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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漓: 紅河夢 (25)
送交者: 沈漓 2005年04月06日16:13:25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沈漓: 紅河夢 (25)

內容: 故事虛構,雷同巧合。對號入座,概不負責。

第十章 畫裡乾坤

1

從紅河谷回來之後,蘇華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一連十來天都沒去打工。青青問他為什麼不去上班,是不是生病了?他說沒病,就是不想去了。他在家裡通宵達旦埋頭創作,完成了一幅漂亮的巨幅風景畫,畫出了森林幽谷的迷人風光。

整個畫面差不多有一人高,畫面中心就是傑西的小木屋。小木屋建在一片森林當中的空地上,陽光透過茂密的樹林溫柔地吻着綴滿了青苔的尖形屋頂。在靠近畫幅的邊沿還畫上了那條小溪。本來在小木屋的門口,還站着人類的好友——身披黑色毛皮大氅的傑西卡。她的眼神也是明亮溫柔的,好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觀賞畫的人都是她的主人,她的尾巴隨時都在殷勤地向他們搖動。因為畫得太傳神了,蘇華覺得有點兒喧賓奪主了,就下狠心用顏料把她覆蓋了。蘇華說這幅畫就叫做【森林裡的小木屋】。這幅畫太大了,他就把畫靠在了客廳的牆邊,而未完成的青青的裸體畫被他塞到了床下。畫作完成之後,他又去割草了。

打工回來,他就自個兒吃飯睡覺看電視,也不再畫畫。從表面上看,這個還算穩定的小家庭一切照舊,一切都完好無損,日子就會這樣順順噹噹地過下去。然而實際上,夫妻之間的關係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在平靜的海面上,冰山下的冰塊在不斷地膨脹到冰面上來。首先,枯燥乏味的生活隨着鮭魚的洄游也歸來了。二人關係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緊張。蘇華在紅河谷受到鮭魚之死的強烈刺激,不僅對性事失去了興趣,而且還變得對它十分厭惡。他躲避妻子的溫存和愛撫,以至於流露出鄙視的神情。

青青認為他病了,知道是他太忙太累或是生存壓力太大造成的,就和他商量是否去看家庭醫生或心理醫生。可是蘇華對她的做法生了氣,說:“我沒病,你才有病!”或者說:“我不想再被你的指甲抓得鮮血淋淋!”青青很不理解,不知道他為什麼變得這樣無情,她在心理上受到打擊,感到屈辱。

有一天她下了決心替蘇華約定了時間去看家庭醫生,蘇華知道了大發脾氣,怒吼道:“你要把我們之間的事鬧得天下人都知道嗎?對你有什麼好處?” 又說:“如果你需要為外遇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可以成全你,馬上給你開個醫生證明來!證明我陽痿、心理變態、甚至是變性人都可以,隨你的便!高興了吧?”

此話一出,青青再也不敢叫他看病了。

蘇華是在氣頭上說這番話的,沒仔細考慮。蘇華是個又有心計又沒心計的人,更沒有多少耐性。他所有的心計都出於多疑。他以為乾脆把問題挑明,就可以做到防患於未然。然而人的心理就是個說不清楚的奇怪東西,更多的時候,越是禁止就越是嚮往,越是壓制就越是爆發。當多次努力溝通失敗之後,就有一種極度的壓抑和受挫感向她襲來,甚至在她的內心深處產生了妓女的罪惡感。

這真像一場可怕的化學反應,幾種有毒的物質在特定條件下相互作用變成了強酸,可以把人腐蝕銷毀於無形。青青的反應,是不知不覺捲入到夫妻間的冷戰中去了。冷戰的結果,是海底下金字塔型的冰山基座冒升得越來越高,升起的速度越來越快,海平面上的冰山膨脹得越來越大,到最後就會大小掉個,轟然一聲坍塌,整個婚姻就給毀掉了。他們之間不再有什麼話可說了。就是迎面撞上,說的話比起“今天的天氣哈哈哈”之類也好不到哪裡去。

