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爷家住颐和园宫门前一片低矮的小平房里,是我高中时的好朋友的父亲。上高中时我和我的朋友在班上都算学习好的,又情投意合,所以常来往,去他家次数多了,和他父亲母亲就特熟了,我叫他父亲母亲大爷大妈。后来我们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大学,毕业分配到不同的省市,以致后来我出国,我们都没有断联系,每次回国我都去他家,即使我朋友不在,和大爷大妈也有的聊。
张大爷从前是北京第三建筑公司三轮板车运输队的修理工,退休后在家闲着没事就在街道申请了个证推车卖冷饮,他家就守着颐和园门口,游园的人多,不愁没人买。好几年前国家把他们的土房改建成砖房,虽然矮点儿,可也是二间卧室,一间多用屋,又做厨房又当浴室还是储藏室。
三年前我回国去他家,大爷大妈招待我,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加啤酒可乐。张大爷指着桌子说,我们总这样,不特别招待你。你说还怎么咋?我三百,你大妈三百,我卖冷饮一月一千,这生活儿!要说那生活可真不赖。张大爷是旧社会过来的,过去当过几天伪警察,解放后就说什么也说不清,政治出路?没门儿。又没文化,只好缩着脖子当老实工人,养家糊口呗。张大爷这辈子自己是没什么出息了,也不求什么了,只求一儿一女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平平安安,最好政治上能翻个身。为了他那根独苗儿,张大爷特上心。其实我那同学一点也不娇气,可张大爷却使劲地娇他。游泳?可别自己去,我跟你一块儿去。家里安个电门?你别动,我来吧。凡是带电的东西一概不能摸,电着不是玩儿的。直到我同学长大了,工作了结婚了,一连生了一女一儿,老头儿这才松了心,后继有人了,续上烟火了。政治上呢,儿子在工作单位上入了党,当了干部,处长,不小的头儿了,张大爷讲话儿,手底下几十号儿人哪。老张家的祖坟上也长了那么一根儿蒿子。从此老头儿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在。还愁啥?亲眼见着有了后代,小土房也改建成了砖房,小是小点儿,可也算是二室一厅。钱够花,经常改善一顿儿二顿儿的。文化生活儿?家里买了彩电,往小柜儿里一放,想看了把柜门一开,看球!什么球都看,只要是球。乒乓球,赢!老咱们赢,嘿,你说他们是怎么练的?球打得那叫快,都看不清球,忒小,赢就行呗。排球,你看人家那女排,你看人家郎平,怎么长的?梆叽一下子,没救儿。就是足球惨点儿,说什么也冲不出亚洲,不赶五十年代了。那时候,张宏根,张俊秀,王陆,踢的好。张宏根是咱们建筑工人来着。听说有一次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楞是二个脚尖勾住横架没掉下来。人家一看说你这脚劲真大,踢球去吧。外国球看不看?看,不看还行?公牛,那球打得真叫水平。乔丹那小子本事大,飞人儿,空中动作,帅!你看他上篮儿,那么一勾。。。我这岁数大了,勾得不象,人家乔丹轻轻一勾,球儿就滴溜溜儿往网里钻,啧。那没球儿看了怎么办?没球儿看?咱学54条啊。四个人一块儿学,成宿成宿地学呗。54条知道不?就是甩牌呀。
