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技術移民身份移居加國的大陸朋友,基本具備專上教育背景,年齡亦多為三十以上的成年人,其母語文化素養高於原居社會的平均水準。這原本是值得驕傲的身家資本之一,卻不幸成為融入新家園的一項障礙。
有如一張白紙易寫易畫,而早已濃墨重彩的畫面卻只可小改不能重來一樣,專上文化程度的移民朋友在思維和行事各方面其實早已烙下了很深的本民族語言文化印記,這種漢民族特性使第一代移民在有生之年,很難順利如意地“胡化”(即今天之“西化”)成功,完全融入本地主流社會。同時,漢文化所化的移民,在去國日久之後,也會漸漸與國內的前沿文化脫節,亦很難再稱為嚴格意義上的漢語文化人。
的確,文化決定了一個民族最主要的特質,是一個民族區別於另一個民族的根本所在。閱讀陳寅恪大師的史學著作,印象至為深刻的一個重要論點是:不同民族乃不同文化之體現。陳先生研究北朝史,認為凡關於胡漢同異的討論,決定因素非胡漢種族,而完全在於文化,即胡化、漢化問題。胡人漢化則應定性為漢人,漢人胡化則應定性為胡人。也就是說,文化之關係為重,而種族之關係為輕也。
一般來說,民族與三個因素直接相關:種族(血統);文化(教化);地域。陳寅恪的觀點是,在上述三大因素中,文化之教化居於首位,無論其屬於什麼血統,也無論其居住於何處地域,皆以“教化”即文化,定其“民族”之屬性。這一點與我熟悉的Steve先生的融入論有異曲同工之處。後者苦心孤詣、數年如一日地教導新移民,僅僅入籍是遠遠不夠的,雖有公民權,雖按時納稅、遵紀守法,但還不足以被以他為代表的加拿大人所承認,必須拋棄(或至少暫時性失憶)母國文化,並積極浸潤於主流文化(即英裔白人文化)之中,經年累月之後,才有可能真正融入,最終成為一個Real Canadian。
在歷史上,漢化即中國文化同化現象在世界各國幾可稱為遍地開花。比如唐宋時期的西域人、日本人和朝鮮人等異族接受中國內地儒家思想,習染中原文字、習俗等現象十分普遍。甚至一些本有自己宗教、文字地區如“畏吾兒、突厥、波斯”等,在與中國交流中也比較容易就接受了中原文化的影響,說明漢文化在與他民族文化交流中有着一定優勢,並居於主導地位。到了元朝,雖漢人為異族所統治,但世祖忽必烈仍必然接受儒術,實際上是文化弱勢的侵略者為文化強勢的被侵略者所同化。
這種不以國勢衰落而衰落的漢文化主導強勢,代代相因,延至今日,竟內化為幾乎所有中華文化學子的心理優勢,在海外形成了這樣一種有趣的現象:越是中文功底出色的,英文越是難學精深,或者雖有一定英文程度,但卻無意於深入,平日所習皆為中文圖書,而英文書的用途除了催眠之外,別無他用。
於是,身為漢文化所化的移民,我們每個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掙扎於東西文化的兩難困境之中:理論上很明白要徹底融入才能生存得更好更高更強,才有可能成為社會的中堅,在國會和三級政府中添加更多華人面孔;感性上卻不能也無法割捨對母文化的依戀與迷醉,而耽於母文化的溫情之中,勢必影響我們“胡化”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