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清楚記得三十年前初次踏上加拿大土地的那一天。那是個冬季的午後，雪霽初晴，艷陽當空。一出機場大廳，我驟然感受到明亮陽光的衝擊，或許是空氣太過清澈，也或許四處覆蓋着皚皚積雪，亦或許碧藍天際不受許多建築物遮擋。那種被強光包裹和穿透的顫慄，多少年以後也無法淡忘。

　　來加拿大定居是家母生前的口述遺願。她祖籍廣東台山，自己出生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自從二戰前隨經商的父親舉家遷往上海，之後再也沒有回到過出生的土地。母親的故事，我在舊作《媽媽的遺產》裡，有過概述。在媽媽患癌症病重的最後日子裡，她不容商議地向家人交代，“我的孩子將來都去加拿大。”當時我不在場，這話是爸爸後來傳給我的。儘管爸爸並不情願自己所有子女都遠赴重洋地離去，但對此嚴格照辦無誤。如今我們四兄弟姐妹都已在BC省安家多年。

　　三十年飛快過去，我和我的家庭已經如魚得水地融入了加拿大，享受着優閒舒適的退休生活。扳指一算，這輩子曾定居過的地方，時間最長的莫非加拿大了。我的出生，讀書，工作，均不在同一個城市，因而缺乏幾乎人人都有的那種故鄉歸屬感。比如，南京，杭州，北京的方言我都能說兩句，但交流一概不地道。因此，隨便走到哪裡，在周圍人眼中我是個外來者，與當地族群有着難以言說的隔膜。有人會嗤鼻說太矯情了，哪有這麼複雜，哪兒不都一樣嗎？

　　有比較才有鑑別。種族，地域，身份的歸屬和認同這個東西，與加拿大對比，在我出生的國度，那可是太不可或缺了！比如，湖南人提攜湖南人，浙江人幫襯浙江人，我們的前輩一代代如此。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來城裡打工，假如身邊沒有幾個老鄉呵護，那就等着受欺負吧。工作再努力，才華再出眾也不管用。

　　不過來到加拿大以後，好像國內那種尋找歸屬認同的迫切感並不強烈。在加拿大填寫個人信息，表格裡面沒有籍貫這一欄。剛認識的人，不到熟稔的程度，誰也不會打探對方的出生地。至多心裡暗暗猜測，亞洲人，中東人，南美人，東歐人？這是個移民組成的國度，大家同是外來者，彼此心照不宣。“滾回你原來的國家去”，這話罵在誰頭上都適用，除了原住民。只要守法，按規矩辦事，根本用不着本國本族本鄉的好友幫忙，做事暢行無阻。

　　加拿大的建國歷史很短，最初是由歐洲移民來的英法兩族人共建的。從第一天開始到現在，從未宣稱過這是英民族或法民族的國家。加拿大人口3707萬 （2018年）。其中，英裔居民占42%，法裔占26.7%，其他歐裔占13%，土著居民（印第安人、米提人和因紐特人）約占3%，其餘為亞洲、拉美、非洲裔等。現有華人約109萬。與中國不同，加拿大人從不說“犯我大加者雖遠必誅”這樣的狠話。他們判別是否受侵犯的根據，主要看對方做了什麼事，並非對方是什麼人。比如中國人可以因加拿大司法機關拘留了孟晚舟，而厭惡加拿大人；而加拿大人絕不會因中國禁了加拿大的植物油，就記仇中國人。不要小看這點細微的差別，世界會由於這一細微差別，從靜謐祥和的歲月，一夜之間陷入萬劫不復。

　　深度區分，可以把近現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分為兩種，即民族國家和非民族國家。以人種血緣為最高認同的國家，叫民族國家；以憲法為最高認同的國家，屬非民族國家。不過有些國家的憲法只是做做樣子。歷史上的王朝不算在其中，國家只產生於近代。事實證明，挑起爭紛戰亂的，多半都是民族國家。比如從前的納粹德國和大日本帝國，現在的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而那些非民族國家，一般不具侵略性，比如加拿大。即便魁北克宣布獨立也不會打內戰，信不信由你。難道說，民主是個好東西，而民族竟是個壞東西？別罵我，事情好像就是這樣。