丈夫不在,青青就凝望着那幅畫出神。上面的大樹、小屋、小溪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活龍活現地展現了出來,仿佛具有了生命。她想起自己曾經步入小屋的後院,那個後院在畫面上只是露出了一個小角,大部分都被屋子遮住了。後院裡埋藏着主人的愛,它給了他精神上的支撐和生活的勇氣。小木屋裡面住的那個英國和西班牙人的後裔——孤獨的傑西,遁世的隱士,懷有一顆孤僻高傲之心……還有他淵博的知識、風雅的談吐,神出鬼沒的吉它演技,和他身上躍動的中國文化脈搏都使她心動,有時候甚至是狂亂不已……她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摔東西了,開始是當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後來有一次當着蘇華的面把一個盤子摔到洗碗池裡,讓它發出驚心動魄的碎裂聲。可是蘇華的態度變得非常奇怪,他對於妻子的公然挑釁無動於衷,他只是挪動了一下屁股,把背對着青青。對青青來說,最可怕的就是丈夫的隱忍,而蘇華不知怎麼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非常能忍的人,或者說是一個超然地蔑視她的人。

他經常只是呆呆地坐在沙發里,一坐幾個鐘頭,好像是看電視,又好像打瞌睡。然後就會呵欠連連地說:“不早了,明天還要打工哩……”說着身子就在沙發上橫了下去。日子就這樣在殘忍的麻木中一天天過去了。她主動找經理要求換班,她說她喜歡上別人都不願意上的大夜班。經理當然高興,卻也摸不着頭腦。經理是個白人女士,她問青青為什麼。青青說純粹是個人原因,這樣她就可以和丈夫輪流在家照顧小孩。其實她內心的算盤是白天可以躲避崔文海,夜裡可以躲避蘇華——更準確地說是躲避臥室里那個空空的雙人床。她想避開這兩個男人。其實她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一定要選擇上大夜班熬夜的方式來逃避,為什麼要自我懲罰。她心裡就是有一股衝動。這種衝動究竟是蔑視還是自虐、是恐懼或是抗拒她也說不清。

2

那是一個陰沉欲雨的下午,風呼呼地刮着。青青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聽見窗戶被風吹得嘎嘎作響。她穿上睡衣去把窗戶關上,然後走到衛生間裡。當她從抽水馬桶上站起來,轉身去洗手的時候,不由得盯着鏡子裡的女人看了好一會兒。同一個女人,在鏡中的相貌和十年前已經大不一樣了。她的皮膚發黃,面容憔悴,是打工熬夜所致。而包裹在憔悴皮囊里的一顆心呢,也變得死氣沉沉沒有了希望。

對於人的健康和容貌來說,沒有比心灰意冷更可怕的殺手了。她突然覺得害怕。她不知道她萬里迢迢跑到加拿大來幹什麼!鮭魚有它們堅定的目標和赴死的決心,而她現在什麼也沒有。——人不如魚。

她對着鏡子中日益變得憔悴疲憊的女人問:“你是誰?上哪去?”——就像後來于田問她一樣。她又站在了那幅畫前,仔細看它。客廳里太暗,她開了燈,油畫上泛起了一片溫柔的綠光。她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地走,走累了就坐下,然後再站起來走,睡意全沒了。最後她又立在了畫框跟前,覺得心中湧起一股溫暖的、潮濕的東西,就像那天夜裡她闖進小木屋裡感受到的氣氛一樣。那種氣氛在慢慢熔解她的抵抗力,溶化她的心,使她心中的欲望愈來愈強烈。

何青青突然明白其實在自己的潛意識裡,她一直是想見到傑西的。她很想念傑西,不知他一個人現在怎麼樣了?若是現在能進入畫中,走到小木屋裡,該有多好啊!她從牆角落裡拿起吉它,她把它扔在那裡好長時間了,懶得去碰它,然而現在她忽然有了一股彈奏的衝動。她抱緊吉它,用手指輕輕拂動了幾下,六弦琴發出了悠長和諧的聲音。彈什麼曲子呢?

