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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無望
送交者: 北京部落 2025年05月29日10:51:23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halfway house A

接近三十歲的韋德(Wade P)獲得了日間假釋(day parole),終於走出那座匿於山里、坐落在溫哥華東北約五十公里處的監獄。在近八年的刑期中,他已服刑一年有餘。此刻,站在“自由”的邊緣,他感到一絲不安和緊張。

日間假釋是一種附帶條件的釋放形式。囚犯服刑滿六分之一後,可申請由假釋委員會審核批准。獲批須滿足表現良好、再犯風險低、不構成社會威脅等條件。假釋者白天可外出工作、學習或就醫,夜間須返回指定住所,並嚴格遵守規定,否則將被收監。

監獄門外是一片空曠的停車場。秋日陽光灑落,卻未能為韋德帶來多少暖意。他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望向前方。一輛豐田凱美瑞旁,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正朝他揮手。那人是喬——他的假釋官。其實,在獲准假釋前,韋德已與喬見過幾次。喬始終沉着冷靜,說話不多,但一雙深邃的眼睛,總像能看透人心。

韋德走近喬,對方只是微笑着點點頭,示意他上車。韋德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下,車子隨即駛上公路。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喬,是他的監管官,也是他今後一段時間的影子。一路無言,喬開始簡要說明假釋後的程序。韋德雖已熟知,但規矩不能省:入住中途之家、定期報到、按時工作、遠離毒品和酒精。喬特地強調,他會不定期送韋德去尿檢。若呈陽性,韋德將立刻被送回監獄。

一個多小時後,喬將車停在溫哥華一處寧靜的居民區。韋德跟着下了車,雙手緊緊攥着兩大包行李。他抬頭望着眼前那棟白色的兩層民宅,夾在兩座低矮的老房子之間。這裡,就是他聽聞已久的五人床位中途之家(Halfway House),是他人生旅途中的又一個落腳點。韋德跟着喬走到中途之家的門前。喬按響了門鈴,韋德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感到一絲莫名的緊張。

開門的是一位五六十歲的矮胖男子,儀容有些邋遢,灰白的鬍鬚雜亂地覆蓋在下巴上。見到喬,他露出誇張的表情,聲音沙啞地喊道:“喬,真高興見到你!”話音剛落,他的目光便越過喬,落在他身後的韋德身上,“你一定是韋德吧?”

韋德禮貌地微笑,輕輕點頭。

那人側身讓出一條通道,說道:“進來吧。”

屋內瀰漫着一種混合氣味——咖啡的苦香與清潔劑的刺鼻味交織在一起。右手邊是鋪着深色地毯的客廳,一張三人沙發正對着一台大電視。左側是開放式廚房,使整個空間顯得更加寬敞明亮。

喬徑直走進客廳,重重地坐在沙發上,掏出手機開始翻看信息。他對這裡顯得十分熟悉。關於韋德的安置,他放心地交給了這裡的工作人員。

“我叫克里”剛才開門的男人伸出手與韋德握手,隨後帶他穿過昏暗的走廊,走向廚房。他語氣隨意:“我是這裡的經理,幹這行十來年了。”

廚房不大。靠近冰箱的角落裡放着一台老式咖啡機。克里熟練地檢查着水壺和濾網,回頭看了韋德一眼,問道:“喝咖啡嗎?”

韋德點了點頭。

“那就自己來,別拘束。”克里隨口朝客廳方向喊道,“喬,要不要來杯咖啡?”

喬懶洋洋地回了一句:“不用了,謝謝。我得走了,還有很多事要做。”

隨後,喬走進廚房,目光掃了韋德一眼,語氣平靜地說:“明天來我辦公室一趟,別忘了。後天你就開始上班了,準備好了嗎?跟老闆聯繫過了嗎?”