　　道理在哪裡？還是回到我前面比較過的中國和加拿大。加拿大的憲法和法律禁止種族歧視。假如你和一個路人發生糾紛，可以打電話請警察前來裁判，也可以乾脆告上法庭。可是，一旦對方以種族背景為由發動攻擊，他立刻會被判違法，輕者受罰，重者入獄。為什麼要制定這樣的法律？因為血統血緣從來不是判別是非對錯的標準。同樣的一個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中國人，既可以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無論天使或魔鬼與他的血統半毛錢關係都沒有。就憑這一點，淡泊民族主義和信奉民族主義高下立判。在中國，尤其是近些年來，種族正確的慣性思維，正越來越深地糾纏住大量年輕人。假如有人在社交網絡宣稱，在釣魚島歸屬的問題上，中國人全是天使，日本人全是魔鬼，點讚擁護的恐怕會超過半數。

　　在上世紀早期，中國初建現代國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剛從清朝滿族人的統治下解放，憲法上寫明了五族共和，包括不歧視滿族人。那是多好的一個氛圍，現在卻變了。現在甚至同為漢族人的香港人台灣人都受到歧視，網紅們開口閉口喊打喊殺。藏族維族人就更別提了，即便確實受到不公正對待，也少有漢族人去同情他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在種族國家裡，通常把所有人分為“自己人”和“外人”。“真善美”這些終極審美價值，統統被丟在腦後。當社會一旦開始了族群區分，平等就沒有了。我族當然比你族高一等，這還用說？自由也沒有了。自由的真實含義是給人自由，而不是自我自由。理所當然，決不能給敵方或異己自由，否則對我不利。沒有了平等自由，民主當然什麼都不是，難道讓我同格格不入的異類講民主？在種族國家裡，沒有什麼事實可講，沒有什麼道理可講，所有人滿腦子都是敵我之間的利害。不能吃虧只能占便宜，吃虧叫傻，占便宜叫聰明。這樣的國家與其說是現代國家，不如說是叢林部落。令人痛心的是，中國目前已經越來越墮落為這種國家。哪怕憲法裡明白寫着，這是五十二個民族的和睦大家庭。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思量許久，我發現一個極可能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種族這個東西，從來都是像橡皮泥一樣，被熱衷於集權的統治者捏來捏去加以利用。一個起碼的常識：似乎大權在握的強人，一旦失去大群隨眾的追捧和支持，就如泄氣的皮球軟軟地攤在那裡，百無一用。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離開他身後那百萬羅馬將士，單槍匹馬向誰稱霸？

　　統治者把這件凝聚萬眾為我所用的法寶，譽為“民族主義”。這裡面的底細，普通百姓毫無所知，相反，還覺得興奮刺激。史學家一般把毛澤東解讀為馬克思主義加民族主義，後一半的定義更準確。毛的成就大業，歸功於對民族主義的嫻熟運用，比如“反帝”和”抗日“。不過用完就扔了。他晚年迷戀的是國際共產主義，引領第三世界，中華民族的地位讓位於亞非拉。近年來中國民族主義的重新崛起，有賴於咱們習總書記的大手筆。他祭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很有效地調動十四億中國人聚集在以他為核心的共產黨周圍，向美帝為首的國際資本發動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從收買高官巨賈，輸出勢力，偷盜技術一直到傳播病毒。若非“渾不吝”的川普在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調整了對華戰略，習總的宏偉計劃說不定就實現了。一旦實現，中共可以在世界所有地方捋着袖子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攔不住。這裡有十四億人口在背後撐腰，誰敢與我爭鋒！為了使這個”中華民族“更大更具殺傷力，還要變着法把藏族，維族，蒙族，然後香港台灣，統統“統一”進來加以同化。誰要是不服的話就給他們顏色看！

　　感恩家母的臨終決定，我現在得以避居加拿大，這個族群淡泊的國度。幾乎每時每刻，我都可以感受到周圍的友善，平和與安寧。對遠在太平洋彼岸的故國父老鄉親們，我心裡暗暗祈禱，但願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也能享受到和這裡相似的友善，平和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