現在,傑西彈琴時的手指動作塞滿了她的腦子,她感到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唉,他彈得那麼好,我是沒法趕上了。”她悄聲說,就把琴放回到牆角里。她又把視線移到那幅畫上。當時蘇華畫它的時候,正雨過天晴陽光燦爛。現在是淒風苦雨啊,小木屋的外貌還是這麼美妙溫馨嗎?被他亂丟亂扔的一些髒衣物還是堆積在地板上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轉身到抽屜里拿了早已準備好的一百元錢,捏在手裡,又踱到油畫跟前。她定定地看着小木屋。

她並沒有為自己過份浪漫的牽掛感到好笑,也不以為自己純粹是胡思亂想。就像手術前被施以麻醉的病人一樣,她已經恍恍惚惚迷醉在畫裡邊了。她努力地想着傑西說話時微笑的樣子,心裡念着傑西的名字,嘴裡就不知不覺地說出聲來——這一切是那樣的神奇,就像念着“芝麻開門”的咒語一般,在如夢似幻之中,油畫變成了三維立體狀呈現在她的面前,——她真地走進畫中去了!是的,現在何青青真地走到森林裡的小木屋跟前了。她在小木屋外面不能站得太久,因為外面的空氣太冷了。她驚惶失措又猶豫不決,一面感到羞恥傷心一面又感到強烈的吸引。

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屋子外層的一根根圓木,猶如撫摸着情人的肋骨。肋骨又冷又潮,而她的體溫就透過指尖留在一根根肋骨上了。這種感覺真是奇妙極了。她終於走到房門口,門是虛掩着的,這還得感謝畫家蘇華,是他畫大門的時候留了一條縫,沒有鎖牢,好像是專門為她準備的。這真是極大的諷刺啊,她想。她覺得自己僅僅穿着睡衣的身體都快要凍僵了,但是她並不打算現在就回家。她下決心推了一下門,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直都沒聽見狗叫,傑西是帶着傑西卡巡山去了嗎?

客廳里比她第一次看見時還要凌亂不堪。髒衣扔得到處都是,書籍也是東一本西一本的,沙發上地上桌子上都有。壁爐前堆積的劈材垮了下來,散落一地;壁爐里的灰也趁機溜了出來,撒在地板上;讓青青神魂顛倒的那把吉它則橫躺在沙發上。可以看出自從他們走了之後,主人一直都沒打掃了。是病了,還是心情不好呢?青青先把那張一百元的鈔票放在桌子上,隨手寫了一張字條,將字條和鈔票的一角用小收錄機壓好,然後輕手輕腳地把莊子們都撿起來,放回到書架上。她又把髒衣服都拾起丟進洗衣機里,開始放水洗衣服。

當洗衣機轟然一聲轉動起來的時候,她被寂靜中的這一聲巨響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動手收拾屋子。她動作乾淨利落,很快就把樓下屋子收拾乾淨了,包括廚房的桌子和地板,這都是打工磨練出來的功夫。她拿起吉它,順手一撥,吉它和自己的那一把一樣,也發出響亮悠長的樂音。樂音在小木屋裡顫顫悠悠了好一會兒,宛如幽魂游魄,鑽入小木屋中千萬條木頭縫裡,慢慢消失掉了。當她把吉它掛回到牆上之後,她望了望樓上,一種很想上去看看的衝動涌了上來,她很想冒冒險。她的手都抓住樓梯的扶手了,一隻腳已經踏上第一層階梯了,但是最後還是退了下來,羞恥心終於戰勝了好奇心。