二杯酒下肚,张大爷脸也红了,话也更多了。你吃你吃,你说你怎么跑他妈美国去了?上他妈那儿干吗去?美国有咱们这么好吗?这一桌子,啥没有?还咋好?嘿,我问你,你说是美国好还是中国好?我他妈一月三百,你大妈一月三百,。。。得了得了,老说什么劲哪,他儿子女儿一块儿堵他。干吗不说?还有卖冷饮,一月一千,想吃啥吃啥。还得说中国好,还得说共产党好。是,您这日子过得舒心。那是,你看这多方便,外屋那儿,你看,土暖气,冬天一烧暖和还干净。想洗澡了,你看没,水管一开,加热器一开,帘儿一拉,洗去吧,方便。嗨,我说,你有汽车没?有啊?要那玩艺儿干吗?不够麻烦的。商店太远,没车不行。是吧,多不方便,买个东西还得跑老远。你看咱这儿,出胡同口就是小卖部,你要买什么吧,啥都有,油盐酱醋,到那儿就打来。方便。上他妈美国干吗去?回来吧您那。今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中国好还是美国好?你就看这一桌子酒肉,这生活儿,美国行吗?你说,你们都吃什么?不也就是这个吗?还能吃啥?顿顿燕窝?你看你,怎么这么瘦,吃不饱怎么的?还真是,我们家老太太吃素,老给我们做点素菜,饭也老怕剩,老做的不够吃。你看,是吧?你们整天看老外吧?可不,我们在人家那儿成了老外了。嘿,你说这老外,啊,到颐和园来玩儿的,看咱们啥都新鲜,就那点儿破玩艺儿,我都看了八百六十遍了,他们看着新鲜,他们哪儿看去?外国没有。你说,有个事儿新鲜,这老外喝咱这饮料的不多,都是咱们中国人买着喝。他们不买没关系,有的是中国人买,这叫不靠外援。这钱好赚,一到夏天,逛颐和园的就老了去了。全国各地的都有,中国人多。
是啊,中国的文明多少年了?历史悠久,玩的地方也多,您看您守着这全世界闻名的颐和园,又卖冷饮赚钱,想玩了又方便,抬腿就去了,真。。。
上颐和园?不去。上那儿干吗呀?给他们送钱去呀?歇会儿吧。不就那点儿破家具吗?有啥看头儿?哪个殿进去都要钱。这年头儿什么都要钱,你要是没钱,哪儿都甭去。这人哪,都他妈钻钱眼儿里去了。嗨,我说,你挣多少钱?没挣多少。再说了,美国挣的多,花销还大呢。什么都贵,不说别的,存车一个月还五六十,七八十呢。你看看,七八十合人民币就是六百多呀。嗳,我说,你到底说中国好还是美国好?你说实话。中国美国各有各的好地方,也各有各的不好。甭跟我耍花活,美国有什么好?回来吧,您哪。那什么,你们吃着,喝着,我里屋倒会儿去。张大爷醉着眼,走着曲线进了里屋,倒头便睡,没几秒钟,呼声大起。
三年后回国,我又去了张大爷家。
那天天气不好,天阴沉沉的,时而毛毛雨,时而哗哗的没伞都不行了。到张大爷家时,门还锁着。心说,这份不顺,撞锁了。正犹豫着,旁边门里出来个老太太,堵在一米来宽的过道上,说,你找谁?我说我找张大爷。张大爷?你哪个单位的?我。。。我,我没单位。没单位?你从哪儿来?我从。。。从国外回来探亲,顺便来看看张大爷。国外?哪国?美国。啊,美国,你是不是三年前来过?对,对,来过,那就是我。噢,老太太眼神友好了,他们出门儿了。出门儿了?哟,那几天回来?就一天,做晚饭前就回来。那好,我留个条儿吧,我先去颐和园转转,再回来。留了个条儿,邻居老太太一侧身儿,放我出了过道儿,我就奔了颐和园。
颐和园总有十七八年没来过了,打当班主任领孩子们到颐和园开过一次班会以后就再没进过颐和园。那时候门票便宜,如今涨了十倍,变化太大了,就凭这变化也该去看看。
看看其实就足够了,因为小时候来过不知多少次了。上中学时过队日,和朋友游泳,和家人划船,动不动就上颐和园,那些景致,故事知道得清清楚楚。颐和园风景好,不怨慈禧太后喜欢这儿。据说有一次慈禧太后坐龙船在昆明湖上游弋,突然船头前面有条长蛇昂头拦着,众人皆大惊失色,慈禧太后也龙颜突变。正都没辄,一个红颜长须满腹经纶者过来奏道,这是昆明湖蛇神在讨封。慈禧太后赶紧封为昆明湖龙太子。封过后,龙太子朝龙船三点头,绕龙船游了三圈儿,然后隐入水中不见了。此事有后人作证。谐趣园里一日傍晚,游人差不多走光了,只剩园中工作人员在打扫。园中水池清澈见底,平滑如镜。突然,池水掀起丈余大浪,清洁工受惊吓倒地不起,待再醒来时,已是水静如初,只是池边走廊全部打湿。
近代的事呢,50年代发生过一件大案在颐和园后湖。二个逃犯没有生计,决定抢劫。找了一把榔头,盯上了一个齐齐哈尔来京采买的采买员。那时候的人比现在的人心眼少,那个采买员楞让二个逃犯骗上了船,划到后湖,几榔头就给夯死了。搜遍了全身才有30多块钱,一块手表。就在往湖里推的时候,一个清洁工见到了,报了案,把俩小子抓起来枪毙了。后来我们划船一到后湖就胆儿突。
