,險境叢生,隨時面臨滅頂之災,唯有相互依靠,一心一意,合力將這隻小舟掙扎到安全的彼岸。

這隻小舟終於在半年後看到了希望。原來爸爸上的C++程序班上有一位剛剛來自台灣的學生,瞧見大他十七歲的爸爸學習如此刻苦,晚上在機房跑程序過了午夜也不回家,待又聽了我們的故事,此人很為觸動。正好他的親舅舅在此地開了一家諮詢IT公司,專門向汽車公司輸送“勞力”,於是經他說情,該公司將父親的履歷包裝了一下,待價而沽。爸爸原先也不抱什麼希望,因為他本人已經給底特律的汽車公司不知投了多少封的申請信了。可這次麵包和牛奶眷顧了我們 -- 福特汽車公司有個部門想把變速器的實驗數據實現計算機數據庫化,可又不想就此專門招人,就外包給諮詢公司。雙方看看爸爸已經有個機械學位,馬上又要拿個計算機學位,挺合適,就定了。諮詢公司願意替爸爸辦綠卡,但醜話在先,項目只是一年的時間,屆時若福特不延長合同且又找不到其它項目的話,爸爸如果不想中斷綠卡申請,得每月將3500美元的月薪以及公司付的7.5%的社會保險金偷偷地還給公司,直到拿到綠卡或又找到了新的項目僱傭他。

這是一棵苛刻的救命稻草,父母親毫無猶豫地就接受了它。爸爸去福特報到的前一天,全藍頂房子裡的人搞了一次會餐,慶祝他在四十歲的時候終於要上班了。爸爸穿上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套西裝,裡面襯了細條格格的正式襯衫,腳上則踹上了一雙褐色發亮的牛皮鞋 -- 這一整套行頭是他和媽媽去Kmart超市剛剛買回來的。都是廉價的東西,可是穿在爸爸那副修長均勻的身上,頓現一派男人的帥氣,把那七、八個二十多歲的學生都鎮住了。哇塞,他們對媽媽叫喚,以前沒注意到,原來你家老柳是一個美男子啊。那天爸爸把他那一頭厚實的長髮整了一下,稍稍抹了點髮乳,讓我不由得想起五年前他駕着摩托帶我們去紫金山兜風的風采。幾個女生尤其驚詫,都說爸爸像個什麼演員,演飛車黨的。像Marlon Brando,漂亮女生吳薇說。吳薇其時已經畢業搬了出去,這次是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來慶賀爸爸的,說柳大哥的好事可不能錯過。那天,大家灌了好多啤酒,爸爸還喝了白酒,喝完了就唱歌,由爸爸領唱,唱起了當年紅遍大陸台灣的一首叫做什麼《瀟灑走一回》的台灣歌曲: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

紅塵啊滾滾痴痴啊情深

聚散終有時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夢裡有你追隨

我拿青春賭明天

你用真情換此生

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

何不瀟灑走一回

……

我們在地下室又住了整整一年,是我“決定”的。爸爸意欲立即搬出去,找一個較好的小區租公寓住。媽媽則認為好點的公寓月租至少要頂上現在的三倍,爸爸的綠卡還不是定數,我們的腳跟還沒有站穩,想再忍一年,也攢些錢。爭到最後,他倆都看着我,要我作最終裁決。我再也不想住地下室了。我們班上華人家庭的同學住的都是別墅,每次去她們家裡玩,我的那顆心啊,就仿佛是被冰水澆了一回,人也感覺矮了一截。但我抿着嘴沒有吱聲。我想起了樓梯口那堆濕衣服,想起了爸爸因為撿了個半新的電池而興高采烈的樣子。我向媽媽點了點頭,她立即就把我摟在了懷裡,隨即我們兩個都被抱進了爸爸那雙粗壯的臂膀中。爸爸將他那堅實的下巴擱在我的腦袋上,斬釘截鐵地對我們說,他要work his butts out,實現他的三部曲 -- 拿到綠卡,在福特轉正,還要……。還要什麼呢?我轉過腦袋問他。“還要,”他將我和媽媽緊緊地箍了一下,“兩年內,我要讓你們娘倆住上自己的房子,就像你的那些同學一樣。”

一切都會有的。

僅僅十五個月後,當爸爸媽媽和我在家裡後院的草坪上耙着秋葉時,我們仨都是這樣想的。這個時候,爸爸已經轉正成了福特的工程師,媽媽也行將拿到東密執安大學的計算機碩士學位,而這棟坐落在大學城安娜堡的房子,雖然已經房齡二十年,儘管只有一千六百尺,在爸爸媽媽的眼裡,一定勝過世界上所有的豪宅巨府。這是我們自己的家,一個溫暖的小窩,一灣爸爸和媽媽用近四年的汗水澆灌的綠洲。

這個時候的爸爸媽媽,臉上又浮現出於我已經相當陌生的笑容,讓我不由得回想起小時候爸爸駕着摩托載着媽媽和我拉風的情景。

臉上溢發着情不自禁的笑容,爸爸好像渾身充盈着使不完的精力。他工作很忙,每天路上就要花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可是一旦下班回來,福特就被徹底地拋出了腦外,全部的心思都投在了這個家上。他先是忙外面:從野地里挖了十來枚楊樹苗,栽在後院的四角,又花了兩個多月自己建了個漂亮的露台,還在其四周種上了“燃燒的荊棘”。臨到第一場大雪飄下,他外面大功告成,又轉入了地下,把原來的地下室扒了,整個冬天,晚飯一結束,地下室就傳上來叮叮咚咚的聲音。時不時的,爸爸會叫媽媽和我下去“檢查”他的裝修進度,藉以炫耀他的傑作。我們地下室都住膩了,媽媽和我都說,你搞得再好我們也不會呆。這可不一樣,爸爸反駁我們,說這是我們自己的地下室,是他的baby,他會把它裝飾的像宮殿一樣。

天曉得,原來他倆心底里還藏着一個天大的計劃。不,這應該是媽媽一個人的主意。就在我們剛剛搬進新家的時候,有一天媽媽和我在底特律的一個花市里撞見了吳薇。哇,一年多沒見,吳薇變了。我說不出為什麼,反正覺得她變得更嫵媚、更吸引人了。她的整個神情,和我們說話時那種神采奕奕的表情,還有自她那年輕的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無以描述的韻味,這一切都暗示着在她的生活中最近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令她幸福的大事。原來二十六歲的她剛剛作了媽媽,和先生一起推着三個月的baby出來逛商店了。媽媽和吳薇夫婦交談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眼光不斷地往小baby身上溜,那晶瑩剔透的嬰兒實在是太可愛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發現爸爸媽媽總是避着我,暗自嘀嘀咕咕的,媽媽還很激動,很頑固的樣子,爸爸則極力勸着媽媽什麼。那一段日子,我發現媽媽話少了,常常若有所思的樣子,凝視着後院裡正在逐漸變黃的草坪。終於有一天,我知道了他們的秘密。那是在地下室里的臥室落成的時候,爸爸把我們拉到下面,炫耀他的手藝。嗨,林燕,他興奮地說,你看這兒多安靜,等到小baby出世後,夜裡我和他睡在這裡,半夜餵他奶粉時就不用打攪你啦。Oh My God,我大叫起來,你們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呀。再看媽媽,過四十的人了,臉竟然像十三歲的小姑娘一樣變得緋紅一片。

翌年,當露台四周的“燃燒的荊棘”通紅怒放時,我的老爸老媽老蚌生珠,給我添了一個渾身發亮的弟弟,取名柳安安,英文Andy。我後來才知道,中國大陸的留學生對這有個專門的詞兒,叫做“一輪現象”,指的是像我爸爸媽媽這樣的大齡留學生,在美國奮鬥紮根後,又生個孩子,比上頭一個已經小上十來年。可是安安比我小整整十四歲,而媽媽四十二歲的產齡,在整個安城的中國留學生里也算是記錄了。

弟弟兩個月時就會笑了。這時正值美國中西部最美麗的十月,後院四周的樹林好像一夜間由鬱鬱蔥蔥變成了斑斕的彩帶,圍繞着我們一家,中間的安安肚皮朝天躺在草坪上,嘿嘿地衝着爸爸媽媽笑。媽媽坐在草地上,一隻手搭在爸爸的肩上,另外一隻手則輕輕地撫摩着安安那細嫩的小臉蛋。再看爸爸,整個五官好像都往外擴了一圈,嘴巴笑得宛若一輪中秋的月亮。

*     *     *

這草坪上的一幕,仿佛是一幀美妙溫馨的圖片,永遠地鏤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想當然的,我以為爸爸媽媽現在終於站穩了腳跟,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上帝還特別眷顧我們,臨到媽媽四十二歲時還饋贈給我們如此可愛的安安,如今的日子,對我們一家來說就像是一幅安然優雅的水彩畫,爸爸媽媽相親相愛,輕鬆自如地生活,他們還能夠有什麼煩惱的事情?