她想,她不應當涉足樓上那個地方,那是他和屋外躺着的那個女人靈魂的溝通和棲息之地。衣服洗好之後,青青把它們一件件晾在洗衣間的曬衣架上。她忽然想起要看一看她,就從衣帽鈎上抓起傑西的黃色厚夾克衫套在身上,出門向後院走去。墓碑下剛剛放上了一束黃色的新鮮野菊花,這大概是今年最後的野花了。天氣轉寒,山林中的草木凋萎,大山也在準備過冬。青青心裡很感動。這個守林的男人,一個人獨守大山,心裡還惦記着死去了兩年的妻子。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丈夫。“如果我死了,蘇華會把我葬在他的身邊,在我的墓前獻花嗎?”她輕輕地搖搖頭,極力把這個古怪的念頭從心裡驅趕出去。她又聽見嘩嘩的流水聲,於是信步走出了院門,來到溪邊。溪水真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自然之物,它日日夜夜在那裡不緊不慢地流着,直到所有看見過它流動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她還是不停地奔流。青青看着它出了一會兒神,心想它這麼個小溪流,卻有着雄心壯志,最後終歸要奔到大海去的。

“我過去不是和它一樣有着雄心壯志嗎?現在呢?我的大海在哪兒?哪裡是我的歸宿?” 她這麼想着,心中漸漸升起了一股濃濃的愁緒,濃得撩撥不開又化解不了,宛如密密的絲網,牢牢罩住了她的心。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松濤嗚嗚地呼嘯,才意識到又颳風了。松濤聲由遠而近,小木屋的樓上有一扇窗戶也跟着嘭嘭響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一聲刺耳的鴉鳴令她心裡一抖。她抬頭望去,小窗被風吹得亂搖亂撞,撞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聲響也越來越大,好像是大風手中的木梆木鼓,使勁兒敲打;而屋頂上的那隻烏鴉被風吹得黑毛亂翻,正扯着嗓子大聲叫喚,向四處宣示她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雨點撲下來了,打在樹葉上,發出噗噗的響聲。山鳴谷應,遠山近嶺一片迷濛,籠罩在混沌的風聲雨聲之中。

何青青看見那個黑色的不詳精靈又“寡寡”慘叫了幾聲,抖了抖翅膀,嗖的一下鑽入密林中不見了。就在這時,突然傳來汽車的喇叭聲,還隱隱約約夾着一兩聲犬吠。青青嚇得一個激凌,轉身就往小木屋的大門跑去。跑到門口她又不敢推門而入,於是困在那裡,急得團團轉。汽車聲和犬吠聲越來越近,好像傑西卡知道來了人似的,叫得更歡了。何青青急中生智,找到最初進入畫面的地方站定了,心裡默想着自己客廳的樣子,還有自己屋裡的窗戶發出的嘎嘎聲,口裡喃喃說道:“老天啊,發發慈悲,讓我回家去吧!快讓我回家去吧!”她忽然覺得身子很虛弱,站立不穩,整個身體往下墜去……

3

傑西還沒進屋,傑西卡就汪汪汪使勁地叫起來。他一腳踏進屋裡,立刻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和他現在的生活完全不對勁,或者說,是和三年前的生活狀況一致了起來。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屋裡乾乾淨淨,一開始甚至讓他感到不自在,使他產生了上別人家做客的錯覺。但是緊接着他的感覺又起了變化,因為小木屋裡充溢着一種溫馨的家庭生活氣息,這裡有了女人味,這種女人味道飄蕩在空氣中,和他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令他回憶起妻子在世時的生活。

他看見了洗好晾着的衣服,還有桌上的百元鈔票和字條,字條上寫着:“傑西,謝謝你的幫助!”落款是“蘇華和何青青”。

他抓起鈔票追出門去,卻沒看見青青的人影。他對身邊的傑西卡說:“別叫啦,他們人呢?”傑西卡也回答不出,只是滿腹疑惑地這裡嗅嗅,那裡探探。他只好回到屋裡,好像在模仿親愛的朋友傑西卡,他用鼻子貪婪地吸了一下小木屋裡飄蕩的氣息,那是一位不速之客剛剛留下來的。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倒在沙發上,雙手枕着後腦勺,把雙腿舒舒服服地搭在了扶手上。

