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家菊的媽

在前面我提起過，家菊的母親曾做過香煙廠女工，生活經歷坎坷，很有主張，並非一般農村婦女可以比，果然第一次上門就給我留下特別能幹，甚至可畏的印象。

那是在從集訓隊回村以後大約兩叄個星期的休息日，家菊到樓下村來邀我去她家。從她輕鬆的神情上我估計出，家人肯定對我這個人的一切“優勢”全了解了。自從確定和家菊的戀愛關係，各種議論聽到不少，但我這個人的脾氣，話出了口輕易不肯再變更，寧願吸收來自他人關於贊成的評論，而對於勸我實際一點，多考慮彼此差異的勸說，則抱着姑妄說之的態度。現在家菊親自來邀我上門了，當然應該欣然前往。

我確是以欣然的心情去的，但欣然之餘，完全沒把世俗禮數放在心上，好像就穿着一套在北京參加運動會時全國工會發的印有《全國一機》字樣的羢衫褲，外面披着有六年資格的藍布棉大衣，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拿，現在回想，的確沒買什麼東西。按說，我走南闖北不見得連起碼的禮節都不懂吧，怎麼會這樣呢？原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上海郊區到處只是“大躍進”、“大食堂”、革命口號震天響，除了在土地上折騰，簡直很少有商業活動。眼前的樓下村界浜宅只有一位貨郞兼業餘道士先生家有些油鹽醬醋可賣，此外便沒有可拿出手的禮品。這是第一層原因。第二層原因，也是最關鍵的原因，則是家菊當時只顧着拉我走，連說，什麼也用不着買。加上我本來就不習慣花錢，於是就成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毛腳女婿。

“毛頭跑步跑到一個小官人”的消息顯然流傳很快，我進村時簡直被放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進屋以後更成了動物園的熊貓，害得未來的老丈人必須不停“驅趕”觀眾。丈母娘在哪裡呢？也在這間屋裡，她忙着煮糖滾雞蛋。

她家住房是原來一家上海工商地主的產業。一排五個門洞，正當中的一個大間當作生產隊倉庫，另外四個小套間分配給四戶貧農使用。家菊家用來接待我的房屋是廚房兼客堂，裡面還有一間算是臥室，各有十幾平米大小。不過內室搭建一層閣樓，可用一隻扶梯爬上去，倘若沒有閣樓，一家大小是住不下的。

未來的丈母娘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糖滾荷包蛋 讓我吃。屋裡屋外的人都特別注目我吃的動作，使我很緊張，因為我平日只喜歡吃辣椒炒旳菜，絕不碰加糖的食物，當時我實際上是在勉為其難地往下咽。我聽說過，女方給你吃糖滾蛋，就算認可這一“朋友關係”，往後來來往往，無論如何得咽下這碗雞蛋。

多虧“大躍進”時期農活重，年紀輕，胃口特好，儘管甜點非我所願，還是一隻不剩全下了肚。這時女當家的早己搬過一隻長凳坐在我對面，裝着漫不經心觀察着我，似乎並不在意我的身量，而是那身“打扮”。我吃完雞蛋，也開始注意她這個一家之主。那時她不過四十叄四歲光景，跟現在的中年女子簡直沒法比，衣裳好壞不去說，繁重的農活和家庭操勞早己使她臉上布滿皺紋，又在腦後隨便挽一個髮髻，自然無所謂式樣，整個就是一位鄉下常見的大娘。在她瘦削的臉上，只有一雙有些凹進的眼眶遺傳給了家菊，此外好像再也沒有一點和美相關的痕跡。我腦子突然閃過一個可笑的想法：家菊那個荒唐的生父大概長相還好吧？

但正是這位普普通通又過早蒼老的婦人，看我吞下雞蛋不久，就開始顯露當家人的機敏，用不斷的，含蓄的提問使我在己是寒天的季節，從額頭髮熱到最終汗濕衣襟。

她的談話從證實一些使我有面子的內容開始。起先說：“聽毛頭講，你在上海大單位里當翻譯，就是跟外國人打交道的，蠻好。”我自然應答很流暢。我還比較詳細介紹，我們局直接受北京領導。設計局的任務是配合蘇聯援助設計的動力企業建設，所謂動力企業主要用來發電的。我自己的任務是搞企業里鍋爐房、煤氣站等等設施的翻譯，等等。看神情她似乎並不需要知道那麼詳細，我便打住了。毛頭媽又給我一個炫耀的機會，她說：“聽說，你到過北京參加運動會，見過毛主席呀！”這一點更使我得意，馬上補充說：“不單毛主席、還有陳毅元帥在天安門城樓上指揮我們正步走，準備國慶節遊行在廣場上拍電影……”她又用“蠻好”兩字中止我繼續發揮。接下來的談話才真正進入她設定的主題。

“毛頭回來講，她和你交了朋友，蠻好。毛頭從小吃苦，跟着爺娘沒過過什麼好日子，現在有了朋友，做娘的放心了。她跟着你有福氣啊！”不言而喻，這番話像天網恢恢罩到我頭上，毛頭要是再沒有福氣，再沒有好日子過，自然，我是逃不了干係的。從這番話起，我好像額頭上出現一層細細的汗液。誰知，這位準岳母“乘勢追擊”，再次提出了我最不願意涉及的問題，果然是做過廠，見過世面的角色，她問話絕沒有“正式談判”的嚴肅，很隨意，漫不經心，但卻直擊實質：“聽說，你在南京有兩間工房，大嗎？”我說不大，跟她們家差不多，只是另外有個公共廚房。她說：“蠻好。將來成家可以‘排一個新房’”。我趕忙解釋：“那邊的房子雖是我原在的廠分配給我的，但現在我媽媽和叄個弟妹住着。廠里就因為我家困難才分配的。”她並不爭論，略停一會兒，又說：“毛頭大了，來提親的人多，她都看不中，一定要嫁工人（當地人稱拿工資的人）。一工一農最好，到時候有工資拿，家裡自己種點菜，養點雞鴨，一家人家日子好過喲。你年紀輕輕能拿六十多塊，不錯了。將來工錢還會漲，小夫妻有奔頭。”