我沿着长廊信步走去,遥望着湖那边的知春亭,十七孔桥和龙王庙在细雨中蒙蒙胧胧。身孤影单,就这么一直走到石舫,实在觉不出有啥意思,就返身往回走。那些个殿堂全都要钱,就是不要钱,我都看过好多遍,根本就提不起兴趣,不就是那些个硬梆梆,坐着咯屁股,躺着咯腰的家伙。那时候哪儿有沙发呀,连电风扇也没有,夏天热了是两个人长杆儿撑着块大布来回扇乎。一路上也没再花一分钱,就是上厕所撒泡尿花了二毛。
出了颐和园,走上五分钟就又回到张大爷家。张大爷张大妈都已经回来了。张大爷见到我,也没个笑脸儿,手里的簸箕都没放下,只用浑浊的眼睛仰头看了我一眼,说,进屋吧。可能已经看到我留的条子知道我来了,我想。张大妈倒是没见老。你是自个儿回来的,还是和媳妇儿一起?我俩一块儿。那孩子们呢?留在美国了,跟姥姥姥爷呢。孩子多大了?大的十四,小的八岁。哎哟,才那么小,起子的闺女都工作了好几年了,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大军哪?上回回来我见到了,我俩还照了相呢。姥姥姥爷都挺好的?挺好。他们过得惯哪?过得惯。家里谁做饭?姥姥做,有时候姥爷帮忙。做什么饭?中国饭还是美国饭?他们哪会做美国饭?做中国饭。孩子说什么话?说中国话还是外国话?都说,在外面说美国话,在家说中国话。那倒傻好的,会说二国话。张大爷从门外进来,少说废话,晚上吃什么?吃什么?大妈说,刀削面呗。大妈转向我,刀削面你吃得惯吗?吃得惯。山西刀削面,好吃,行。那就刀削面吧。大妈冲大爷说,我和面,你打卤,一会儿华子二口子就回来。门响了,进来个半大小子,大妈说,这是海涛,认识吧?好象没见过吧?我犹豫着。你见了上次,那时候才这么高,比划了一米多点儿,这两年窜起来了。念书哪?念呢,中专,早点儿挣钱吧。叫叔叔了没?海涛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叔叔。嗨,不对吧?我比华子大,海涛该叫我大伯。也不对,我跟起子排,该叫我二舅。叫他妈什么不成?大爷说,别叫爷爷就行。胡说个啥?大妈翻了他一眼,老没正经。正经?什么他妈正经?下岗正经,谁受得了?可不,大妈脸色也阴了下来,你说这下岗可怎么办?怎么?现在下岗下得厉害吗?我没回来就听说国内正下岗,影响面挺广。我二个弟弟就有一个受了影响,等于是变相下岗,单位每月只发300块,其余的您自己找辄去。华子起子受影响了吗?受,怎么不受?华子那个缝纫社就剩几个人留守了,华子留守,每月就那点儿留守费。起子呢?起子他们厂也不景气,他们天津那儿也下岗下得厉害,不景气,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行了。奖金少啊,现在还不都靠奖金靠外快过日子吗?大妈叹着气。您二老还好,没有下岗问题,收入又高。收入高啥?不是卖冷饮很赚钱吗?赚个屁!大爷沉着脸骂一句,早他妈收回去了。怎么叫收回去了?不让卖了呗。你看宫门前这一溜,全清了。那谁卖?统一了呗,反正不让我们卖了。那。。。我想说不让卖了一月损失一千多块,可一转念,心想别提钱,就没说出来。那太不讲理了。理?忍了吧。
说着话,华子二口子回来了,饭菜,就是刀削面和卤也做好了,端上来,一大碗刀削面浇上酱油肉片,再加点儿香油,真香。刀削面“筋窦”,有股咬劲儿,少说有20年没吃过了。桌子上除了刀削面还有花生米和咸鸭蛋,鸭蛋腌得白儿是白儿,黄儿是黄儿,还直流油,很地道。二瓶开了盖儿的啤酒,华子二口子和大爷大妈都一个劲儿地劝我喝,这酒可都是你的呀,你喝,你喝。张大爷也喝,几口啤酒下肚,张大爷脸上又有了光彩。大爷您这身子骨儿可真棒。您今年有八十了吧?有,今年二月整八十。大妈在旁边插一句。凑合着活吧,能吃点儿,能喝点儿,那是赚的。那是那是,能吃能喝,那是福气。