他睜着眼睛望着樓板,腦海里浮現出那個漂亮的中國女人的身姿容貌。 青青一個趔趄摔回到自家的客廳地上,雖然木頭地板上鋪了地毯,膝蓋還是碰疼了。該不會又是一場夢吧?她盯着身上黃色的夾克衫看,那確實是傑西的衣服,而且雨水把自己的頭髮和衣服都打濕了。手一抹,頭上的雨水流到衣衫上;一擰,衣上的水又流到了地毯上。再摸摸膝蓋,還疼。那麼,這一切就應該是真實的了。她趕緊把夾克脫了,泡在盆里用手搓洗乾淨,擰乾,怕蘇華回來看見,就順手搭在了晾衣架上,再把晾衣架抵在暖氣片旁邊,想等它幹了就收起來。她在小木屋裡忙了半天,白天沒睡好,晚上又要上大夜班,感覺累了。一陣睡意襲來,她連連打着哈欠,不覺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何青青一覺醒來,好像聽到屋裡有響動,支起身子一看,瞌睡頓時拋到九霄雲外——蘇華正站在晾衣架旁邊貓着腰端詳傑西的夾克!

“這是誰的衣服?” 這一聲發問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把青青嚇得臉色煞白,她一顆心差點就從胸膛里跳到喉嚨外來了。

她哆哆嗦嗦地回答:“什麼——衣服?”

他雙手抓起夾克,抖開,這次加大了音量厲聲再問:“這是——誰的——夾克?!”

“……誰的——夾克?”青青茫然重複,成了對方的一個回聲。 “問你哪!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是……是……”她差點頂不住了,眼看就要把“傑西”兩個字說出來了。

她心裡想,真不知道怎麼搞的,他的態度從一個忍者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暴跳如雷的暴君,這當中連個過渡都沒有。原來那些謙卑的耐性都是假的。

他緊緊咬住不放:“這不是你洗的嗎?難道夾克會自己跳到盆里打肥皂搓個澡?” “是我洗的。它是……它是……”

“究竟是誰的?”他覺得可以逮着她一個把柄了,心裡又高興又害怕,“說吧。”

“是今天早上,下班的時候,一個顧客拉下的。我見它還是新的,可能你還能穿,就拾回來了。這裡衣服那麼貴,扔了也是扔了。”

因為她又恨他了,於是改變了坦白的初衷。 “真的?怎麼你早上下班回來沒說?”

他見青青一字一頓地說着,心裡犯疑。 “我當時又累又困的,你也匆匆忙忙趕去上班,誰還記着這種小事呀。”

青青說着伸手就去拿。 “慢着!”蘇華擋住青青的手,又盯着夾克衫看,然後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你應該知道我可是對顏色非常敏感的,這種黃顏色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可現在一下子又記不起來了。”

“這種黃顏色滿大街都是,哪兒都能看見的。”青青說。 “這是西人穿的,反正不是華人。”他說,“西人好噴香水噴除臭劑,因為他們身上體味太大;而華人不喜歡灑香水,所以華人身上是沒氣味的。”

好像為了證實他的判斷,他又把鼻子湊到夾克上聞了一下,這一個動作使青青感到分外難受。

“好啦好啦,你剛下班,一件衣服就這樣折騰,累不累呀?你既然不要,就甩一邊去。”

“我不要也不能留着。”他口氣緩和下來, “人窮志不窮,你怎麼能把顧客丟下的衣服撿回來?你怎麼變成了一個拾破爛的?你也不想一想,我怎麼能穿這種衣裳?”