“幾天前聯繫過了。”韋德答道。他通過一位獄友介紹,在一家修車廠找到了一份差事,那個獄友是老闆的親戚。

喬點了點頭,對克里說道:“克里,帶韋德去你們倉庫找一套合身的工作服和一雙鋼頭鞋。要是沒有,就帶他去沃爾瑪買新的,記得留髮票,回來我給你報銷。”話音剛落,喬朝兩人揮了揮手,便轉身離開。克里沒有送他,他們相識多年,早已不拘禮節。

廚房裡頓時安靜下來。克里接着說:“這裡有規矩,都是基本常識:不要碰酒精和毒品,保持房間整潔,宵禁前必須回來。宵禁時間是晚上十一點。要是弄砸了,就得回監獄。”

韋德沒有回應,只是輕輕點頭,抿了一口咖啡。

“來,我帶你看看這房子。”克里說道。

這是一棟兩層的老房子,光線略顯昏暗。樓梯發出吱吱的響聲,仿佛在訴說着每一個踩上去的人的重量。樓上有三間臥室和一個公共衛生間,樓下則設有兩間臥室和另一個衛生間。

“你住這間。”他們走到樓下走廊盡頭,克里推開右手邊的一扇門。

房間不大,但收拾得井然有序。單人床靠牆擺放,木質衣櫃緊貼窗戶,旁邊是一張書桌,牆上掛着一台舊電視。韋德走進房間,將行李袋放在床邊的地板上,隨後走到窗前。窗外是中途之家的後院,草坪上擺着一張野餐桌。

“晚飯是六點,遲了只能吃剩飯,或者自己動手做。”克里站在門口補充道,“這房子裡的人來來去去,有三個是上班的,很少能碰上他們。樓上住着個叫喬納的,非常安靜。你跟着他那樣做,應該沒啥問題。”

韋德點了點頭,沒有回應。

克里離開後,韋德獨自坐在床沿。雖然這一天並沒有耗費太多體力,他卻感到異常疲憊。他從行李中翻出換洗的衣服,走進衛生間,草草沖了個澡,隨後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到了晚飯時間,克里來叫他吃飯。韋德睜開眼睛,說了聲“謝謝”,卻搖頭表示沒胃口,隨即又繼續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來。

接下來的一周,韋德的生活陷入了機械般的循環:上班、回家、吃飯。在中途之家的五名住客中,他已見過四個人,其中就有克里曾讓他認識的喬納。與他們的相遇總是匆匆,要麼在清晨,要麼在晚餐時分,隨後大家各自散去,有人回房,有人外出。

某天晚飯後,喬納敲開了韋德的房門,邀請他一同到後院抽煙。兩人並排坐在長椅上,點燃香煙,火光忽明忽暗,仿佛為彼此的坦誠鋪就了一條短暫的通路。他們聊起了各自的過去。喬納和韋德年紀相仿,都曾因吸毒和酗酒被判入獄三年。喬納告訴韋德,中途之家的負責人克里也曾深陷毒癮,十多年前戒斷。韋德聽後並不驚訝,從克里那略顯滄桑的面容中,早已看出那段難以磨滅的過去。

喬納告訴韋德,他現在參加 AA 和 NA 課程(AA 為 Alcoholics Anonymous,成立於 1935 年,旨在幫助酗酒者戒酒;NA 為 Narcotics Anonymous,成立於 1953 年,援引 AA 模式,服務於各類成癮者,包括酒精成癮者)。他通常晚上去上課,地點離中途之家僅兩個街區。他問韋德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韋德沉默片刻,說他知道那地方,但還沒準備好。喬納沒有多問。

某天下班後,韋德不知不覺走到喬納參加的戒酒戒毒課的地方。他在外徘徊良久,最終走了進去。屋子不大,椅子東拼西湊,十幾個人圍成鬆散一圈,低聲交談。喬納坐在後排,看到韋德,只是點了點頭,像早已預料。

韋德找了個座位,默默地坐了下來。

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正在訴說着她的故事:酗酒、失去孩子、疲憊與痛苦。輪到喬納時,他簡單地說:“我在監獄裡呆了三年,也參加了一年的戒毒課程。”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目光掃向韋德:“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下去。”

韋德咽了咽口水。

喬納繼續說道:“但我會堅持來,繼續分享我的故事。”

幾個星期過去了,修車廠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老闆話不多,但工資準時發放。韋德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主要是不喜歡那裡的同事。但他別無選擇,這也是假釋條件之一。

喬納總是拉着韋德去參加戒酒戒毒的課程。韋德有時候真想躲開,但每次他都沒有缺席。或許是自律在支撐着他,更多時候,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他知道——如果不去,遲早喬納會親自上門找他。