身体好第一。起子常回来?过年过节的回来,华子接过话去,有时候也打电话来,以前打的多,现在不是太多,长途不贵吗?省点儿钱吧。噢,对了,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回来了。我说,别了,也没啥事儿,别费钱了。没关系,你这回来一次不容易。华子拨了电话,电话通了,喂,是嫂子吧?我哥在家吗?不在呀?什么时候回来?。。。那你告诉他,我王哥回来了。对,美国的那个,对,现在我家里。让他打个电话回来,好,挂啦?挂了电话,说,我哥他不在家。
咱们接着聊。下岗的工人都怎么解决生活问题?怎么解决?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呗。实在没办法了就只好苦点儿了。听说北京的挣钱的机会挺多,要不怎么外省的都往北京这儿来打工找钱呢?要说挣钱的事由儿那有的是,他不是北京人不愿意干嘛。北京人都金贵,那些个脏活儿累活儿都让外地人去干了。听说北京下岗客观上能挤一挤外地人,北京人要是干了,外地人没的干了,只好回家了。这样能解决北京人的就业问题了。挤得走吗?外地人什么不干?只要能有钱,什么不干?干什么的都有,他妈野鸡,有的是。卡拉O.K.歌舞厅不是有合法的三陪小姐吗?合法?扯去吧,说是三陪,谁知道背后怎么个陪法。嗨,我说,王儿啊,你们在美国可别跟他们学那个,再得了什么病就划不来了。我乐了,大爷,您哪,那都是听宣传说的,其实没那么邪乎,大部分人都是老实人,不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大部分是好人。他美国是新闻自由,有个屁大点儿事儿就猛宣传,嚷嚷的凶,给咱们点错误概念。大部分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当然美国讲究个人自由,结婚前自由度特大,一旦结婚了还是挺顾家的。华人家庭更是如此。当然也保不齐有坏的,到了自由世界来个矫枉过正,放开了胡搞,也有。这人哪,要是坏,到哪儿都坏。大多数都象我这样,是好人。您可别误解。不那样?不那样。那好,别那样。不那样,您放心。
二大瓶啤酒,我一人儿喝了一大瓶,另一瓶还剩一半。我说,我实在喝不下了,我就一小罐儿的量,再多就不行了。要不喝就撂着吧。把瓶盖儿往嘴儿上一拍,留着。
嘀呤呤,电话响了。华子拿起来,问,谁呀?啊,哥呀,王哥在这儿,你跟他说话吧。我接过话筒,嘿,小起子,我又回来了。啊,什么?嗨,混哪,就是混哪。拿他们资本主义的钱,挖他们资本主义的墙角啊,间接为社会主义四化做贡献。哈!什么?哪能?你是处长,当官儿的,什么好处能没你的?什么?怎么不景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你们不是骆驼?那是什么?哈,你可真逗,黄鼠狼怎么讲?啊,啊,小打小闹,还污染环境,哈,形象,那是黄鼠狼的绝招啊。啊?是,是,没啥事儿,啊,那什么,那,孩子他妈怎么样?你们的日子还。。。身体。。。得,得,没事儿了,你还要跟谁说话吗?那就挂。。。嗳,嗳,小华子要和你说话。我把话筒递给小华子。华子说,哥,你急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多说点儿话?我赶紧说,也没啥事儿,只要他们都好就放心了。挂吧。华子把电话挂了。厂里奖金越来越少,都快没了,好在二孩子都出去了。老大都有小孩儿了吧?可不,都二岁多了。嗬,起子当爷爷啦?那怎么咋?张大爷瞅我一眼,你们都他妈50多奔60了,怎么还不当爷爷?是啊,真快,这日子不经过呀,我每次认真想这年龄的时候都特感慨,以前我们小时候看50岁的人什么概念?觉得老得不行了。可如今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心怎么就跟不上呢?