我第一次在爸爸眼中看到後來於我十分熟悉的焦慮,是在三年後家裡的一次聚會上。就在爸爸第四十五個七夕的夏天,他在事業上又取得了進展 -- 從福特的技術六級升到了技術七級。我對這個什麼級別絲毫不感興趣,聽爸爸說升級後工資只漲了百分之五。可是在爸爸的眼裡,這個“級”怎麼就像一座大山似的,按照他的說法,過去的三年裡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終於可以舒口氣了。拿到福特給他的正式升級信函的那個周末,爸爸媽媽忙碌了一天。爸爸是在後院忙:割完草、撒過肥,他種下了五株一尺高的加拿大紅楓樹苗。媽媽則呆在屋裡忙,準備各式各樣的食物。到了傍晚,他們把近幾年來結識的老中朋友請了一大堆,搞了個大型的BBQ聚會,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好好地熱鬧了一番。那年我們家新買了一台卡拉OK機。哇,在音樂的伴奏下,爸爸唱得好聽極了,按照弟弟後來的說法,He is just a natural,連他自己都對自己新發現的才華感到吃驚。那天我們家裡的客廳簡直就成了他的舞台,唱的最好的,大家一致公認,就是那首英文歌《Born free》:

 

Born freeas free as the wind blows

As free as the grass grows

Born free to follow your heart

……

Born free and life is worth living

But only worth living

'Cause you're born free

 

酒半人興,大伙兒正吃得唱得盡興,又來了一對夫婦,帶着他們兩個小孩。哎,這不是吳薇嗎?原來他們也從底特律近郊搬到安娜堡來了,還恰巧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飯後出來散步,想順便過來打個招呼。哎,柳哥和林姐,吳薇熱情地問候爸爸媽媽,我們真是有緣,又做鄰居啦。哇,你怎麼這麼快又有老二了呀,媽媽忙不迭地往她的兩個小孩手裡送吃的。還快呀,吳薇回媽媽,我今年都三十啦。她的丈夫倒是話不多,禮貌地跟爸爸打招呼。爸爸媽媽要他們留下一起唱歌,可惜他們的老二要回去睡覺,反倒熱情邀請爸爸媽媽下周去參加他們的housewarming聚會。

吳薇一家走後,屋裡人的興趣好像忽然間從唱歌轉到了人身上。嗯,有位男士冒出一句,說吳薇長得像國內什麼演員。你眼紅啦,他的太太立即狠狠瞪他一眼。不就是年輕嘛,另外有男士替在座的女士們說話,再過十幾年看看,還不是大媽一個。是啊,又有男人插話,四十歲後,女人們好看難看一個樣。我這時才意識到,爸爸媽媽的這些朋友都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好像沒有一位小於四十歲的。爸爸又灌下半瓶啤酒,招呼大家,come on,你我正當壯年,怎麼突然感慨起來,我在美國等於才起步呢,來來來,喝酒,啃肉,唱歌。屋內的氣氛又活絡起來。不過還有人議論,這回的靶子是吳薇的丈夫。原來吳薇的丈夫剛從GM轉到了福特,聚會裡的一位男士恰好和他同屬一個部門。“哼,”這位已經兩鬢斑白的男士顯得有點忿忿不平,“這小子才三十三歲,福特竟然給了他技術十級,我他媽的才七級,到退休還不知能不能混到八級,媽的,唱歌唱歌,不煩這些事。”

那天晚上,客人們又鬧了近兩個小時,可是屋裡再也沒有揚起父親的歌聲。

一連好幾天,爸爸在晚飯桌上都是一反常態,沉默無語,眼睛盯着窗外後院裡的草坪。到了星期五,媽媽說要醃一下排骨,明天好帶到吳薇那裡去BBQ。去幹嘛,不去不去,爸爸瓮聲瓮氣地回了一句。“爸爸你怎麼啦,人家吳薇姐的丈夫哪兒得罪你啦?”我終於忍耐不住,沖他一句。他抬起頭來,眼睛裡的怒色瞬間變成惶然尷尬的神情。一旁的媽媽立即嚴厲地看着我,我幾乎從來沒這樣被她看過。“就是嘛,”我仍舊不服氣,“整天六級七級的,煩不煩啊?”源源,媽媽臉變得青紫,你上樓去。

翌日早上,我照例是最後一個起來,爸爸媽媽和弟弟早已吃過早飯,飯桌上堆了一大疊爸爸做的French Toast,還有肯定是他煎的小雪腸,外加媽媽做的豆漿,整整齊齊地呆在那兒等我。隔着紗門,我看見爸爸身披那件在後院忙碌時常穿的厚花格襯衫,戴着一頂舊的棒球帽,正彎着腰在給露台刷清漆。現在才十點鐘,露台的一半已經呈出一種亮晶晶的水磨色,想必他已經忙乎了有兩個多小時了。Dad,我輕輕叫了一聲,聲音低得連我自己都不知聽到沒有。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眼裡閃出一絲尷尬,但立即就換做了微笑,緊接着就是大聲的叫喚,嗨,源源,趕緊關門,清漆味道對身體不好。

我嚼着蘸了蜂蜜的French Toast,盯着窗外父親半蹲着的背影。近三年來他白髮徒增,都集中在耳朵根子處和後腦的位置,陽光下,仿佛雪花一樣,白花花的刺眼。驀然間,我想起幼兒園時爸爸駕着摩托來接我的情景,想起他那一頭厚實的像棉紗一樣黝黑的長髮,那一襲漂亮的皮夾克和米色長褲,小朋友的叫喚聲“哎呀,源源,你的摩托爸爸來了”,還有他駕車時用手這麼一拋捋頭髮的樣子。這一切就猶如是昨天的情景。好像是第一次,我真正地意識到,這一切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去。

草草吃完早飯,我就跑出去加入了父親,要求負責所有的欄杆。他顯然很高興,但還是問我,不是中午還要和同學去洗車募款嗎?這不算什麼,我說,我一點都不累呀。嗯,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我,說這也是的,十七歲了,大人了,你媽媽這個年齡寒冬臘月正在蘇北農村挑河泥喃。你們長大了,我們就老了,他加了一句。爸爸,you are not old,我回他,你比我大多數同學的爸爸看上去都年輕。是嗎?他顯然很受用我的讚揚,習慣性地又用手這麼捋了一下頭髮。Dad,記得我的朋友莉莎嗎?我問他。記得啊,他回我,不就是五年前一家去阿拉斯加遊輪旅行的那位?她爸爸那時就開始染髮了,我裝作不經意地說。哦,他立起身子,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這次是自言自語,唉,白頭髮,真他媽的煩人,你媽媽前年就開始染了,還催我。然後,像是做了什麼天大的決定似的,他朝我笑笑,說了一聲,OK,從今後,你老爸還原烏髮。

到了傍晚,當爸爸和媽媽帶着三歲的弟弟去吳薇家時,他倆都是一頭烏髮,爸爸身穿一件瀟灑的白色T恤衫,西式短褲,媽媽則是化了妝,一襲上午新買的漂亮的禮裙。我自從兩年前就不再參加他們的聚會了,可卻不忘了送給他們讚詞(我當時真的這樣想的):MomDadyou guys look coolat least 5 years youngerI am so proud of you

那次聚會上,我想爸爸是出盡了風頭,按媽媽的話,把那些年輕人都鎮住了。原來吳薇夫婦邀請的都是他們年齡的朋友,三十出頭,父母親於他們簡直就是老頭老太,加上有人略曉爸爸的底細,這麼老了方才起步,不免露出些不屑來。爸爸卻是談笑風生,妙語連珠,籃球美式足球樣樣侃來,尤其是他把NBA球員的身高記的如絲如扣,誤差不超五毫,令在座的男人們無不嘖嘖稱奇。最令眾人驚奇的還是他的嗓子。原來吳薇也好唱歌,家裡置了個比我們家的高了幾級的卡拉OK機。爸爸先是不露聲色,看看每人都輪過了,他來了一首《濤聲依舊》。這一開口不打緊,從此以後,安城中文學校每年舉行的新年文藝演出,爸爸的男高音獨唱就成了保留節目。

吳薇後來跟媽媽說,你家柳哥相貌堂堂,有氣場,像個大將軍。

不過,爸爸媽媽以後卻再也沒去參加吳薇家的party了(她家那時隔天兩頭的就搞聚會)。這次是媽媽不讓去的。也是從這次聚會之後,我注意到媽媽開始化妝了,我指的是平時每日的化妝;不僅如此,她還定期地去城裡的一家韓國人開的美容院做面膜和修面。說老實話,那時的我毫無在意媽媽的這些舉動。只有時至今日,過了三十的我回憶起來,方能理解母親當時的心境了。這麼多年的生活壓力和勤苦,如今麵包有了,牛奶有了,一切都有了,上帝還賜給她和爸爸那麼可愛的安安,可是唯有一樣東西,卻在不經意間流失了,永遠的失去了 -- 年輕的容顏。

在吳薇和她的那些同齡女人面前,媽媽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個時候的爸爸,歲月似乎對他頗為眷顧:修長健美的身軀,黝黑綣長的頭髮(儘管是染得),加之那張依舊相當光滑、看上去仍顯英俊的臉龐,這一切讓這位四十五歲的男人散發出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韻味。令他焦慮的,還是他的工作,他的那個“級” -- 他始終覺得七級太低,叫他抬不起頭,他的前面還有兩“級”山要翻越。不過,他現在盡力把這種焦慮藏匿於他和媽媽之間,不再在我和弟弟面前顯露。此外,很顯然,他如今找到了工作之外的另外一個舞台,一個讓他可以釋放精力和施展才華的舞台 -- 安城中文學校。

