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舟和貝益民的這餐飯，因為一個又一個沉重的話題，氣氛變得格外尷尬，雖然要了一桌子的菜，兩人卻都餓着肚子。

從四季酒店出來，江晚舟提議，一起到馨茶店坐坐，喝杯熱茶再走。

貝益民擔心地問：你今天真的就這麼清閒嗎？不要耽誤了你的正事。

江晚舟嘆了一口氣，說：我能跟你呆一會，這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她接着瞟了一眼貝益民，說：你也不要有什麼壓力，我其實晚上是有重要約會的，DICK約了我晚上談生意，他在香港有間公司SKYCOM，在中東的生意做得很好，我有事情想請他幫忙，現在離晚上見面的時間還早，你如果能夠留下來，就是你陪我，而不是我陪你了。

貝益民點點頭，說：你說的中東生意應該是指伊朗吧，美國不是對伊朗有禁運政策嗎？中國也加入了這個禁運協定。

江晚舟點點頭，說：香港是個自由貿易區，對伊朗私下貿易，其實也是得到一些美國一些“大勢力”支持的，比如香港的滙豐銀行一直都在與伊朗做生意，美國政府基本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干涉，而我們華威是大企業，國家有需要我們效力的時候，我們當然是“義不容辭”的，不過我們今天最好不要談這個。

貝益民默默地點點頭。

兩人於是一起出來，往中環的方向走，那裡就有一家新新奶茶的分店。

剛走到半山扶手電梯附近的時候，就看見那裡坐滿了學生模樣的年青人，而且人人都拿着黃色的雨傘。

江晚舟扭頭看着貝益民，又嘆了一口氣，問道：這就是那幫一天到晚鬧事，搞什麼“雨傘運動”的香港學生娃吧？

貝益民點頭笑一笑，反問道：你在深圳，就算是與香港只隔着小小的一條河，也看不到這樣的真實景象吧？

江晚舟說：我為什麼要看到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大陸的年輕人每天都忙得很呢，他們要忙於學習，忙於工作，哪裡有這種閒工夫瞎折騰。

貝益民沒有做聲。

江晚舟接着說：我們國家對香港有大恩大德，香港這幫被寵壞了的孩子，被別人教唆起來搞什麼“占中”運動，就是破壞香港的繁榮穩定，對祖國喪盡天良。

貝益民聽江晚舟這麼說，有點沉不住氣了，立馬回應道：晚舟，你對這些學生可不能用“喪盡天良”這麼狠毒的詞啊，你想想，我們哪一個人不是從年輕的時候走過來的？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時代不是靠着年輕人才有“改變社會”的希望？年輕人是有不夠成熟的地方，但是他們的心是最純潔最美好的，也真是因為如此，他們才比我們這幫已經被社會“腐化”“扭曲”的人，更能夠看清社會問題的是非曲直，更反抗社會的墮落，更盼望社會的進步嘛。

江晚舟聽了一愣，過了一會，還是沒好氣地說：反正我們國家不欠香港，他們為什麼要給香港添亂，給國家添亂？

貝益民說：是，國家不欠香港，可是香港也不欠國家啊，中國的改革開放，能夠取得今天這個成就，香港可是為國家立了頭功的大功臣啊，這筆賬“祖國”不應該輕描談寫地一筆勾銷對不對？而且香港成長到今天，又不是黨媽養大的，國家對香港的“恩情”不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嘛，不能因為說國家對香港好，香港就連說句“不”的權利都沒有，對不對？否則的話，國家對香港的好就不是真心真意的好，而是政治上的“強買強賣”，再說了，香港現在畢竟還是一國兩制的地方，香港與中央政府之間不是“君與臣的關係”，也不是國內人喜歡吹噓的那種“母親與小孩子的關係”，而是我們的父母與同樣為人父母的我們之間的關係，香港人民有權對中央政府的作為表達不滿，中央政府也應該認真“傾聽”和解決問題，而不是簡單地斥責香港孩子“添亂”，這是地地道道的“皇上”罵“奴才”的口吻嘛。

貝益民一口氣講出了一通大道理。

江晚舟愣愣地想了好一陣子，接着輕輕地搖搖頭，說：但是，我還是不能認同這幫學生對國家的態度，你看他們對西方國家和對自己的國家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態度，他們對着英過美國就像一條哈巴狗，而對着自己的祖國卻像一條瘋狗，有一點事情就亂喊亂叫，他們就不能有一點點做中國人的骨氣嗎？

貝益民沒有馬上回應。

江晚舟見狀，扭頭看着他說：你沒話說了吧？

貝益民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要是真的認真回應你這個問題的話，我們可就要“鬧翻”了。

江晚舟笑着說：你說吧，我永遠不會跟你鬧翻的。

貝益民也笑了起來。

停了一會，貝益民說：你剛才是在對香港的年輕人進行“道德評判”，用“道德評判”來談論香港問題，是非常不合適的，只會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畢竟香港人的道德觀不同於大陸人的道德觀，馬克思說過“道德”只不過是被統治階級默許的維護現存社會規範的常識，我從來就不認為像大陸這樣一個相對落後的社會，人民的道德水平會普遍高於發達社會的道德水平。