他說着就把它抓起,要丟到垃圾桶里去。青青趕緊上前攔住:“你不穿就算了,我今晚就拿回去。沒準失主回頭來找,經理知道了會有麻煩的。”

她對自己能夠隨機應變地撒謊而且還說得滴水不漏,實在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好吧。”

蘇華鬆了手,心想既無證據,又無測謊機,也只好認了。他對青青說:“剛才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沒什麼。以後有事別像這樣疑神疑鬼的,受不了。”她強作鎮定地對他說。可是她心裡的話卻是:“你沒錯怪我。對你不起了。”

4

第二天一早青青下班回家,又把那件夾克衫悄悄塞在包裡帶回來了,而且秘藏在家。她決定儘快找個適當的機會再去造訪傑西,把衣服還給他,看看他,聽他彈奏吉它;然後悄然回返,再也不去了。這樣做對誰都沒有壞處。對她自己,對傑西,都只有好處;對蘇華來說也不會損失什麼,他不知道,就不會受到傷害。她認為自己沒有不去的理由——她必須歸還傑西的衣服。

周末的下午,蘇華出門和朋友聚會去了,青青一個人留在家裡。現在他們基本上是各玩各的,互不相擾。青青在衛生間裡打扮了一下,略施粉黛,因為興奮而顯得格外有精神。她打開臥室里的大壁櫃,在她的衣堆底下把那件夾克衫翻出來。她剛剛把夾克放在了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裡,走到客廳,忽然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響了起來,蘇華急匆匆的腳步踏進來了。她嚇得手一抖,塑料袋掉在了地上。一轉眼蘇華就出現在他面前。

“出去啊?”他問她。

“哎。——你怎麼又回來啦?”

“朋友的一個帶子看完了,急着要還。你上哪兒?——要用車嗎?”

“不,就陪冬華到街口的商店逛一逛。” 冬華是住在附近的中國女孩。

蘇華找到帶子,回身往外走的時候,一腳踢到了那個該死的塑料袋。 “什麼東西?到處亂丟!”

他不滿地說,瞥了一眼就跑出去了。

她虛弱地長喘一口氣,手裡拎着那個塑料袋,又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她忽然從內心裡覺得自己的模樣實在可笑可憐。她所有的理由和希望,都凝聚在這個貌不驚人的平平常常的塑料袋裡。她必須要有一個絕對正當的理由去看望傑西。所謂絕對正當的理由,就是和自己的主觀情緒高興與否完全不相干,必須是符合他人眼中客觀的道德規範的,是符合一般社交禮儀而不至於引起爭議的。現在,全部的理由,就裝在這個半遮半掩的塑料袋裡。何青青和千千萬萬的第一代移民一樣,儘管已經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身體移民到了西方,可是思想還是呆在東方的某個地方。就像一條蠶蟲,她還需要不斷地蠶食和咀嚼西方文化和制度的桑葉,不斷地改變自我,直到哪一天吐出了絲,把自己用絲繭包裹起來,然後再用批判的嘴咬破絲繭,變成蛾子飛出來,甚至利用產子生出下一代來對自己進行生命的批判和清理,才可以說是有了“脫胎換骨”的味道。這種不斷進行的否定之否定運動,有點像永無止境的過程。 青青對這次的造訪不像第一次那樣膽怯了,她對自己說:“我只是最後一次來這裡了。我上次是還錢,這次是還衣服,我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她態度堅定地徑直走到小木屋的門口,響亮地敲門,狗叫了起來。門開了,傑西出現在她面前。他的表情顯示出對她的來訪甚至是獨自來訪並不驚訝——不僅不驚訝,好像早已料到似的。

這就使得青青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嗨!”傑西說,“是你呀!請進。”

“嗨,傑西,你好嗎?”青青回答道,尷尬地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我給你還衣服來了。上次來時太冷,我——”

他接過袋子,看了看,笑笑說:“哦,請進來說吧。” 青青跨進房門,邊走邊問:“傑西卡呢?她還好嗎?”話音剛落,就見傑西卡從樓上竄了下來,在他們兩人的腳邊擦來擦去,猛烈地晃動尾巴。

青青感到心情放鬆,不再緊張了。傑西讓客人在沙發上坐下,自己仍然坐在那把木椅上。他指着桌上放的那張百元鈔票問道:“這是你送來的嗎?”

“是的。”

“為什麼?”

“你給我們提供了吃住,還修好我們的車子,幫了我們大忙。這點錢是應該的。” 他臉上孩子氣般的調皮模樣又出來了。

他問她:“應該的?這就是你的浪漫經濟學嗎?”