父親當選安城中文學校校長,此事之後還有一番故事。也就是在吳薇家的那次聚會上,大伙兒顯然被他的言談舉止和那副男高音的美嗓子所折服,說他具有“leader”的架勢,應該出來為社區和華人做些事。正好那些人的小孩大多是安安的年齡,想正規地學中文,可是安城的中文學校卻沒有幼兒班。於是大伙兒就請求父親做代表,去找學校交涉,開一個幼兒班。這是個規模不小的中文學校,周末開課兩天,三百多個學生,校長,董事會,樣樣俱全。校長和董事會卻一口拒絕了爸爸的要求,說三四歲的小孩太鬧,這樣做會影響正常的一到八年級上課。爸爸退了一步,提出把入學年齡的下限抬到四歲,並把上課時間排在大家最不喜歡的早上九點,但仍然遭到了拒絕。爸爸不明白了,不就是個周末中文學校嗎?他暗自打聽,發現了一些端倪:這位校長和董事會的五位成員,他們的小孩都沒有小於六歲的。怕小孩子吵不成理由,他們根本就是嫌麻煩。父親再找他們,校長和董事會乾脆互相踢起了皮球,又說現在已經開學了,一年後的事過了年再說。這就有了“政變”之說。原來校長和董事們不幫爸爸,卻反過來求爸爸幫助他們,邀請他在學校的新年文藝晚會上獨唱。那次演出我們一家都去了,和吳薇家坐在一起。爸爸身披瀟灑的深色細呢大衣,一共唱了三首歌,首首精彩,尤其是最後那首《濤聲依舊》,唱罷全場掌聲雷動(我看吳薇的嗓子都要喊啞了),家長們都四下詢問,這位帥氣的中年男人究竟是誰?爸爸沒有離場,而是通過麥克風,先是問大家好,然後說他看見觀眾席上有許多四五歲的小孩子,如果他們也能上中文學校,大家說好不好啊?當然嘍,我看見至少有三十幾條胳膊高舉起來(我想他們一定是事先串通好的)。那好,爸爸這時笑嘻嘻地示意坐在第一排的校長,對觀眾說校長現在要就此事講幾句話。校長沒想到遭這位大他不少歲的老傢伙“暗算”,只能尷尬地站到台上,支支吾吾,說回去後就要和校董事會開會,商量此事。一個月後,安城的中文報紙上登出了春季中文學校幼兒班招生的通知。又過了半年,在近四百多位家長參加的選舉大會上,爸爸以遙遙領先的票數當選為下屆的中文學校校長。

校長實際上就是義務勞動,每任一年,象徵性的拿一千塊錢。可是爸爸為之投入的熱情和精力,倒好像這成了他正式的工作。競選大會上,他曾拍了胸脯,一定要解決學校的教室問題,爭取在密執安大學裡搞到免費的教室,讓學費減掉至少三分之一。他後來才體會到,這個海口可是誇大了。足足三個月,他跑遍了密執安大學的上上下下,還專門開車去芝加哥中國領事館拉了一名小參贊來給他撐門面,跟大學交談時打起了中美友誼的大旗。可是校方還是猶猶豫豫,不予答覆。就在山窮水盡之際,爸爸想到了一個主意。他跑到市政府,提出擁有近四百名學生的中文學校意願參與社區活動,在每年著名的安娜堡藝術節期間,免費為來自全國各地的觀眾表演中國傳統藝術節目,如剪紙、書法、和京戲。市長一聽,眉開眼笑,wow,謝謝你們,幫助本市增加收入。爸爸又說,中文學校里開的書法和剪紙班,是對全市開放的,不限於華人。好啊好啊,市長更是頻頻點頭,我回去就告訴太太,她也要報名。爸爸就把教室的事情提了出來,特別強調中文學校是周末上課,不會影響大學的正常教學。另外他保證,學校會請專門的清潔工打掃教室,周一完璧歸趙。市長一聽就明白了,說你這四百個學生可都是本市的居民,美國的孩子,他一定盡力幫忙。也不知道他這位區區小城的市長管不管用,反正不到一個月,大學校方答應了。

爸爸的這一勝利,使他在本城華人的圈子裡名氣大振,可也令他更加忙碌了。原來中文學校根本就沒有書法和剪紙班,是他臨時想出來忽悠市長的。現在他得兌現,籌辦這些班級了。他卻是忙得精精有味,心甘情願的忙。不僅這兩個班,他還在中文學校舉辦了學生繪畫展覽,中文網上期刊,家長圍棋、網球比賽。臨到安娜堡藝術節前夕,更是為了準備參展的節目,連續一個星期凌晨三四點鐘才上床。到了藝術節,中文學校表演的藝術節目大放異彩,連本城的晚報都頭版報道,Da-hao Liu 的名字赫然在上。

他中文學校校長一連做了三任。到了新一屆校長選舉大會,在家長們的一致要求下(當然也在媽媽的支持下),他又再任一屆。

可是沒幾天,爸爸就堅決地辭去了校長的職務。

*     *     *

辭職前的那天晚上,媽媽質問爸爸,你們男人怎麼這麼爭強好鬥。爸爸繃着臉,悶悶地回了一句,我好鬥,可惜只是一條小蟲;人家王軍可是一隻好鬥的大鯤鵬,你當初挑錯了人。媽媽的臉因為羞辱而變得通紅,睜大了眼睛盯着爸爸(我幾乎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瞪爸爸):“柳大浩,你怎麼能這樣,無端地羞辱你的老婆?這樣你心裡就平衡啦?我什麼時候講過你一句,給你使過任何壓力?”

五分鐘前,周六晚飯後我們一家還高高興興地聚在客廳里。安安上星期去了夏令營,興奮地向我們描述他在那裡新交的小朋友。即將上大四的我則跟爸爸媽媽細數着MCAT的內容和我的準備情況,他們總是不放心,事無巨細一概過問。這個時候,電視裡翻滾出一則CNN新聞,說中國的一家大型集團L公司即將收購美國XXX公司的個人電腦業務。這XXX公司可是全球首屈一指的頭號科技公司,凡提到電腦兩字,沒有人不首先想到它的。到如今,竟然因為財務問題不得已出售它一直引以為豪的個人電腦品牌。這可是件大事,CNN正在轉播華爾街上的一個記者招待會,密密麻麻的長短照相機鏡頭,一齊對着主席台,等待着兩家公司的總裁。隨着鎂光燈噼里啪啦的響聲,前呼後擁之下,兩位總裁終於姍姍到達。那家中國公司的總裁大約四十七八歲,頭髮黝黑,滿面紅光,眉宇之間,那種成功男人特有的渾然自信灼灼閃現。他一出現在鏡頭裡,爸爸媽媽幾乎同時“啊”了一聲,互相瞧了瞧,表情顯得相當吃驚。怎麼會呢,媽媽喃喃自語,真的是他?這時記者招待會主持宣布,由中方收購集團總裁王軍先生發表演講。我注意到爸爸的屁股開始在沙發上左右挪移,猶如有人在用芒刺不停地扎他,喉結也上下呱呱地蠕動起來,臉上卻是毫無表情,仿佛每塊肌肉都封住了。媽媽小心翼翼地瞅了爸爸一眼,立即換到了中文頻道。可偏偏湊巧,此頻道正在播放一部中國中央電視台的紀錄片,片名赫然映現在屏幕上方:“展翅的鯤鵬,輝煌的人生,七七級的驕傲 -- L公司新總裁王軍先生”。爸爸站了起來,立在電視機前面,雙肘互捋,轉過臉來對媽媽說,他幹大事業,管上十幾萬人,和總理稱兄道弟,我也幹大事情,周末管上幾百個孩子。他說這話時,臉上笑嘻嘻的。媽媽同情地望着他,說你別,別這樣。別什麼,爸爸的聲音倏地變得有點惡狠起來,姓王的當年不是跟你說嘛,勝者為王,他現在是王了,我呢,都四十九歲了,還一事無成,白活了這麼多年。

媽媽實在是忍不住了,聲音也大了起來:白活? 我們是什麼呀?我,源源,安安,這個家?就你的事業,你的功名才算活?

你們男人怎麼這麼爭強好鬥?

媽媽說這話時的心情,與其說是埋怨,不如說是委屈。在她的眼裡,沒有人能夠勝過她的男人,哪怕是真的Marlon Brando抑或什麼呼風喚雨的華爾街大鱷。她的心,自打二十四歲時在她宿舍樓門口的那一剎那間,就已經完完全全的讓爸爸給占滿了。如今她很滿足,滿足於我們這個溫馨的家。以我的觀察,爸爸媽媽他們那一代來自中國的人,無論男女,好像個個都很逞強好勝。媽媽年輕的時候,似乎也是如此。聽外婆講,媽媽生下我不足半個月,就去學校複習功課了。印象里,小時候晚上總見她在忙着備課,研讀厚厚的論文。她那時也常常和爸爸議論她學校的同事:哪位業務頂呱可是人品夠嗆,哪位業務一般可是心地善良。可骨子裡,媽媽是位柔弱的女人,不喜歡競爭。她在乎的,並不是男人們所垂青的功名利祿,而是她自己的男人,以及她的孩子。生了弟弟後,媽媽在密執安大學圖書館裡找到了一個系統管理員的工作。為這事,她還和爸爸之間產生了爭論。原來底特律附近有一家IT公司也願意雇她,工資高過圖書館的一倍。爸爸要她去,說這利於她的事業。可是媽媽嫌路上要花太多的時間,影響到她照顧家庭。她其實很敬業,上班時總是兢兢業業。但是,在她心頭的那杆天平上,爸爸和這個家永遠是重重地壓在她的心底。

她委屈,是因為她覺得如今我們一切都有了,爸爸卻反而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快樂。

隱隱約約的,在媽媽心靈的最深處,我猜想一定有一絲淡淡的焦慮在悄然徘徊:她的Marlon Brando現在還像二十五年前那樣愛她嗎?

