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漓: 紅河夢(3) 內容: 故事虛構，雷同巧合。對號入座，概不負責。 3

于田說對墓園一點兒都不怕，那是假的，在他的意識里從來都覺得埋死人的地方陰氣重，最好避而遠之，所以經過那裡就沒想過要進去看看。但是現在顧不得了。他想，沒有活人會幫我的忙，除了我的婉兒。第二天一下班，趁着黃昏時分他就帶上婉兒去了。溫哥華所在的省英語全名是“BRITISH COLUMBIA（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簡稱BC，中文簡稱碧詩省，可見和英國淵緣很深，可是它的墓地和英國的墓地還不一樣。英國的墓地和中國的墓地倒有些相似，都是把墓碑樹立起來；但是這兒絕大部分棺葬都是深埋在地下，墓穴上面是一片草地，只有一塊金屬墓牌平鋪在草地上。墓地既沒有堆起的墳頭又沒有墓碑，所以遠遠望去只看見一大片像牧場一般遼闊的青草地，向着遠處的高坡緩緩伸展開去。

天海墓園依山傍海,壯麗非凡。多麼大的一片牧場啊！那是靈魂的永久的牧場，怪不得有的神職人員被稱為牧師呢，漂流的亡靈在這裡有福了。太陽還沒落山，藍天上早早掛起了半邊月亮。墓園靜謐、美麗、淒婉、廣闊。夕陽殘照中，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松樹把它們沉默的身影投放在草地上。偶爾一陣清風吹過，墓前一束束的鮮花就輕輕抖動起來，仿佛靈魂之間的喁喁低語。于田小心翼翼地開着車，沿着園中的幽徑慢慢向高坡爬去。他一會兒望望天邊，一會兒看看草地，心中驚嘆着墓園的美麗。他心想這就是西方的天堂了，這就是靈魂在短暫的人世之旅後永遠居住的地方了。當車子爬上山坡，他放眼望去，一輪紅日正緩緩西沉。在海天交匯處，雲濤洶湧飛動，迅速遮住了半個落日。太陽的光芒忽強忽弱，光線的色彩也千變萬化。他看見有一位年邁的白人老者正坐在山頂，默默地眺望西天落日。他已是白髮蒼蒼，瘦骨嶙峋，但他的神情是那樣專注，臉上的表情又是那樣的嚴肅而端莊，使他深受感動。

于田輕輕地踩壓煞車，滑下山坡，慢慢停在了墓園的小道上。看到那個觀賞日落的老人，他想，生命的意境猶如日落，應該越來越美麗越來越輝煌，在最令人陶醉讚嘆的那一刻，欣然落下。

4

一團團烏雲從海灣緩緩升起，向墓園這邊飄了過來。雲層越來越厚，越來越密，它悄悄地移動過來，好像要把整個墓園擁抱在它的懷裡。太陽落到西邊的雲海中去了。天空迅速暗下來，月亮也不見了蹤影。這時候于田才意識到，墓園裡的小教堂早已關門，現在偌大的墓園再無其他人影，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突然間他感到有些害怕。他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門窗，都關閉得好好的。他斜了一眼身邊的婉兒，還是老老實實被扣牢在座位上，南瓜臉上仍然什麼表情也沒有。可是他卻覺察出哪兒不大對勁。他打開了高光燈，借着燈光的照射，他模模糊糊看見遠處出現了一些飄飄忽忽豎立的黑影。天哪，它們不像是婆娑的樹影，因為樹影要比它們大得多，而且樹本身也是不會自己飄忽移動的。他使勁揉了揉眼睛，莫非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千真萬確，這些黑影裹着雲霧忽快忽慢在汽車四周運動着，就像水中有魚兒在試着吞餌，使得浮標上上下下晃動一樣！于田後腦勺頭皮一炸，緊跟着後背皮膚一陣發緊發麻，他不由自主地猛踩了一下油門，老福特突然轟的一下往前一衝，急速地在墓園小道上奔跑起來。墓園裡的道路本來就不寬，僅夠兩輛車勉強錯過，他在黑暗中一不小心車輪就吭一下磕上了路牙。他心裡一個哆嗦，再次狂亂地踩下油門，奪路而逃。

5

威廉高在自家客廳里聽着于田講述剛才練車的經過，心裡直犯嘀咕。哪怕是在正常時期，華人之間都還互相提防；眼下正是“殺爾死”肆虐的非典時期，他電話也不打就闖了進來。這人怎麼啦？——儘管威廉高是基督徒，此刻也後悔把自己的住址告訴了于田。他們是在華僑互助會組織的活動中認識的。那是一年多以前，于田兩口子去參加互助會舉辦的歡迎新移民大會，威廉高是大會組織者之一。後來混得有些熟了，他想發展于田入教，讓于田也皈依上帝從新做人。偏偏于田什麼都不信，甘心做一個沒有信仰的讓他憐憫的可憐蟲。威廉高強打精神聽于田說着，但對方究竟在說些什麼並沒往心裡去。他只是下意識地盯着于田。

剛才墓園裡飄忽浮動的影子把于田嚇得發昏。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是威廉高向他介紹的這麼個風水寶地，他根本沒考慮那麼多就直奔威廉高的家。現在是黑沉沉的夜晚，他不想回到他那間寂寞冷清的地下室去。當他喪魂失魄地站在威廉高的面前，着實把對方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威廉高想了一下，“溫哥華是世界第一難找合適工作的地方，大陸來的學文科的就更不好辦了，——但是也不能成天幻想發暈，還是要現實一點才好。”“我——”于田見對方顧左右而言他，本欲爭辯，想問他什麼叫“幻想發暈”，卻又拉不下面子。正猶豫着，威廉高問他：“你太太回大陸好久了吧？”