一天傍晚,韋德下班回家,遠遠便看見一輛閃着紅燈的救護車停在中途之家門前。他心頭一緊,加快腳步趕過去,救護車卻已駛離,幾位鄰居站在門口,低聲議論着什麼。

韋德按響門鈴,克里來開門。

“出了什麼事?”韋德緊張地問。

克里神情平靜,卻聲音低沉:“喬納,吸毒過量。”

韋德怔住了:“不可能……他戒毒已經很久了,一直是他帶我去上戒毒課程。希望他沒事。”

克里輕輕嘆了口氣:“只能祈禱如此吧。”

克里的語氣,韋德知道喬納的情況不妙。他告訴克里自己不吃晚飯了,轉身衝出門,半小時後趕到醫院急診室。

前台護士問:“我能幫您什麼?”

“我找喬納,”韋德說,“喬納·雷諾茲。他……”他說到一半,聲音哽咽,“他服藥過量了。”

護士在電腦上敲了幾下,隨即嘆了口氣:“您是家屬嗎?”

韋德遲疑了一下:“不是,我是他哥們(buddy)。”

“喬納在這兒有家人嗎?”

“沒有。”韋德頓了一下,“他有個姐姐,住在多倫多。”

護士看着他,目光停留了幾秒,隨後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韋德心裡一沉。他明白了——喬納走了。

他無法見喬納最後一面。因為,他不是家屬。

韋德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醫院的。他沒坐公交,一路走回了中途之家。

走到門口時,克里正好開門。兩人對視片刻,無言,神情里卻已說盡一切。

韋德上樓,站在喬納的房門前。門關着,他靠牆緩緩坐下。沒哭。他已不記得哭是什麼感覺了。

屋內一片死寂,靜得連樓下廚房冰箱的嗡鳴都能聽到。他想,天一亮,就會有人來,把喬納的房間清空,把那些還殘留體溫的雜物裝進黑色的垃圾袋。喬納曾一次次拉他戒毒戒酒,可最後,還是自己先倒下了。

喬納死了。韋德也不想再去聽戒毒戒酒課了。去了,又能怎樣?

克里上了樓,看到韋德還坐在門口,沒有說話,只伸手將他拉起,送回到他自己的房間。

那一夜,韋德沒睡也沒有夢。他只是閉着眼,安靜地躺着,直到天亮。

清晨,霧氣尚未散去,韋德安靜地吃完早餐,像往常一樣推門離開。克里透過廚房的窗戶,看着韋德的背影消失在朦朧的晨光中,心想他應該是去修車廠上班了。

晚飯時間,韋德沒有回來,也沒有打任何電話。按照假釋規定,他必須在晚上十一點宵禁前回到中途之家,但他遲遲未現身。克里依規報警,並在假釋官喬的語音信箱裡留言,說明韋德未歸,且下落不明。

第二天一早,喬打來電話,語氣裡帶着明顯的焦慮。克里聲音疲憊地低聲答道:“還是沒有他的消息。”

三天過去了,韋德依然杳無音訊。一周后,依然沒有任何線索。

僅僅兩天,中途之家便失去了兩個人:一個以冰冷的屍體告別人世,另一個悄然消逝,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在中途之家,他們分別停留了91天和49天,卻在這寂靜中刻下了無盡的空白與哀傷。

兩周后,中途之家迎來了兩位新假釋犯。一位約四十歲,沉默寡言;另一位二十出頭,眼中仍帶着些許稚嫩氣息。他們在經理克里的安排下,分別住進了喬納和韋德曾經住過的房間。房間早已打掃得一塵不染,床單換成了嶄新的,衣櫃也被騰空。中途之家一切如舊,屋中依舊瀰漫着咖啡與清潔劑的氣味,樓梯踏上去仍吱吱作響。

克里仍盡職地忙碌着。他早已習慣了這裡的來來去去。有的人按時出門上班,按時回來吃飯;有的人則悄無聲息地消失,仿佛被這座城市無情吞噬。沒人再提那個因吸毒過量去世的喬納,也沒人關心韋德如今身在何處。

生活中途之家,有人懷揣希望,也有人像喬納和韋德一樣,走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上。歸途,也許早已無望。

(草擬於2012年7月,修改於202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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