但媽媽終究是爸爸春天裡的燕子,一如既往,她只期望爸爸快樂,臉上重現春天的笑容。那天,她和爸爸在露台上交談了很久,直到天變得漆黑。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爸爸向我們宣布了他的下一個重大計劃。他現在是個小組長,領着兩位年輕的同事,正在搞一個變速箱震動的有限元分析模型,如果成功的話,變速箱的設計將得到飛躍性的優化,震動和噪聲會降低大半,這於汽車的銷售可是一大亮點。未來的一年,他將全力以赴,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它身上。等到這個搞成了,引起了公司上層的眼球,他會申請去福特在上海的一個部門工作,那裡正需要一位海外業務經理。這可是大出我和弟弟的意外,立即遭到了弟弟的抗議,說他可不想去中國。你不去,媽媽安撫他,我帶你留在美國。Mom,這次輪到我反對,how come,你們這還叫夫妻嗎? 媽媽後來的解釋我幾乎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們把這種事稱為“海歸”,就是男的到中國去工作,發展他的事業,女的則留在美國照看孩子,我們小區里近來已經有好幾家這樣做了。這在我看來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 -- 相愛的人怎麼可以長期分居?我那時和我的初戀男友正戀得死去活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你們卻可以一年裡只相聚一個月?你們還愛不愛彼此?

隔了幾天,爸爸躲開媽媽告訴我,弟弟剛剛七歲,不是問題,他原來的計劃是帶媽媽和弟弟一起去中國。可是媽媽思考再三,還是決定爸爸一個人去,因為她捨不得她的那份工資,我們現在急需錢。爸爸一說這話,我就低下了頭。再過一年我就要進密執安大學醫學院了,這得要大筆的錢。爸爸媽媽嫌百分之七的聯邦貸款利息太高,怕我以後還錢壓力太大,答應幫我付學費。他們起步遲,還沒什麼積蓄,若少了媽媽的收入,是絕對拿不出這麼多錢來的。

就幾年,爸爸好像是在向我道歉,等我醫學院一畢業,媽媽就帶弟弟去和他團圓。

爸爸媽媽是為了我,我卻嫌他們不懂得相愛。 

想想真有意思,當年他兩滿懷着憧憬,投奔這塊新大陸;如今一切都有了,衣食不愁,爸爸卻又想回去了。

爸爸和媽媽飯桌上的話題,現在幾乎全都圍繞着國內二字,這指的是中國,儘管媽媽已經入了美國國籍,爸爸也已經拿了八年的美國綠卡。談的最多的,還是他們在國內的同學和熟人。正當壯年,這些人似乎人人都得不錯(這個字也是他們常用的):大學校長,省里什麼廳的副廳長,再就是某某公司的老總,好像個個都是老總。當然,得最好的,還屬王軍。爸爸提到他們時,眼裡露出的神色,與其說是羨慕抑或眼紅,毋寧說是對他自己深深的不滿。林燕,他對媽媽說,回到二十年前,誰在乎它什麼總、什麼長的,我那時載着你兜風,無憂無慮,那多愜意。“可如今到了我這個歲數,”他砸了砸嘴,“不是我要着急,而是腦子裡好像裝了個鼓槌,拼命地敲打我,時不我待,時不我待。”

你要待什麼呢?媽媽給爸爸斟上一小盅白酒,半開玩笑般的問他,我們認識的人,絕大多數的人不都是工程師做一輩子,直到花甲退休?

“可我離花甲還有十年呀,”爸爸一口灌下那盅酒。他還想說什麼,但看了我和弟弟一眼,打住了。

他轉而開始講福特在上海的那個部門,興致立即高昂起來。他說那裡有好多中國工程師,還要擴充,他要是作上經理,一定會大幹一番,有他的長遠規劃,目標是五年之內成為公司的樣板部門,到那時他正好“吾五五”,也算是對自己有個交代。

55?弟弟冒出一句,my godthat’s really old

“That’s why your Daddy has to do something, my little son。”

又是這個“幹些事情”。

這個時候的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年前備戰托福、申請美國大學時的情景。他起先給許多跨國公司寫信,毛遂自薦,願意回中國工作,可結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一句委婉的回應“We will put your application on file”。還是年齡問題,他對媽媽說,憤憤不平,我都五十了,又沒有管理資歷,哪個公司相信我?很快的,他就放棄了其它的公司,而是傾全力於自己的公司。按照爸爸的說法,他有他的優勢,人緣好,手頭的這個項目又正好與上海的那個部門要做的吻合,他和他的那位印度裔頂頭上司的關係也頗佳,還是網球場上的雙打搭檔。總之,萬事皆備,只欠東風,就看他如何做好變速箱的項目了。

你還有個優勢,媽媽替他打氣,儀表堂堂,人們看着舒服,吳薇不是說嗎,你有氣場。

老爸,我在心裡替他祈禱,你會得到你的 something,我希望你快樂。

現在想來,爸爸的這個something 實際上非常模糊。他追求的也許就是一種感覺,令他感到自我價值的感覺。四年後,當躺在無菌病床上的弟弟隔着玻璃無望地看着我們時,淚流滿面的爸爸捏着媽媽和我的手,隔着口罩自言自語,if he could do something,如果他能夠使這天底下所有的再障病人都起死回生,他就是馬上去見上帝,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而在此刻,他渴望的就是福特在上海那個部門的經理位置。

一年後,爸爸的那個變速箱項目如期圓滿完成,得到頂頭上司的大大嘉獎,升到了八級。他趁熱打鐵,遞交了去上海的申請信。

誰又能料到,三個月後,捏在爸爸手中的,不是去上海的任命函,而是一封公司的解僱通知!

其實那段時候,解僱之風在底特律已經刮得十分兇猛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爸爸自以為很穩,可在那位頂頭上司眼裡,他卻是一粒可棄的卒子 -- 年紀最大,資歷卻最淺,那個變速箱項目,爸爸自封頭號功臣,可是依上司向公司的匯報,他才是項目的領導,爸爸和其他的工程師都只是團隊成員,連名字都沒有提到。上面拋下了砍掉四分之一人員的硬性指標,爸爸就做了砍刀下的第一具死魂。

一連數天,爸爸是呆若木雞,把自己關在地下室里,手擎酒杯,嘴裡只咕嚕出一句話:“This f*** 印度賤人,過河拆橋,我他媽的要宰了他。”

這時恰逢我醫學院春季學費到期,我就悄悄地去學校辦理了聯邦貸款申請。被他知道了,瞪着一對通紅的眼睛,平生第一次對着我狂喊:“回去,把申請撤了。我就不信,連自己女兒的學費都付不出,我他媽的還算是男人嗎?”

可他連工作都丟了,拿什麼付?

透過父親表面的憤怒,我仿佛窺視到了他的那顆受了重挫的心。這顆心現在終於開始動搖,惶然不定。從前他不是這樣。即使十多年前,藍頂房子地下室里,雖是身無分文,他依舊是鬥志昂揚,充滿着希望,憋着一口不服輸的氣。而如今,憤怒之下,他的這口氣好像要泄了。

是媽媽撐住了這口氣。

背着爸爸,媽媽召集我和弟弟開了個緊急家庭會議。她告誡我們,男人沒有了工作就如丟了骨架,最傷他自尊心,你們現在講話要特別注意。這沒什麼了不起,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少有的堅定,當年我們在地下室那麼艱難的日子不是也挺過來了嗎:

“安安,你的鋼琴和網球課暫停;源源,立即登廣告,把你的宿舍租掉,回家來住。還有,我們立即把本田賣了,我走路去圖書館上班,還鍛煉身體。”

她說這些時,臉上消失了我們久已習慣的柔軟的微笑,代之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性,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幼時讀過的哪本中國小說,裡面描述的舊時大家庭里的女主人,五十多歲,里里外外一把手,就是這個樣子的。一夜間,我們這個家的阿爾法由男性變成了女性。

爸爸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和憤怒後,開始瘋狂地投寄簡歷,一如當初我們住在藍頂房子地下室的情景。這次投得更多,因為是在網上投:媽媽幫着他用Yahoo搜索,找到一家投一家,網子撒得海闊天空。可是今非昔比,如今的爸爸又老了一輪,已經過了五十了。這個年齡,在當今這個高科技時代,可以算得上是祖爺爺了。即便在底特律,也成了早退的對象。一看年齡,人家甚至懶得理他,就一個自動回郵“謝謝你的申請,我們會適時與你聯繫”。

面對着這一封又一封的No-Reply回郵,爸爸將雙手圈起擱在腦後,背依在椅子上,兩眼發愣,一副惘然失措的樣子。“怎麼會是這樣呢?”他問媽媽,“我們好像還沒工作幾年吧,現在卻已經成了沒人要的老古董?我自己並不覺得老啊。”

媽媽就鼓勵他,提起了那句我已經忘得精光的台詞: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那段時候,晚飯後,媽媽就會把爸爸拽到外面的露台上,手肘子依在欄杆上,媽媽有時還一隻手搭在爸爸的肩上,眼睛盯着已經齊人高的通紅的加拿大紅楓,嘀嘀咕咕的交談,大都是媽媽在說。透過紗門,我瞧着他倆的背影:開始疏稀的頭髮、已經起皺的脖頸、早已發胖的腰圍,還有那無法描述的中年人特有的倦意和滄桑,這一切都明白無誤地向外人宣告着他倆的年齡,儘管兩人都是一頭(染的)烏髮。不知怎的,我不禁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爸爸騎着摩托車載着媽媽和我在紫金山麓兜風的情景,那時他們是多麼的年輕,又是多麼的快樂啊!