江晚舟笑容消失了。

貝益民沒有理會她，接着說：香港與祖國大陸的關係，就像是婷婷與你和你現在家庭的關係，彼此雖然有天生的血緣關係，但是本質上都是“獨立的生命體”，你只有先讓你自己站到婷婷的立場和她的道德高度上看問題，才有可能與她有真正的“對話”，其它更多的話，我就不想再多講了。

兩人一路無語，來到新新奶茶在中環中心的分店。

店裡的顧客不多，但是員工似乎正在忙的不亦樂乎，JESSICA不再店裡。

見貝益民和江晚舟來了，店長將兩人請到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來，解釋說，JESSICA出去送貨去了，她自己出錢，訂了很多的奶茶，送給正在中環中心附近靜坐示威的學生們，已經送了一批了，過一會JESSICA還會回來取第二批，所以大家都在忙着趕貨。

正說着，JESSICA拎着兩輪手推搬運車，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只見她上身穿一件無袖緊身黑色運動背心，下身穿一條洗白的七分牛仔短褲，腳上穿一雙黑色運動布鞋，手上一雙灰藍兩色的單面膠工作手套，全部頭髮都緊緊地紮起來攏在腦後，滿面紅霞，額頭上的汗珠一閃一閃，仿佛可以看得見她頭頂上蒸騰的熱氣。

她看見貝益民和江晚舟兩人，高興地走過來向兩人問候，並且把自己的想法簡單地講了一遍。

貝益民說：你這個想法挺好，既是做公益，也是為產品做品牌廣告，這錢不應該讓你自己出，應該由公司來出。

JESSICA說：我才剛剛接手負責公司香港這邊的業務，不想讓公司覺得我在亂花錢，而且這種花錢的事情，要事先給公司打報告，不知道會等多長時間，等批下來的時候，也許時機可能都已經過去了。

貝益民瞟了江晚舟一眼，又笑着對JESSICA說：你這個機靈鬼，你是擔心公司上面不同意支持學生運動吧？不過我支持你的行動，你讓店長出一個賬單給我，我來為你報銷，算我臨走前最後為你做一件好事。

JESSICA謝過貝益民，又跟江晚舟說過再見，就急急忙忙去搬送第二批奶茶去了。

貝益民透過落地窗，默默地看着外面的JESSICA，當她矯健而敏捷的身姿，漸漸遠去的時候，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愛憐”和“敬畏”。

貝益民扭過頭來，衝着江晚舟微微一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香港這個地方真的很神奇，養育出了很多既有本土特徵，又很國際化的人才，我們這幫人跟香港人比，簡直就是“野雞大學”畢業的。

江晚舟一聽哈哈笑起來，說：貝貝，你也用不着這麼妄自菲薄吧，JESSICA不也是清華畢業的嗎，人家也是中國大陸的大學畢業生啊。

貝益民說：我的意思是社會環境對人的基本世界觀的影響，“學校教育”相比於“社會環境”而言，還是沒有那麼“深刻”。

江晚舟點頭說：這一點我同意，“素質”這個東西不是天生的，從大眾傳媒到學校教育，這是我們人，獲得良好的國民教育的主要渠道。

這一次，輪到貝益民哈哈笑起來。

江晚舟疑惑地看着他。

貝益民說：你知道嗎，說出來真難堪，我們這幫在封建思想中浸泡了5000年的中國人，只在1919年開始的五四運動中，經歷過短短兩三年左右的“思想解放運動”，之後再有的所謂“思想解放”也好，“整風運動”也好，“文化革命”也好，全部是清一色的反思想解放，不僅在社會傳播層面上，而且在學校教育層面上，從小學到大學，一概都是“洗腦”，絕對沒有“解放”。

貝益民接着說：感謝你和RACHEAL因為新新奶茶的生意，讓我在香港實實在在地生活了這麼長時間，我因此也真切地觀察和體會到了香港社會，比較一下一百多年來，西方的、香港的、大陸的大眾傳播和教育體系，以及他們傳播的和教育的內容，你就明白，大陸出來的一些人，包括我自己，即使有大大的學位，會寫幾個字，懂得講講幾句話，但是和人家比，真的就是個“野雞大學”出來的。

江晚舟聽了貝益民的一番話，半天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開口說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們中國人，或者說你定義的大陸中國人，沒有“民主意識”唄，我倒想聽聽，你理解的“民主意識”到底是什麼？

貝益民笑着說：我過去對“民主意識”的理解也很抽象，而且因為自己腦子裡面的“民主”概念太抽象，所以沒有那麼在意它，以為它太虛了，後來我在香港生活了一段時間，而且親身體驗了這裡發生的一系列的社會運動，我現在終於明白，民主原來很具體很實在，對於老百姓來說，就是跟政府“討價還價”。

江晚舟被貝益民的話逗得哈哈笑起來。

貝益民看着她，接着說：你別笑，真的就是“討價還價”，民主這個東西，本質上是多種經濟和政治力量的相互制衡，不過，由於民主具有民族性和歷史性特徵，在不同的國家地區，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即使是針對着同一個國家，它的內涵和外延都不同，導致“民主”這個概念很難讓人搞懂，但是香港的這次“雨傘運動”就像一本教科書，一下子就把“民主”這個問題解說清楚了，而且非常通俗，非常有香港特色，就是人民與政府“討價還價”。（請點擊進入“作者”個人空間，查閱我的個人資料，看看我還能為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