饭后张大爷说喝点茶吧。一个大玻璃罐子,大概原来是装辣椒酱的广口瓶子,一把茶叶撒进去,开开的水一沏,茶叶在瓶子里上下翻滚。就这个了,张大爷说,比茶壶强,倒着痛快。没讲究吧?我讲究啥?我说,我不讲究,这不挺好吗?我在黑龙江的时候不都这么喝茶吗?没讲究。嗨,我说大爷,您这球儿还看不看?看,咋不看?有啥看啥。反正他妈也不要钱,现在就是电视不要钱了。看,打开。算了,今儿就别看了,聊天吧,聊天多好。大妈反对。那就聊天。聊什么呀?对了,我问你,这美国是不是纸老虎?我稍稍一愣,怎么说是纸老虎?嗳,毛主席说的呀,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嘛。啊,嗯,这美国,啊,它是纸老虎,毛主席说的。。。啊,可毛主席还说过美国是真老虎,它也吃人。说过这话吗?那到底是真老虎还是纸老虎?那要看你是怕还是不怕。咱毛主席怕过谁?不是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吗?要我看,美国还是真老虎的成分多。嗨,你可别去了美国就说美国好,那叫汉奸,不好听。我也不反中国,又不帮美国,怎么是汉奸呢?嗳,对,别帮他们。你们还是中国人。跟您说您都不一定信。出国留学的都特爱国,我比您爱国您信不信?我信,我干吗不信?你们他妈一出去,国内这点罪都留给我们受了;你们他妈一回来,都当贵宾招呼你们,你们当然爱国了。得,您看您,是不是不喜欢中国了?我干吗不喜欢中国?我不喜欢我上哪儿去呀我?喜欢不喜欢一个样。可话又说回来了,中国是不错,咱得说实话,这生活比他妈我年轻的时候强忒多了,他怎么也有吃有喝呀。得这么说,这么大个国家,这么多人张嘴等吃等喝,搁谁身上也都难整治。你周恩来能耐大也不行,你朱熔基能耐大也够呛,不信你看着。甭说国家了,就我们这么个小家还他妈不好整呢。你看海涛,他他妈不服管,你个孩崽子懂个屁,跟我犟嘴,他诚心气你。居家过日子不容易啊。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可我知足。你得跟从前比,那时候叫东亚病夫,谁把咱中国当盘菜?现在你再看,美国你也把中国当成大菜了吧?克林顿都要来访问了你看。最惠国待遇还不是年年有?嗨,我问你,你说美国怎么个好法?不就是洋房汽车吗?房子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吗?有间屋得了。我没汽车,我有自行车。上哪儿去我坐公共,不结了?你倒说说,美国哪儿好?哪儿好?还真不好说。还是那句话,各有各的优缺点,各有利弊。我这人比较悲观,看这世界上没什么好地方,哪儿都不好,不是世外桃源。当然也有人乐观,到哪儿都觉得好,日子过着有劲,就是随遇而安哪。嗳,我就是,要我看我这儿就不错,一天吃饱混天黑,挺舒坦。不操心不受累,这日子过的。我这岁数,世界不是我们的喽,是你们的喽。不,你们也不行了,他妈50多了,也下午了,是海涛他们的了,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就是不到八九点他妈不起床,嘁。
我招您惹您了老说我?外屋孙子出声儿了,谁赶上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您那时候人少,干嘛都容易,我要是赶上您那时候说不定还上了大学呢,比您强了不是,一辈子工人。这兔崽子,一套一套的,瞧不起你爷爷了不是?没我哪儿他妈来的你?给我里屋做作业去!强迫命令,家长作风。孙子嘟囔着进屋去了。你再顶嘴,我抽你个兔崽子你信不信?老头儿这话没吓着他孙子,倒把我吓一跳。我脸上掬着同情的苦笑,看着老头儿,心里说,您要是抽冷子扇您孙子的时候一定要先运好一口气,做好充分的运动准备,要不闪了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人家老头儿说是说,屁股也没抬一点。
我回清华招待所的时候雨仍然下着。在美国的时候不喜欢雨,可在北京特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空气新鲜,有股模模糊糊熟悉的乡村的泥土味儿。这时候,仿佛能看到遥远的过去,象一条乡村土路,平平淡淡,延伸过来。路上,走着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熙熙攘攘一拨一拨的人群。我呢,有时候在他们中间,有时候又在他们头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