我似乎有點理解爸爸的那個老是掛在嘴上的“幹些事情”的含義了。

六個月後,他的聯邦失業救濟金髮完罄盡。當最後一周七百塊美元的聯邦支票寄到後,爸爸媽媽眼裡的神色起了明顯的變化。尤其是父親,原先的忿忿不平和悵然若失被一種沉重的愁慮代替了 -- 我們的這個家得養啊。我立即對他倆說,下學期的學費一定要向聯邦貸款,我在學校圖書館的臨時工也要加時。爸爸這次沒有反對,只是默默地看我一眼,然後立即避開了我的目光。

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我聽到他倆在地下室里發生了爭吵。原來中國的L公司在美國有許多部門,爸爸想要媽媽去找王軍說說情,幫忙在美國找個工作,好歹他也有個計算機的學位。媽媽堅決反對,反問爸爸,你就不在乎你的面子?飯都快沒吃了,還在乎什麼面子,爸爸悶悶的回她。到了最後,又像過去一樣,他們要我來做決定。可這一次我沒有吱聲。說老實話,看着這兩位五十多歲的人為了所謂“面子”爭來爭去,我心裡都有點厭煩了。

我不知道,如果媽媽真的去找王軍,這位如今“和總理稱兄道弟”的當年的追求者臉上會是怎樣一副神色,媽媽又會是何種的表情。

好在這一切都是未雨綢繆。一個月後,失業十個月的爸爸終於找到了一份年薪六萬五的軟件工程師的工作。依照媽媽的話,他這份薪水不高的工作是靠他“積德”得來的。原來安城中文學校有一位家長,後來做了一家工程分析軟件公司的VP;媽媽背着爸爸去向他求助,人家對當年爸爸的義務勞動印象極佳,加之爸爸過去的工作經驗也有點搭界,遂傾力幫忙,最終成全了爸爸,儘管他已是年逾五旬。

爸爸上班的第一天,晚上我們全家去城裡最好的一家中餐館慶祝。餐桌上,爸爸長噓一聲,說他一走進鴿子籠辦公室,左顧右盼,怎麼沒見到一位超過三十歲的。年紀輕也罷,有些人還明顯地瞧不起他,暗地裡稱他是沒人要的old sh*t。不管他了,他對媽媽說,我已經過了這個坎,不跟別人比,跟自己比,有很多東西要學。他發誓,三年後再煮酒論英雄,到時候一定要叫那些小年輕服他。Sure Dad,弟弟插話,you will be “吾五五” by then

Not yet,爸爸糾正他。

像過去一樣,爸爸這一次又鼓足了勁,要“幹些事情”。不過,語氣雖然堅硬,我卻察覺到他的言談舉止起了微妙的變化。他變得話少了 -- 過去聚會時他常常是高談闊論,自然而然的成了人群的中心,而現在他大多只是靜靜的當個聽眾。他的那顆心,曾經充滿着幻想和激情的心,也許是因為經歷了這次失業風波的震盪,如今變得平緩多了。以往看電視,但凡看到中國大陸電視裡宣傳的那些像王軍那樣的成功人士,爸爸的身子就有如是被什麼無形的芒刺戳了一樣,坐在沙發上左右不是,眼光卻仿佛被電視屏幕給粘住了,死也脫不開。現如今,他只是默默地瞄一眼,要麼換了頻道,要麼乾脆跑到後院裡弄樹去了。

他的的心開始由外轉內,更關心我們這個家了。

這不正是媽媽和我想要的爸爸嗎?按照媽媽的話,經過這麼多年的折騰後,爸爸終於安靜下來,他也許真的是“五十知天命”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兩年後底特律河邊的那一幕,猶如一股突如其來的龍捲颶風,一下子把我們這個平靜的家庭捲入了黑洞洞的漩渦。

*     *     *

我後來一直認為,命中注定,那一天是上帝讓我和媽媽去底特律河邊的。

就在爸爸媽媽第五十三個七夕的前一天,我和媽媽計劃好了,乘着這個星期六,去與底特律一河之隔的溫莎市,那裡有一家香港人開的美容店,最近推出了臉面微波拉皮的項目,據說效果特佳,我班上有幾位年齡較大的女生都去過。是我拉着媽媽去的,我們想給爸爸一個驚喜。爸爸中午有個應酬,不在家吃午飯,正好,我和媽媽吃完中飯後就直奔溫莎市。

路上一個多小時,我不斷地側目打量着駕車的媽媽。近兩年來,我發現她變化得很大。十年前,也許是因為安安的將臨,母性的潤澤,上帝似乎對媽媽頗為眷顧,令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上兩三歲,舉手投足,依然保持着女人特有的那般嫵媚和美麗。她那時參加我們高中的家長會,同學們都會悄悄地問我,她是你媽媽?好年輕呀。可是造物主也許真的替她程序好了,一過了五十歲,眼角和頸部的皺紋就明顯地增多起來,原本細膩潤滑的皮膚雖然依舊白淨,卻已經失去了舊日的光澤,好像下面的水分不知不覺間都被抽走了。她面部的表情,由於嘴角和眼下皮膚的鬆弛,現在常常會予人一種倦怠的感覺。平時和她單獨相處時並不覺得,可是一旦與他人比較,這種感覺就突如其來,尤其的強烈。就在一個月前,安城中文學校舉行畢業典禮,由教務長吳薇和作會計的媽媽頒發文憑。三十八歲的吳薇,身着旗袍站在台上,身材原本就婀娜,現在又添上了她那個年歲的女人所特有的豐腴,顯得還是那樣的楚楚動人。而再看看一旁的媽媽,讓我不由得鼻子一酸 -- 和吳薇一比,媽媽顯得老多了。我想起了我和媽媽剛來美國時的情景,那時她也是三十八歲,時間過得怎麼這麼快啊。那天晚上,我遲遲無法入睡。一年半前,和我相處了四年多的初戀男友終於棄我而去,理由只有一個 -- 他當初為之瘋狂的十八歲的我已經不復存在了。一年後,終於從傷害的深淵裡站立起來的我接受了安德魯的愛。但我也問他,等我五十歲的時候,再也不是現在的我,人老珠黃,你還會像現在一樣愛我嗎?這位三十歲的實習醫生,瞪着那雙愛爾蘭人特有的淺藍色的眼睛認真地看着我,裡面充滿了真誠:“等到我們五十多歲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幾十年的共同歲月,那其中的甘苦(joy and sorrow)又豈是你我現在能夠相像的到的?”就在那一剎那間,我做了決定,安德魯,我將是你的妻子。

而現在,行將老去的父母親不正在享受他們三十年歲月的甘苦?一股對他們的欽佩之情自心頭油然升起。

我知道,爸爸媽媽正在經歷中年人所謂的“多事之秋”。那幾年,他們的好些朋友都離婚了,莉莎的爸爸媽媽也離了。有一次,那是在爸爸媽媽第五十個七夕的BBQ聚會上,爸爸開玩笑說,現在流行1.2857理論,是以易經做基礎的,說是男的女的都要不斷地離婚,以始終保持男的年齡是女的1.2857倍,這樣才最利於婚姻的穩定。話一出口,他立即遭到了在場女士們的萬炮齊轟:什麼狗屁理論,走啊,去找你的三十八歲的第二春啊,看看你那肚子,有人要嗎,誰稀罕你一個糟老頭啊。喲喲,爸爸大笑起來,你們搞統一戰線啊,隨即板了扳媽媽的肩膀,俏皮地問她:告訴她們,讓我們的兩個孩子作證,這二十多年來,我是不是一直像你的大哥,儘管只大你兩天?

