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任何一本唐詩、宋詞的小冊子,我們隨處可見表達思念的千古絕句。即使是三歲半的孩童,也能隨
口吟出一句兩句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的《靜夜思》只寥寥幾句朴
實得不能再樸實的話,就把那種思鄉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讓人覺出一種淒涼之美來。在李白的眼裡,思念
不僅是一種憂傷,更透有一絲淡淡的美。寫思鄉之情,恐怕難得有比這寫得更樸素、更美、更能引起尋常百
姓共鳴的詩作了。與之如出一轍的是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前兩句直抒胸臆,似沒有多少看頭,但後一句,筆峰一轉,從具象入
手,以對方的落落寡歡來傳達自己的思鄉之情,真可謂神來之筆。當然,諸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
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等等,也都給今天的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看一看今人筆下的思念,我就實在不敢恭維了:要麼朦朦朧朧,連作者自己都搞不懂,要麼就是缺少
感覺,或者直來直去,或者堆砌詞藻,強往憂傷和美感上努,努來努去,也免為其難,打動不了現代人的情
感神經。前一段時間讀台灣痞子蔡先生的網上文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通篇感覺不錯,特別是有些句子
幽默、機智、詼諧、深刻、耐人尋味,值得我們這些漢語言文學寫作者好好地咂摸幾天。但是,到了寫思念
的當兒,痞子蔡也是窮途末路,束手無策,居然只能寫出"相思淚,成水災,長相思,摧心肝"之類直白、露
骨而又虛情假意的文字來,讓我對痞子蔡的文學才能產生了大大的懷疑。不過,倘若跟張藝謀的電影《有話
好好說》中"想你想得想睡覺"一類的台詞比起來,痞子蔡的"相思淚,成水災,長相思,摧心肝"就算得是上
上之作了。
古人與今人差別如此之大,實在是大出我意料,我於是不得不常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是今天文人的表
達能力和想象能力太差了,無法營造出古人曾經創造出的意境?還是今人喪失了思念的能力,以致於文人無
法表達,就像我們常常所說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樣?想了想去,覺得還是後者對:今天的人們似乎真的不
會思念了。
今人的不會思念,似乎與距離感的消失有關。以前就有過這樣的歌詞:萬水千山阻不斷我對你的思念,
說明距離確乎是產生思念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裡,有情人常常被山水阻隔得天各一方。有
的時候,即使我們相隔很近,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相見。於是,我們坐在家裡,靜靜地想,默默地
為對方祝福。或者翻出對方的照片,仔仔細細地把對方看個夠。或者給對方寫封信,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
汪洋恣肆的文字,排山倒海的情感,長長短短的等待,這是思念使然,卻又同時造就了更大的思念。
今天呢?世界好像已經沒有了距離。想親人想朋友了,好說,我們有汽車、火車、飛機,再遠的距離也能在
短時間內"消解"。有的時候,縱使不能相見,那也好說,我們有全球通可以供我們交流心思,有電子郵件可
以互通友情,哪還用得着像古人那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今人也不是沒有思念,但隨着人們距離
感的逐漸消失,人們的思念也似乎越來越淡薄。淡淡的一點,剛剛一出現,就已被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和通訊
手段所化解,剩下的便是輕鬆、解脫和一絲絲的惆悵了。輕鬆是思念了卻後的輕鬆,而那無時不在的惆悵
呢,大概是對過去那刻骨銘心的思念的一種懷念吧。
比距離感的消失更讓人傷心的是現代人感受能力的下降。有些結論我們似乎不願意承認,但卻是生活的
真實。比如說:越是艱苦環境中的人們,越是理想和浪漫;越是富裕環境中的人們,越是實在而乏味。兩口
子過日子,艱苦的時候總是留給後來無限美好的回憶;一旦物質條件改善,兩人要麼找不到感覺,要麼就奔
東西,各自尋找各自的感覺去。是對方出了問題嗎?是!但又不完全是。其實是我們大家都出了問題。物質
的豐足早已鈍化了我們的心靈,功利的時代我們正變得日益即時化,躁動的年代我們變得日益膚淺,自傲的
年代裡我們都不可一世,假裝清高的年代裡,其實我們並不懂得生活的真諦。在一個講究速配、講究實惠、
講究刺激的年代裡,還有誰願意留意過去那簡單的精緻生活,還有誰像過去那樣經營我們的感情?又有誰能
感受什麼是思念?什麼是傷感?什麼是淡淡的憂傷?