何青青一愣:“我想——經濟是有的,浪漫倒未必。”

“你這一百塊錢,能在森林裡找到住宿和吃飯的地方嗎?”他仍然是笑着問。 “找不到。”

“能找到修車的地方?” “找不到。”

“那麼在經濟學上是等值的嗎?還是不等值的呢?”

“嗯,大概不是吧。”青青局促不安起來。

“既然如此,那麼,經濟學就沒有了,只剩下浪漫了。”

“不對,你是狡辯!”何青青說,“一百元不夠,你要多少?”

他踱到桌旁把鈔票拿起來,塞到她手裡,斬釘截鐵地說:“一分不要,你拿回去吧!”又說: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不是你們中國人的老祖宗說的話嗎?”

面對着傑西那一副孩子般淘氣的笑臉和鏗鏘古董的漢語,青青除了連聲說“謝謝”,還能說什麼呢?不過,她還是添了一句:“現在的中國人,早就變成‘有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或是‘把遠近的錢都弄過來,不亦樂乎’了。”

傑西笑了起來,說:“不難理解,不難理解。十年前我在北京學習的時候,中國還很窮,人們的交通工具都是自行車和兩條腿。私人轎車簡直像白日夢。”

“是啊,人民都窮怕了。現在你再看看大街上,汽車比鮭魚還多呢!”

“是啊,中國現在發展得太快啦!”傑西轉而說到上次青青來訪時他不在家,於禮不周;這次周末,不妨多坐一會兒聊聊天。

他問她喝茶還是喝咖啡,她選擇了茶。現在,他們坐在冒着熱氣的茶水面前,暢快地談了起來。談話很正常地進行到了那一步,傑西也就非常自然地問起了蘇華的情況:“你的丈夫——那位了不起的畫家——現在好嗎?他怎麼沒來?”

青青聽了這問話,從傑西的眼睛就知道傑西不是在諷刺,而是真認為蘇華畫得不錯,但是她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嗓子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卡着說不出話來。她眼睛盯着杯中的茶葉一片片地在水裡張開,下沉,心也一點一點地往下墜、往下墜。漸漸地她的眼睛模糊了,淚水涌了出來,越流越多,再也止不住。她終於哭出聲來。號啕大哭。青青當着同文同種的崔文海的面沒有哭,可是當着陌生的傑西的面就情不自禁地大哭了一場。

哭得掏心掏肺,天昏地暗。她對崔文海可以解釋說丈夫因為加班不能來,可是對傑西她就覺得沒必要再來撒謊。心理上的病痛壓抑過久,長期得不到釋放和宣泄,她自己都害怕自己會瘋掉。這就說明,不光是因為她太需要一個男人的關愛和支撐,而且在她的潛意識裡,這個不是丈夫的男人——一個傾訴的對象——與她過去和現在的生活完全沒有聯繫和瓜葛才更安全,更可靠。她和這位白人隱者的聯繫通道僅僅是一幅畫,非常隱秘安全而又方便快捷。所以她用不着遮遮掩掩。她恍恍惚惚覺得傑西長着兩副面孔——一個是可以信賴的男性夥伴,另一個是她自小失去的父親。

傑西沒有再問下去。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低垂着頭,然後起身悄悄走到廚房去了。青青哭夠了,覺得傑西卡在用鼻子拱她的手,她一看,原來傑西卡嘴巴叼着一盒餐巾紙,傑西在一旁示意她那麼做。青青止住了哭泣,接過紙來揩着淚,難為情地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現在心情好多了…… 嗯,現在心情要好得多啦。” 後來每當青青想起當時流淚痛哭的場面,就覺得難堪、丟臉;她的心中也感到有些遺憾,因為痛哭是一定比歡笑醜陋的。那天他們談了彼此的人生經歷,傑西向她訴說了與蘇姍娜戀愛結婚和後來她意外去世的經過。

(溫哥華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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