做大哥不必,爸爸,只要你和媽媽一直相愛。

過了底特律隧道,媽媽掉頭往南開。美容店在城北呀,我提醒她。媽媽側過頭來,笑着問我還記得剛到美國時爸爸常帶我們來溫莎玩的情景。當然記得啦:這裡有家中國店,東西比底特律便宜,每逢周末,爸爸就開着那輛破豐田來這兒shopping,然後我們就會去河邊的一個公園,欣賞眼前的河景,還有對面底特律的高樓。嘿,日子過得真快,媽媽自言自語,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公園裡寥寥數人,顯得空曠神怡,媽媽和我手拉着手,不約而同地朝河邊的一棵枝葉繁茂的銀杏樹奔去 -- 當年爸爸媽媽喜歡坐在樹下,瞧着我盪樹前的一具好大的鞦韆。咦,鞦韆還在。我是童心再現,想要試試。可是不巧樹下有一對情侶,倚在粗壯的樹幹的另一面,看不到他們的臉,只見到那女的一隻白淨的小腿高高踮起,雙手摟着男人的脖子,肯定在熱吻。走吧,別打擾他們,媽媽拽我一下。可我實在想重溫一下十歲時的時光,再說這公園又不屬於他倆,隨即硬拉着媽媽的手奔到鞦韆那兒,反正只要我們對他們那兒避而不視。媽媽推我一把,哇,我盪起來了,盪得快和大地平行了。下意識地,我側過臉來朝樹根處望去(十五年前這個時候,爸爸媽媽總會坐在那兒朝着我拍手)。我看見兩雙瞪大了的眼睛,因為瞬間由激情轉為驚駭而封凍住的面龐。我的身子也變得僵硬了,沒等鞦韆停穩就掉進了沙坑。抬起頭來,我看見臉色煞白的媽媽,原本溫柔的眼睛因為羞辱和憤怒而睜得滾圓。只一刻間,她就拼命地朝停車場奔去。

“林燕……,”“燕姐……,”爸爸和吳薇想追上去,但立即被我憤怒的目光給擋住了。

回家的路上,媽媽一直都把臉埋在雙手裡。我機械地把着方向盤,腦子裡只想着一件事:當爸爸回家時,他面對的將是怎樣的狂風暴雨。媽媽和他也吵過架,但都是為了他的工作,為了我和弟弟,為了我們這個家。而這次不一樣 -- 爸爸剛剛用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戳進了媽媽心處最柔軟也是最脆弱的地方。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唯一的世界。訇然間,這個世界坍塌下來,她又將如何應付?

回到家後,我藉口請弟弟看電影和吃冰淇淋,硬把他拉出了家門 -- 我不想讓還是孩子的他受到刺激。

奇怪的是,等到我們回來後,家裡卻是和風細雨,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晚飯桌上,他們兩個互相間避而不視,所有的話題都是圍繞着弟弟下個周末的美國中西部十二歲以下網球總決賽。是的,弟弟從小就被發現有打網球的天賦。爸爸近幾年來把他的整個身心都投放在了弟弟的網球訓練上;按照他的說法,弟弟若能成了pro,打進大滿貫決賽,那他就真的是死而無憾了,哪怕讓他成為一百萬個王軍,他也不稀罕。這次決賽對弟弟的前途至關重要,因為佛羅里達州的那所培養出山普拉斯和莎拉波娃等諸多大滿貫冠軍的網球學校會派人來觀戰,已經和爸爸打了招呼,就看弟弟的表現,很可能招他進校。

連續一個星期,除了爸爸搬到地下室過夜之外(他對弟弟解釋說這是為了他加班搞一個軟件,不影響媽媽睡覺),家裡一切如常。爸爸媽媽盡力在營造一個溫馨和諧的氣氛,不讓弟弟受到任何負面影響。只有我知道,在他倆那偽裝出來的平靜的目光里,媽媽蘊藏了多麼深的羞辱和傷心,爸爸又是掩蓋了多麼巨大的痛苦和內疚。也只有我們三個心裡最清楚,這一個星期下來,我們這個家是生活在何等沉重的氣氛之中。

星期六在底特律的比賽,ESPN都做了轉播。弟弟好像在跟誰賭氣,面無表情,球打得卻是既狠又快,到了最後,連對手的拉拉隊也禁不住為弟弟打出的漂亮的制勝分喝彩。反倒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心思好像不在球場上,一臉愁相。媽媽這幾天下來一直沒有梳妝打扮,耳邊和額頭的白髮根子都冒了出來。而爸爸呢,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鬍子已經白了一大半。所有的觀眾裡面,他倆顯得最憔悴,也最老。我想起了十一年前後院裡草坪上的那一幕溫馨的畫面,還有爸爸媽媽臉上暢懷的笑容。

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嗎?怎麼會是這樣呢?

回家的路上,我想爸爸媽媽一定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弟弟拿了冠軍,佛州的那所網球學校當場拍板,要收他。原本應該是歡天喜地的事情,可是車裡的氣氛卻沉寂得令人窒息,爸爸媽媽都是一言不發,好像在等待着,不,更像是在逃避着什麼。終於抵達了家門口,他倆卻坐在那裡紋絲不動。奇怪的是,弟弟也沒有挪動身體。我正要下車,卻聽到了弟弟的一句低沉的話:“Are you going to get a divorce?”安安,我嚇了一跳,想阻止他。他卻直盯着爸爸媽媽,眼睛裡濕潤潤的,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Don’t hide from me, you two haven’t said a single word to each other since last Saturday。”安安,爸爸媽媽同時拉住他的手。他卻抽出了手,猛地推門出去。我正想安穩住他,卻見他打了個趔趄。姐,他一把抓住我,說他怎麼看不清東西。就在這時,我看見鮮紅的血從他的鼻孔和眼底流了出來。

弟弟得的是急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

還不滿十一歲的他,身體內某一個神秘的“開關”突然關閉,令他的骨髓停止了造血。住院僅僅一個星期,他的血小板計數降到了1.3(正常人至少應該是125),白細胞計數0.28(正常人應該在3.5之上)。最關鍵的還是中性粒細胞計數,弟弟的幾乎是零(0.02),而正常計數則至少應在1.8左右;這意味着弟弟的免疫能力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零”字,任何感染或出血將立即致他於死地。上個學期我剛剛上了再障血液病這門課;我知道,除非找到匹配的骨髓做移植,否則的話,弟弟的生命只有一到三個月。

當聽了鐵青着臉的醫生講了這些後,爸爸淚水奪眶而出。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他哭。他把手自額頭至下顎這麼一抹,眼淚糊了一臉,長嘆一聲:“都是我的罪孽,是上帝關了那個開關,祂在懲罰我。”同樣是淚流滿面的媽媽兩星期來第一次對他開了口:柳大浩,你哭有什麼用,我們有源源。

可是我的骨髓和弟弟的不配。更糟糕的是,他的血型是極其罕見的負AB型,全美國的骨髓庫里也找不到與其相配的骨髓。不到一個月,弟弟的消息不脛而走,醫院裡一下子來了幾十位安城中文學校的家長,自願掏錢為老校長的兒子查配骨髓。爸爸媽媽,也枉了他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竟以為這區區幾十捐獻者里藏着弟弟的救星,那幾天他們臉上甚至露出了笑容。半個月後,骨髓當然沒配上,弟弟的狀況卻急轉直下:白細胞計數0.11,中性粒細胞計數掉到了0.003,肺部至口腔出現嚴重感染和潰瘍,顱內毛細管開始出血,肝臟因為化療而出現大量的淤疤。感染休克,這隻死亡的魔手,已經死死地掐住了弟弟的喉嚨。醫院將他送進了無菌隔離病房,同時給出了十天的死亡預期。

整整十天,我們仨呆在醫院,隔着玻璃窗望着弟弟。瀕臨死亡,弟弟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一切。最初的煩躁和恐懼逝去,他的臉上反倒顯出一種出奇的平靜。通過對話機,他那還沒有變聲的嗓子引得我心裡陣陣發顫:“Dad, Mom, don’t cry. You two be good, love each other, and sis, I’ll be watching you three in the other world。”我扭過頭去,不敢看爸爸媽媽的臉,卻瞥到他倆的手緊緊地攫在了一起。

到了第十個晚上,我們仨徹夜守在玻璃窗子的外面,爸爸站在中間,一邊一個扶着媽媽和我,要目送弟弟去天國。黑夜過去,曙光升起,弟弟沒有走!相反的是,他的中性粒細胞計數奇蹟般的升到了0.06,然後是0.150.73,……,血小板和白血球也都一股勁的往上串 -- 他體內的那個神秘的開關又莫名其妙的被打開了。僅僅半個月後,弟弟又還原成一名活蹦亂跳的十一歲的男孩。

上帝也許意在懲罰父親,但在最後關頭卻又賜給了我們祂的憐憫。

*     *     *

弟弟出院的前一天,爸爸媽媽在家裡抱頭大哭了一場。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倆這樣哭過:毫無忌憚,放聲豪哭,任淚水肆意流淌,仿佛要把這兩個多月來積累的所有的痛苦和喜悅一哭而盡。哭完後,媽媽被壓抑了兩個多月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

“柳大浩,你最好殺了我。三十年了,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的精神支柱,我甚至連老美同事開的一些小玩笑都很介意。如今我人老珠黃,你厭倦了,嫌棄了,終於忍不住了,去找年輕漂亮的了。你就這麼賤嗎?你不是看不起國內那些朝三暮四的明星和暴發戶嗎?如今呢?結婚時我們不是相互發過誓嗎?執子之手,攜手到老?我不怪吳薇,年輕貌美沒有錯,她喜歡你,崇拜你,我早看出來了,優秀的女孩子喜歡你,我還挺自豪呢。我只是心痛,心痛當我們眼看就老了,再次需要彼此的肩膀時,我的Marlon Brando卻背叛了我。

“別以為我原諒了你。你在我的心口戳的這一刀太深了。安安再也經不得刺激,我們決不能離婚。從明天起,在他面前我們一定要相親相愛,還得不露絲毫蛛絲馬跡。但是,柳大浩,你聽清楚了,你若以為我這笑還跟兩個月前一個樣,那三十年前我就真的是瞎了眼了。”

“我要用我的餘生來換得你的寬恕。”爸爸諾諾地說。

“那我們就走着瞧。”媽媽冷峻的聲音。

媽媽說這些時,雖然是字字鏘鏘,卻毫無歇斯底里,就好像當年她在課堂上教訓學生一般。但是,就在她那看似平緩的語調中,我聽出了一個女人的駟馬難追的決意。爸爸,從今以後,你就心甘情願地給媽媽做牛做馬吧。

我這樣想,是因為我心裡篤定爸爸依然愛着媽媽。弟弟住院期間,是吳薇組織中文學校的家長們捐贈骨髓的。她不敢見媽媽,卻悄悄地給我發了一封Email,請求我向媽媽轉達她的懺悔和道歉,說是她主動追求爸爸的,是近三個月的事情。告訴你媽媽,信里說,你爸爸只愛她一個人;他愛年輕貌美,爭強好勝,是個大男人,但卻有一顆異乎尋常柔軟的心。吳薇女士,我送去一句冰冷冷的回郵,承蒙你的恭獎,他那不是心軟,而是三十年歲月的joy and sorrow

可是,我自己卻在深深地懷疑,爸爸媽媽還能夠回到從前嗎?