“嗯？——有幾個月了吧。”于田不明白這與找工作和牟麗有什麼關係。

“你看你看，不怕你不承認，夫妻分別久了，就會有麻煩的，這種事我在華僑互助會裡見得多啦！既然你出來了，這裡是自由世界，就不要太壓抑自己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什麼事情都順其自然為好，不然會鬧出病來的……”

“咦，我……”于田終於琢磨出對方的意思來了，非常尷尬。他把頭扭向一邊，看見牆上有一幅威廉高的頭像素描，畫得很是傳神，就有意盯住它看了一會兒。威廉高起身送客。于田跟在他身後，經過那幅畫時仔細看了一眼，上面落款是“S.H，2000年春節”，想來畫家也是個華人了。

不知是出於禮貌還是生怕于田不走，威廉高陪着于田來到那輛老福特跟前。就在于田打開車門的時候，威廉高啊一聲差點嚇了個大馬趴——他突然看見一個戴了大口罩的怪人坐在車裡！于田暗暗叫苦，進門之前忘記把婉兒鎖進行李箱了。他向威廉高賠不是，對他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威廉高一聽，心裡更生氣了，心想大陸來的人怎麼一點法制觀念也沒有？！（這位威廉高先生大概對自己當年偷渡香港的壯舉既往不咎了。）他在內心提醒自己是基督徒，可還是壓不下火氣說：“不要裝神弄鬼的好不好？搞沒搞錯啊，罰幾個錢總比弄到監獄裡好吧？”他又補了一句：“我看你倒是應該去看看醫生，越早越好。”

于田把車開回院裡，打開行李箱蓋，嘭一下把婉兒扔了進去：“老實呆着吧！”

那天深夜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起來。半夜三更，他的笑聲在地下室里顯得非常恐怖詭秘還有些悲壯，帶着響亮的回音。這他媽算是什麼事嘛！他把事情經過仔仔細細想了半天，人與人的關係儘管很複雜，他還是想通了。

本來出來的華人就是一盤散沙，若是有哪個華人對你特別好特別熱情，沒有男歡女愛的素，就必定有經濟上或是利害關係上的原因——那人八成是個自雇職業者：理財賣保險的啦、小店主小老闆啦、搞傳銷的啦（除了各類產品傳銷，還包括宗教傳銷政治傳銷思想傳銷等等），總之認為你是他潛在的客戶，可以發生經濟的或是其他什麼的利害關係，否則這人對你好就好得沒有道理，就是個精神病。他想威廉高雖然是個基督徒，有理由幫我一把，但是他只相信基督復活，卻不能相信其他的靈魂也同樣有復活的可能和權利。威廉高其實是個“宗教歧視主義者”。于田為自己的發現而高興。看來歧視——無論是什麼類型什麼方式的歧視——在這個可憐的世界上是隨處可見的。於是他也就慢慢平靜下來。他又想，也許威廉高這個傢伙暗示得對，不能虧待壓抑自己。什麼都和“性”這個東西有着聯繫，尤其是當今的世界。真是妙不可言。為什麼自己就沒想到這一點？是不是自己的感覺開始變遲鈍了？他全身都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想到墓地里的憧憧鬼影，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還是做的夢呢？還是我構思的一篇小說里的場景？他想着，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又想，威廉高雖誤解我，但他還是個有人性的基督徒……可是潔身自好也還是必要的。若隨隨便便去狎妓，一是要丟錢，二是搞不好還要丟命。窮光蛋是玩不起講究衛生的高級妓女的。瞧瞧夜裡遊蕩在唐人街四周的下等白人妓女吧，一個個邋裡邋遢形容枯槁面目猙獰，不是癮君子就是艾滋病。有報紙解釋歷史現象說，為什麼世界上唐人街周圍妓女特別多？是因為華人歷史上遭歧視，家室無法團聚，男人又難找老婆，於是妓女就大行其道了。他想起那個叫婉兒的活生生的女人來。他並不喜歡她。從他的內心來說，他瞧不起所有矜持的女人，無論這樣的女人社會地位多麼崇高和多麼富有（那些自以為是上層其實根本不是的女人就更不用說了）。他接着往下想，連人家基督徒都好心規勸，你若再不“順其自然”，豈不是辜負了人家的善意？……難道你真要鬧到去看醫生那一步嗎？他知道自己的思維轉來轉去又轉到性上面來了。真是條條道路通羅馬啊！他又想起最近在網上看見的一條新聞，世界最新醫學研究證明，自慰可以大大降低男人患前列腺癌的危險—道理很簡單，排放得越頻繁，致癌物質就越不容易存儲在前列腺里。自慰防癌，女人雖然沒有前列腺，效果怕也是一樣吧？這真是老祖宗意想不到的事情咧。什麼時候中國人見面打招呼不再問“吃飯沒有？”而是問“自慰沒有？”中國就真進步啦！科學民主啦！他頭腦里一大堆想法就像烈火上的滾粥噼哩啪啦胡亂翻着泡泡，而臉上竟然燦爛出一臉的笑來。

他於是就“順其自然”了。如乘纜車登山，很快便抵達峰頂。仿佛一切的壓力都被魔法解除，他輕飄飄地騎着掃帚在夜空裡向下盤旋滑翔，迅速滑向了溫柔的夢鄉。

(溫哥華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