不知是家菊沒告訴她我要養弟弟妹妹，還是她故意忽略，我對她替我作的“生活設計藍圖”一點興奮不起來，反倒是頓時感覺後背的汗衫己經潮濕。我這人還有一個脾氣，不會強作歡顏，喜怒哀樂必形於色，這時的臉色想來十分尷尬，以至於驚動了陪在一邊的家菊。她媽媽在家中的威望顯而易見，整個談話過程中，丈夫和家菊都在一邊凝神而聽。可是談話到達這一地步，家菊終於鼓起勇氣出來解圍。她站了起來，好像對我，實際也是對媽媽說：“我帶你看看我們的海灘，好嗎？”

當地人習慣把長江口外的灘涂稱作海灘。小浜宅東邊是一大片蘆葦和田地並存的灘涂。再往外就是吳淞口外的長江入海處，非常遼闊。它的對面，隱隱約約可見的陸地則是崇明島邊的長興島。

這時的家菊出乎尋常地有勇氣。她毫不在乎村里鄉親們的眾目睽睽，竟一直領我“衝出”村子，往海灘奔去。一路上誰也沒說話。我的沮喪己將初次相親的新鮮感沖刷得所剩無幾。她呢，沒有城市姑娘可能表達的委婉的勸慰，只是低着頭帶路。海灘和村子中間是一道高高的堤壩，一上堤壩人的眼前豁然開朗。姑娘似乎不一定有意識設計這個環境，也許只為避開眾人的目光，帶我下了海灘。這裡真是寂靜無聲，遼闊無垠，我立刻有了“安全感”。

我們找一塊面向長興島的草地坐了下來，仍是無言無語。五十年代末期的長江口外比不得現在船艦穿梭如織，從吳淞口到東面的大海，等上半個小時未必有一艘船隻，輪船更是難得看到。如此幽靜的廣闊天地，要是給市區的年輕人，真是談情說愛的聖地。然而我和家菊，儘管也是戀愛中人，卻被噼頭蓋腦的“務實性”談論擊打得興味索然。

最後，還是家菊開的口。她沒有知識女性那種慣常要對方吐露心情的要求，而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媽是隨口講講，不作數的。你不要擺到心裡。”她大概認為這活不足以說服我，停一停，又重複了在集訓隊時首次向我表示的那句話：“我不是看你工資高，我是看你人好。”此外，她便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這時我的內心實在百感交集，萬萬想不到，一個在大城市大機關里做着使人羨慕工作的人，和一個農村姑娘的交往，剛剛走第一步就被弄得如此狼狽！但家菊兩次重複的一句話，使我感動，我趁四下無人，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看了一次她的臉、她的那雙眼，太年輕、太端莊了！太誠懇了！誠懇得令人不忍對她說一句重話。唉，姑娘，這戀愛、婚姻、成家，有多少世俗之事在等着給我們為難，連我一個有點閱歷的人都想不周全，你這麼單純怎麼能對付得了？從心裡，我真的有點喜歡她了，也許一半是真愛，一半是憐愛，反正沒有虛假成分。可是，一位母親大人把着關口，後果又會如何呢？

我轉而一想，能怪人家大人嗎？哪個家長不想替女兒找個好婆家？怪不得的。毛頭的姐姐，就是小時候獨自一人摸到珊黃找親娘的那個，當時已經在隔壁張家宅村婆家過上比較安穩的生活。公公是退休木匠，工資不少，丈夫在煉油廠當司機，是個頭號好人。夫妻膝下一女一子，家中瓦房四五間，是村里紅火人家。媽媽常以此為榮，自然希望二女兒“更上一層樓”了。

想了這些，又想到自己家庭一本難念的經，不免滿腹惆悵！

家菊見我埋頭苦想，良久不說一句，心裡不安，又不知再有什麼高深的道理能幫我排解，情急之下，又說出兩句簡單而情摯的話：“你不要難過，不管怎樣，，我跟定你。生活再苦，也有好的一天。”你說她考慮問題簡單吧，確實簡單，但不能否認，她抓住了人生的最要點，獻出了女孩最赤誠的心，只不過不善於表達而己，而我卻恰恰很讚美她這樣的樸實，緣分就這樣形成。在進和退的矛盾中，我的心移動到進這一邊。

我終究不能一直保持緘默，不能再讓家菊忐忑，於是我說了以下的話：“家菊，你這樣相信我，看得起我，我心裡明白，一定會跟你好下去。你媽講的事都是過日子少不了的，我無話可說。只是希望你回去以後常常對她解釋，我媽媽一個人支撐家庭真的吃不消，她有心臟病、氣管炎、人瘦得皮包骨頭。我是大兒子、大哥哥怎麼忍心不管！好在我大妹妹到一九六零年大學畢業就可重新分擔我們的擔子，不會永遠苦的。你說得對，總有好的一天。你是個好女孩，我不會騙你。”

我們最初的戀愛約會辛酸多於甜美，沒有山盟海誓，卻因為相同的心願把手緊緊握在一起。但最後，我還是向她透露真實想法：希望以後她常來我們樓下村，在她媽沒有理解以前，真的有點怕再去上門。家菊默默聽着，不知是否贊同。

隨後，我向二老略作告別，便結束第一次造訪。經過這次滋味難說的訪問，看得出，毛頭的繼父是個沒有心計的老農，他似乎對我要熱情得多，這可算是一大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