弟弟病癒後不到兩個月,媽媽在飯桌上宣布了一個消息:她換工作了,下星期起任韋恩州立大學圖書館的系統部主任,手下要管五、六個人呢,負責圖書館整個的計算機系統。“Oh my God,”弟弟立即叫起來,“Are you crazy? You have to drive more than two hours every day, and……you will be 54 years old in six months。”So?媽媽狠狠瞪他一眼,難道就應該退休呆在家裡給你們做飯?Dad, then you cook dinner,弟弟轉向爸爸。我做我做,爸爸立即回應,隨即又加了一句,說他當初就建議媽媽找項更有挑戰性和成就感的工作。回應他的是媽媽一個不咸不淡的眼神,那裡面分明就是一句話:Does it matter

臨上任的前一個周末,媽媽拉了和她一般年齡的三四個大媽一起去商店逛了一個下午,拎回來幾大包衣服。她過去上班的服裝總是休閒型的,毫無刻意的打扮,而這次卻買了兩套高級的女士上班套裝。她挑了一套換上,又穿上了高跟鞋,跑到鏡子前打量,同時要我和弟弟評論。我倆幾乎異口同聲喊起來,你為何不早穿上這套衣服?Mom,弟弟驚奇地望着她,with this dress, you look really coolI am,媽媽回他。這時恰巧爸爸去中國店買菜回來,目睹一派OL裝飾的媽媽,站在一邊連說,典雅,典雅。媽媽根本就沒理會他,只是問我,這種款式於她是否太艷麗了些,也許更適合四十歲的女人吧?弟弟撲哧一聲,說四十歲,五十歲,what’s the difference反正你穿了好看。一點都不張揚,爸爸忍不住又插話,四十歲有什麼好,像你這樣的端莊正好。媽媽微微遲疑了一下,也不看她,拋出不軟不硬的一句:是嗎?那三十八歲怎樣?我看見爸爸的脖頸都變紅了,不敢正對媽媽的目光,只是可憐巴巴地朝我看着。“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two,”蒙在鼓裡的弟弟迷惑地瞧着他倆,“Now you talk to each other, but like two 12 years old。”

新工作,新衣服,媽媽是煥然一新,還添了一個新愛好 -- 跳舞。她和十來位都已經空巢的來自中國大陸的阿姨們辦了個“中國民族舞蹈班”,在大學裡租了間活動室,每逢周六晚上就要舞上兩個小時。我去看過一次。屋子裡播放的是中國的絲竹音樂,大多由竹笛領奏,抒情的音韻緩緩流出,明快中又蘊着纏綿,讓我不由得聯想起小時候在外婆蘇州老家見到的那種小橋下溪水潺潺的景色。媽媽她們身着淡黃色的薄緞裙子,隨着音樂翩翩起舞,舞姿既輕盈飄逸又充滿了活力。看她們臉上的神情,怡然自得,盡情地陶醉,就宛如一群花季年華的少女在欣然曼舞。我被深深地打動了。

我看的出來,媽媽在尋求她的自我;她也在尋找快樂。

而爸爸呢?他變了,朝着相反的方向變,變“蔫”了。以往逢到周六,他一定要去揮上兩個小時的網球拍,這是他的摯愛,雷打不動。可是自從弟弟與死神插肩而過,他的球拍就一直在地下室里掛着。歌也不唱了。他下班後的時間,除了做晚飯和家務活之外(這些過去可都是媽媽的活兒),現在其本上都花在了閱讀上,並非什麼我們年輕人愛看的武打穿越小說,而是集中在宗教方面。他開始在網上查閱各類宗教有關生死和宇宙的論述,佛教,道教,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甚至連名不見經傳的海地Voodoo教,他也研究了半天。飯桌上,再也聽不到他的海闊天空,代之以與宗教和哲學有關的話題,還向我探問天主教有關死亡的教義(安德魯家信的是天主教)。好像一夜之間,他把功名和世俗逐出了腦外,而對無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能確定,究竟哪個父親我更喜歡:是過去那個雖然爭強好勝、但對生活充滿了追求和激情的“大男人”呢,還是如今這位眉心緊鎖、整天思考着生死終極問題的“哲學家”?

我最關心的,當然還是媽媽對爸爸的態度。究竟要等多久,媽媽才會真正地原諒爸爸,重新成為他“春天裡的燕子”?

又是一年過去了。

元旦那天,當弟弟像模像樣地在電話里向他的同學們高呼,再過一年他們就要變成Teen啦,爸爸媽媽卻幾乎同時自言自語,這日子怎麼過得這麼快,去年的元旦好像就是昨天似的。還記得一九七九年那個元旦嗎?媽媽問爸爸,這一次是眼對眼的直視着他。爸爸點點頭,將眼光挪向了窗外。“那天南京也下了小雪,”他回答,一邊凝視着正在徐徐飄下的新年的雪花,“我們晚上去曙光電影院看了場電影,《五朵金花》,然後步行回到你的學校。”媽媽也望着窗外,深陷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地上薄薄的一層雪,亮晶晶的,你穿的解放鞋走在上面咯嘰咯嘰地響,四周靜悄悄的,月亮也出來了,雪後的夜色好像特別清新,so surreal,我們手拉着手走了好長一段時間。”二十五歲,爸爸接過去,那時我們多年輕啊。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默默地望着窗外。

那天晚上,一年半來第一次,他倆單獨出去了,去看電影。他們叫我開車送他們去電影院 -- 因為散場後,他們要走路回家。後來媽媽告訴我,走了一個半小時,卻說了十年的話。

而當抵家時,迎接他倆的卻是一記來自大洋彼岸冰冷的電話:八十一歲的爺爺腦溢血突發,走了。

爸爸堅持隻身去中國送殯,要媽媽留在美國,因為弟弟的病要時刻提防復發,離不開人。媽媽開車送爸爸去機場,要求我和弟弟一起去,說這也算是帶送爺爺去天國了。陰沉沉的天上落下了鵝毛大雪,一如車裡的氣氛。一路上,我注意到媽媽空着的那隻手始終和爸爸的握在一起。爸爸在中國的近一個星期,媽媽有如掉了魂似的,每天晚上都要和他通上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安慰他。大浩,她溫柔的聲音聽來仿佛像是大姐姐,你可要注意身體啊,爸爸是走了,可你還有你媽,還有我和源源安安,要往前看。等到媽媽去機場接爸爸,門一開,呼嘯的冷風和雪花中,他們兩個互相攙扶着走進屋時,我心裡禁不住一陣溫暖:好啦,媽媽徹底地原諒了爸爸,他倆再也不會分開了,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僅僅半年後,外婆心臟病突發,走了。

爸爸和媽媽參加外婆的葬禮回來後不到三個月,我的小姑姑因為乳腺癌也去世了。聽到奶奶電話里報來的噩耗,我當場就哭了。當年我出生後藏在爺爺家,多虧了小姑姑的照看,全家人都說,她待我比她後來待她自己的親女兒還細心。如今這麼大個活人,才五十歲,說沒就沒了。

一連三位至親的死亡,把爸爸給打懵了。小姑姑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打不起精神,常常唏噓一聲,唉,吾五五,這就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生老病死,生離死別,人生無常,忙忙碌碌有什麼意思,還是《紅樓夢》說得對啊,好了歌,好了歌。媽媽瞥一眼我和弟弟,有時就會拽拽爸爸的衣袖。說實話,傷心過去,他還這樣唉聲嘆氣,弄得家裡的氣氛十分沉悶,以致我和弟弟漸漸開始反感起來。

終於,我又說了刺他的話。就在來年的好萊塢奧斯卡頒獎盛宴的那天,我們一家聚在一起看電視轉播。像往屆一樣,盛宴前是好萊塢眾多明星在戲院前的亮相:耀眼的鎂光燈下,粉絲們海浪般歡呼聲中,打扮得光彩奪目的男女明星們聯翩而至,在全球幾億雙目光下閃亮登場。哇,身着由世界頂級服裝設計師專門定製的禮服和禮裙,加上上帝賦予的魔鬼似的身材和美麗動人的面容,這些明星們實在是美輪美奐,讓人不得不感嘆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最受人矚目的那幾位大腕,不僅僅漂亮,還是碩果纍纍 -- 電視評論員不斷地在列數着他們的成就,過去幾年來所得的各項大獎。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弟弟,那雙眼睛猶如是被強磁場吸住了,死死地定格在電視屏幕上。一直默默地依在沙發上的父親忽然站了起來,臉上現出強烈的反感情緒,嘴裡嘟囔出一串:“興高采烈,春風得意,有什麼值得這麼大肆喧譁的,難道你們不會變老變醜?”“Dad, what’s wrong with you?”弟弟首先發難,“you are old。”我不想傷他,可實在是忍不住了:“爸,你怎麼能這樣掃大家的興。難道年輕和美麗有錯嗎?It’s unhealthy, so wrong。”話一出口,我禁不住瞥了媽媽一眼。這次她沒有像以往那樣責罵我,而是默默地望着爸爸,臉上的神情說不上是同情、理解、還是無奈。

翌日,爸爸起得特別早,我們起床時已經不見他的蹤影,卻照舊給我們做了早餐。他上班去了,早飯桌上媽媽跟我和弟弟解釋,說他手頭有一個軟件項目,需要多花點時間。Don’t worry about your Dad, 媽媽平靜地對我們說,he will be back

過了兩個星期,爸爸把我們支開家,說要在院子裡搞個小工程,給我們一個驚喜。等到我們又回到家時,見圍着房沿新開了一圈花圃,黝黑的粘土,邊沿處還堆上了碎松樹皮,散發着一種特有的芬香。別急,他像是在跟我們猜謎語,再等半個月你們就知道我種了什麼了。

春天來了。青青的草芽冒了出來,杜鵑鳥開始在後院裡已經長成倚天巨擘的楊樹頂上歡跳,發出“布穀布穀”的報春聲。而就在那一圈的花圃上,好像一夜之間,黑色的粘土變成了絢麗多彩的鬱金香。就在鬱金香綻放得最燦爛的時候,我們一家在花前留了影。照片洗出來後,爸爸拿出那張弟弟兩個月時我們一家的合影,來回比較。看罷,這次沒有長吁一聲,而是問媽媽:“我們昨晚討論的,life is just a process,不是嗎?”媽媽點點頭,轉而突然問我,待我年底醫院實習完後,是否立即和安德魯結婚。你媽沒別的意思,爸爸看我吃驚的樣子,笑着替我解圍,說她就是想要抱外孫啦。隨即,他轉向幾乎已經和他一般高的弟弟,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捶了一拳:“Who said I am old? Not yet, I can still do something。”

又是這個“something”。不過,這次聽到它,我卻怎麼感到十分的親切。

一年後(這個時候我已經隨丈夫安德魯在波士頓安家落戶,在哈佛大學醫院工作),爸爸真的做了“something”,卻是一件遭到全家痛罵的事情。原來,從來不玩股票的他,經不住小區里幾位老中的慫恿,竟然背着媽媽搞起了股權交易,放put,結果被margin call,一下子虧了三萬多塊。聽着媽媽電話里有點氣急敗壞的責罵聲,我禁不住噗嗤笑出來。媽,我安慰她,花錢消災,爸爸一生正正經經,這次就叫他受點教訓吧,弟弟的學費我來負責。過了幾天,老爸來電話了,雖是低聲下氣,但告訴我,媽媽的氣已經全消了 -- 自從經過了四年前弟弟的那場病後,他們兩個都把錢看淡了。可也不能隨便往水裡扔啊,我說他,你怎麼玩得過華爾街上的狼。是的是的,他連聲接應,以後再也不玩了。他話鋒一變,轉到我的頭上:“源源,人生太快,你和安德魯現在正是風華正茂,一定要珍惜,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爸爸送給你一句話:沒有什麼能夠代替家庭,苦的也罷,樂的也罷。”老爸,我回他,我懂的,藍頂房子地下室里的日子?什麼也代替不了它們。

兩年後,十七歲的弟弟去加州上了UCLA。猶如一隻翅膀剛硬的鳥兒,他急不可待地渴望着離開生斯養斯的父母親,遠離中西部漫長的冰天雪地,飛往那陽光之州,開始他自己的丰姿多彩的生活。空巢、空巢,爸爸在電話里戲謔般地說,我們可是比別人幸運,晚了十多年。他那是裝樣子,媽媽告訴我,弟弟走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左右都不是,跟她說他的心裡空洞洞的,現在他才理解為什麼老人最渴望兒孫的探望。媽,我給她打氣,我們總要離家的呀,你和爸爸都有自己的事業,還可以更好地享受你們的二人世界。媽媽電話里沉默了一陣,隨即長吁一口氣:“源源,事業對於一個人,三十歲和六十歲是不一樣的。”她告訴我,自從外婆去世後,爸爸就老是提到要去中國開個老人院,把你奶奶和外公接到那兒頤養天年,說這將是他餘生最大的夙願。他是異想天開吧,我很吃驚地回媽媽。“他還有個願望呢,”媽媽又告訴我,“他一直想去美國西部的落基山脈,駕着摩托,載着我隨意馳倘,自由自在,忘掉這世界上的紛紛一切,重回那大自然中。”

四個月前,媽媽忽然打電話給我,說她的圖書館和中國東北一家大學的圖書館合作,她要去那兒工作三個半月,幫助他們建立自己的圖書管理系統。媽你瘋了,我極力勸她,你都六十歲了,視力已經老花得不行,為何不叫年輕人去。我又找爸爸,要他勸勸媽媽。誰知電話里他顯得挺支持的,說這樣好,就當它是度長假吧。真不知道這兩個老頭老太是怎麼想的。而就在媽媽去後沒幾天,電話里他倆就幾乎同時向我泄露了“禮物”的秘密。

*     *     *

我一出登機口,就看到了先我到達的弟弟。半年沒見,他明顯的長結實了,皮膚也曬得黝黑,像個大人了。我端詳着他,依然無法使自己相信,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就是那個躺在後院草坪上嚶嚶學語的嬰兒:高挑均勻的身子,堅寬的肩膀,隱隱呈形的二頭肌,扁平緊實的腹肌,勻稱強勁的四肢;再看他的面部,兩道濃黑的劍眉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充盈着好奇探索的目光,鼻梁是堅挺碩大,上唇處一撇稀疏的仍顯細嫩的鬚毛,一雙頗大的招風耳倔強地挺立着,宛若一對護門神,護衛着這張年輕的、洋溢着生命之氣的臉龐。

我想到了父親。十八歲的時候,他一定也是這個樣子的吧?

而當我和弟弟在國際到達處見到六十歲的父親時,我倆都不由得眼前一亮:他穿了一件嶄新的棕色皮夾克,一襲米色長褲,腳蹬一雙發亮的褐色牛皮鞋,頭上則戴了一頂深色的棒球帽,腰板挺直,立在那裡好不氣派。Dad, you look so cool,弟弟對他說。看到我們,父親吃了一驚,但立刻就明白了。好啊,他哈哈大笑,你們兩個壞小子,開起老爸老媽的玩笑來,好,今天我老爸就給你們娘仨一道來個驚喜。

雙扇門開了,旅客們魚貫而出,人們蜂擁上去,擁抱,親吻,溫暖的親情渲染了整個大廳。這讓我們更心切了 -- 媽媽,快出來吧。

我聽到身後的爸爸驚叫了一聲“林燕……”,可是她在哪兒?哎,等一下。近在咫尺,就在我們眼前,站立着一位打扮得非常得體的銀髮女士。那一頭雪白的頭髮,微微燙了一下,沿耳朵上方還打了一個漂亮的波浪,看上去是多麼的賞心悅目。

我和弟弟正要上前擁抱媽媽,卻看到她忽然叫了一聲“大浩你……”,眼裡充滿了驚喜。我回過頭來看爸爸;OMG,他不知什麼時候脫下了帽子,原本烏黑的頭發現在變成了雪白一片,不見一根黑絲

“這就是你倆的花甲禮物?”我和弟弟幾乎同時喊起來。

他倆互相凝視片刻,然後是放聲的大笑。媽媽挽起爸爸的胳膊,嘴裡喃喃道,三十五年,三十五年,連這種歪主意也想到一塊兒了。我還有一樣呢,爸爸向我們眨了眨眼睛,走,去停車場。

進了停車場,我們娘仨都急不可待地四處尋找爸爸的那輛現代車。這是露天臨時停車場,一眼就能望盡所有的車子 - 偏偏沒有我們要找的那輛車。迎着我們仨迷惑的目光,爸爸兩手一攤,說禮物就在你們眼前啊。Where is the car?我們同時問。再看看,仔細瞧,爸爸的眼裡閃着孩子般的俏皮,好像有意在跟我們捉迷藏。看哪裡呀,不就是別人的小汽車嗎?再看看,仔細瞧,三雙眼睛左右來迴轉着,突然,都頓住了,齊齊射向我們身旁的停車位:

一輛擦得亮閃閃的三菱牌摩托車,在夕陽的餘暉下,散發着淡淡的金黃色,仿佛正在向我們召喚,hop onlet’s have a ride

 

2013.12.21 初稿,2014.3.21完稿,於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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